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她還是第一次在绮素臉上見到。她有些失神的看着绮素,喃喃道:“貴妃不會成為皇後?”
绮素淺笑着,說的話卻像利劍一般刺進崔氏心房:“令尊已經罷相,沈貴妃已經沒有在後宮存在的必要了。”
“你是說……”崔氏驀的住口。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她雖領悟到皇帝決意斷了和她的夫妻情份,卻一直想不通皇帝何以絕情至此。如今所有的不解都有了結論。她再度看向绮素時,目光顯得極為複雜。
绮素也有些同情的看着她,輕輕道:“廢後只是手段。”
“原來我從頭到尾都只是他的棋子。”崔氏苦笑。
娶她是為了得到父親崔明禮的支持,而現在她的父親成了皇帝的障礙,于是皇帝又利用沈貴妃引出她“巫蠱之罪”。此種情況下,父親必然要上書請辭,皇帝只需順水推舟,就可兵不血刃的收了她父親的權柄。
她原本就奇怪,皇帝一向品味高雅,何以會喜愛粗鄙的沈氏?以沈氏的頭腦,又如何能想到嫁禍之計?卻原來沈氏只是用來對付他們父女的棋子。崔氏似乎這時才真正認識那個做了她多年丈夫的人。
她暗自思忖,他們父女如今已然失勢,沈氏這枚棋子确實沒必要保留了。若沈氏稍有自覺,此時收斂一些,皇帝或許還會顧念幾分舊情。不過她并不認為沈氏有這個頭腦。且聽绮素的意思,她似乎已經有了對付沈氏的意思。崔氏苦笑,沈氏自以為得勝,卻不想早有黃雀在後。
她和绮素已走到宮門口,不約而同的回望身後連綿幽深的宮闕。良久,崔氏才聽見绮素用安靜平和的語氣說:“不獨娘子,貴妃又何嘗不是棋子?或許……連我也是。”過了一會兒,她才又低聲道:“聽說近來有人上疏彈劾崔尚書。娘子若能與令尊聯絡,不如請尚書提早致仕。”
“我早有此意,”崔氏颔首,“如今抽身,尚可全身而退。”
绮素點頭,暗暗稱贊她的通達明理。若不是身為崔相之女,她這樣的女人無論嫁給什麽人都會贏得夫婿的愛重罷?
崔氏的心情卻更雜亂些,一會擔心父親的命運,一會又感嘆皇帝除去父親以後,終于可以乾綱獨斷,心裏不免各種滋味雜在一起。不過她到底不是一般的女人,不過片刻便收拾了自己的心情,再度轉向绮素:“多謝充容提點。充容看得這樣透徹,将來平步青雲,想必不是難事。妾出宮後移居佛寺,必日日為充容在佛前祈願,希望日後充容真能得償所願。”
绮素聽出她言外之意,微微低頭致謝。崔氏與她道別之後,頭也不回的走向了宮外。崔氏結束了身為皇後的人生,取而代之的将是崔庶人在宮外的清冷生活。
也不知是崔明禮采納了女兒的建議還是自己也想到了這一點。一個月後,崔明禮上表,稱自己年老多病,願乞骸骨。皇帝念其年高,果然準奏,并且頒賜大批財帛,讓這位老臣得以體面的回鄉養老。
杜宮正再度來訪時說起此事也甚是唏噓:“崔尚書到底不同尋常,知道及時抽身。”
绮素點頭稱是。
“不過,”杜宮正端起茶盞時又皺眉道,“你這次的行為,極為不智。”
绮素急忙坐正,低首道:“請宮師賜教。”
“貴妃生性輕狂,即便沒有你挑動,她也總有不甘其位的一天,陛下也不會一直讓她胡來。她這性子遲早有失寵的一天。我告訴你崔相之事,是讓你明白未來或有轉機,要耐心等待,并不是讓你急急忙忙去刺激貴妃謀奪皇後之位。你所行之事,根本多此一舉!若是她再聰明兩分,識破你的用心,處于劣勢的必會是你!”杜宮正的語氣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绮素讓杜氏說得羞愧難當:“宮師教訓得是,我确是過于行險了。”
杜宮正見她認錯,也放緩了語氣,輕輕嘆息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你不會不清楚。在宮中,一步走錯,或許滿盤皆輸。以後凡事要深思熟慮。這一點你該多學陛下。陛下即位之初,根基亦不穩固,他便倚重崔相,将他調往中書省,以保證诏令通行無阻,建立天子威信。陛下忍了七年,直至地位穩固,方對崔相出手。你現在的根基比之當年的陛下更為脆弱,又無強力後援,更須小心,切忌沖動。”
