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身後,看皇帝邊走邊興致高昂的逗弄着懷裏的長壽。
這一抱就一直抱到了淑香殿。哺乳過後,長壽便顯出困意,绮素抱着他輕輕搖晃,哄他睡覺。皇帝盤腿坐在榻上,一邊啜飲着酪漿一邊看着母子倆的身影。看着看着,皇帝嘴角微微揚了起來。
好不容易長壽睡得熟了,绮素才将他放到搖籃裏,然後走到皇帝近前,伏身向皇帝請罪。
皇帝只是看了她一眼,平淡問:“你有何罪?”
“妾出言不遜,有忤逆之罪。”
“你不過是說了實話,”皇帝嘆息着向她伸出手,“可有時候,實話也傷人。”
绮素膝行數步,默默将手放在皇帝掌心:“妾知錯了……”
皇帝握住,輕輕摩挲着,許久才道:“這事就別再提了。這幾天忙于國事,冷落了你,不會怨朕吧?”
绮素低頭答道:“至尊為國事操心,妾豈敢有怨?”
皇帝嘆息一聲:“三年前才平定了東夷,還沒安生多久,西戎又開始不安份了,難啊。”
“不是……有鄭公在嗎?”皇帝難得在後宮說起國事,故绮素遲疑了一會才問道。
“有消息說今年北狄疾疫盛行,死了不少牲畜,秋後必然大舉南下。丘立行得防備他們,沒法分身。朕本來籌劃多時,拟今秋大舉興兵,狠狠壓一壓北狄的威風。西邊這麽一鬧,只能轉攻為守,以求萬無一失。”
绮素詫異,皇帝極少與她言及國事,為何這次會說得如此詳細?難道皇帝仍疑心她有奪嫡之意?
這個念頭讓她心裏一緊,卻如平時一般言辭婉轉的回答:“國政之事,妾不是太懂。不過西戎離中原甚遠,又有大漠阻隔,對中原應該不會有太大影響才是,何苦急在一時?”
“這你就不懂了,”皇帝微笑道,“西戎的安定與否關系中原商路。武宗親征西戎,并在那裏設立都護府,其用意便在維護商路暢通。先帝在位時府庫殷實,除了鼓勵農桑,也與這條商路密不可分。中原的絲綢能在西邊拂菻、大食等國賣出高價。要打仗,就得有馬有兵器有糧晌,發展馬政、打造兵器,件件都是要花錢的事。北狄難纏,咱們得做好長期周旋的準備,所以穩定西戎的局勢是必要的。可惜先帝過世後,朝中将星凋零,除了丘立行,尚未有可獨擋一面的大将。”
“這……妾就越發不懂了,”绮素賠笑,“除了兩位表兄,妾一個朝官都不認識,無法替至尊分憂。妾實在慚愧……”
“朕也沒指望你能出什麽點子,不過想有個人聽朕倒倒苦水。”皇帝笑笑,忽然一愣,然後一拍大腿:“對啊,朕怎麽沒想到你那兩位表兄?”
