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方能體現其風情。柳才人此舞,更可明目張膽向皇帝傳情,不能不說高明。
“真是好心計,”德妃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想不到柳向一個學究竟生出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兒。”
绮素報以一笑,不予置評。
殿中其他人并沒有注意到她兩人的竊竊私語,所有人的目光早已集中在了柳才人身上。柳才人向皇帝一禮,道了聲“獻醜”,然後行至大殿正中。太妃和顧才人都已坐定。顧才人橫抱琵琶,向太妃點頭,表示自己就緒。太妃一笑,擡手一擊,鼓點響了起來。随着鼓點,顧才人拔子一動,樂聲傾洩,忽忽如雷。
恰在此時,柳才人已随樂聲、鼓點起舞。她踏着鼓點旋轉,帽上金鈴亂響,腰肢扭動柔若水蛇,眼中含情,顧盼有神。鼓點越來越快,她旋轉的速度也漸漸加快,身上紗衣層層脫落,如雪肌膚在輕紗下若隐若現。綴于衣上的金钿紛紛掉落地上,映于大殿燈下,光輝四射。
她一邊舞一邊趨前,漸漸靠近皇帝。绮素目光微轉,見皇帝含笑看着,似乎甚是愉悅。轉眼柳才人已至皇帝身前,卻見她舞步一緩,微微屈膝,手向皇帝一擡,邀舞之意甚是明顯。
皇帝一笑,果然起身與她共舞。柘枝本是女子之舞,極少有男女共舞的雙柘枝。太妃向顧才人使個眼色,顧才人微微點頭,手下拔子一動,曲聲已變。柳才人也改柘枝為胡旋,與皇帝相對而舞。旋舞之間,她眼波流轉,柔媚中略含羞意。如此姿态,別說皇帝,便是绮素也覺眩目。
一曲舞罷,樂聲漸低。顧才人放下琵琶,垂目而坐。皇帝則含笑攬着柳才人的纖腰,回應着柳才人含情脈脈的目光。掌聲響起,卻是發自绮素。衆人這才回過神,紛紛贊揚皇帝與柳才人的舞技。
皇帝笑着伸出手。柳才人面色飛紅的将手放入他掌心。皇帝笑意更甚,親自引着柳才人回座。
“妾随至尊多年,從不知至尊有如此舞技,”德妃笑着道,“可見至尊藏得有多深。”
皇帝大笑:“北府胡漢雜居,年節時常在一起歌舞。朕在那裏多年,略通胡舞又何足為奇?”他回到禦座,向太妃和顧才人道:“兩位的樂鼓亦精彩至極,今晚果然盡興。”
太妃微微點頭,顧才人則伏身謝過,兩人分別歸座。
幾位小皇子和小公主年紀尚幼,此時都已睡眼惺松。绮素猜度皇帝之意,便請罷宴,讓幾個孩子早點安睡。皇帝首肯,家宴盡歡而散。
月色皎潔,秋夜寂靜,绮素在宮人引導下緩緩向淑香殿行去。
“賢妃娘子留步。”身後一聲呼喚讓绮素停步。
绮素回頭,卻是顧才人。只見她款款上前,向绮素微微屈膝,绮素也急忙還禮。顧才人道:“娘子有孕,何以步行?”
“出來見月下景致動人,便想走走,不礙大事。”
顧才人道:“正巧妾也想走走,娘子若不嫌棄,可否同行?”
绮素微微一笑,吩咐乳母帶長壽先回淑香殿,自己則與顧才人同行。
兩人漫步月下,因顧才人向來含羞帶澀,绮素想她大概不可能主動開口,于是笑着道:“才人的琵琶果然精妙。”
顧才人目光微黯:“可惜終及不上柳才人之舞。”
绮素轉眸,回答道:“春花秋月,各擅其場,何來高下?”
