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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若有所思的摩娑着她的手,過了許久才道:“這件事朕得再想想。”

绮素低低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因德妃之病,皇帝也興味索然,早早睡下。半夢半醒之間,皇帝忽聽耳邊有人低聲說話,半閉着眼問:“可是有急報?”

夜間偶有急報呈送,皇帝執政多年早已習慣,故有此問。

绮素已經起身,聞言返回帳內,輕聲道:“德妃殿中來人,說德妃怕是不大好。妾想過去看看。”

皇帝此刻已經清醒過來,坐起來摘了胡套:“朕與你同去。”

绮素微微遲疑:“至尊明日還有朝會……”

“不妨事。”皇帝斷然道。

绮素聽他語氣堅決,便親自取了衣服與他穿上,然後她匆忙挽了髻,草草披衣随皇帝出門。

剛走到淑香殿外,便覺一陣寒氣襲來,激得绮素一顫。

“冷麽?”皇帝回頭,一邊握住她的手一邊向宮人道:“拿狐裘來。”

熱氣從皇帝掌心傳來,绮素有些慌亂:“德妃要緊,別為妾耽擱。”

“也不差這點時間,”皇帝語氣平靜,“你若再病了,這宮裏更要亂套了。”

绮素披好狐裘,才和皇帝一起往德妃殿中趕去。到了德妃寝殿外,皇帝聽見殿中隐隐傳來哭聲,便放開绮素,急步入內。绮素亦步亦趨的跟在皇帝身後。

德妃身邊的優蓮先迎了上來,向兩人行了禮。

“德妃是什麽情況?”皇帝搶先問。

“娘子昨日開始神智不清,後來就一直昏迷。太醫署的醫正帶人來看,說怕是不好了。娘子一直喊着紀王和康王……”

“他們人呢?”皇帝問。

“兩位大王和太妃都已經在裏面了。”

皇帝向內室走了幾步,透過紗幕看見兩個兒子伏在德妃床前的身影。他聽見身後绮素嘆了一聲,卻無暇與她說話,匆匆踏入內室。

紀王與康王聽見響動,都已上前。皇帝見兩人面上皆有淚痕,擡手制止了兩人行禮:“你們母親要緊。”

皇帝走向床前,在床邊坐下,輕聲喚着德妃小字。德妃似是清醒了一些,艱難的叫了聲:“陛……下……”

這兩個字似是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之後她張了好幾次口,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皇帝柔聲道:“別急,等你好了,再慢慢說。”

德妃搖搖頭,哀傷的看了皇帝良久,随即将目光移向紀王和康王。見母親看向自己,紀王和康王急步上前,握住母親的手。德妃不舍的看着兩個兒子,又将目光轉回到皇帝身上。

皇帝從德妃眼中讀出了她的意思。

他沒有立刻回應德妃,但是德妃的神情讓他想起自己剛被立為太子之時。那時他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先帝做主,聘下蘭陵蕭氏之女為太子良娣。那時的蕭良娣容貌秀美,善解人意。這個女人在他最美好的時代陪伴着他,并且為他生下了兩個兒子。皇帝暗自嘆息,她已是彌留之時,此時再拒絕,豈不令她死不瞑目?

見皇帝不語,立于一旁的太妃上前,輕聲對皇帝道:“請陛□諒一個母親的心情吧。”

皇帝身子微微震動。他閉目良久,最後長嘆一聲,一個字一個字的對德妃道:“朕答應你,會立崇訊為太子。”

绮素聞言一震,向皇帝看去,卻見德妃次子康王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便垂下雙目,不言一字。

皇帝見德妃神情茫然,似乎沒聽明白,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德妃聽懂了。她面色舒展,欣慰的看看皇帝,又看看紀王,目中兩團霧氣浮出。皇帝向紀王點點頭,紀王上前,握住德妃的手:“母親。”

德妃伸手輕輕撫摸着紀王的頭。紀王悲恸難以自己,伏在母親身前大哭起來。忽然他感覺頭頂上母親的手滑落下去,擡起頭,卻見德妃已含笑而逝。

殿中寂寂無聲,許久之後,绮素才上前,輕輕道:“德妃去了。”

因皇帝尚有朝會,天亮後他便匆匆離去,将喪禮之事托付給了绮素。绮素領命,吩咐優蓮準備種種所需之物,自己則親手為德妃清理遺容。德妃卧病以後形容憔悴,骨瘦如柴,此時的面容卻十分安詳。替德妃換好了入殓的衣服,绮素才起身,準備回淑香殿。

她一夜未曾阖眼,剛一站起來便覺兩眼發黑。紀王見狀,伸手欲扶,卻又顧及男女大防,手僵在了空中。绮素晃了一晃,到底站穩了。她回過頭,見紀王一臉尴尬的站在那裏。她自覺此時不宜多言,便向紀王點了點頭,轉身欲走,卻聽紀王道:“賢妃留步。”

绮素止步,回頭道:“紀王有話要說?”

