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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這少女年紀輕輕,竟會學習他的字體,且已頗具神韻。

他不由舉目,再度打量她。她微微低頭,素手無聲的牽引着針線穿行于衫袍之間。她唇邊微帶笑容,神情安詳,年紀雖然不大,卻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在世時,也是這樣為他裁補衣物。他的胸中泛起一陣異樣,仿佛有什麽東西如漣漪一般散開。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自那以後,他開始有意識的留心她的消息。幾乎不必費什麽力,他就知道到了她的和名字和身世。原來她是韓朗的女兒。難怪她會習韓體。

他在宮中布有眼線,要與她再次相遇并非難事。他從自己舊藏中選出兩份韓朗的書跡,作為補衣的答禮送她。绮素眼中的驚喜沒能跳過他的觀察。他暗暗自得,自己素來善察人心,要讨她這樣的年輕女子喜歡并非難事。可他沒想到的是,這次他卻料錯了。

他們在假山後遇上了太子李承沛。他正在和一個宮女親熱。那宮女相貌頗為出衆,绮素只看了她一眼,便雙眸黯淡。在容貌上,她顯然并不是那宮女的對手。這細微的表情變化清楚明白的洩露了她的心事。可惜除了李承渙,其他人都不曾在意她的情緒。

李承沛正忙着纏她做花钿。绮素的目光在那宮女的額上稍作停留,垂目不語。李承渙順着她的眼光瞧了一眼,看清那宮女額上正貼着一枚精巧的金钿。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奧妙,心中浮起一陣淡淡的失落。在他看來李承沛這個太子做得一無是處。她如此關心,大概也只是戀慕太子的尊位。她原來也不過是個虛榮的女子而已。

故而李承沛離開後,他半是嘆息半是揶揄:“他是太子。未來的天子,不會只有一個女人。”

她卻漲紅了臉:“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他沒有揭穿她,卻也沒有了繼續談話的興致。就這樣兩人匆匆分別。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沒再去關注她。畢竟要做一個人人稱道的賢王也不是一件易事,何況他也漸漸到了可以納妃的年紀,婚事也要開始籌備了。皇帝召見時也曾與他談及,問他可有中意之人?他并沒有馬上回答父親的問題,但他心裏很清楚,他的婚姻也将是未來的籌碼。

最終宋遙為他相中的是門下侍中崔明禮之女。

中書令冉訓素與太子親厚,他們有必要拉攏重臣與冉訓相抗。何況崔家本為高門,娶崔氏女為婦原就是極體面的一件事。李承渙稍作考慮後便應允了,之後宋遙便開始為此事頻頻奔走。绮素的影子便在種種忙碌中淡去,直到上元佳節的重逢。

京兆尹蘇牧的二子陪同家中女眷出游,與他相遇于街市。他與這兄弟倆有過數面之緣,對他們頗為欣賞,因此邀他們往自己宅中長談。犢車駛進宅邸,蘇家的女眷紛紛下馬,她也在其中。

他有片刻驚詫,随即想起,韓朗娶妻蘇氏。她與這兄弟倆有親,一起出現并不奇怪。

他釋然一笑,上前招呼:“是你。”

她向他施禮。

他說:“這是我私邸而非宮中,不必拘禮。”

她卻堅持行了禮。在禮數上,她是從不會出錯的。

他一笑,與他寒暄。她言辭之間對他似乎有些敵意,不知是因為上次他說的話,還是因為太子——他在京中稱賢之事,想來她也聽說了。

他雖有心與她說上幾句,卻因蘇家兄弟在場,不便過于冷落。而她寒喧兩句後就退至一旁與同來的表姊妹為伴,顯然無意再和他交談。他只得陪着蘇仁、蘇儀說話。好在蘇氏二子與他頗為投契,沒多久他們便說起了北疆仍在進行的戰事。

蘇家的女眷對他們所談政事不感興趣,因此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小聲交談着。不過李承渙注意到,绮素雖在與蘇家女兒們說話,卻時不時看向他們,似在留意他們說話的內容。

李承渙暗暗詫異,她一個年輕女子,難道還對政事有所了解?

好奇之下,他趁衆人傾聽樂人琵琶之際向她靠近,輕聲問:“小娘子在想什麽?”

她顯然沒料到他會和她說話,吃驚的看了他好一會才回答:“我……我在想今日宮中歡宴,不知是何光景?”