“可是至尊……”
绮素擡手制止了她,輕聲道:“日有陰晴,月有盈虧,才人又何必執着于一時的圓滿?身為女子,貞靜賢淑方是長久之道。”
顧才人深思的看着她,斂衽一禮:“謝賢妃指點,妾受教了。”
夜深不便久談,顧才人不久就與绮素分別。绮素方要回淑香殿,卻見山石後轉出一人笑道:“果然是好口才,三言兩語便把人打發了。”定睛一看卻是太妃。
绮素料想太妃必是聽見了她和顧才人的話,便笑着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太妃未免過于狡猾了。”
太妃也笑了:“我同你一樣,見月色動人,忍不住出來走走,誰想當什麽黃雀?”
绮素與她并肩而行,走了一陣便聽太妃低聲嘆道:“這幾個新人竟都這麽沉不住氣。”
“我瞧着倒還好,”绮素笑問,“再說她們年紀還輕,一時氣盛也是有的。”
“你也是年紀輕輕入宮,我就沒見你這麽心浮氣躁。這幾個人,我看沒一個能成氣候。”太妃斜了绮素一眼,“此番你按兵不動,倒是對的。”
绮素笑道:“太妃說的我可不懂。我不過守着本份罷了。”
太妃仔細打量绮素,見她笑容安詳平靜,也不點破,掩口一笑:“當真如此,咱們就瞧着吧。”
琵琶
中秋之後,五位新人便有了區別。
柳才人生得既美,性子又活潑,涉獵文史,又通騎射,很得皇帝歡心。加上原本最常伴駕的賢妃有了身孕,不能随侍,伴駕的機會也大半由柳才人填補了,算下來皇帝幾乎日日與她相伴。
如此盛寵,不免讓宮中人側目。年長的宮人紛紛議論,這豈不是第二個沈貴妃?不過表面上宮廷之中仍是風平浪靜,只有在宮中浸潤已久的人才看得出,新人間已是暗流湧動。
才人雖為宮妃,卻是各有職司,柳才人忙于承歡侍宴,不免在這上頭有所疏忽,其他人不免有所怨言。又有好事者欲挑動聖眷僅次于柳才人的顧才人與她相争。所幸顧才人甚是清醒,并未中計,對柳才人也絕無惡言。
這些事都是顧才人來淑香殿時說與绮素聽的。
自中秋一席話說服了顧才人,她便常來淑香殿走動。绮素每次有孕,頭幾個月的反應都十分厲害,不但各項事務多交由太妃代勞,便是宮中的動向也無力探問,倒也樂于聽顧才人講述。
顧才人也不止說宮中事,有時她會說起閨中瑣事。十六七歲,正是芳心易動,多愁善感的時候,園中新芽,枝上落花也可以觸動無限的心事,何況是新入禁宮,期盼聖眷的才人?绮素聽着,有時也不免記得她在這個年紀時所發生的事。
一次顧才人說完,見绮素神色有些恍惚,不好意思的說:“娘子一直聽我說些瑣事,大概也煩了。”
绮素微微一笑:“這是哪裏話。我只是想起些舊事罷了。我如今不便出去,有你陪我說話,我倒也少些煩悶。”
她越是客氣,顧才人越是覺得她可親。因绮素說悶,顧才人側頭想了片刻,笑着道:“若娘子不嫌我學藝不精,我願為娘子彈奏琵琶解悶。”
“才人技藝怕是宮中樂工也有所不及。才人願意讓我一飽耳福,我求之不得。”绮素含笑道。