绮素越發摸不準皇帝的意思,連忙道:“自兩位表兄從軍,妾就沒見過他們的面,也不知他們現在是賢是愚。至尊切不可因妾循私。誤了大事,妾擔當不起。”
皇帝擺手:“你放心,朕沒糊塗。你那兩個表兄在丘卿軍中多年,倒是可造之材。朕找個機會試試他們,若果真是将帥之選,便由他們統兵。舉賢不避親的道理朕還明白,你不需多慮。”
绮素低頭:“那麽,妾就恭祝至尊旗開得勝了。”
皇帝有了主意,心裏一松,便笑起來:“煩心事暫且放一邊吧。這麽多日沒見,你也不陪朕好好說會話。”
他靠得極近,溫熱的氣息拂在绮素頸間。绮素臉一紅,低聲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皇帝輕笑起來,一邊吻着她的耳垂一邊低吟:“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作者有話要說:
☆、程謹
光耀十年八月,皇帝下诏,授蘇仁行軍道總管一職,領兵征西。其弟蘇儀也被派遣出京,前往北府協助丘立行防禦狄患。
中書、門下兩省因為皇帝接二連三的诏旨更為忙碌,宋遙、程謹更是夜以繼日的留在北省處理各項因出兵而産生的突發事務。程謹這日實在累得狠了,只覺頭昏腦脹,太陽穴突突直跳,不得不擱筆,信步走到庭中稍事休息。
中書、門下內省分列宣政殿東西兩側,不時有往來官員、內官出入。見到程謹,他們皆側身向他施禮。程謹一路還禮,更覺煩躁,想尋個更安靜的去處,便向僻靜的地方走去。忽然一物“啪”的一聲掉在他面前。程謹定睛一看,卻是一枚棗子。然後他聽見了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他擡頭望去,見身旁樹上趴着一人,一對明亮動人的眼睛映入他的眼簾。
那人着內官服飾,程謹一眼就認了出來,道:“你不是賢妃身邊的……”
“噓——”來人有些慌張的對他豎起手指。
此人正是绮素身邊的琴女。她跳下樹,小聲笑道:“還好是你,若是被別人看見我就死定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程謹問。
這裏多有朝官走動,宮女在此地出入是極不合适的。
“摘棗子呀,這裏的棗子長得最好了。”琴女揚了揚手裏的一包棗子。她忽的收了笑意,可憐兮兮道:“你可別告訴其他人,讓賢妃知道我私自來這兒就慘了。”
程謹自重身份,當然不肯與一個小宮女為難,只是笑問:“怎麽,賢妃對你不好麽?”
“娘子對我當然是好的,”琴女急道,“好幾次我闖了禍,都是她護着我。”
“那你還到處惹事,給她添麻煩?”程謹笑着揶揄。
琴女眨巴着眼睛,滿是乞求:“所以你不會跟人說的,對吧?”
程謹忍不住又是一笑:“好,我不跟別人說就是。不過這裏人多眼雜,讓人看見,确實易生是非。你還是早些回去為妙。”
琴女拍了拍衣服,道:“那我回去了。”
她走了兩步,忽然又回過頭來,将一個紙包塞在程謹懷裏,說:“你是個好人,摘的棗子分你一半。”
程謹看着手上這包甜棗哭笑不得。他常得皇帝召見,也不是沒見過宮女們。她們個個都守着規矩,在朝臣面前尤為謹慎。琴女卻是天真爛漫,算得上異類。不過能容得下琴女在身邊,想來賢妃是個厚道人。程謹想起他和宋遙之前處處防她,倒有點愧疚起來。
琴女倒是一點沒猜到程謹那些心思,哼着小調一路回了淑香殿。剛一進門,便聽見長壽的哭聲。琴女和長壽最為親近,一聽這聲音也顧不得換裝,急急進了內室。
绮素正抱着長壽哄着,見着琴女這一身裝扮,便知她一定又淘氣了,輕斥一聲:“哪天你總得闖出禍來,連我也救不了你。”
琴女吐舌:“下次不敢了。”
“你哪次不是這樣說?”绮素将長壽遞給她,“快來哄他。若是哄得他不哭了,我就再饒你這次。”
琴女大喜,接過長壽一手抱着,另一只手從箱中抓了個人偶逗他。果然長壽止住了哭聲,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想抓人偶。绮素這才松了口氣,對琴女也緩和了臉色。
這時有人來報說皇帝将至,绮素抱過了長壽,對琴女道:“換衣服。”
琴女知道這是她維護之意,連忙稱謝退了出去。
皇帝來時,看見的是琴女一本正經的侍立在門口。他不覺有異,徑向殿內走去。绮素已抱着長壽迎了上來。皇帝制止她向自己行禮,抱起長壽舉過頭頂。
長壽也不知是興奮還是害怕,在半空中四肢亂蹬,逗得皇帝大笑不已。绮素察顏觀色,笑着道:“至尊這麽高興,可是有了喜事?”
