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蘇引已然明白:“我聽說鄭公近來廣置地産,又大斂財帛,引得京中頗有怨言。我原還奇怪,這并不是他的作風,現在想來也是這個緣故了?”
绮素點頭:“鄭公是明白人,知道自污保身。此前朝中一直有人議論,說鄭公如今有功高震主之嫌,讓陛下壓了下來。陛下能信用鄭公至今,已是難得的器量了。不過陛下終究是天下之主,不能不有所防備。這時有人時不時借着小錯拿捏鄭公一下,對他反是好事。以鄭公的才智,自然也看出了陛下的深意。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道,為求功成身退,之後兩年他必然大力提拔軍中将才以逐步取代他的位置。兩位表兄既得鄭公賞識,近期當有升遷。”
聽完女兒這一番分析,蘇引總算是松了口氣,兩個侄子看來不但不會受牽連,還有望高升,不能不說是喜事一件。她想了想,又有些憂慮起來,低聲問:“那柳婕妤……”
“她?”绮素淡淡一笑,“她很會揣摸至尊的心思。不管這次上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出自別人授意,都投了至尊的意。五人之中,獨有她脫穎而出,不是沒有道理的。”
蘇引不免為女兒感到憂慮:“那至尊對她想必是極好的了?”
绮素目光微垂,輕聲道:“聽說這幾日至尊都宿在她那裏。”
蘇引憂色更甚。一直以來,皇帝的愛重是女兒最大的籌碼。若是失去這個籌碼,女兒的下場怕是難免凄涼。而蘇家與她們母女關系密切,也難免會受牽連。可蘇引素來自傲,又不曾在宮中生活,讓她勸女兒想法拴住皇帝的心,她又說不出口。她左思右想,也不知怎麽安慰女兒。
绮素見母親神色,已知她在想什麽,反微笑着勸慰母親:“母親不必擔心,女兒知道怎麽做。”
蘇引嘆息一聲,握着女兒的手道:“身為父母,哪有不為子女操心的?尤其你在宮裏,有什麽事我們也幫不上忙。當初我不願你嫁與皇室宗族,原因就在于此。”
绮素默然,嫁給李元沛時她不是完全沒預料到後來的結局,卻仍然選擇了他。這大概是她這一生唯一堅持過的事。她苦澀一笑:“過去的事何必再提?”
蘇引輕嘆着放開绮素的手:“罷了,時候不早了,我得出宮了。你好好保重。”
绮素點頭,起身相送。
蘇引走後,绮素站在廊上,擡頭看着初冬疏淡的天色。入冬後日頭短了,不多時紅日沉落,在殿着投下一片綿延的赤色。宮人們正帶着長壽在廊下玩耍。長壽已經兩歲,已能走路說話。雖然年紀小,卻已顯出好動的性子,伸着兩手直追着宮人們跑。
绮素的目光随着長壽移動,面上露出笑容。
“在想什麽?”身後皇帝微含笑意的聲音傳來。
绮素回頭,欲向皇帝行禮,卻被他伸手托住:“你有孕在身,就別多禮了。”
有宮人拿來了披風,皇帝接過,親手為绮素披上:“天涼了,記得添衣。”
“謝陛下,”绮素低聲道,“陛下今日怎麽不陪柳婕妤?”
她語氣中微帶酸意,皇帝一笑:“你這是在喝醋麽?”
绮素背過身:“妾怎麽敢?”
她越是顯得生氣,皇帝越是喜悅,伸手慢慢從後面環住她,伏在她肩上輕輕吐氣:“這就對了。”
绮素不解的偏頭,不明皇帝用意。
皇帝溫熱的氣息從她頸間拂過:“讓朕知道,你在乎……”
绮素不易察覺的僵直了脊背:“至尊這話,未免誅心。妾何時不在乎至尊了?”