“我,我不想當太子,”紀王拘謹道,“可否請賢妃向阿爹進言?”

绮素看了他一會,輕輕一嘆:“君無戲言。既然至尊已經決定,就不是你我能夠左右的事了。”見紀王神色惶惑,她輕嘆一聲,用頗具威嚴的語氣道:“大王将為太子,若不拿出些儲君的器量,何以服衆?”

紀王一凜,不敢辯解,只唯唯諾諾的稱了聲是。

“賢妃這話說得可奇了。阿兄不堪為君不該正是娘子所期望的麽?”語音傳來,卻是康王不知何時到了兩人身後。

康王生得比紀王文弱些,性子也比兄長陰柔。他此時面帶譏諷的看着绮素,顯然不相信绮素剛才的話是真心。

紀王很是尴尬,拉了一下弟弟的袖子,卻被他甩開。康王抿着嘴唇直視绮素,表情十分倔犟。

绮素卻是神色未變,依舊用平和的語氣道:“言出如箭,不可亂發。康王說話還是謹慎些為妙。”

康王盯了绮素一會,似乎想看透她的內心。绮素卻泰然自若的與他對視。良久,康王退後一步,微微躬身,用充滿諷刺的語氣道:“謹受教。”

罷相

皇帝雖在德妃臨終前答應立紀王為儲,卻并未立即下诏。

德妃過世時在場之人不少,消息不免走漏了出去。宮內朝中,無人不知紀王将是未來的太子。然皇帝遲遲沒有令人拟诏,亦未讓人準備冊立太子所需的種種儀式,不免又讓人疑惑。皇帝素有決斷,此番拖延莫不是改了主意?

這邊皇帝尚遲疑不決,程謹卻上了一篇奏疏,言辭異常激烈,稱儲君乃國之公器,當擇賢而立,豈能拿來做人情?

自從賢妃所出的兩位皇子拜了程謹為師,無論他立場如何,衆人都開始視他為賢妃一黨。而他在這樣敏感的時候站出來自然更坐實了他依附賢妃的事實。

宋遙則一直被視為紀王派系。程謹發難,宋遙自然在朝會上力陳紀王年長又有德行,實為最佳儲君之選。不止如此,宋遙還直指程謹,說他如此進言乃是別有用心。

程謹是個直性子,激怒之下口不擇言,與宋遙當廷争辯,指紀王懦弱無用,宋遙支持如此優柔之人,莫不是為了日後獨攬大權?

聽了這番言語,宋遙尚未如何,皇帝卻是勃然大怒,當即斥退程謹。不多時便有诏旨下來,罷去程謹宰相之職。

皇帝如此雷厲風行的處置了程謹,引得朝中一片嘩然。

衆所周知,程謹雖在宰臣中資歷最輕,卻向來極受信用。他此番進言雖有過激之處,卻也不無道理。皇帝此前也從未因直言進谏而貶斥大臣。不過人們随即想到,賢妃已有二子,且在宮中地位超然。若皇帝決意紀王為太子,必然要抑制賢妃的勢力。程謹若真是賢妃的人,皇帝這次倒是走了招妙棋。

诏旨一下,以宋遙為首的一班文臣暗自松了口氣。皇帝打擊程謹,說明他還是傾向紀王的。不過诏旨下來時,宋遙看着面色灰敗的程謹,多少有些不忍。別人或許不知,他卻很了解程謹,他這兩年雖與賢妃走得近些,為政卻并無多少偏向。這次的事,他不過剛巧觸了黴頭,頂多只算是不識時務,就此罷相倒真有些冤枉。

他嘆息一聲,上前輕喚程謹:“慎之……”

他本想安慰程謹兩句。可程謹轉過頭,看他的目光實在冷淡,安慰的話就堵在喉嚨裏,什麽也說不出來了。程謹也不想和他多談,草草拱了拱手:“閣老位高權重,程某不敢高攀,失陪。”