“今天最新的軍報,蘇仁旗開得勝,連破西戎兩個小國。”
“初戰告捷,果然是好事。”绮素含笑道。
皇帝笑着将長壽交回給绮素,笑道:“朕想你一定急着知道你表兄的消息,所以第一個說給你聽。露布上說他已俘獲兩國國主,正要押送回京。朕果然沒看錯人,你這表兄确是難得的将才。照這勢頭,重複四鎮指日可待。”
“那妾就先向陛下賀喜了。”
“應該賀喜,應該賀喜。”皇帝難得有些忘形。左右宮人不免掩口。
皇帝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于喜形于色,咳了一聲,收斂了笑意,回複平日的嚴肅表情。
绮素只裝沒看見,含笑道:“前陣子妾托家母往廟裏捐了一萬脂粉錢,願我大軍旗開得勝,表兄平安。這才幾天便有了捷報,想來國朝有佛祖庇佑,才能聲威遠揚。”
皇帝聽了更為高興,握着绮素的手道:“你有心了。”
“應該的,”绮素說,“宰輔們總算可以安心了,妾聽說他們都日夜在北省操勞呢。”
皇帝聽了點頭:“他們這陣子着實辛苦,尤其是程謹和宋遙。幹脆朕給他們二人幾天假,讓他們也好好休息。”
“還是陛下想得周到。”绮素微笑着。
皇帝說到做到,不久便有诏旨,讓宋遙、程謹都回家休假十日,同時告谕各部,若無緊急軍務,這幾日都不必打擾他們。
程謹年輕,在家不過休養了兩日便緩過來了。适逢其妻李氏欲往廟中進香,程謹難得這日有閑興,索性陪妻同往。
李氏嫁程謹于微時,兩人感情一直不錯,唯一不足的是兩人結缡十餘年只得一女,并無子嗣。程謹尚未說什麽,李氏已不自安,認為自己未能為程家承繼香火,于婦職有虧,因此頻頻往寺中祈願,希望佛祖賜子。
相比妻子鄭重其事的供奉佛祖,程謹卻顯得十分悠閑,全當作陪妻游玩。
李氏入內燒香,程謹便在寺中賞玩。寺院中庭有數棵結滿果實的棗樹。程謹走到樹下仰頭看着枝上累累棗實,不知怎的就想起琴女來。若她在此,不知會如何評價此地的棗子?
他這樣想着,鬼使神差的伸手摘了一枚,咬上一口,覺得味道遠不如上次琴女給他的那包。
“郎君?”妻子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
程謹回頭看向妻子:“你好了?”
李氏點頭,卻瞥見他手中咬過的棗子:“這是……”
程謹微微臉紅,豎起食指:“噓,讓寺裏僧衆看見,臉可就丢大了。”
李氏失笑:“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還是改不了孩子氣。”
程謹搔着頭,見四下無人,趕緊将剩下的半顆棗放入口中毀屍滅跡。
夫婦二人攜手往寺外走去,程謹忽然嘆了一句:“這寺中棗子不及宮中多矣。”
李氏一怔。她記得前陣子丈夫回家帶了一包棗回來。程謹向不對妻子隐瞞,說是在宮中巧遇賢妃身邊的宮人,便得了這包棗。她當時只覺丈夫巴巴的抱一包棗回來甚是可笑,并未多想。此時聽丈夫似有遺憾的語氣,李氏心裏不免一動:聽丈夫語氣,似乎對那宮人甚有好感。自己多年無子,是不是該給丈夫物色一個合意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賜女
绮素生子後,皇帝大為高興,特許其母蘇氏随時入宮探視。這日午後長壽剛剛睡下,宮人便報蘇娘子來了。
绮素出外迎接母親,笑着道:“阿娘來得不巧,長壽剛睡下。”
“不妨,”蘇引溫和道,“我悄悄看看他就好。”
母女倆一同走到長壽的搖籃邊。蘇引慈愛的看了一會長壽,母女倆才坐在一起說話。
琴女早已備好各種吃食呈上。蘇引轉目看了她一眼,向绮素道:“這是琴女吧?”