“是,绮素知道了。”绮素向杜宮正行了一個大禮,以示受教。
杜宮正扶起她道:“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我實在不願看你也落個凄涼的結局。”
“绮素明白,”绮素輕輕咬唇,“我答應宮師,再不行愚蠢之事。”
杜宮正見绮素是真心在反省,點了點頭,随即告辭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班師
光耀七年十一月冬,丘立行終于班師回朝。
崔明禮雖然罷相,但皇帝到底認可了他的提議,在東夷設置都護府。諸事已定,除了駐守于都護府的将士,遠征軍盡數回到中原。
随丘立行歸來的還有绮素的兩位表兄:蘇仁、蘇儀。
蘇牧遭貶并死于道州任上,蘇家至此敗落。蘇氏兄弟遠征在外,無法顧及家中。因此這幾年蘇家人的生活頗為困頓,幸而在宮中的绮素不時接濟,才勉強度日。然绮素在宮中勢單力薄,力量有限,其母蘇引為減輕家中負擔,特意遷居佛寺,替僧尼抄經度日。蘇氏兄弟回京,自然讓蘇家上下大為振奮。
蘇家與丘家原為世交,蘇氏兄弟與同是文官出身的丘立行皆擅長騎射,精通文墨,故丘立行對他們頗為賞識。此番遠征,蘇仁俨然已是獨當一面的戰将。蘇儀性子急躁,故丘立行仍将他安置于自己麾下。他二人皆立下戰功,歸來得以升遷,又有為數不少的封賞,蘇氏一族至此總算有了複興的氣象。
冬日晴雪,佛寺中梅花正盛,蘇引坐在窗前抄錄佛經。雖然室中設了火爐,但仍抵不住這凜冽的寒氣。
門邊一陣細碎的響動,寺中一名年長的女尼推門而入:“蘇娘子,有客到。”
蘇引擱筆,對女尼道:“有勞阿尼師。”
她起身,随女尼同時。寺前停着一輛犢車,另有兩名男子牽馬背對着她說話。蘇引微微遲疑,上前一步問:“請問二位……”
兩名男子同時轉過頭,卻是蘇仁與蘇儀兩兄弟。幾年不見,兄弟倆已脫去在京中時的斯文氣,顯得魁梧健壯。
他二人見到蘇引,雙雙搶上前拜見:“姑母。”
“你們……”蘇引聲音微微顫抖,又驚又喜的扶起兄弟倆。
“自父親罷相,我兄弟二人出征,家中全賴姑母與充容照拂、周全才能度日。姑母大恩,侄兒沒齒難忘。”蘇仁道。
蘇引微笑以對:“當年我母女投奔,不也受你父親照料麽?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氣?”
蘇仁與蘇儀對視一眼,都笑着稱是。
姑侄三人又敘了一番別後見聞,蘇仁才道:“我兄弟如今得以在京中為官,這次前來是特意來接姑母。請姑母随侄兒回轉,在侄兒家中贻養天年。”
“好。”蘇引當即答應。
她回房中收拾了行李。姑侄三人作別了寺中衆尼,才向蘇氏在京中的新宅行去。蘇家熱情的迎接了蘇引,全家人歡聚一堂,熱熱鬧鬧的一起用了飯。
飯後,蘇家女眷各自回房,蘇仁才向蘇引問起绮素的近況。
提起女兒,蘇引不免嘆氣:“還能怎樣?她原是廢太子妻室,陛下弟婦,之前受封更是鬧得沸沸揚揚。不過因為廢後之事,現在朝臣們對沈貴妃更為不滿,倒是讓她躲過了這一陣。”
蘇引并不認為女兒為皇帝所納是什麽光彩之事,說起來總有些不滿。可她也知道,這根本不是她們母女所能左右的。
“民間女子喪夫,也多有再嫁,”蘇仁不以為然,“何況皇帝要臨幸,充容一個弱女子,還能怎樣?這些文臣也真是沒道理。”
之前丘立行頂着壓力建造海船時,協助他的正是蘇仁。這期間文官們不是彈劾,就是找茬,讓蘇仁大為頭疼,因此對朝中文臣頗有微詞。
蘇儀卻笑道:“大哥,你我也當過文官,這一罵可把咱們自己也罵進去啦。”
蘇仁斜了弟弟一眼,作勢要打:“混帳,倒挑起我的毛病了。”
蘇儀笑嘻嘻的,并不懼怕。
蘇仁又問:“那麽……陛下真要立貴妃為後?”