他自然明白她的掩飾,拖長了語調道:“不過一幫文人吹捧頌聖,了無新意。”

她詫異的盯着他,沒有說話。

他微含譏諷的一笑:“太子說的。”

一邊說,他一邊觀察着她的反應。她果然臉色微變。顯然,她知道李承沛這樣做的後果。

他饒有興味的問:“小娘子很關心太子?”

“我……我視太子為兄,自然關心。”她口是心非的回答。

“那麽請小娘子向太子轉達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後巡幸東都。天子出行,太子理當監國,請太子好自為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太子監國不力,對他是極有利的。

不過他話既已出口,也就不打算收回。绮素自然會讓太子知道這次監國的重要性。就算太子不放在心上,皇後也一定會為他打算好。

确如他所說,一開春,皇帝便移駐東都,并命李承渙同往。行旅在外似乎讓皇帝頗為愉悅,不是命他陪同游獵,就是品題字畫。他在北府數年,騎射頗精,又自幼在書道上用過苦功,故他常與皇帝心意相契。皇帝待他也愈見親厚。

這日他被皇帝召入宮中論道。父子倆越說越相得。末了,皇帝不由感慨:“若太子能有你三分上進,朕又何至日日憂心?”

李承渙不敢顯露自己的意圖,低頭答:“殿下年紀尚幼,日後定然也知上進。”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這樣的反應讓他有些猶疑,不知父親心裏如何作想。他想父親若再提起太子,他并不方便接話,因此借口還要拜見皇後,請求先行告退。

皇帝颔首,卻在他将要退出時将他叫住:“正好,朕這幾日新寫了幾幅字,你替朕送去,交給皇後。”

李承渙知道皇帝每有新作必令皇後品評,便小心接了字,送往皇後殿中。

因近來皇帝器重李承渙,皇後對他頗有心結,見到他也淡淡的。李承渙對她的态度并不吃驚,鎮定自若的面對她的冷淡。

皇後畢竟是極仁厚的人。李承渙笑臉相對,她很難一直繃着臉,何況李承渙還呈上了皇帝書作。她對着皇帝的筆跡端詳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李承渙見她緩和了面色,自然要趁此機會改善與皇後的關系,便耐着性子陪她說了好一會話。待他從皇後殿中出來時,已是日落時分。

天邊暮色蒼茫,庭中霞光遍染。園內小徑旁的秋千架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輕輕晃動。

李承渙認出那是绮素。她正坐在秋千上擺弄着什麽東西。李承渙好奇,悄無聲息的上前,在秋千上輕輕一推。秋千上的绮素吃了一驚,猛然跳下秋千。

待看清是李承渙,她不由對他怒目。李承渙故作不知,扶着秋千架微笑:“小娘子何以一人在此?”

绮素扭過臉不說話。李承渙看清她把玩的乃是雙陸的棋子,便笑問:“莫非是因為無人玩雙陸,才如此落寞?”

绮素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以微帶揶揄的語氣反問:“大王如此問,莫不是有意相陪?”

她知道李承渙從不在玩樂之事上多費時間,料想他必不會答應,故作此問。不想李承渙卻是一笑:“有何不可?”

他輕易答應,倒讓绮素有些詫異。不過她素來不喜多問,便只是默默取出了全副棋子并棋盤。兩人在不遠處的石案旁坐下,開始博弈。

绮素先擲點,分別是三和六。接着李承渙擲出四和五。二人依點數行棋。

“這棋子可是太子所贈?”下了一陣後,李承渙出聲。

绮素驚訝的看了他一眼,問:“大王何出此言?”

“陛下尚儉,宮中除了太子,何人敢用此等奢華之物?”李承渙的話不無諷刺,“鄭公在北府常為糧草發愁,太子卻還用如此珍稀的東西制作玩物。”

他一向不喜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情緒,卻在她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好幾年後回想當時的情景,他想大約是因為她對承沛的在意吧。這樣的重視讓他嫉妒。

绮素低頭又擲了一次,才想到為太子分辯:“這并非殿下之物,而是和常山王鬥雞贏回來的。”

“常山王?”李承渙擲點的手一頓,開始在宗室之中回憶此人。

“殿下與常山王親厚,不時候常在一起玩,”绮素急急解釋,“殿下并不是那麽不懂事的人。”

“你很在意他。”李承渙漫不經心的下了斷語。

绮素面上泛起紅色:“我,我并沒有……”

李承渙擡頭看向她,面色漸漸嚴肅:“你對我也算有恩,所以我有必要提醒你。太子為人輕佻,并非你良配。”

绮素霍的站起來,打翻了棋盤。她直視李承渙,大聲道:“我并未如此作想!奴知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殿下,從未如此奢望過!”