“是。”绮素點頭。
蘇引雖進宮數次,但并不曾仔細打量過琴女,此時她拉起琴女的手,上上下下審視一番,倒讓琴女有些不自在起來,扭捏着問:“蘇娘子?”
蘇引放開了她的手,對她笑了笑:“是個不錯的孩子。”
绮素有些不解的看着母親,不明白她何以突然對琴女青眼相加。
蘇引注意到了女兒的表情,卻并不急于解釋。待宮人們都退下後,她才對绮素道:“我今日入宮,除了看看長壽,還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
“阿娘請說。”绮素牽着母親的手坐下。
“前兩天程家娘子突然到了咱們府上,還帶了不少禮物。”
“程家娘子?”绮素愣了一會,“程相公家那位郡君?”
中書侍郎為正四品官職,程謹妻李氏因而有郡君诰封。
蘇引點頭:“正是她。”
“程相家與我們素無來往,郡君何以到訪?”
“這事說來也奇,她竟是托我來做媒的。”
“做媒?”绮素越發疑惑。
蘇引一笑:“其實她想向你讨個人。”
绮素終于明白過來:“莫非阿娘說的是琴女?”
蘇引點頭:“她說她和程相公成婚多年尚無子嗣,想為夫納妾。她打聽到你身邊的琴女性情、品貌都不錯,想向你讨人,可又怕唐突,所以讓我來做說客。”
“她極少入宮走動,怎會知道琴女這個人?”绮素深思。
“這我卻不知了。我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并沒仔細打聽。不過,”蘇引頓了頓道,“程相夫婦都是厚道之人,想必不會虧待琴女。這不失為一樁好姻緣。”
绮素低頭思忖半晌,搖了搖頭:“這件事怕是不好辦。”
“你若是點了頭,還會不好辦麽?朝中幾位宰輔對你都有成見,若能趁此與程相公修好,以後就算他不為你說話,至少不會來為難你,豈不是好事一件?”
绮素笑道:“阿娘說的我豈會不知?只是宮裏有宮裏的規矩,即便是我也不能随便做主。再說宮中人多口雜,若因此損了程相聲名,豈不是弄巧成拙?不管是為了琴女還是為了我,此事都慎重些才好。”
蘇引回以一笑:“這倒也是。總之我把話帶到了,該怎麽辦還得你拿主意。”
母女倆又說了會話,等長壽醒了,蘇引又抱着逗了他一會才出宮去。送走了母親,绮素一邊抱着長壽一邊細思母親說的這件事:程謹若真對琴女有意,對她确實百利無一害。只是這件事若由她開了口,攏絡之意未免過于明顯。這事恐怕還得着落在皇帝身上。
琴女從門外進來,笑着對她道:“至尊遣人來說,他和幾位相公談完國事就過來……”見绮素魂不守舍,也不知聽見沒有,她不免停了一下,才又笑着問:“賢妃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绮素擡眼看了琴女,心裏一動,沉了面色:“琴女,你給我跪下!”
皇帝處理好了政務便往淑香殿看绮素母子,剛一入內卻見琴女去飾散發跪于庭內。
“這是怎麽回事?”皇帝不免奇怪,绮素待下素來寬和,對琴女更是疼愛,極少如此責罰,便随口問道。
琴女紅着眼圈道:“奴婢做錯事了,賢妃罰奴婢在此思過。”
皇帝與琴女相熟,不免又問:“你這是犯了什麽事?”