皇帝看了她一會,淡淡一笑:“你瞧,又急了。朕不過随口說說。”
紅日已完全沉沒在層層宮殿之中,天色漸暗,殿外寒氣也濃了起來。偎依在皇帝身旁的绮素微微縮了一下身子。皇帝見狀,柔聲道:“進去吧,別凍着。”
绮素點頭,由皇帝扶着自己走入殿內。
兩人在榻上坐下,皇帝忽然問:“你說這一胎是男是女?”
绮素輕撫隆起的腹部,微笑道:“無論男女,妾都感激上天恩賜。”
皇帝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嘴角上翹:“朕希望是個男孩。”他稍稍停頓,接着說:“這次,朕不會把他讓給別人了。”
绮素愣住,怔忡的望着皇帝。皇帝微笑着,完全瞧不出情緒。過了一會,她笑容微露,用溫婉的語氣說:“嗯,不讓。”
蓮生
四月初八為佛誕日,按慣例,這一日官員可休假一日,京中會舉行迎佛骨的儀式,佛寺也多半在此日開講設齋。
光耀十二年的佛誕,宮中依例浴佛、行像,也請了高僧入宮講經。《目連變》才講至一半,忽有淑香殿宮人來報,賢妃将要分娩。
绮素已近臨盆,宮中早有預備,只是比預料提早了十來天,不免仍有些慌亂。僧人們見狀,也中止了講經,臨時在宮中設壇誦經,以佑皇嗣順利降生。
日暮時,淑香殿終于傳出嬰兒的啼哭,不久便有消息,賢妃平安産下一子。
一直守于殿外的皇帝長舒一口氣,顧不得帝王之尊,向為賢妃頌經祈福的僧侶們一揖:“幸得諸位高僧開壇,方得母子平安。”
為首的白眉僧人法空雙手合什:“皇子生于佛誕之日,必然福緣深厚。”
皇帝沉吟片刻,說:“既然這孩子與佛有緣,不如讓他寄身佛門,希望我佛庇佑此子平安康樂。”
法空微微彎腰,表示答應,轉身命弟子準備為小皇子剃度。
不久小皇子由太妃親自抱了出來。皇帝接過兒子細看。剛出生的嬰孩皺成一團,實在說不上好看。皇帝卻是越看越喜歡。嬰兒的頭上有幾根濕漉漉的稀疏毛發,軟軟的貼于額上。法空及其弟子向皇帝告了罪,輕輕剃下一縷胎發,就算承認了這孩子佛門弟子的身份。
皇帝喜悅的說:“這孩子與佛陀同日出生,我看小名就叫蓮生奴吧。”
太妃見皇帝歡喜的樣子,料想他一時半會不會放下兒子,便返回淑香殿,将皇帝為小皇子賜的小名說與绮素。绮素躺在床榻上,聽了太妃之言露出一絲虛弱的笑容。太妃見她疲累,也不多說,絞了帕子替她擦去額上汗水,讓她好好休息。
绮素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忽覺有人靠近。她睜開眼,卻是皇帝抱着新生兒含笑立于卧榻之前。
“是個很健康的孩子,”皇帝含笑道,“辛苦你了。”
绮素無力起身,只是望着皇帝手裏的襁褓。皇帝明白她的意思,坐在床邊,将孩子放在她身邊,讓她能看見孩子的模樣。绮素轉過頭,看着眼前的孩子。雖然還未長開,但孩子的眉眼和皇帝依稀相似。
“這是朕拟的名字,你瞧瞧。”皇帝拿過一張箋紙,上書“崇詢”二字。
“這名字很好,”绮素欣慰的說,“我想長壽也會喜歡這個弟弟的。”
這句話提醒了皇帝:“正是,該讓長壽來見見弟弟。”
他吩咐宮人去領長壽來。不多時就聽見長壽響亮的哭聲在外間響起。乳母惶恐的牽着長壽走進來,伏地請罪。
“這是怎麽了?”皇帝失笑,“你看你哪像個男孩子。”
“阿爹,抱抱。”長壽已快三歲,話已經說得很流利了,一見皇帝就伸着手要抱。也不知他性子随的誰,這孩子只要沒人關注就會哭鬧不止。绮素臨産,皇帝又忙于政事,不免冷落了他,這幾天鬧得越發厲害了。
皇帝笑着抱起長壽,把剛出生的蓮生奴指給他看。
長壽像發現了新玩具一樣,伸手戳了戳蓮生奴的臉。蓮生奴動了動。長壽覺得這個皺皺的肉球很好玩,回頭問皇帝:“這是什麽東西?”