“陛下似有此意,”蘇引道,“不過聽說大臣中反對者甚衆,都說貴妃‘無子,且家不素顯’。又說陛下若要立後,當‘擇令天下妙女,何必沈氏’。之後就沒聽陛下提過了。”
“聽聞沈氏刻薄,若她為後,只怕充容的日子難過。”蘇仁嘆道。
“是啊,便是現在……”蘇引意識到自己話中不妥,及時住口。
蘇仁卻并不在意,對蘇引道:“姑母莫急。我兄弟雖人微言輕,但充容所需,我兄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引點頭,大為欣慰。兩個侄子得到鄭國公丘立行賞識,必然前程遠大。他們肯為绮素後援,是再好不過的事。
宮中的绮素尚不知兩位兄長已經回京,她正在淑香殿中迎接皇帝的駕臨。
“今天朕又得了一幅好字,”皇帝笑着在案前坐下,“你也來瞧瞧。”
绮素笑着坐到他身邊。皇帝笑着展開字卷,與她同賞。琴女跪坐守在室外,偶爾偷看一眼,見兩人對着那幅字指指點點,一幅很有興致的樣子。琴女忍不住微笑,一連數日,皇帝都來此處,而沒有搭理沈貴妃。她對此大為振奮,看來充容不必再受貴妃的氣了。
“至尊已多日未去貴妃那裏了吧?”琴女忽然聽見绮素這樣問,連忙豎起耳朵。
“這陣子她老為立後的事和朕鬧別扭,朕瞧見心煩。”皇帝淡淡的回答。
“貴妃伴駕多年,與至尊情義深重,至尊還是多去看看為是。”
皇帝轉頭看了绮素一眼:“她每次見朕都說你的不是,你倒還替她說話。”
“妾承認妾并不喜歡貴妃,”绮素微微垂頭,“不過內庭和睦,至尊才能安心理政。所以至尊還是去看看貴妃吧,別再給妾招禍了。”
“朕不去。”皇帝向後一仰,躺在了席上:“朝堂上的事就夠朕煩的了,還要看她的臉色。立後的事朕也提了,可重臣反對,朕不便一意孤行。朕跟她說過,事緩則圓,偏她聽不懂,每次見着朕就甩臉色。她要有你三分懂事,朕也不致厭煩她。”
“朝中重臣……是指宋相?”绮素試探着問。
“不是他。遠迩一向不管後宮之事,是程謹。”
“原來是程相公,”绮素掩口而笑,“早聽說程相硬氣,原來連至尊也怵他。”
“怵他?”皇帝翻身坐起,“朕是尊重宰輔,可不是怵他。”
“是是是,至尊才不怵他呢。”绮素忍笑道。
“說起來,”皇帝含笑在她耳邊道,“除了你,朕還真沒怵過誰。”
“沒正經。”绮素啐他,卻被皇帝攬入懷中:“朕說的可以真話。每次見你眉頭一皺,朕就心裏發虛,不知哪裏又得罪了佳人?”