顧才人一笑,即命人去取琵琶。因這并不是正式的演奏,她也彈得随興,仿若信手而來。不過她在琵琶上下過苦功,即使這樣随意,仍極為動聽,并因此生出另一番與衆不同的滋味。琵琶聲時而清泠,時而激越,聲聲悅耳,引人入勝,連绮素也聽得出了神。
一曲終了,绮素尚未回過神,卻聽外面一陣擊掌之聲傳來。绮素和顧才人循聲看去,卻是皇帝到了。
“好曲,好曲。”皇帝一邊走進來一邊贊不絕口。
绮素起身欲行禮,卻讓皇帝扶住了,牽着她的手坐到榻上。顧才人也上前行了禮,然後默默退至一旁。皇帝先是與绮素說話,細細問了她的飲食起居,方轉向顧才人。
顧才人并未想到會在這裏遇上皇帝,不曾盛飾,只做家常打扮。她頭梳反绾髻,發上貼飾兩枚翠钿,面上薄施一層脂粉,再以胭脂注唇。她身上則穿着白色小袖衫和襦裙,外罩淺粉半臂,肩上搭着碧色帔帛。這身妝扮雖不夠濃麗,卻很适合她的年紀,不但把她婉約之态襯得恰到好處,還添了三份俏色。
绮素只作不知,笑着道:“難得妾今天有耳福,至尊就趕上了。”
皇帝笑答:“所以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顧才人見他二人說話親昵,便起身告辭。绮素微微一笑,向皇帝道:“至尊替妾送送顧才人罷。”
皇帝含笑起身,與顧才人一道出去了。绮素料想皇帝應該不會回轉了,便叫人取了一冊書來随手翻閱。她孕中常感困倦,不過看得幾頁便朦胧睡去。迷糊間似有人從她手裏将書卷抽走,又為她蓋上了繡被。
“琴女?”她恍恍惚惚的喚了一聲,随即想起,琴女不是已經賜給程謹了麽?
這個念頭讓她清醒過來,睜眼卻只有皇帝站在她身前。
她有些難以置信:“至尊?”
皇帝笑吟吟的在她身側坐下,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是朕擾了你安睡?”
绮素搖頭,随即問道:“至尊何以去而複返?”
“你認為朕會為了區區一個顧才人而丢下你麽?”
皇帝的語氣聽不出情緒。绮素卻知他這已是不悅的表示。她心裏一緊,低下頭輕聲道:“至尊或許不會為了顧才人抛下妾,可若是換了柳才人呢?”
她語氣中似含幽怨,皇帝心裏一動,摟着她的手緊了一緊:“你在怨朕因為新人疏遠了你麽?”
绮素微微別開頭:“妾不敢。”
皇帝輕嘆一聲:“你對朕就不能多一點信任麽?”
他的語氣裏仿佛含着無限深意。绮素不敢回頭,她怕自己對上皇帝的目光,會過多的洩露情緒。許久,她才低聲道:“妾并沒有不信任至尊。只是妾所得已經太多,不敢再奢望什麽。”
“不試過,又怎知是奢望?”
绮素不敢回答,也不知該怎麽回答。無數種應對在她心裏閃過,她卻沒有一句說得出口。她可以做一個完美的賢妃,可是要她拿出真心面對皇帝,卻是千難萬難之事。她的真心,早随李元沛埋在了地底。可此時若不回答,或許會在皇帝心裏留下印記,再無法彌補。第一次,她有些茫然無措,想遠遠逃開皇帝身邊……
皇帝看見绮素臉上血色漸失,關切的問:“怎麽了?”
“妾……有些不舒服……”绮素有些慶幸皇帝這時的關心,讓她有臺階可下。
“朕叫人來看看?”