宋遙站在原處,無奈的看程謹憤然離開。

“宋令公,這幾道诏令已經拟好,請過目。”宋遙正猶豫要不要去追程謹,身後中書舍人恭敬的聲音傳來。

宋遙定了定心,看了一遍,提筆簽了自己名姓,平靜道:“若是門下複審無誤,就抄錄存檔,然後頒行吧。”

“是。”中書舍人躬身而退。

中書舍人走後,宋遙再次回望程謹消失的方向。程謹一向心高氣傲,此番罷相,必會與他疏遠。宋遙有些惆悵。滿朝文武,只有程謹和他相契,可出了這番變故,他們的友情難免要大受影響了。

程謹雖然罷相,卻還是中書侍郎,按理仍應在中書省辦公。只是宋遙現出任中書令,他若去了中書省,難免要碰面。程謹實在不願見他,便一連數日稱病在家。

這日晨起,春雨如絲,綿綿密密的将庭中樓閣罩在朦胧雲煙之中。這種天氣,一般不會有人登門拜訪,何況程謹才剛剛罷相,朝中誰不是避之不及?只是往日程府車水馬龍,一旦安靜下來,倒讓人不太适應了。

程謹閑極無聊,便穿了蓑衣,心不在焉的坐在池邊垂釣,忽聽前庭一陣喧嘩。不多時就見琴女匆匆走來:“宮裏來人了。”

程謹暗暗詫異,随琴女到前庭,見一年輕內官雙手籠袖立于門前。

“你是……”程謹更是不解。

內官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禮,說:“程侍郎近來卧病,賢妃擔心侍郎病體,特命奴婢前來探望。”

程謹一邊揖手請他入內一邊道:“有勞賢妃挂念,些些小病,不足為念。只是……耽誤了寧王課業,程某實在慚愧。賢妃不如另請高明罷。”

自己失意之人,賢妃未必還瞧得上,不如自己開口辭了,省得以後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內官笑了:“賢妃料到侍郎必有此言,已事先交待奴婢,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有病,小寧王未曾侍疾已屬失禮,若只是師尊病了幾天就要換人,與欺師滅祖何異?賢妃說了,寧王不會拜第二個師父,也請侍郎好好休養,早日康複,重為寧王授課。”

程謹聽了百感交集,這賢妃為人果然厚道。他不由為自己連日消沉愧疚不已,連忙道:“是,請轉告賢妃,程某一定盡快銷假。”

那內官微微一笑:“如此再好不過。這幾日寧王雖未得侍郎授課,賢妃仍督促寧王習字,這次也吩咐奴婢将寧王習作帶來,請侍郎指點一二。”

說罷,他從袖中取出一疊寫滿字的紙,雙手捧與程謹。程謹接了,翻看一遍,提筆将他認為寫得不錯的字圈了出來。圈到最後兩頁時,他卻一愣:“中使,這是……”

內官上前看了一眼,一拍腦袋:“奴婢糊塗了,竟忘了這件事。”他賠笑道:“賢妃偶然聽寧王提起,侍郎在求購韓侍郎字跡,特意命奴婢将這兩篇詩文和寧王的習作一起送來。賢妃說韓侍郎所作詩稿、字畫在流放途中散失大半,她手上只餘下韓侍郎在振州所遺留詩文數篇,從中選取兩篇贈與侍郎,還望侍郎不要嫌棄。”

程謹連稱不敢:“此乃賢妃留念之物,太過珍貴,某不敢受。”

韓朗當年在西京時詩作、字畫受人追捧,一時京中紙貴。前幾年皇帝下令刊行他的詩集并親自為之作序,這之後他的作品更是炙手可熱,說一字千金也不為過。

內官微笑:“賢妃說:‘宦海沉浮,難免起落。侍郎有治國之才,必有再處囊中之日,不可因一時失意一蹶不振。亡父當年最欣賞有氣節之人,若他在世,與侍郎必成默逆。妾不能承家父之願,惟贈詩稿以壯侍郎之志,請不必推辭。’”

程謹嘆息:“某常慕韓侍郎風骨,豈敢與之比肩?不過賢妃苦心,某知之矣。請賢妃放心,程某明白該怎麽做了。”

“侍郎明白就好。時候不早,奴婢需回宮向賢妃複命了。”

程謹送走內官,不由感慨,罷相以來,賢妃是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向他表示善意的人。這賢妃雖是女流,倒比許多男人更講情義。而他當年風光時前來巴結的人,現在卻都不知去何處了。果然是患難見真情,程謹撫摸着手上韓朗詩作,輕輕一嘆。

那名內官卻不知程謹這些千回百轉的心思。回到內宮,他便徑往淑香殿。绮素正與杜宮正對弈,見他回來,神色平靜的問:“程侍郎怎麽說?”