皇帝笑出聲:“這不是東西,是你弟弟。”
“弟弟是什麽?”
皇帝撫着他的頭,微笑道:“弟弟是除了阿爹和阿娘以外,你最親近的人。以後要好好愛護他,知道麽?”
長壽似懂非懂的又看了一會弟弟,得出結論:“他好醜。”
皇帝哭笑不得:“過上兩個月就會變漂亮的。”
長壽眼睛一亮:“他長漂亮以後,我可以拿他玩嗎?”
“弟弟不能玩,”皇帝耐心的解釋,“不過等弟弟長大一點,他可以和你一起玩。”
“弟弟什麽時候長大?”
“過個兩年就能和你玩了。”
“現在不能跟我玩嗎?”
“不能。”
長壽有些失望,随即對蓮生奴失去了興趣。皇帝怕他吵到绮素和蓮生奴,便讓乳母帶他出去玩了。
绮素的目光一直在皇帝、長壽還有蓮生奴之間游移。長壽被帶走後绮素望着床榻周圍低垂的紗幔,不知在想些什麽。
“怎麽了?”皇帝笑問。
绮素輕聲道:“妾有件事想和至尊商量。”
皇帝銳利的看了她一眼:“宗室諸王已都有子嗣。”
绮素忍不住笑了,這次皇帝倒是精得很,先開口堵了她的話。不過她也預料到皇帝的态度,所以并沒有考慮讓蓮生奴也過繼。她伸手,輕輕覆在皇帝手上:“妾是想說,等兩個孩子大些,能否請程相公擔任他們的老師?”
“程謹?”皇帝挑了挑眉。
“妾近來覺得,咱們對長壽有些過于溺愛了。程相公博學多才,又素來剛直,正好請他磨磨這兩個孩子的性子。只是程相公身份貴重,政務又一向繁忙,怕有些唐突,所以想問問至尊的意思。”
皇帝面色松動,笑着道:“這事倒是不難,朕下旨就是。”
“既是拜師,就得顯出誠意來,不可強迫于他。妾想還是先問問他的意願為是。”
“你的話也有道理,”皇帝反握着她的手,“等你養好身子,咱們找機會去次程府。正好你也可以見見琴女。”
“那麽妾就謝過至尊了。”
“你和我還客氣什麽?”皇帝含笑看了一眼蓮生奴,“你也別太操心了,好好休養才是。”
绮素點頭。皇帝見她閉了眼,守了一會,覺得她已睡着,才吩咐蓮生奴的乳母好好照看,然後起身出去了。可實際上绮素并未睡着。蓮生奴出生,需要考慮的事就多了起來。
皇帝若表現得重視蓮生奴,只怕朝臣又要生事端。而這次她不可能再以過繼的方式保得孩子平安——皇帝不會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要想她們母子逃脫朝臣攻讦,至少得有一位宰相是自己人。以目前的形勢看,最有可能站在她這邊的人是程謹。
自從琴女賜給程謹後,程謹就沒再為難過她。只是他也從未明确表示過支持。她困居深宮,拉攏的舉動不能做得太明顯,所以只能讓長壽和蓮生奴拜程謹為師,一是希望他能看在師生之誼上多維護兩個孩子;二是拜師之後或許她能和程謹有打交道的機會。
绮素默默想好日後要怎麽去見程謹,說什麽話,做什麽事,确定有一個萬無一失的計劃了,方才沉沉睡了過去。
駕幸
光耀十二年九月初九,滿園菊花盛放,遍地金黃。
數日前皇帝遣內官告知,欲在重陽這日與賢妃駕幸程謹府第,賞菊飲酒,共度佳節。皇帝駕臨宰臣府第并非沒有先例。皇帝即位十二年,幾乎每年都會前往宋遙府邸。只是程謹在宰臣之中資歷最輕,在府中接駕還是頭一遭。程府因此格外忙碌。李氏和琴女忙前忙後的準備,府中奴仆奔走如流,只恨身上沒生一雙翅膀。
為了便于賞菊,酒宴設于庭園之內。琴女正領着人張設錦屏,卻見程謹在一旁向她招手。琴女大奇,走過去問:“有什麽地方不對麽?”