“不,妾躺一會就好。”
皇帝覺得懷中的绮素不住的發抖,不由軟了心腸。雖然想知道一個答案,可看這情形,若是一味追問下去,她難免情緒激動,若因此影響到胎兒,豈不是大大不妙?皇帝在心裏嘆了一聲,眼下還是孩子要緊。他小心扶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然後握着她的手,低聲安慰:“什麽都不要擔心,朕在這裏,朕會一直在這裏陪着你……”
绮素閉着眼,但輕輕點了點頭,應是聽見了他的話。過了好一會,皇帝聽見她呼吸聲漸漸平靜,終于放下心來。又過了一陣,她氣息均勻綿長,應該是睡熟了。皇帝看着她熟睡時平靜安詳的容顏,忍不住伸手緩慢而輕柔的撫摸她的額頭與臉頰。
“你何時才會明白……”良久,皇帝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低語。
飛白
此後的一個多月,皇帝來淑香殿來得很勤。除了常朝诏對,他幾乎不去別處。绮素對此深覺不妥。皇帝鎮日流連淑香殿,連新寵柳才人和顧才人也無法得見天顏。外人不知情,必會說她霸道,有了身孕還纏着皇帝不放。然前陣子發生的事讓她不好再明言相勸,只能婉轉暗示。
也不知皇帝有沒有聽懂她的旁敲側擊,總是一幅心安理得的模樣,要麽坐在床邊看他的書,要麽賞評新近搜來的字畫。
這天绮素精神略好,便坐在皇帝身側與他同觀。
皇帝抽出一幅字展開,贊嘆道:“柳向的飛白倒是一向不錯。”
國朝選官重視文才,高官中有不少是極有聲名的書家,國子監祭酒柳向就是其中之一,好書之人多半尊他一聲柳翁。绮素越過皇帝肩頭看了一陣,笑着道:“柳翁的飛白向來千姿百态,美不勝收。這一幅雖然也頗見精妙,然布局略顯不足,運筆偶見滞澀,似有露怯之意。妾鬥膽猜測,這一幅字恐非柳翁真跡。”
皇帝仔細看了看,覺得有些道理:“的确,和他以前的作品相比似乎未能盡善。不過這筆法倒是有個九成九,上面又有柳向的印鑒,看着又不像僞作。”
绮素想了想,笑着道:“這是什麽緣故妾也猜不透了。妾眼力有限,也沒有十足的保握斷定這是僞作。不過柳才人為柳翁之女,必然熟悉父親的筆跡,且聞她精通文墨,見識也必不凡,至尊不如請才人過來鑒定一下?”
皇帝颔首,吩咐宮人将柳才人請到了淑香殿。
柳才人已多日未見皇帝,聞訊急急趕了來。她行禮後便從宮人手中接過那幅字,不過看得一眼便笑道:“這的确不是家父所書。”
“哦?何以見得?”皇帝有些驚奇,身體微微前傾。
柳才人難得露出羞怯之色,低着頭道:“這是妾以前年幼無知,模仿家父的戲作,原是想拿去戲弄家父幾位故交好友的,後來不知怎麽就流了出去。這幅字連家中叔伯都無人看出破綻,妾自以為仿得極像了,想不到至尊目光如炬,竟然瞧出來了。”
“倒不是朕厲害,原是賢妃瞧出來的。”皇帝笑着拍了拍绮素的手。
柳才人這才擡眼看了看绮素,笑着道:“常聽至尊誇贊賢妃聰敏,果然不虛。”
绮素的目光在柳才人身上逡巡了一回,淡淡一笑:“湊巧而已。”
大家閨秀的字畫豈會輕易流出?柳才人的這些小心思并不能瞞過绮素,不過是不曾揭穿她罷了。果然聽柳才人順勢道:“妾那裏倒還收着幾幅家父的舊作。至尊若有興趣,不如随妾一觀?”