李承渙看她說着說着,眼中已泛起淚光,知道自己觸到了她的痛處。他放下手中棋子,在心裏輕嘆,可惜了一局好棋。

他起身,淡淡道:“這樣最好。希望你能一直記得你今日之言。”

這是他真心之言。與李承沛短短幾次接觸,他已可以斷定他不堪一擊。她最好不要同前途注定黯淡的太子綁在一起。

而事實正如他所料。形勢急劇的向着不利承沛的方向發展。李承渙隐于幕後,卻一直牽動着局勢的發展,如果操縱着傀儡絲線的伶人。翻雲覆雨不過在他一念之間。承沛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擊。李承渙看着父親在承沛一次次出錯後失望的眼神,知道自己的目的就要達到了。

成功比他的預期來得更早。金丸事件之後,皇帝沒有如往常一樣大發雷霆,然後處罰太子,反而代之以長久的緘默。整整一個月,皇帝沒有對太子的行為做出任何反應。

皇帝的異常讓宋遙也不安起來,悄悄建議:“陛下看來未有易儲之意。大王或當另作打算……”

李承渙明白他所說的“打算”。他在北府曾秘密操練兵馬,作為最後的手段。他的确想過,若不能廢李承沛面代之,他并不介意效法父親當年。但是他卻否定了宋遙的提議:“再等等。”

“可是再拖下去……”宋遙皺眉,“若是陛下起疑,将來追查起來,知道我們……”

李承渙擺手:“父親當年逼上皇退位,失其孝義,至今猶有心病。将來記于青史,縱他一世英明,也必有罵名。我無意重蹈覆轍。不到最後關頭,不可做有違大義之事。再等等吧,以父親之明,若不是要對立嗣一事做出決斷,他不會猶豫這麽久。”

宋遙不敢違背他的意思,默默退出。不料一刻之後他返回書室,似是訝異又似是激奮的禀報:“大王,适才宮中來人,請大王前去西內。”

西內乃太上皇居所。李承渙回京後也曾出于禮節前去拜見。只是上皇不問政事多年,又一向與皇帝有些心病,故他并不曾特別親近。太上皇對他也頗為疏淡。這樣主動召見,還是頭一次。

李承渙不知上皇究竟何意,但身為子孫,總不能慢怠祖父,因此具備衣冠之後便前往西內求見。

太上皇退位之後,鎮日聽樂賞舞,西內絲竹終日可聞。可這一日,李承渙直到走到上皇所居殿閣,也不曾聽到舞樂聲,反而異常的沉靜壓抑。

殿前一名中年女官伫立,見李承渙出現,她上前施禮。李承渙知她是上皇身邊之人,連忙還禮。

那女官避過他的禮,微笑道:“上皇與陛下已在內等候,大王請随妾入內。”

李承渙點頭,跟在她身後入內。殿內榻上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攏袖而坐,正對着下首的中年人說話。正是太上皇與皇帝。

李承渙微微詫異,他以為父親逼迫祖父退位,二人必然勢如水火。且皇帝即位後絕少踏足西內,也證明父子之間關系不佳,倒不意今日竟見兩人如此平和的交談。

太上皇聽見響動,轉過頭來。李承渙已恭恭敬敬的下拜。太上皇有短暫的沉默,似乎在打量他,然後才淡淡道:“不必多禮。”

李承渙起身,迎上太上皇的目光。上皇雖退位多年,眼神卻仍然清明銳利。只是不經意的一眼,卻已仿佛看透他的五髒六腑。

“賜座。”太上皇緩緩開口。

李承渙謝過,在皇帝之下入座。

“父親這是……”皇帝有些遲疑,不知上皇用意何在。

“我知道你今天來是想問什麽,”太上皇看了皇帝一眼後說,“所以我把承渙叫來,好把話都說開。易儲之事,我并不贊成。”

李承渙聽見此語并不吃驚。他知道上皇素喜承沛,他不支持自己乃是理所當然之事。他也知上皇并非容易欺瞞之人,故也不分辯,只垂頭不語。

“不過……”太上皇卻又對皇帝續道,“如今你才是天下之主。這個決定只能你做。若你真覺得承渙更宜為儲,我不會反對。”

這話出口,不但李承渙,連皇帝也甚是吃驚:“父親!”