程謹憂心仲仲的說:“你如今有身孕,可別過于勞累。”
琴女噗的一笑,手指在他額上一點:“哪裏就這麽容易累着?你真是個呆子。”
程謹讪讪的搔着頭,賠笑道:“是是是,我是呆子。”
設好錦屏,琴女扶着程謹的手四下查看了一遍,确認無誤了,才拍了拍手,笑着道:“說起來,我差不多有兩年沒見到賢妃了。”她伸手比了一比:“我出宮時長壽才這麽一點點大。現在他應該長得很高了吧。”
“你就這麽記挂賢妃?”
“賢妃那麽好的人,我又跟了她那麽久,記挂不是應該的?”琴女斜眼看着程謹,“就那位宋令公每次來都說她壞話,也不知哪來的深仇大恨。”
“宋閣老自然有他的考慮。”
“你和他就是一個鼻孔出氣的。明明是個大男人卻總想着欺負一個弱女子,也不害臊。”琴女每次說起宋遙都是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青天在上,我可沒欺負過女人。”
“你……”琴女忽然洩了氣,“算了,我不說了。”
“為什麽不說了?”
“我出宮前賢妃說了,不許我跟你吹枕邊風。”琴女悶悶道,“她說程相公自有判斷,用不着我添亂。”
程謹失笑:“如此說來,倒是我們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本來就是。”琴女白了他一眼,“今天賢妃會來,你自己瞧瞧她是什麽樣的人。僅憑道聽途說判斷一個人的品性,未免不公。”
說完她甩開程謹的手,自己大步回屋了。程謹看着她的背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不得不承認琴女的話有些道理。他與賢妃未曾謀面,往往都是通過宋遙或琴女之口了解她。今天倒真是個好機會,看看這位賢妃究竟是宋遙口中野心勃勃的女人還是琴女眼裏的溫柔女子。
皇帝與賢妃的車駕在日暮之前抵達了程謹的府邸。程謹早已率衆仆候于門外。家眷則在門內相迎。車駕進入府內,衆人上前行過大禮,皇帝才步出辇車,态度和藹的讓衆人起身。
程謹起身後迅速擡眼,見皇帝身後跟着一個眉目柔和清秀的婦人,心知她必是賢妃無疑了。
雖是皇帝宮妃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賢妃的打扮并不華貴。除為應景而簪在鬓邊的一束茱萸,她并未佩戴任何飾物。她的長相也非絕色,卻和琴女隐約類似,讓人覺得舒坦可親。
她手裏牽着一個三、四歲的男孩。男孩長得極是可愛,一雙圓圓的眼睛轉個不停。皇帝與程謹寒喧的時候,他似乎覺得自己被忽視了,伸手拽着皇帝的衣擺輕聲叫:“阿爹,抱抱。”
绮素低頭,對那孩子道:“長壽,不得無禮。”
她聲音柔和婉轉,聽在耳裏很是熨貼。程謹微笑道:“原來這就是小寧王。”
绮素微微低頭,神色甚是抱歉:“這孩子被我們慣壞了,片刻離不得人。不過他一向喜歡琴女,我想今日讓他們見見也是好的,便自作主張帶了他來,還請程相公不要見怪。”
程謹低頭,連道“不敢”。
之後绮素沒再和程謹說話。她的目光掃過府內衆人,似在尋找什麽。她的視線最後停留在李氏身後的琴女身上。她上前與李氏見了禮,然後微笑道:“琴女在宮中時,我疏于管教,希望她沒給娘子添太多麻煩。”
李氏連忙道:“琴女性子爽朗,阿郎與妾都很喜歡她。”李氏轉向琴女道:“你與賢妃很久未見,必有許多話要說,今天不必拘于俗禮,好好陪伴賢妃就是。”
琴女應了,這才上前和绮素說話。見長壽嘟着嘴看自己,琴女俯身,向長壽笑道:“寧王還記得奴婢嗎?”