皇帝看了绮素一眼,沉吟着道:“不如拿到淑香殿中,賢妃也可一道賞評。”
柳才人笑容微滞,随即領命,令跟随的宮人去她房中取來父親字畫。
绮素卻笑着道:“妾看了這半天,倒有些乏了。妾雖仰慕柳翁,現在怕是沒這精神看了。至尊還是去柳才人殿中細賞罷。妾想歇一歇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也笑了:“那好,你且歇着,朕先去瞧瞧,回來再與你細說。”
柳才人不勝欣喜,伴同皇帝起駕回了自己宮室。
皇帝這一走,就沒回淑香殿。第二日宮中人便已知曉,柳才人竟成功把皇帝從淑香殿引回了自己宮室。宮人們都私下議論,這柳才人本事當真不小。她風頭之盛,只怕賢妃也要忌憚幾分。她現在還只是才人,将來怕是不可限量。就連德妃也得了消息,難得來淑香殿向绮素抱怨:“你也不是好欺負的人,怎麽由着她使心眼?一幅字就讓她把至尊拐跑了。”
绮素自不會同德妃說柳才人此舉正中她下懷,只是笑道:“她新近入宮,你我在宮中多年,若是因這點小事認真計較起來,倒讓其他人看了笑話。”
“至尊對她甚是優容。我瞧她這勢頭,将來難保不是第二個沈貴妃。”當年沈貴妃盛寵,德妃不得不多年忍讓,至今提起仍忍不住皺眉。
绮素默然無語,過了好一會才道:“我看她腹有詩書,也算通達禮儀之人,想來不會同當年的貴妃一般跋扈。”
德妃冷笑:“那豈不是更糟?”
當年沈氏跋扈,在宮中樹敵尤多,她們才能順利扳倒她。這柳才人雖然看着張揚了些,行事卻有板有眼,讓人挑不出錯處,豈不是比沈氏更可怕?
绮素自是明白她的顧慮,正要說話,卻有宮女進來說顧才人求見。绮素連忙讓請進來。德妃穩坐着,見顧才人款款步入。她這日仍是家常打扮,頭挽螺髻,身一白色衫裙,外罩寶藍半臂,腰間挂一玉環,很是清新素淡。
顧才人見德妃在此,連忙致意。德妃點了點頭,算是還禮。寒暄之後,顧才人方道:“聽說娘子孕中常感不适。妾手抄了一卷佛經,為娘子作祈福之用,還望娘子笑納。”
“有勞。”绮素謝過,命人接了佛經。
宮人方要将佛經收入,卻聽德妃道:“慢着,拿來我瞧瞧。”
绮素向宮人點點頭,宮人雙手呈給德妃。德妃接了,翻看片刻,向顧才人道:“這都是你親筆所書?”
顧才人不知她何意,低頭稱了聲是。
德妃又仔細看了看手上的經卷,轉向绮素:“你覺得如何?”
绮素就着德妃手裏看了一會,笑着道:“清婉靈動,有衛夫人遺風。”
德妃得绮素首肯,便點頭道:“我瞧着也不錯。”她轉向顧才人,又道:“你這一手字倒不遜于柳才人。”
“德妃過獎。”顧才人回答。
“我可不是誇你,”德妃一邊将抄錄的佛經交還宮女一邊道,“你才貌都不遜于那柳才人,可論起心思卻差得太遠了。”
顧才人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麽心思,臉上一紅道:“是妾愚鈍……”
绮素怕顧才人難堪,連忙道:“娘子也別太苛責于她。不是人人都有柳才人那樣玲珑的心腸。就是你我,只怕也想不到這樣的手段。”
绮素一說話,德妃才意識到她的話有些欠考慮了,便住了口。她不能久坐,沒過多久便起身告辭。绮素送走了德妃,見顧才人尤自沉思,輕聲對她說:“德妃一時不忿,你別往心裏去。”
顧才人應了,卻依舊帶着黯然的神色。绮素見了也不便多說什麽,只在心裏嘆息,五個才人裏品貌可以柳才人抗衡的也就這顧才人了,可她偏不懂得讨巧。若柳才人心計再深些,懂得如何彈壓她,将來的局面可真是難料了。
沖突
冬至将近時,绮素的害喜症狀總算是減輕了。
她這幾個月卧床調養,不但宮中事務都托了太妃,便是與其他嫔妃的來往也少了,不免顯得疏遠。這是不能不花時間彌補的。所以她身體略略好轉,便開始往各處走動,尤其是德妃。她在宮中時日最久,絕不能與她生出嫌隙。
這日訪畢德妃,绮素随着導引的宮人、內官走在小徑上。深秋紅葉霜染,她看得出神,不覺停了腳步。宮人們自不敢相擾于她,都默默伫立到一旁。就在這時,她聽見遠處隐隐的話語聲。雖然隔得甚遠,聽不清楚,但從那極快的語速聽來,似乎有人在争吵。她暗暗詫異,命宮人們都留在原處,只扶着一個小宮女的手向聲音來源走了幾步。從徑旁層層楓葉的縫隙,她看見四個人影。仔細一看,除了顧才人,宮中的幾個才人竟都聚在此處了。其中穿着紅色胡服的柳才人最是顯眼,被其他三人圍在中間。
“柳才人,”謝才人柔柔道,“你我一同進宮,也算是有幾分情誼,所以不免提醒一句,身為女子,還是賢德些的好。”
柳才人掃了她一眼,冷冷道:“三位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提醒我這個?”