“這……奴婢……”琴女有些委屈的噘嘴,“奴婢不太清楚……”
皇帝失笑:“朕平日看你挺機靈,原來也是個糊塗人。罷了,看你這樣子,跪的時間應該也不短了,先起來吧。”
“賢妃沒說話,奴不敢起來。”琴女可憐巴巴的說。
皇帝又讓她逗笑:“怎麽?朕的話也不管用?好罷,朕進去替你向賢妃求個情。”
“謝陛下。”琴女向他下拜。
皇帝走入殿內,見绮素正抱着長壽迎出來。長壽一臉淚痕,顯是剛剛哭過。皇帝笑着接過長壽:“怎麽了?”
“琴女不在,這孩子就不肯安份。”绮素嘆息。
“朕正想說琴女的事。她在外面跪着也挺可憐的,既然長壽跟她親近,就讓她進來哄哄吧。”
一提琴女,绮素便冷了臉色:“她做錯了事,正在受罰,豈可喚她進來?再說愛之适足以害之,也不能老慣着這孩子。”
“你說的也有道理,”皇帝笑問,“不過我看琴女一向懂事,她今日所犯何事,讓你如此大動肝火?”
绮素倒尴尬起來:“說來慚愧,琴女竟與宮外大臣私相授受,壞了宮中規矩……”
“這倒真是宮中大忌,”皇帝點頭,“是哪位大臣?”
绮素嗫嚅着道:“是……是程相公……”
“程謹?”皇帝大為意外,“想不到他會做這種事。你和朕說說是怎麽回事。”
“是。”绮素坐下,将程妻李氏托母親蘇引求娶的事原原本本說來。說完了,她向皇帝請罪:“程相公為人謹慎,而琴女向來視宮中法度如無物,這件事必是錯在琴女。妾管教不力,請至尊責罰。”
皇帝看了她一會,忽的一笑:“你說得這樣嚴重,朕還道是何等大事。朕看這并不是什麽壞事,他二人又般配,便是成全了又有何妨?”
“可是……此事傳揚出去總是有損程相公的聲譽……”绮素遲疑着道,“再說宮中也有法度……”
皇帝拍拍她的手:“法理之外,尚有人情。若是處置妥當,不失為一樁佳話。況且程謹少年風流,有這麽一兩樁韻事何足為奇?朕又何至為區區一宮人而疏遠賢才?放心吧,這件朕自有分寸。”想了想,他又捉狹的笑道:“程謹此前老是上疏指摘朕耽于女色,偏寵沈氏,以下欺上。這次鬧出這樣的事,朕倒要看看他有何話說?”
绮素知道這件事已有了眉目,笑着嗔道:“至尊何苦捉弄程相公?”
“誰讓他平日總是自命清高?難有這麽個機會可以諷刺他兩句,朕豈能放過?”
皇帝果然留了心,兩日後與衆相議事完畢,他單獨留下程謹,說起程妻托蘇引求娶琴女之事。這件事原是李氏私下托的蘇引,程謹尚不知情,聽皇帝說起此事不由大驚,連忙伏身于地:“拙荊出身小家,不知宮中法度,方行此荒唐之事。臣受聖賢教誨,絕不敢染指宮人,請陛下明鑒。”
“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皇帝笑着扶他起身,“所謂人不風流枉少年,何況卿文采風流,有宮人仰慕也是常事。”
程謹漲紅了臉,連聲道:“不不不,臣不敢受。”
“你不要?”皇帝挑眉,“這可難辦了。賢妃惱怒琴女壞了宮中法度,要罰她做戶婢,朕有意成人之美,方才留下她。卿若不要,事情恐怕不好了結。”
“這……”程謹不免為難,“陛下不能讓賢妃留下琴女麽?”
“後宮既然交由賢妃執掌,朕就不會幹涉。何況私相授受,本為宮規所不容。卿若不要她,朕與賢妃也只得禀公處理。”
程謹進退兩難,急得滿頭是汗。他雖喜琴女天真活潑,卻未往男女之事上想,妻子自作聰明,才引出此事。接受琴女,有損自己清譽;若不接受,琴女無辜受罰,又豈不讓他愧疚終生?