長壽看了她一會,伸開雙手:“抱——”
绮素蹲下身,對長壽柔聲道:“琴姨現在懷着小娃娃,不能抱你。”
“小娃娃,”長壽側頭想了想,“是小弟弟嗎?”
“也許是。”绮素微笑道,“長壽是大孩子了,不能老要別人抱。要像阿爹一樣做個男子漢,知道嗎?”
她輕言細語的說話,長壽倒是很能聽進去,似懂非懂的點頭道:“我喜歡小弟弟,我不要琴姨抱。”
程謹雖然多數時間在和皇帝交談,卻一直不動聲色的觀察着绮素。到目前為止,程謹覺得賢妃的行止都很有分寸,對皇帝及衆人的态度也一直溫柔體貼,并不像個城府極深、充滿野心的人。程謹疑惑,難道精明如宋遙也有走眼的時候?似乎察覺到程謹探究的目光,绮素擡起頭,向程謹的方向看來。兩人目光相交,绮素微笑着向他低了一下頭,态度極是恭謙。
皇帝素來喜愛風雅,因此對程府的酒宴贊不絕口。飲過菊花酒,皇帝和程謹便談起詩文來,說得高興,還會當場揮毫作上兩首。绮素一邊和琴女、李氏閑話,一邊喂長壽吃東西。
夜色漸深,已經接近起駕回宮的時刻。皇帝這才漫不經心的提起想讓賢妃二子拜程謹為師之事。
程謹一怔,回道:“臣才疏學淺,恐非佳選。誤人子弟,臣難以心安,恕難從命。”
皇帝撫須笑道:“卿這是說哪裏話,卿學識之淵博,朝中無人可及,又怎會誤了兩個孩子?”
見程謹仍有推辭之意,皇帝向绮素道:“還是你來說吧。”
绮素點點頭,向程謹道:“程相公也瞧見了,長壽長于深宮,周圍都是婦人,對他又溺愛,性子難免嬌縱。蓮生奴雖然還小,難保将來不會和長壽一般脾性。皇子為惡,上可禍亂朝綱,下或殃及黎民,其害遠甚常人。妾常為此憂慮,故有此議。妾不求兩個孩子成就濟世之才,只願他二人品性高潔,有君子之風。素聞程相公剛直,豈不正是兩個孩子應效法的楷模?願相公多教兩個孩子為人處世之道,勿再推辭。”
“這……”程謹有些為難的看了一眼琴女,“事關皇子,臣請陛下容臣考慮幾日。”
皇帝聽他語氣有所松動,推辭之意不像剛才那麽急切,知道事情已成了一半。他和绮素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的轉了話題,說起風月之事。
歡宴一直持續到深夜。後來皇帝看見長壽在绮素懷中睡得東倒西歪,方才醒悟時辰已晚,忙命起駕。
重陽酒宴,賢妃韓氏無疑給程謹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經過數日的仔細考慮,程謹答應為兩位小皇子啓蒙。蓮生奴尚小,不能進學。長壽卻從十月開始,每天有一個時辰接受程謹教導,學習讀書寫字。
宋遙對程謹收賢妃二子為學生之事有些不滿,覺得程謹此舉過于輕率。他數次苦勸,程謹卻沒有改變他的初衷,只說傳道授業,原是讀書人的本份。再說若賢妃真有禍國之心,教導好兩位皇子不是更為重要麽?這話氣得宋遙沒辦法反駁。