內官行了禮,将他和程謹見面的經過一五一十道來。绮素聽完點點頭,向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內官再拜而退。

杜宮正拈着琉璃棋子,笑着向绮素道:“怎麽?你還在拉攏程謹?”

“程謹有才,陛下也不昏庸,東山再起是遲早的事。他如今官場失意,正是收伏他的最好時機。照我看,這番起落正好磨磨他的性子,對他未嘗不是好事。”绮素頭也不擡道。

“這話倒是不錯。”杜宮正收斂笑容,“不過斥退程謹,是不是意味着陛下已有了決斷?”

绮素執棋的手微微一滞:“陛下的心思向來很深,我也說不準。不過從目前的形勢看,這可能性很大。”

杜宮正又落下一子,才道:“紀王若被立為太子,局勢可就複雜了。”

绮素嗯了一聲。

杜宮正緩緩道:“德妃娘家鮮有人在朝中為官,紀王的根基并不牢固,可德妃臨死前一搏,為紀王贏到了皇帝的承諾。若他有了太子名份,你以後就被動了。”

“可當時那情形我又能說什麽?”绮素苦笑,“且不說是她臨終請求,太妃和宋遙又為她說話,份量之重,便是陛下也不好直言拒絕。即便她沒有行動,陛下也到考慮立儲的年紀了。目前……紀王可說是唯一的人選……”

杜宮正捏着棋子,沒有說話。除了紀王與康王,皇帝其他三子皆在幼年,既非嫡長,也看不出将來的品性,立為太子自然難以服衆。康王性子刁鑽,不比紀王寬厚,将來只怕容不下幾個弟弟。這樣一來,能立的就只有紀王了,且他又是長子,名正言順。

兩人又各走了一手,杜宮正才道:“那你是怎麽想的?”

绮素低頭半晌,才低聲道:“德妃去世前曾想向我托孤……”

“你……”杜宮正眉心一跳,“你可答應了?”

绮素搖頭:“我把話題岔開了。”

杜宮正緩緩道:“你若是答應了,她安了心,也許不會再四下活動,現在的局面有所不同也說不定。”

“我不這樣想。朝臣們請立太子已非一兩日之事,陛下年将不惑,立儲一事不能再拖。不管我答不答應德妃,最後大約都會是這個結果。而德妃……”绮素頓了頓才道,“當年她是宮中第一個向我表示善意的人,我不想欺瞞于她。将來我必會和她的孩子為敵,所以……沒有必給她虛假的希望。”

杜宮正聞言放下棋子,雙手合于膝前,鄭重道:“你可知道,若你安份守已,以紀王的個性,你們母子尚可容身。可你若起了奪嫡之心,事關權位,紀王便是再仁厚,也容不得你了。”

相較于杜宮正的嚴肅,绮素看起來依然平靜,拈着棋子不緊不慢的道:“我明白,一旦選了這條路,就再不能回頭。這些年我苦心經營為的什麽,宮師不會不知。若是不搏上一搏,我豈會甘心?”

她伸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盤上局面頓時一變。杜宮正看清盤面後不由一怔,卻聽绮素微笑着道:“宮師,看來這一局是我贏了。”

流言

光耀十四年春,皇帝立紀王李崇訊為太子,入主東宮少陽院,太子同母弟康王領雍州牧。中書令宋遙兼任左庶子一職,輔佐太子。其後又有數道诏令,擇定朝中有賢名的大臣任職東宮。至此立儲一事塵埃落定。

十五年初夏,宮中傳訊,柳婕妤有孕。

後宮又将添丁,皇帝自是愉悅,很快将她從婕妤晉為昭容。

同年入宮的五個人裏,柳婕妤升遷是最快的,也是第一個有身的。且自她有孕之日起,宮中便有人傳說,昭容曾夢龍入懷。入秋之後這傳言更是鬧得沸沸洋洋,什麽夢龍之時紫光入殿,滿室異香,仙樂飄渺……說得繪聲繪色,言之鑿鑿。宮人們初時将信将疑,然傳得久了,也不免真的有些信了,私下議論,天有異兆,昭容這次怕不是凡胎。

這些流言不免也傳到了淑香殿裏。

午後淅淅瀝瀝的下着雨,幾個宮女無事,湊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議論。

“昭容夢龍入懷之事,你們可聽說了?”