皇帝見程謹坐立不安,像熱鍋上的螞蟻,不覺好笑,也不好再捉弄這老實人了,擺擺手道:“朕看卿對琴女并非無情。卿為國事操勞,朕又何至舍不得一個宮女?這件事卿還是聽朕安排吧,保障讓卿滿意。”
程謹聽皇帝這話,知他已經決斷,只得領命。十餘日後,皇帝賜每位宰輔兩位宮人,以慰他們這段時日的辛苦。國朝向有賜女于重臣的先例,因此朝中大臣并不以為意。而琴女就在賜與程謹的兩人之中,被悄悄送至程府。
此時的朝中依舊平靜,卻不知飓風終起于青萍之末。
作者有話要說:
新人
光耀十一年七月,宮中傳出消息,賢妃再度有孕。
消息傳出十餘日後,宋遙忽然上疏,以後位虛懸已久,請皇帝擇世家德才之女充實後宮。這道奏疏中對宮中地位最高的德妃、賢妃只字不提,不免透露出不尋常的意味。
德妃久病朝野皆知,她無望中宮之位乃是情理之中。賢妃卻是一直代掌後職,署理宮中大小事務。賢妃方有身孕,又一直獨得皇帝寵愛,宮中傳言,若她再度生子,或将為後。宋遙恰在此時上這麽一道奏疏,針對之意不言自明。
崔明禮罷相以後,便由宋遙擔任秉筆,不久正式任他為中書令,總揆百官。他又是皇帝在藩的舊臣,深得信用,毫無争議的成為宰相之首。他如此旗幟鮮明的反對賢妃,只怕賢妃問鼎後位的希望是微乎其微了。
看出這一點後,家有适齡女子的大臣不免心思活動:自崔氏、沈氏先後被廢,皇帝後宮妃嫔不過寥寥四人,可謂國朝歷代皇帝裏數量最少的一人。皇帝膝下的子女亦不算多。常山王一案牽連宗室甚廣以致目下皇族人丁凋零。為了天下安定,讓皇族枝繁葉茂乃是必要之事,因此皇帝不大可能拒絕納新。
宋遙奏疏中提到擇世家之女,極有可能會在朝中官員之女中甄選,自家女兒、妹妹入選希望應該不小。若入宮得到皇帝喜愛,且生下一男半女,位極紫宮不是不可能。屆時一家貴盛,更不必言。
無論是認為賢妃不堪為後或是為了自家利益打算,宋遙的上疏都得到了朝中多數大臣的贊同,惟程謹對此事不置可否,顯得态度有些暧昧。
皇帝果然采納了宋遙的提議,從功臣、貴戚之女中擇選出五人禮聘入宮。
宮中早早就傳開了消息,将入宮的五位新人皆為色藝雙絕的女子,且都出身良好。宮中稍有見識的人都可以預見年輕貌美的新人必會分去皇帝歡心,将來若有了子嗣,後宮的情勢必為之一變。消息傳出後,處于風口浪尖的賢妃有何反應尚不可知,趙修儀與孫修媛倒先憂慮了起來,雙雙去德妃處打聽消息,卻被告知德妃舊疾複發,不能與她們見面。
兩人商議了一下,複往绮素殿中。到了淑香殿,卻被告知賢妃孕中不适。淑香殿的宮人代绮素向兩人表達了歉意,婉轉拒絕與二人相見的請求。
“怎麽辦?”孫修媛問趙修儀,“也不知那位是什麽打算?”
趙修儀育有兒女,地位高于孫修媛,也更有主意。她想了一會道:“罷了,既然人家不着急,咱們又何必自尋煩惱?”
孫修媛聞言不語。
趙修儀見她猶疑,又道:“我剛才在想,至尊對你我一向平平,就算新人入宮,又能有多大影響?德妃這些年也不大承寵。這幾年最得聖眷的唯有賢妃。以宋相公為首的朝臣向來不怎麽看得起賢妃。這次新人入宮,她才是最應着急的那個。人家還穩坐不動,咱們又何必慌張?”