上皇轉目凝視皇帝片刻,繼而嘆息:“我的确更喜歡承沛。但我知道你已經有決斷了。此時我若出手保承沛,父子兄弟必再起紛争。這絕非家國之幸。這話我前幾日也對皇後說了。我也對皇後說,讓承沛從此退出,未必不是好事。她似乎也被說服了,你不必顧慮。你做了這麽多年皇帝,我相信你有你的判斷,不必再問我的看法。”

這番話讓皇帝極為震驚,許久之後他才似回過神,向太上皇一揖:“多謝……父親……”

上皇沒有回應,卻轉向李承渙:“承渙。”

“孫兒在。”李承渙忙回答。

“皇帝若許你太子,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嗣君。”

“是。”

“我說過,我不會反對。但我需要你答應一件事。”

“請祖父賜教。”

“別傷承沛性命。”

李承渙大驚,連忙下拜:“孫兒惶恐。”

“承渙,”太上皇的聲音裏透出疲憊,“這不是命令,這是祖父的請求。”

“孫兒……”李承渙以手加于額上鄭重下拜,“孫兒答應,只要承沛安于王位,孫兒必不會薄待。”

太上皇點頭:“承沛還肯聽我的話,我會勸他的。”

祖孫三人達成共識,因此數日之後,皇帝正式下诏易儲。

多年籌劃得以竟功,李承渙應該高興。可他很快發現,還并不是高興的時候。因為就在廢黜李承沛太子之位後,帝、後将绮素嫁給了他。不久之後,他從太子妃崔氏口中聽到,是绮素和承沛一起向皇後請求,才讓皇後答應了婚事。

她到底還是嫁了他,在他最失意的時候。

廢太子長居京中多有不妥,故皇帝将承沛封為平恩王,命他夫婦居于永州。離京前他在宮內見到了他們。原本的太子遷居他地,而他這個庶子卻入主了東宮,原以為這樣的相見必是尴尬的,不想李承沛卻十分平靜。仿佛一夜之間,他就換了個人。

李承渙看到绮素輕輕扯了一個李承沛的衣袖。李承沛狀似無奈的看了她一眼,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這樣的默契讓他覺得刺眼。

“太子妃如此美麗,太子好福氣。”绮素對他說。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崔氏。崔氏的容貌比她美,性子也和順,可是總讓他隐約覺得缺憾。他想起那日同玩雙陸,他對承沛下的斷語。此情此景之下回想,竟是說不出的諷刺。可他面上卻是淡淡的,甚至還能與她客氣:“平恩王的福氣看來并不比我差。”

她聽了羞澀低頭,承沛卻笑得愈發傻氣。

後來他想,他是不是就在那時對承沛起了殺心?為什麽在失去這麽多之後,他的兄弟還能笑得如此沒有心肺?

他答應過祖父,只要承沛安于王位就不會傷他。可若他不安呢?李承渙冷笑,他和承沛流着相同的血。他們的血脈裏有着對權力的渴望。在永州時的承沛或許察覺不到,可一旦他回到西京,回到這充斥着欲望的都城,他還會如此平靜麽?

他再一次算計了自己的兄弟。他讓元沛回京,一步步誘導他走向謀反的路。承沛果然中計,卻不知他的一舉一動都在他人掌握之中。

上元夜,元沛謀反事發。他命宋遙審理此案。宋遙很快得到常山王口供,元沛與他乃是同謀。

他方召見過幾位宰相,便有內官來報太後相請。

此時太後請見,必然是得了消息。他素來不願違拗太後,因此急急趕去。太後手撚佛珠,坐于屏風之前。他見過禮,分明看見一角衣袖微露屏風之外。袖上刺繡精美,讓他知悉了藏在屏風後的人是誰。她必是為元沛而來。

太後想為元沛求情。可他耗費心神,又豈肯讓元沛輕易脫罪?因此他故作不知根由,讓太後詢問宋遙。

宋遙跟随李承渙日久,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有些話李承渙不便說,他卻說得。因此他口吻異常激烈。

李承渙一邊斥責宋遙無禮,目光卻一邊掃過屏風。露在外面的衣袖輕輕抖動,可見屏風後的人情緒激蕩。他微微垂眸,随即舉盞摔在地上。這是給宋遙的信號,讓他适可而止。

宋遙不敢再說,匆忙退了出去。

太後癱倒榻上,過了許久才絕望的問:“你們……要怎麽處置他?”