绮素軟在皇帝懷中,輕聲嗔道:“至尊這麽大的人,卻總跟妾鬧小孩子脾氣。”
“說到孩子……什麽時候咱們也要一個?”皇帝輕語着,在她頸上留下一串長吻。
作者有話要說:
☆、守歲
由于東夷之患的徹底解決,光耀七年的年末,皇帝過得格外舒心。
除夕之夜,宮中照例有驅傩的儀式。宮人內官中擇其長者扮作傩翁、傩母,餘者皆戴上猙獰面具,以作鬼神。又有樂吏領千名扮作護僮侲子的衣冠子弟入宮,歌舞殿前。內宮各處,明設燈燭,盛飾于庭。皇帝則偕宮妃、子女一并出外觀看。
中宮無主,後宮事暫由德妃署理。然德妃體弱,不免有心無力,皇帝便命绮素協理諸事。除夕宮內人多眼雜,绮素卻能有條不紊的處理各項事宜,讓皇帝深為滿意,言辭之間多有褒獎。沈貴妃在側,聞言不免冷哼一聲。绮素分明聽見沈貴妃的聲音,卻只是把玩着手裏的銀香球,但笑不語。
除卻德妃育有二子,宮內還有趙修儀所出一女。皇帝近來忙于國政,已久不見子女,正好趁此把幾個孩子叫來團聚。德妃二子,長名崇訊,今年十一歲;次名崇設,年方九歲,皆未到行冠禮的年紀,仍梳着童子之發。兩人都繼承了德妃的秀美。兄弟倆一般妝束,立于殿前,眉間尤帶稚嫩之氣,極易惹人喜愛,便是沈貴妃也對兩人露出笑容。唯崇設出生時,德妃已然有疾,故先天不足,略顯瘦弱。
皇帝難得見兒子,不免問起二人起居學業。崇設怯懦,多由崇訊作答。崇訊初時尚能回答皇帝的提問,後來皇帝越問越深,他便張目結舌,作聲不得。
绮素見德妃有些尴尬,便笑着解圍:“難得今夜大家聚在一起守歲,至尊偏還要考校學問,未免過份。”
“很過份麽?”皇帝笑問。
“當然過份,”绮素笑道,“別說兩個孩子,就是妾也最怕至尊喜歡考問的習慣。至尊有心,不妨去考朝中那幾個大才,欺負我們幾個婦孺算什麽英雄?”
衆人都笑,德妃也很承她的情,沖她點了點頭,只有沈貴妃哼了一下。
皇帝也哈哈大笑:“好好好,朕不考了。”皇帝向兩個孩子招手,說:“今晚朕就不問了。不過學業一事不可松懈。朕今日所問,皆是朕在你們這年紀時就知曉的道理,你們還須發奮才行。”
二子稱是,然後由乳母帶去坐在一旁。
這時趙修儀的三歲女兒也被乳母抱上殿來。小公主為皇帝長女,小名阿蕪,其可愛之态尤勝于兩位兄長。
皇帝一見女兒,喜笑顏開,伸手道:“阿蕪過來,讓阿爹抱抱。”
乳母将小公主遞給皇帝,不想小公主一到皇帝懷中便“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皇帝登時手忙腳亂,衆人也都湊上去哄,偏小公主誰的面子都不給,只是哭個不停。
绮素并沒有上前,依然撥弄着手裏的銀香球,後來見小公主哭得實在厲害了,才道:“至尊還是把小公主交給乳母吧。”
皇帝無可奈何,只得将女兒遞還到乳母懷中。說來也奇,乳母一抱,小公主立刻就止住了哭聲。
皇帝尴尬的咳了一聲,自嘲道:“原來阿蕪是不喜歡朕。”
绮素微笑道:“誰讓至尊總是那麽忙,阿蕪對阿爹沒什麽印象才會如此。”
皇帝嘆息:“原來在阿蕪心裏,朕就是個生人。看來朕這個父親真是失職。”
德妃接口:“至尊看顧着天下子民,兒女事難以兼顧也是有的。”
衆人連忙附和德妃。
皇帝大悅,與諸人共飲。他不斷勸酒,連德妃也飲了半盞。到绮素時,她笑道:“妾不勝酒力,還是以漿代酒吧。”
皇帝許可,绮素舉盞,才飲得一口,她忽的幹嘔起來。
琴女見狀,連忙命宮人捧盂過來,又上前替她拍背。绮素嘔得滿臉通紅,好一會才道:“妾失禮了。”
沈貴妃見狀厭惡的掩鼻。皇帝卻溫和的問:“沒事吧?”