“德妃、賢妃還有娘子都是有子之人,自不必擔心。可嘆我福薄,膝下沒個一兒半女……”
趙修儀拉着孫修媛的手道:“我雖是有兒女,你也瞧見了我一年裏見不了至尊幾次。我不過只比你略好一點罷了,朝中又無倚傍……”
孫修媛被她說得觸動了心事,紅着眼睛沒說話。
“你說咱們慌慌張張的有何好處?”趙修儀道,“新人入宮又不是你我所能左右之事,何苦讓別人看了笑話。恐怕德妃和賢妃都是這樣意思,才不和我們見面。咱們還是先靜觀其變吧。”
孫修媛認可了趙修儀之言,兩人各自回了居所。
一個月後,新人在矚目之下入居宮內。
新人果然個個貌美如花,尤以國子監祭酒柳向之女最為出衆。柳向本出自河東名門,又飽讀詩書,其女自幼受其熏陶,早在京中才名遠揚。其次則為給事中顧易之妹。顧家早年以軍功出身,其曾祖位列三公,其父門蔭入仕,官至黃門侍郎,可惜早逝,顧氏唯依兄而居。與柳才人的明媚嬌豔不同,顧才人婉約動人,另有一番風味。餘下謝氏、鄧氏、吳氏,容貌雖然稍遜,卻也各有姿色,并且有着不輸柳、顧二人的家世。五人一入宮便引得宮中一陣轟動。
新人們初入宮中,并不敢輕視攝理後宮的賢妃,因此兩日後,五人齊至淑香殿拜見。
正巧太妃這日也在淑香殿,因此一并見了。
新人們并宮女、侍婢同至殿中。淑香殿內花團錦簇,香風陣陣撲面而來,可說是前所未有的熱鬧。殿中早已張設坐褥。賓主各自施禮酬答,然後分別入座。
绮素知道皇帝已臨幸過柳、顧二兩才人,等她們一入座便細細打量。五位新人一字排開坐于殿中,居中穿白色半臂、紅色襦裙的少女神采飛揚,燦若春花,當是柳才人無疑。坐在她身邊眉目極秀美溫婉的紫衫女子則應是顧氏了。
察覺到绮素的目光,顧才人含羞以袖半遮其面,更添嬌羞之态。柳才人卻并不回避绮素的目光。相反她也正好奇的打量着這位執掌後宮的寵妃。出乎她意料的是,賢妃的容貌至多只能算是清秀,并不能稱為絕色。許是因為有了身孕,她身着寬大衣衫,既不施脂粉,也不戴珠翠,顯得過于簡素。倒是與她并坐上首的太妃保養得宜,風韻猶存,更為華貴雍容。
注意到柳才人的目光,绮素微微垂目,随即擡首,以無懈可擊的笑容面對眼前的五人。
太妃掃了幾位新人一眼,見绮素沒有先說話的意思,便笑吟吟的先開了口:“宮中可好久沒有這麽熱鬧了。”
绮素微笑着點了點頭,緩緩道:“宮中已多年不見新面孔,想來太妃瞧我們早瞧得厭了。”
“我可沒這麽說,”太妃掩口笑道,“我不過是想起我剛入宮時的情形了。一晃都這麽多年了,一入宮門歲月催啊。”
“可不是,”绮素也笑着說,“有時往鏡中一瞧,只覺自己竟老了許多。”
“賢妃娘子說哪裏話?”坐于下首的柳才人忽然開口,“娘子風華正茂,正是最美的時候呢。”
绮素微微偏轉目光看向柳才人,向她一笑。新人們尚不了解宮中景況,都默默無聲,只有柳才人敢于插話,可見有些膽色。且她的話大方得體,顯然是經過思慮,而非出自莽撞。绮素暗自點頭,看來傳言不虛,這柳才人果然是個伶俐人。
似乎注意到绮素的目光,她接着道:“妾自幼喜好書法,至尊曾對妾說後宮中,以娘子書法居冠。望娘子不嫌妾愚鈍,閑時指點一二。”