“宮中早傳開了,怎麽會沒聽說?宮裏人都說昭容懷的才是真龍。”

“昭容懷的是真龍,那太子算什麽?”

“別說太子了,只怕賢妃将來也尴尬。”

“這是怎麽說?”

“外頭都說,至尊聽說昭容懷的是真龍,聖心大悅,有意立昭容為後。你們想,現在中宮無主,賢妃才能代掌後宮。若真立了皇後,賢妃這攝理後宮的權力豈不是要交回去?”

“這柳昭容再怎麽樣也越不過賢妃吧?”有人将信将疑,“何況至尊一向厚待賢妃。”

“現下後宮雖以賢妃為貴,可你們別忘了,賢妃畢竟……”說話之人四下張望了一下才道,“賢妃畢竟曾是哀孝王的王妃,光是這點就矮別人一截。這柳昭容呢,出身、才貌、見識樣樣頂尖。要我說,這才是皇後的氣象呢……”

“看來賢妃對你們太寬了些,一個個閑着沒事在這嚼舌。”背後冷冷的女聲響起。

衆人一驚,回頭見一個年紀約在二十五上下的女子從廊柱後走了出來。這女子容貌也算秀麗,只是神色冷然,讓人不敢生親近之心。

此女名喚綠荷。琴女賜與程謹後,绮素覺得身邊的宮女都不夠機靈,托杜宮正替她物色一可靠之人。杜宮正不負所托,不久便帶來一人,正是這名叫綠荷的女子。因她是杜宮正所薦,又生性穩重,很得绮素信任,在淑香殿的宮人中威信極高。

她一出現,幾個宮女都一臉惶恐的起身。

綠荷緩緩道:“淑香殿從來沒有傳閑話的規矩。念在你們是初犯,這次我不會禀明賢妃。下次若再讓我聽到……”她含着警告的目光掃過那幾個宮女,幾人都瑟縮一下,連聲保證不會再傳。

綠荷這才點點頭轉身走開。

離了那幾名宮人,綠荷穿過長廊,走向绮素所在的宮室。只見門口的簾子被人卷了上去,绮素坐于室內,若有所思的注視着外面的雨幕。檐下雨滴連成一片,如垂挂的珠簾。蓮生奴搖搖擺擺走到廊下,好奇的伸手去接雨滴。

“蓮生奴,”绮素向他招了招手,“快回來,小心着涼。”

蓮生奴聽話的縮回了手,走到母親身邊。蓮生奴已經四歲,還是圓圓白白的一張臉,但是已可以看出他五官生得頗為俊秀。绮素摸着他的頭,目中露出愛憐之色。她聽見綠荷的腳步聲,擡眼看了她一眼,吩咐乳母帶蓮生奴去別室玩耍。

人都散盡了,绮素才問綠荷:“怎麽樣?”

綠荷上前,在绮素耳邊低聲道:“宮裏已經傳遍了,連咱們淑香殿的人都開始議論了。”

绮素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倒是綠荷沉默片刻,有些猶豫道:“奴婢不明白。這些傳言明明對娘子不利,娘子為何還讓人散播出去?奴婢擔心過猶不及。”

“這你不必擔心,”绮素微微一笑,“傳得越厲害,這水就越渾,對我們也就越有利。昭容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綠荷搖頭:“暫時沒見有什麽反應。不過聽說昭容之母最近和宋令公夫人走得很近。”

“入宮幾年,她倒沉得住氣了。不過柳家人既然開始活動,說明她到底有了這個心思……”绮素忖了一會道,“你把上次我手抄的數卷佛經找出來。過幾天咱們去拜訪一下太妃。”

綠荷應了一聲,默默退下了。

這場秋雨終止于兩日後。绮素見天氣放晴,便命人捧了佛經,随她同往太妃佛殿。太妃素喜熱鬧,常嫌佛殿清冷,聽聞绮素來訪,頗為高興,捏着佛珠出來相迎。绮素與她見了禮,讓人呈上她親手抄寫的佛經。太妃十分喜歡,立刻讓人供奉佛前。

“你現在倒是難得來我這裏。”太妃含笑道,“說吧,有什麽事?我可不信你專程過來就只為了這幾卷佛經。”

绮素笑笑,說:“妾今日來,确有一事要勞煩太妃。”

太妃掩口笑道:“這可奇了,你現在威壓後宮,還有什麽事要我幫忙?”