“充容最近過于操勞,才有了虛火喉痹之症。”琴女代為回答,“不礙大事。”
“休要多言。”绮素斥了她一聲,然後才轉向皇帝:“為免失禮,請陛下容妾暫退。”
皇帝颔首,绮素遂領着琴女退去了。
“真的是虛火喉痹?”德妃自言自語,聽起來似乎不甚相信。
沈貴妃聽見德妃的低語,轉目看她一眼,抿緊了嘴唇。
宮中守歲,歡宴向來持續到深夜。不過即使辭舊迎新之際,有部份官員仍得在禁中承值,以避免有突發事件時無人處理的情況。這部份官員便享受不到除夕夜家人團圓之樂了。中書侍郎程謹便是其中的一員。
國朝初立之時,宰相并不在值宿之列。宰輔中每日有一人承值的規定始于先帝之時,今上不過是延續了先帝留下的傳統。雖然程謹忠于職守,此時聽着遠處殿閣中的隐隐歡聲,也不免有幾分惆悵,想念家裏妻兒環繞的溫馨。
“請問——”一個突兀的聲音向起。
程謹循聲望去,卻見門邊探出一個腦袋。來人處在暗處,看不清面貌,但依稀可見此人頭上戴了幞頭,一雙眼睛直轉,即使身在黑暗也放出熠熠的光彩。這身打扮加上之前聽到的聲音頗為尖細,程謹想當然的認為是內官,平淡的問:“何事?”
“請問程相公在嗎?”來人的語音頗為輕柔,內官中有這樣動聽嗓子的人實在少見。
“我就是。”
來人聽了,便邁着大步進屋:“原來你就是程相呀。”
程謹這才有機會看清來人。這分明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她容貌中等,但是那雙動人的眼睛為她添了不少靈氣。因她一身男裝打扮,才讓程謹以為她是宮中內官。
“你是何人?”程謹有些嚴厲的問,“來此做甚?”
那女子燦然一笑:“我是韓充容身邊的宮女。充容說今夜除夕,卻還有許多朝臣必須值宿禁中,不得歸家,很是過意不去。諸公皆為國事勞心,不可虧待,故充容特命我等額外備些飯食分送諸位。我就是帶食盒給你的。”
程謹看她手中果然捧着食盒,又聽她話語間全以你我相稱,雖有些大膽,但語氣天真,并不讓人生厭,才有幾分放心。
那女子卻一邊打開食盒一邊噘着嘴道:“我們好心來送飯,你卻兇巴巴的擺宰相架子。”
程謹失笑,只得拱了拱手以示歉意。食盒打開後,程謹踱到案前,見盒內是一碗熱騰騰的湯餅并幾樣小菜、雜點,雖不豐盛,卻足以讓人在冬夜裏食指大動。
那宮女将湯餅端出,程謹看見那湯餅一滴未灑,便知她必是一路小心捧來,不由又和軟了幾分:“适才某失禮了,小娘子恕罪。小娘子帶來的可真是些好東西。”
“這算什麽?我還有更好的呢,”她得意洋洋的從袖中掏出一把小銀壺,“冬天夜裏喝上一口暖酒才好呢。”
程謹不由好笑:“官員承值不可飲酒。”
女子睜圓了眼睛:“不可以嗎?一點點總該可以吧?反正又不會有旁人看見。”
“貪杯誤事,還是不喝為妙。”程謹笑着推辭了。
湯餅的香氣溢出,程謹也覺真有些餓了,便不客氣的坐到案前吃了起來。他吃得很快,不多時便将送來的飯食吃了個幹淨。
那宮女目不轉睛的盯着他吃完,才笑着道:“原來宰相吃東西就是這個樣子呀。”
“然則小娘子以為宰相該是什麽樣子?”程謹饒有興致的問。
“我還以為當上宰相的都該是白胡子一大把了。”
程謹忍不住大笑起來:“确實宰輔之中有不少年高德劭之人,但也不見得全是。不獨我年輕,宋閣老的年紀也不大。”想到此,他心裏也忍不住微微自得。在他這樣的年紀而登如此高位,确實極為少見。宋遙雖與他同執相位,但畢竟有幾分皇帝故人之情在內。他白衣入仕至于宰相,論起來還略勝一籌。
見那宮女笑着看他,他忽的自覺有些忘形,便沒話找話道:“充容還在和陛下守歲?”
“沒有,”宮女回答,“充容有些不适,提前告退了。”
“請小娘子向充容轉達程某謝意,讓她費心了。”
宮女點頭答應了。收拾好碗碟,她待要出門時,卻又聽程謹問:“小娘子特意送飯食與程某,某卻還不知如何稱呼?”