绮素淡淡一笑,此人雖然聰明,卻有些過于外露了。她眼角餘光掃過其他幾人,除了顧氏,另外三人多少露出了點吃味的神情。绮素卻不點破,只是客氣道:“我雖喜好書道,卻只是平平,談何指點?至尊取笑之言,才人不必當真。”停了停,她又道:“如今後位虛懸,大小事務無人掌管,我雖勉力為之,恐多有不到之處。幾位若是發現缺了什麽,又或是宮人們少了禮數,請千萬告知于我,不可客氣。以後大家常來常往,但凡我能幫上忙的地方,絕不敢辭。”
這番話大方得體,連太妃也忍不住在心裏贊了一聲。
又閑話片刻,內殿傳來嬰孩啼哭,想是小寧王醒了。五位才人聽見哭聲,都知道不便再相擾,紛紛起身告辭。與賢妃的見面雖短,但她的氣度無疑給新人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中秋
新人入宮不到半月便是中秋。
中秋是團圓日,宮中也如民間一般團聚賞月。家宴設在涼殿,上至太後、太妃,下至各宮嫔妃皆聚于一堂。皇帝還将年長寡居的幾位大長公主請入宮內共享天倫。
因有新人入宮,這年的中秋也就格外熱鬧。一開宴,五位着精美衣飾的才人便領着宮人們魚貫而入,向衆人進獻玩月羹。接着由皇帝出題,由諸人賦詩。嫔妃、公主中也有不擅詩賦之人,故绮素令長于此道的杜宮正在殿外待命。皇帝題目一拟好,便由她做了上來,由宮女們遞到各人手中。這樣安排極是周到,家宴也格外的融洽。
酒至一半,皇帝忽的一嘆:“有詩有酒,若再有歌舞就更妙了。”
绮素本是抱着長壽喂羹,聽見皇帝此語,擡頭賠笑:“是妾疏忽了,這便安排。”
柳才人正在近前獻羹,聞言笑道:“妾在家時曾略習歌舞,若至尊不嫌棄,不如由妾獻舞一曲可好?”
坐在皇帝身側的德妃聞言看了柳才人一眼,卻未說話。皇帝先一愣,随即笑道:“如此甚妙。”
柳才人得皇帝首肯,極是高興,笑着轉向顧才人道:“顧才人精于琵琶,可否請才人為我奏樂?”
顧才人點頭,轉身命人去取琵琶。
柳才人又道:“還得有個人擊鼓才行。”
皇帝掃視殿中,殿上人面面相觑。
一直沒有言語的太後插話道:“太妃擅擊羯鼓。先帝在時,宮人歌舞常由她擊鼓。”
坐在太後身旁的太妃掩口輕笑:“太後總是變着方找我樂子。既然今日大家有興,我便獻個醜,也算是彩衣娛親了。”
皇帝客氣道:“太妃說哪裏話。太後常贊太妃才藝,想必是極好的。”
說話間,樂、鼓齊備,柳才人也去換了一身衣服。她頭上戴了一頂卷邊繡帽,帽上除了鑲嵌珠翠,又綴以金鈴,移步之間叮當作響。她身上則着數層窄袖紫紗輕衣,上綴銀蔓、金钿,腰間束一條閃閃發光的銀帶,愈發顯得身段玲珑有致。足上則登一雙繡金紅錦靴,極是俐落。
皇帝見她這打扮,先叫了一聲好。德妃卻轉頭在绮素耳邊低聲道:“她這是要舞柘枝?”
绮素又看了一眼柳才人,同樣低聲答:“想來是了。”
柘枝舞自西戎傳入,講究體态輕盈,腰肢柔美,舞者也要帶有幾分媚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