他看了一眼屏風,默然片刻,最終輕輕道:“兒子盡量保全他的性命。”

他的确可以放過元沛的性命,但是廢為庶人,幽禁終身,讓他沒有任何翻身的機會。

太後沒有再求情。顯然她也知道,這是他的底線。她閉目良久,又輕輕道:“寧王妃懷有身孕,她對此毫不知情。”

李承渙點頭,答應讓她留下。他想,這一次她總該後悔了。

元沛謀反一案很快便定了下來。常山王賜死,元沛貶居黔州。賜給元沛的宅邸、財物一并收繳。

王府收回以後,內官将寧王府的所有東西造冊呈交禦覽。

李承渙不過翻了兩頁便阖上了。他對寧王府之物并不感興趣。

“可有一副象牙雙陸?”他問那內官。

內官接了冊子比對後回答:“有。”

他勾了勾手。內官會意,命人找出了那副雙陸呈上。李承渙就着內官的手看了一眼,正是他和绮素對弈時用過的那副。經過這許多年,象牙的顏色微微泛黃,卻更顯溫潤。

“收起來吧。”他吩咐內官。

內官不解皇帝為何對這一副雙陸如此有興趣,卻并不敢多問,默默收在了會寧殿的箱籠之內。

數年後皇帝下诏恢複了绮素寧王妃的身份,收繳的財物也多發還。绮素曾在發還之物中尋找,卻并沒有發現那副雙陸。

她不知道的是,那副雙陸其實離她不遠,一直藏在會寧殿中。

(完)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番外寫得有點草了,因為發現越寫越長,就不耐煩了,于是又草草結束。下次更新回歸正文。

我隐約覺得我好像把承渙童鞋寫崩了~~~

選妃

雖然太妃和绮素對太子妃人選已達成一致,但總要做足了戲份才能讓人信服。

一個月後,太子李崇訊在宋遙勸谏下終于答應除服。入冬時,太妃婉轉向皇帝進言,太子年将及冠,也該考慮選妃之事了。皇帝表示認可,讓绮素留意世家貴戚适齡之女備選。

绮素得皇帝授意,便開始頻頻請外命婦攜女入宮。朝野內外心照不宣,皆知這是為太子選妃探路。大約又過了一月,绮素才拟出了一個備選女子的名冊。

這日她正聽長壽背書,綠荷匆忙入內,在她耳邊道:“柳昭容現在會寧殿。”

會寧殿正是皇帝寝宮。

绮素聽了點頭,輕聲吩咐:“叫人把名冊送過去吧。”

綠荷答應了,再拜而退。

绮素看着綠荷拿了名冊出去,嘴角緩緩上揚。

柳昭容是個有志氣的人,又對皇帝一往情深,在宮中磨煉這麽幾年,心性也越來越高,大概不會滿足于嫔妃之位。以她的性子,近來的宮中流言難免觸動她的心思。她這些年又多與皇帝言及政事,名冊送去她不會不看。列于名冊首位的正是宋遙的長女。柳昭容一向聰明,自然看得出太子和宰相聯姻将會極大的加強太子在朝中的勢力。她若是有意入主中宮,斷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而宋遙若知道皇帝本對自己女兒屬意,卻受到柳昭容阻撓,必然也會與柳氏一門生隙。绮素的手輕劃過案上書冊,微笑想着,只要他們不連成一線,日後自然有機可趁。

綠荷退至屋外,便尋了殿中一名內官将名冊送去會寧殿。

那內官把名冊捧到會寧殿,交給殿中內侍。內侍轉身送入殿內,呈給皇帝禦覽。

柳昭容正在殿中撫琴。殿中香爐散發着淡淡香氣,與悠揚琴音纏繞在一起,透出綿綿情致。柳昭容不時擡眼,含情脈脈的注視着皇帝。皇帝卻并沒看她,而是從內侍手中接過名冊翻看。

柳昭容見了,輕輕咬唇,賭氣停了琴音。

“怎麽了?”皇帝擡起頭來。

“對牛彈琴。”柳昭容氣鼓鼓的道。

皇帝面上閃過一抹不悅之色,但念在她身懷有孕,脾氣難免大些,便沒計較,又低頭翻起名冊來。

柳昭容本是對皇帝撒嬌,不想皇帝沒搭理她,不免有些讪讪的。過了一會,她才笑着走近皇帝:“至尊在看什麽?”