孫才人輕輕一笑:“咱們是一片真心才和你說這番話。你在咱們面前耍心眼倒也罷了,可賢妃是什麽人?你怎麽敢把手段用到她面前?”
“賢妃?”柳才人冷笑,“你們真在意賢妃麽?自己沒本事留住至尊,就拿賢妃來壓我。”
鄧才人見她态度嚣張,也尖刻道:“你這說的什麽話?我們若把這話告訴賢妃,你以為你讨得到便宜?不錯,現在至尊寵着你。不過花無百日紅。當年沈庶人聖寵如何,結果又怎樣?才人可別說進宮前沒聽過。當年沈庶人禍亂後宮,才人這做派,倒真有些沈庶人的架勢了。”
柳才人大怒,一掌掴在鄧才人臉上。
鄧才人受了她一掌,捂着臉恨道:“你敢打我?!”
柳才人慢條斯理的整了整衣服,,斜眼看着她道:“打都打了,還有什麽敢不敢?”
“你……”鄧才人也顧不得平日裏一慣的優雅姿态,伸着五指向柳才人抓去。
孫、謝二人雖也不滿柳才人,但也知道若真鬧出事來,憑柳才人的聖眷,最後誰吃虧還真說不準,所以兩人急急上前,欲拉開二人。
四人正扯做一團,卻聽一聲斷喝傳來:“都住手。”
她們回過頭,見绮素慢慢從楓樹後走來,都變了臉色。
“賢,賢妃……”鄧才人一張俏臉煞時變得雪白。
绮素的目光慢慢掃過她們。除了柳才人,其他人都滿面愧色的低下頭。柳才人卻還倔犟的昂着頭,絲毫不肯回避她的目光。绮素嘆了一聲,緩和了口氣:“幾位同為陛下嫔妾,公然撒潑,成何體統?”
謝才人見其他人都不作聲,便大着膽子道:“我們錯了,賢妃恕罪。”
“這次我就不追究了,下不為例。”绮素肅然道。
四人都應了,正欲退走,卻聽绮素道:“柳才人留步。”
謝、鄧、孫三位才人互視一眼,都以為绮素要發落柳才人,不免幸災樂禍。但她們并不敢再逗留下去,只對彼此一笑便都匆匆走了。
柳才人站在原地,等候绮素發落。
绮素并沒有急着和她說話,而是向身邊的小宮女吩咐了兩句。小宮女點頭,小跑着走了開去。不多時她拿了兩個軟墊回來,放在青石上。
绮素其中一個墊子上坐了,向柳才人道:“你也坐吧。”
柳才人不知她是什麽意思,默默的在她身旁坐下。
“今天的事原不是才人的錯,”绮素柔聲道,“可是鬧到這個地步,沒錯也變得有錯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雖然至尊對才人青眼相加,然樹敵太多,終不是好事。”
柳才人入宮得寵,一向被其他人孤立,難得聽到如此懇切的話,不免鼻子一酸。她勉力克制,淡淡說了聲:“賢妃教訓得是。”
绮素看得出她的委屈,倒有些可憐起她來,再有心計,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入宮前只怕她從來沒有承受過這樣的壓力。绮供需伸手輕輕拍了拍柳才人的背,輕輕說:“我不是教訓你。我癡長你幾歲,在宮裏時間又長些,所以給你一點建議罷了。”
柳才人悶坐了一會,才小聲道:“那天……我硬把至尊從娘子那裏請了出來,娘子一定怪我吧?其實我很過意不去。”
“過去的事就不必提了,”绮素溫言,“我也沒放在心上。”
“不不,這件事我一定要解釋明白。”柳才人急道,“我并不是想和娘子為敵。只是,只是見不到至尊,我就,我就急了,瘋了一樣,只想看他兩眼,所以就用了那樣的法子……”
绮素唇邊的笑容微微淡去,看了她好一會才問:“你很喜歡至尊?”