绮素淡淡道:“事關太子。論親疏,論輩份,這件事還是太妃出面的好。”

一提太子,太妃笑容全收,防備的看着她:“什麽事?”

“前日偶遇太子,見太子仍着喪服。妾以為德妃過世已逾一年,太子是不是早該除服了?”绮素用平緩的語速問。

“母親過世年餘,太子卻不減哀思,那是他仁孝,又有何不妥?”太妃淡淡的反問。

“且不說宮中規矩,就是尋常平姓家,若父親尚在,母喪不過一年。太子事母至孝固令人感佩,但也得顧及至尊才是。”绮素湊近了太妃,“何況……太子年将及冠,若不除服,如何議婚?”

太妃緩緩撥動着佛珠的手一緩:“議婚?”

“恕妾直言,太子并無強勢母家,因此太子妃的人選至關重要,還是及早定下為是。”

太妃自然明白她說及早定下的意思,擡頭仔細看了一眼绮素才道:“想不到你倒會為太子打算。”

“太子仁厚,他年得登大位,我母子也有安身之所,妾自然要為他謀劃。”

太妃點頭:“這倒是不錯。”她直視绮素:“那你說,誰家女子堪為太子正妃?”

绮素心中早已有數,毫不猶豫的說:“宋令公位尊望隆,其長女才貌兼備。妾以為是最合适的人。”

太妃聽了,思忖了好一陣,方才點頭:“甚好。”

李崇訊被立為太子,宋遙本就是最大的支持者。李崇訊若能與宋氏聯姻,宋遙自然會更不遺餘力的扶持他。宋遙位高權重,自可讓太子地位穩固。

太妃再看了一眼绮素,原以為她這是惺惺作态,可她提出的這個人選,倒沒法讓人疑心了。或許正如她所言,她不過是向太子示好,以求将來平安。想到這裏,太妃擡頭一笑:“你如今掌管後宮,選妃之事只怕還要你多操點心。”

绮素嘴角一勾:“妾自當盡心。”

☆、承渙(番外補全)

李承渙其實很早就知道绮素的存在。

在他回到西京之前的兩三年時間裏,他一直密切的留意着京都的動向。即便是皇後私底下收了一個養女這樣的小事,也盡在他掌握之中。只是其時他正計劃謀奪太子之位,而皇後作為太子的母親,永無成為他盟友的可能。因此李承渙對她那毫無背景的養女沒有過多的留意,更沒期望這個人會與自己有任何交集。

顯德十三年的秋天,因鄭國公丘立行的進言,李承渙得以離開北府回到闊別五年的西京。

皇後身為嫡母,他自然免不了前去拜見。可入宮之後,他卻沒有立刻前往皇後殿中,而是向導引的內官道,他想先去承香殿呆一會兒。

承香殿為他生母淑妃舊居。內官知道淑妃早逝,又想人倫天性,不宜阻撓,也便答應了。在他們到達淑香殿後,內官便領着宮人們去別處等待,好讓他不受打擾的緬懷生母。

然而內官不知道的是,他去承香殿并不是為了悼亡,而是為了見一個人——昭媛王氏。

李承渙很清楚,作為庶子卻想染指天下并非易事。宮中必須得有他自己的內應。王昭媛心思玲珑,頗得帝寵,伴駕多年卻并未生下一男半女,亟需為自己尋一條後路作為年老時的依靠。這使得她成了最好的人選。李承渙通過王昭媛的母家與她搭上了線,這次回京正是雙方見面詳談的良機。

偏殿的兩扇門虛掩着,似乎曾有人出入。李承渙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他上前輕輕推門。老舊的門吱呀着打開。門內紗簾低垂,簾後兩名宮女各自侍立一側,中間端坐一人,正是王昭媛。

“晉王?”見他入內,簾內女聲輕傳,确認他的身份。

“正是,”李承渙上前施禮,“承渙見過昭媛。”

見過禮後,兩人便隔簾相談。因這本是一拍即合的事,因而這次對談并未持續太久。王昭媛很快起身欲歸。離開前,她似是想起了什麽,對李承渙道:“妾記得此處乃是淑妃舊居?”