相談無果之後,宋遙回到自己宅邸。天上鉛雲層層,顯示着一場秋雨的來臨。宋遙的心思和這天氣一樣陰沉沉的。共事多年,程謹還是第一次和他有了分歧。天幕上密布的烏雲似乎預示着朝中将有一陣風雨來臨。
侍疾
光耀十三年十一月冬,西京上空飄起了小雪。
德妃的身體一直不好,這年入冬以後病勢愈發的沉重,已有一個月不能起床。德妃卧病,她出所兩位皇子紀王崇訊、康王崇設皆盡心侍疾。尤其是長子崇訊,衣不解帶的照顧母親,已有十數日不曾阖眼。以宋遙為首的朝臣皆稱贊紀王純孝,有聖人遺風。
消息在後宮不徑而走。皇帝一直未立太子,衆人私下都議論過,不知皇帝最終會以誰為嗣?現在宋令公如此盛贊紀王,看來屬意立長。這一來,宮中人看待紀王的目光便漸漸出現了變化。
紀王李崇訊對此卻并無察覺。
德妃雖出身名門,卻不像賢妃既有皇帝眷顧,又有兩個為官的表兄回護。母子三人之所以在宮中有立足之地,全賴德妃周旋有度。所以對李崇訊兄弟二人而言,母親才是他們最可靠的依仗。母親病重之時,他們實在沒有心情關心外面局勢如何。
紀王對宮人們的照料不太放心,只要是他能做的事,他都親力親為。這日他親自在藥室将德妃的藥煎好,放在托盤裏小心翼翼的端到德妃房內。剛進屋,他便聽見一個極悅耳的女聲在和德妃說話。
皇子們極少接觸皇帝妃嫔。然德妃卧病以來,宮妃們常來探病,不免與侍疾的紀王多有碰面。紀王一直秉承禮儀,盡力回避。他低着頭,捧藥走近母親床前,兩眼只盯着眼中藥盞,絕不往其他地方看。而與德妃相談的宮妃見了他,也早已起身,默默退至一旁回避。兩人交錯的短短一瞬,紀王鼻端飄入一股淡淡的馨香,讓他步履微滞。不過片刻之後,他神色如常的将藥汗置于德妃身前,柔聲道:“母親,該進藥了。”
那位宮妃見狀,向德妃微微屈膝:“打擾許久,娘子也該倦了,妾告辭了。”
德妃虛弱的聲音飄了出來:“優蓮,送顧美人。”
顧美人即是之前的顧才人,于今年仲夏晉封為美人。十一年入宮的五位才人裏,她是除柳婕妤之外唯一晉位的人。只是連不過問後宮事的紀王也知道,這位顧美人生性腼腆,皇帝對她的喜愛遠不如柳婕妤。
顧美人走到殿外,向優蓮道:“不必送了。”
外面還飄着細碎的雪花,服侍顧美人的宮人已上前為她加了一件披風。一行人正要離去,卻聽身後男聲傳來:“顧美人留步。”
顧美人腳步一停,回過頭來,卻是紀王李崇訊。她在殿中曾暗暗打量紀王。紀王長得更像母親德妃,容貌俊秀,舉手投足總帶着溫柔之色,讓人想起于阗溫潤的美玉。此時見他在雪中款款向自己走來,顧美人竟有些恍惚起來。紀王快步上前,向顧美人一揖。顧美人回過神,連忙側身避過,不敢受他的禮。
兩人見過禮,顧美人才低聲道:“紀王叫我,不知有何見教?”