柳才人紅了臉:“我很小的時候就聽家父說過至尊的事跡。他十二歲出鎮北府,肩負起一方興亡;回京後禮賢下士,朝野屬望,因此被立為太子;為太子時又愛民如子,一心為國……我那時想,這樣舉世無雙的人物,我要是能見上一見就好了。不想過了這麽些年,我竟然真的見到他了。不止見到了,還能一直陪伴他左右。得知我将奉诏入宮時,我就想,上天待我終究不薄……”
聽着柳才人傾訴她對皇帝的仰慕,绮素心裏卻是說不出的味道。原以為她種種邀寵的手段只是為了榮華富貴,想不到她卻是真心愛慕皇帝,自己倒真是錯看了她。柳才人一雙閃亮的眸子轉向她時,她竟有些瑟縮起來,微微偏轉了頭。
“賢妃……一定在笑話我吧……”柳才人羞澀道。
绮素搖頭:“不,我很羨慕。”
“羨慕?”
“羨慕你有這樣純粹的感情。”绮素不動聲色的轉了話題,“這些天都沒有見到至尊,可是國事繁忙?”
“正是國事忙不過來呢,”柳才人一提起皇帝就興致勃勃,“以往秋天雖也有狄人為患,咱們卻都是采取守勢。去歲戰勝西戎,目下中原已無後顧之憂,因此至尊不欲再行防守之策,意圖主動出擊,威壓北狄。至尊登基後還是第一次大規模出擊北狄,絕不能敗,故而尤其費心籌劃。不過我聽說這幾天都有捷報,想來情勢大好,至尊也可以松口氣了。”
這些事绮素自然知情。平定西戎的正是她的表兄蘇仁,且他至今仍在西戎統兵。皇帝有心出兵北狄,故讓蘇仁在西戎穩定局勢後率師回返,與丘立行合兵一處。
皇帝登基之初,國中局勢未定,尚無餘力顧及北邊,只能安撫為上。北狄以為新君好欺,這幾年一直蠢蠢欲動,遠不及先帝在世時恭順。皇帝早有收拾他們的意思,只是時機未到,才一直忍耐。如今東夷和西戎都已平定,中原府庫亦足,進兵北狄順理成章。只是……绮素擡眼看向柳才人,倒沒想到她一個年輕女子,對政事也有如此了解。
見绮素盯着自己,柳才人也有些不自在,笑着問:“賢妃怎麽了?”