李承渙不意她有此一問,愣了片刻才點頭稱是。

王昭媛環視四周,似有所感,輕嘆一聲道:“淑妃故去後,竟荒廢至斯,實在可嘆。”

淑妃有子尚且如此,而她膝下孤寂,若不早早謀劃,真不知将來何等凄涼。她發的乃是自傷之語,卻在李承渙心裏攪出一陣波瀾。生母故去時他年紀尚小,又長年居于藩地,尚無力為她故居做什麽。聽見王昭媛此語,不免心裏有愧。

因此王昭媛走後,他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緩步走過各處殿閣。他三歲時随母親遷入,到八歲母親亡故前一直居于此處。曾經熟悉的家,卻再沒有記憶中的溫暖,只餘一片蕭索。這是他在北府能夠猜到卻一直不願正視的事:他的母親本不得父親喜愛,逝世後更是被人遺忘得幹幹淨淨。雖然受封淑妃,但她在父親心裏的地位只怕還比不上僅位列九嫔的王昭媛。

他輕撫過殿中的物件:母親的熏籠,母親的織機,母親的繡架……每一件東西都如此熟悉,仿佛昨天她還在使用,如今卻都已蒙塵。除了自己,大概沒人會記得有個女子曾在這裏,寂寞的看過庭中花開花落。

可這并不是适合緬懷的時刻。他還有皇後要去拜見,不宜在此地久留。目前他也不便輕易得罪嫡母。因而他很快收起了不合時宜的傷感,走出了承香殿尋找導引的內官。

從承香殿到內官與他約定的地點必須經過太液池。他沿湖岸而行,忽見前方的岔路走出一名少女。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眼前的女子會和他的人生有什麽樣的牽扯,只是見那少女并不是普通宮人的打扮,不免微微遲疑。

他正欲暫緩腳步避開她,卻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膽,竟在宮中布設機關。那少女一時大意,觸動了樹上的絲線,從而引動了樹上倒挂的金鈎。眼見着金鈎就往那少女白淨的臉上飛去。

女子的容顏何其重要,他未及多想,沖上前拉開了她。不須說,這定又是那位頑劣太子的傑作。除了他,還有誰會如此膽大包天,竟在內宮設下如此危險的圈套?

那少女顯然受了極大的驚吓,一張臉全無血色。雖然如此,她卻還在急切的為太子分辯:“殿下孩子氣重,有時會作弄一下宮內人,其實沒有惡意。”

李承渙失笑,不免對她細細打量。這少女容貌清秀,不過宮中佳麗如雲,她這般的樣貌也只算平常。但李承渙注意到,她有一雙清亮柔和的眼睛。在清澈的眼波下,那原本平平的面容也多了幾分生動。

總算她沒忘記李承渙的救助,盈盈向他施禮:“無論如何,多謝郎君相救。”

顯然她不知李承渙的身份,才用了這樣的稱呼。

李承渙低頭,剛才為了拉開她,自己反被金鈎帶到,衣袍的臂上拉出了寸長的口子。這多少讓他有些懊惱。衣服劃破,還怎麽去見皇後?中宮面前失儀,必然會影響到他之後的計劃。

那少女顯然也發現了他袍衫上的劃痕,面有歉色。她絞了一陣袖子,才下定決心似的道:“奴居所離此不遠。郎君若不介意,請随奴前往,也許可以想法補救。”

李承渙本能的覺得不妥,倉促間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心裏暗暗權衡了一陣,最後嘆了口氣:“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他跟随這少女去了她的居室。她居住在皇後殿中,且從房舍之內不多卻精致的陳設上看,顯然不是一般宮人。何況她的打扮既非宮人,亦非嫔妃。李承渙只略一思索,便猜到她或許便是那所謂的皇後養女。

他脫□上衫袍,交給她縫補。她熟練的飛針引線,他便無所事事的在旁等待。他極少與女子獨處一室,時間一長不免有些尴尬,不自覺的避免與她對視。垂目之間,他的眼光恰好落在書案上散落的紙張。幾頁紙上都寫滿了字,想來是她的習作。他素來喜好書道,不免凝神細看。

不必多費心思他就看出,她習的乃是盛行過一時的韓體。這韓體由曾經的中書侍郎韓朗所創,昔日在西京極受追捧。只是世情冷暖,韓朗被貶後,名動天下的韓體也随之銷聲匿跡。倒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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