紀王搓着兩手,似乎有些難為情:“适才為母親進藥,聞見美人身上熏香之氣。母親不大喜歡熏香,病中對氣味敏感,尤厭香料之味,所以崇訊冒昧請求美人,來探望母親時是否可以……可以不用熏香?”
顧美人聽紀王吞吞吐吐的說着,才想起德妃病中,房室內确實是不曾熏香的,不由面紅耳赤,懊惱自己過于粗心,竟不曾注意這點。難怪每次德妃見她,都不願與她多說話。她只道德妃病中易倦,卻沒想到是自己身上所散發的香味所致。
紀王見顧美人一直沒有說話,只道自己過于唐突,恐怕得罪了她,連忙作揖:“是崇訊冒昧了,這原不是崇訊應該幹涉的事,美人恕罪。”
“不不不,”顧美人連聲道,“是我疏忽了。紀王事母至孝,妾很是感動……妾幽居深宮,遠離父母,無法侍奉高堂。紀王得侍奉在母親身旁,乃是福氣。”
紀王點頭:“身為宮妃,确有不便之處。某人言輕微,但某願向陛下進言,在合适的時候讓宮妃們出宮省親。”
顧美人喜不自禁,向紀王斂衽:“果真如此,妾就謝過大王仁德了。”
紀王連忙擺手,直道不敢。不經意間兩人目光相交,皆是心裏一震,各自尴尬的扭過頭去。良久,紀王才讷讷的開口:“美人若無事,某,某先回母親殿中了。”
顧美人紅着臉應了一聲,低頭不敢看他。
紀王走後,顧美人又在原地站了好一陣。她剛要回身,卻聽一個熟悉的女聲道:“美人因何獨立雪中?”
顧美人轉頭,卻是绮素來看望德妃了。她不知怎的有些心虛,勉強笑道:“妾只是看着雪景動人,就多看了一會。”
绮素已走到她身前,溫和的問她:“德妃今日可好些?”
顧美人搖頭:“精神比前幾天差多了。”
她趁着和绮素說話的機會,留意绮素和她随行宮人身上的味道,果然無一人熏香,不由赧然,竟真的只有她一個人未曾留意德妃的喜好。
绮素卻不知顧美人的婉轉心思,低頭半晌,嘆了一聲:“我入宮以來,與德妃最是交好。她這個樣子,真讓人憂心。”
顧美人道:“吉人自有天相。德妃素日事佛虔誠,一定會平安無事。”
绮素默然看了她一陣,輕輕嘆了一聲:“但願如此。”
兩人一時沒了話說。過了好一會,顧美人才聽绮素道:“這幾天寒氣重,美人看完雪景,還是早些回去,別着涼了。”
顧美人應了聲是,兩人作別。
之後绮素直往德妃殿中。紀王見绮素來了,便托她照料一會德妃,自己則去別殿更衣。绮素答應了,坐在床邊陪着德妃。她仔細打量德妃,果如顧美人所說,德妃的氣色是一天比一天差。绮素卻寬慰她道:“娘子今天看起來比前兩天精神了些,想是好轉了。”
德妃擺了擺手:“你不必哄我。我自己明白,不過是拖日子罷了。”
雖是寒冬,德妃額上卻不停的出着虛汗。绮素親手絞了帕子替她拭去額間冷汗,又嘆息道:“娘子縱不為自己着想,也要為兩位郎君着想,快些好起來才是。”
“天命如此,又能如何?”提及兒子,德妃也不免憂心,長長一聲嘆息。
绮素握着她的手,卻覺得如此不痛不癢的寬心話未必能安慰德妃。她思索片刻才輕聲道:“兩位皇子都很懂事,娘子該高興才是。”
德妃嘆息:“他們都是好孩子,只可惜資質平常,我總得替他們打點妥當才安心……”
绮素默然,她當然理解德妃的心情。做母親的,有誰不為自己兒女操心?