“我只是驚訝,才人竟有如此不凡的見識。”绮素收回目光,笑着回答。
“因為……”柳才人難得有些扭捏的絞起了袖子,“因為至尊關心,我才會關心的。”
绮素看她面上一片緋紅,嬌羞無限,過了好一會才苦笑着說:“才人待至尊果然一片至誠。”她垂目片刻,又輕聲道:“才人聰慧過人,至尊有你,是他的福氣。”
“賢妃過獎了。”柳才人難得的不好意思起來。
不過绮素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時間并不長,她很快調整好情緒,用一貫的柔和語氣說:“至尊操勞國事,不免思慮過甚。有時見至尊回到後宮仍然憂心仲仲,雖有心幫他,卻限于見識,縱想分擔,也是無能為力。有才人在,我便放心多了。”
柳才人聽她語意帶着股說不出的味道。她連忙道:“不,妾怎麽比得上賢妃……”
绮素握住她的手,微笑道:“我不過只是個無知婦人,怎及得上才人博覽群書?”她看了看天色,續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柳才人瞧着绮素遠去的背影,也不免陷入沉思。賢妃說得不錯,皇帝确實常常因國事殚精意竭力。後宮妃嫔多半只是略通文墨,鮮少有人涉獵文史。她們确實無力為皇帝分擔這份重擔。可是她不同。她自幼攻書,政論史書都看過不少。父親柳向又喜談論,她也聽過不少他對政事的見解。她是可以幫到皇帝的。
輔佐他成為一代明君豈不是比單純的陪伴更有意義?柳才人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奏疏
光耀十一年冬,丘立行大勝北狄,班師回朝。恰在此時,一道極特別的奏疏呈到了皇帝案頭。
這道奏疏言道自武宗時期,國朝對外征戰頻繁。今上即位以來,亦有遼海之軍,昆吾之役。連年作戰,民間已頗有怨言。奏疏谏言,朝廷應息兵止戈,不可再輕易興兵。
整篇奏疏文采華美,言辭犀利,在朝中引起一陣不小的轟動。不過這篇奏疏最特異之處倒不在于它的立論和辭章,而在于它并非出自朝臣之手。這篇奏疏乃是柳才人所書。
開國以來,雖尚無女子涉政之例,但前朝天下分裂時,北國素有主婦當家的傳統,後妃上疏倒也不是前所未聞之事,只是她恰在此時上疏,就不得不讓人玩味再三了。
鄭國公丘立行自先帝時統兵至今,戰功赫赫,可謂國朝柱石。他剛剛痛擊北狄歸來,皇帝必然大肆封賞。柳才人這一道上疏,卻直指朝廷好戰以致荒廢農事,民間不忿,立刻使丘立行所立大功黯然失色。丘立行一回京,第一件事不是受賞領封,反而是上疏向皇帝請罪。
皇帝态度也頗有意思,他依舊給了丘立行大批封賞,甚至連他剛滿三歲的幼子也有了封爵。丘立行上書苦辭,也讓皇帝好言撫慰了。而對于上疏的柳才人,皇帝命人好好褒獎了一番,以為後宮賢德典範。一個月後,皇帝又将柳才人晉為婕妤。這樣的結果,看似不偏不倚,但有識之人無不對皇帝的立場心知肚明,比如蘇家兄弟。
丘立行乃是大力提攜蘇家兄弟的人,與蘇家可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且丘立行在軍中多年,極有威望,也很得将士們愛戴。于公于私,蘇家都不能不有所警惕。
蘇引再度進宮探望長壽時,不免婉轉問起這件事:“聽說陛下褒獎了柳才人……”
“不是才人,是婕妤了。”绮素笑着糾正母親。
蘇引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低聲問:“陛下此舉,可是要對鄭公不利?”
绮素一笑:“阿娘不必如此緊張,陛下若是要對鄭公不利,根本不會有這一道奏疏。”
蘇引迷惑的看着女兒:“你的意思是……”
“阿娘可還記得當年的崔令公?”
“崔相?”蘇引不明白女兒何以突然提起已隐居數年的前宰相崔明禮。
“若是陛下有心要對付鄭公,就不會借婕妤之手敲打他,而會像對待崔令公那樣,不動聲色的加以擡舉,直到他自以為貴盛無匹,忘乎所以時突然發難。請阿娘轉告表兄,讓他們不必擔心。陛下這還是要重用鄭公的意思。這奏疏看似對鄭公多有微詞,卻是他的護身符。鄭公既然上疏請罪,想來是明白陛下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