“太子已到選妃之齡,朕讓賢妃留意貴戚世家之女,這是她拟定的備選名冊。”皇帝漫不經心的回答。

柳昭容不免好奇:“可否容妾一觀?”

皇帝看了她一眼,把名冊遞了過去。

柳昭容翻開,一眼便見宋遙長女的名諱列于其上。她眉心不易察覺的一跳,随即笑着試探道:“賢妃将宋令公之女排在首位,看來屬意于她呢。”

皇帝點頭:“朕行幸遠迩府第時也見過她兩次,的确是個不錯的孩子。”他說話時微微含笑,似乎甚是滿意绮素的選擇。

柳昭容心突突直跳,她緩緩吸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婉轉道:“賢妃娘子處事向來妥當。只是這一次未免有些輕率了。妾以為宋相之女恐非太子良配。”

皇帝笑容淡去,目光炯炯的看她:“何以見得?”

柳昭容知道她此時的進言非同小可,斟酌了一會才小心翼翼道:“宋令公已是秉筆宰相,可謂位極人臣。古來權臣之患,至尊不會不知。”

“朕相信遠迩的人品不致如此。”皇帝淡淡道。

柳昭容微微一笑:“妾也相信宋令公人品貴重。可事關一國興亡,把希望寄托于臣子的品性,未免冒失。宋令公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女日後再為皇後,只怕貴盛之下有霍光、王莽之禍。何況太子性情本就柔弱,與權臣聯姻怕是難以避免‘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結果……”

皇帝本是面無表情的聽着,待柳昭容說到最後一句,忽的朝她看了一眼。

柳昭容只覺這一眼銳利無比,如刀鋒一般剜在人身上。如此威壓之下,她難免慌亂膽怯,連忙伏地道:“妾……妾一時多言,望至尊恕罪……”

良久,她才聽見皇帝的語聲在頭頂響起:“朕沒怪你。你是有身之人,不必如此。”

柳昭容小心的擡頭,見皇帝表情平和,并無不妥。難道剛才那一眼是自己的錯覺?

皇帝卻已微笑着向她伸出手:“朕只是沒想到你目光如此深遠。”

柳昭容聽他語氣溫和,這才松了口氣,紅着臉道:“妾只是想為至尊盡點心罷了。”

“除了賢妃,後宮之中也就只有你能為朕分憂了。”皇帝含笑說。

柳昭容聽了,語氣越發嬌嗔:“妾就知道妾比不上賢妃,至尊什麽時候都把她挂在嘴上。”

“誰說的?”皇帝笑着攬她入懷,“這樣的政見賢妃就不會說。”

十數日後,皇帝下诏,以德妃本家,蘭陵蕭氏女為太子妃,來年迎娶。

太妃原以為太子娶宋遙之女乃是十拿九穩之事,半路卻殺出個蕭氏女,不免大感意外。她詫異之下,自然會命人打聽,得知這結果完全是柳昭容進言之故。除了不贊成以宋遙之女為太子妃,柳昭容還說太子事母至孝,建議從其母家擇女,也算全了太子孝心。

這提議可謂高明。蕭氏雖為人盡皆知的名門,這些年卻鮮有人在朝中為官,自無外戚攬權之憂。皇帝本就覺得李崇訊優柔,雖不真的相信宋遙會借此攬權,但小心一些總是沒錯,最後到底聽了柳昭容的建議,擇立了蕭氏女。

太妃一向不大喜歡柳昭容張揚的性子,打探出這底細後更加厭了她,和绮素說起她來更是一臉不屑:“宮中流言豈可盡信?她倒真動了心思。瞧她這架勢,當真以為中宮之位非她莫屬?”