德妃卻是一直注意着绮素的反應,許久不聞绮素說話,德妃不得不開口:“绮素……”
绮素一怔,與德妃結交這麽多年,德妃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德妃另一只手伸出來,握住绮素的手:“你我相交多年,一向共同進退,從無芥蒂。甚至……”她下意識的看了看四周,見沒有旁人在,才續道:“甚至我們還聯手除掉了沈氏。縱非至交,也總有幾分情誼吧?”
“當然。绮素以前受人排擠,全賴娘子回護方有今日。娘子恩德,绮素從未忘記。”绮素懇切道。
聽到绮素如此回答,德妃露出欣慰之色:“聽你這樣說,我實在高興……”她掙紮着坐了起來,靠近了绮素:“那我的兩個孩子……”
绮素眉心一跳,驚疑不定的望着德妃,沒有說話。
德妃死死的拽住绮素的手,似乎她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這裏:“你可願意替我照顧兩個孩子?”
绮素默坐良久,勉強一笑:“娘子這說的是什麽話?在紀王和康王心裏的地位,沒有人可以替代娘子,绮素也不能。娘子病中,思慮太多沒有好處。”
見绮素無意回應她的要求,德妃面有失望之色。她松開绮素的手躺了回去,沒再說話。
绮素有些尴尬,便起身道:“娘子好好休養,過幾天我再來瞧娘子。”
德妃兩眼直勾勾的盯着帳幔,對绮素的話充耳不聞。绮素嘆息一聲,心事重重的出去了。
绮素走後,優蓮入內替德妃擦身,卻被德妃擋開。
“去請太妃。”德妃輕聲對她說。
優蓮一愣,不知道德妃是否神智清醒。
德妃慢慢轉過頭,眼中一片清明。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重複道:“去請太妃,快!”
遺願
之後幾日,绮素以宮中事務龐雜為由,未再去德妃殿中,只遣人代為探問,又不時送些珍稀的藥材過去。德妃的這次重病非同小可,連皇帝也被驚動,來淑香殿時也不免和绮素說起德妃的病情。
德妃畢竟陪伴皇帝多年,皇帝說起來也頗為惆悵:“宮妃之中,屬她伴駕時間最長,又為朕誕育兩位皇子。她如今這樣,朕也覺得難受。”
绮素點頭:“嫔妃之中以德妃與妾最為交好,這幾天妾也很擔憂。若德妃有個三長兩短,紀王和康王不知會如何傷心……”
皇帝嘆息了一回,問:“昨天去瞧她時太妃也在,太妃也這樣和朕說。她說德妃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崇訊和崇設兩個孩子。”
绮素苦笑:“做母親的,誰放得下自己的子女?”
“太妃勸我多體諒德妃的心情,遠迩也多次在朕的面前稱贊崇訊仁孝。”皇帝負手立于窗前,似乎有很多心事。
绮素扶着皇帝肩頭,輕輕道:“紀王事母至孝,确實當得起宋令公的稱贊。”
“說起來,朕也該考慮立儲的事了。太妃和遠迩似乎都屬意崇訊。只是朕覺得崇訊才具不足,又是個優柔寡斷的性子,并非上佳之選。”
“才幹可以培養,性子也可以磨煉……”
她話才說了一半,皇帝已轉過頭,意味深長道:“你真的這麽想?”
绮素從容道:“國家之事,妾本就不是太懂,若有失言之處,還請至尊見諒。”
皇帝握了她的手,緩和了語氣:“朕明白你的意思。立儲之事,你怎麽看?”
绮素有些猶豫的說:“這不是妾該過問的事。”
皇帝有些意味不明的笑道:“你向來很有分寸。沒關系,但講無妨。”
绮素沉吟片刻後才道:“紀王年紀最長,即便不考慮德妃的緣故,也名正言順。他在朝臣中本有呼聲,宋令公又如此看重。宋令公一代賢相,必盡心輔佐。将來垂拱而治,豈非天下之幸?”
皇帝聽了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