“中宮多年無主,至尊也該考慮了。”绮素倒是心平氣和,“昭容的家世、才情都為嫔妃之冠,她若為後,朝野上下也沒有話說。”

柳昭容若為後,她所出皇子便成了嫡子,必然會威及現在太子的地位。她若要為自己孩子打算,自然要想辦法削弱太子的實力。這一點太妃自然也瞧得出來,冷笑着道:“她這一胎還不知是男是女呢,這麽着急,就怕将來聰明反被聰明誤。”

绮素微微垂目:“昭容年輕,就算這胎為女,日後也有的是機會。只要她成了皇後,日後所出皇子就是嫡子,這怕是對太子不利。”

“你道宅家真這麽糊塗?才立了太子,就弄出一個嫡子與太子相争?”

绮素勉強一笑:“至尊的心思,妾不敢妄自揣測。”

太妃冷冷道:“宮中多有變數,未必會如她所願。”停了停,她輕輕一嘆:“不過這次,我和太子都承你的情。”

绮素低頭:“未能幫到殿下,太妃此言,妾受之有愧。”

“罷了,也不是你的錯。”太妃無奈搖頭。

“那柳昭容……”绮素小心看太妃。

太妃神色一冷:“她?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少斤兩,不自量力。”

绮素只是微笑。太妃在宮中浸潤已久,她有意出手那是再好不過了。

進言

轉眼已是臘月,天氣也一天天冷了起來。

入冬以後,朝中事務漸少,太妃便尋思趁這機會在宮中辦場佛事,講經說法,以啓衆悟。太妃本是修行之人,這一意願自然得到了皇帝許可。不但如此,皇帝還許諾會和同樣篤信佛法的賢妃一起出席,可說是給足了面子。

佛事由太妃操辦,自然極是妥當。太妃請來說法、辯經的高僧有十數人,其門人加起來則有數百。佛事開始,唱誦經文之聲齊響,肅穆莊嚴,直達雲霄。除柳昭容有孕未能前來,各宮嫔妃都賞臉到場,且各有供奉。

佛事完畢,太妃殿中又設齋宴。皇帝食畢,見绮素還在向高僧請教佛法,似乎甚有興致,便不急于離去。然他對佛道不感興趣,坐了一陣便去偏殿和太妃閑話家常。

太妃雖不常和皇帝見面,但她向來長袖善舞,皇帝與她談話倒也頗覺愉快。過了一會,太妃隔着珠簾往外望去,見殿上的人漸漸散了,绮素則仍在大殿另一側和幾位僧侶探讨佛經中的問題。她暗暗思量,現在正是說話的機會。

雖然立定主意,她卻并不急于開口,而是取了香箸,看似漫不經心的笑着向皇帝道:“最近宮裏有些傳言,不知宅家可曾聽聞?”

皇帝微微一笑:“不知是何傳言?願聞其詳。”

太妃慢慢撥弄着香灰,緩緩道:“宮裏人都說,柳昭容懷的才是真龍。”

皇帝愕然:“此話從何說起?”

太妃飛快的打量了一下皇帝神色,随即垂目,依舊慢條斯理的撥着爐灰,輕嘆道:“論理我不該說這話。不過太子剛立就被如此中傷,實在讓人寒心。我以為傳這話的人必是別有用心,只怕将來宮中不會太平。”

皇帝果然皺眉:“可知是什麽人在傳?”

太妃搖頭:“宮中人多口雜,很難查到源頭。再說捕風捉影的事,也找不到憑據,想查都無從查起。我只是驚訝宮中竟有人全不将東宮放在眼裏。這實在不像話。”

皇帝“嗯”了一聲,沉思不語。太妃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她才聽到皇帝開口:“太妃行事一向有章法,縱無真憑實據,也當有些線索吧?”

太妃嘴角不易察覺的一勾:“宅家只須想,這傳言會壯大誰的聲勢不就清楚了?”

皇帝看了太妃一眼,垂下眼簾沒說話。

太妃将香箸放回筒中,正色道:“後妃之德,首在貞靜。牝雞司晨,非女子本份,亦絕非國之幸事。這件事宅家不可不察。”

聽了這話,皇帝神情越發深邃,良久乃道:“多謝太妃提醒,是朕疏忽了。”

绮素和幾位僧人論完佛法,也至偏殿和太妃說話。她掀簾一望,見太妃神情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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