宮女回過頭,笑容溫和燦爛,有如冬日的暖陽。
“我叫琴女。”這是她的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
☆、毒殺
除夕之後便是元日朝賀大典。之後官員們可享七天假日,直到初七人日才恢複正常的朝集、辦公。到十五則是上元佳節。
然節慶時的宮中往往比平時還要忙碌。德妃本就多病,此時更是不濟,只好萬事皆托绮素。事務繁雜,偏沈貴妃又處處和绮素過不去,讓绮素虛火之症更是嚴重,咽喉失養,不時幹嘔,可說難過至極。一直忙到上元後,她才算略微輕閑下來。
這日難得有空,绮素精神也還健旺,見園中梅花開得正好,便信步走到庭中觀賞。她立于庭中,閉上眼深深呼吸,頓感縷縷梅香入鼻,直沁心脾。
“這天還有些寒氣,充容別着涼了。”琴女體貼的為她披衣。
“琴女,”绮素看着梅枝說,“你瞧這幾株紅梅開得多好。”
“是。”琴女簡單答了一聲。
绮素側頭想了一會道:“太妃素喜梅花,你折兩枝給她送去。”
琴女應了,不多時便領着兩個小宮女來,在绮素指點下選折了兩枝富有奇趣的梅枝,插在瓶中捧去了太妃處。
琴女走後,绮素又站了片刻才回屋內。
小秋已經殷勤的迎了上來,替她解衣,又将火爐移近。绮素在案前坐下,小秋細聲問:“充容可是要寫字?”
绮素看了她一會,微笑道:“不,你替我把箱子裏的字帖找出來。”
小秋應了,開箱取出绮素珍藏的韓朗字卷,置于案上。
绮素打開卷軸,對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出神。
小秋知道每次绮素看這卷軸,心情必然不佳,故只是默默退至一邊。绮素以指輕觸卷軸正中那道細微的裂縫,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時小宮女捧着乳粥進來。小秋看見,親自上前接過。遣退了小宮女,小秋才上前輕聲道:“充容,粥來了。”
“放着吧。”绮素漫不經心的回答。
“這……”小秋賠笑道,“充容近來不思飲食,奴婢問過,說是胃裏陰虛所致,所以命人準備了乳粥滋養。若是放涼了,不但沒效果,反而加重病症。”
绮素聽了放下字帖,接過小秋遞來的碗,淺淺嘗了一口,卻又放下了。
“充容?”小秋有些緊張,“可,可是這粥不合口味?”
“不是,”绮素忽然轉向她,“小秋,我待你如何?”
小秋連忙伏身:“充容對奴婢有再造之恩。”
“既如此,你為何還要害我?”
小秋大驚:“奴,奴婢不敢。”
绮素俯視她,溫柔的問:“貴妃給了你多少好處?一百金?兩百金?”
小秋漲紅了臉,許久後才嗫嚅着道:“五,五十金……”
“才五十金麽?”绮素諷刺的笑。
“奴,奴婢一時鬼迷心竅……”小秋語無倫次的辯解。
“你不是鬼迷心竅,”绮素語氣平淡,“你認為我鬥不過貴妃。我若輸了,你就又要回去充任戶婢,所以你投靠了貴妃。是不是這樣?”
“是!”小秋在極度的恐慌下爆發了出來,“我不想再當戶婢!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日子!你看看我……我成了什麽樣子?”
她撲在地上大哭起來:“你我入宮時同為宮女,我的容貌遠勝于你,只因太後不喜,我就得去看守宮中門戶!可你呢?你是太後養女,可以無所顧忌的接近太子,甚至在他被廢後還成了他的王妃!哀孝王一死,你立刻轉侍陛下!你憑什麽?為什麽你可以得到哀孝王和陛下的寵愛,我卻要為奴為婢?!”
绮素冷冷的看着她,輕聲問:“所以,你恨我……”
“沒錯!”小秋怨恨的擡頭瞪視她,“除了太後養女的身份,你哪裏強過我?當年哀孝王喜歡的明明是我!以前他都不曾看過你一眼!要不是太後……要不是太後,現在坐在你位子上的本該是我!我不甘心!為什麽,為什麽只有我要承受悲慘的命運,你卻可以一生錦衣玉食?”
绮素依然平靜的注視着她,慢慢問:“小秋,你還記得哀孝王是什麽樣子麽?”
小秋被她冷不丁的一問,瞠目結舌的愣在原地:“哀孝王……”
绮素的手輕輕撫過案上卷軸,低語陳述:“你不記得。他在你心裏,不過只是一個富貴的影子。他是什麽模樣,你并不關心。”她轉過頭,目視小秋,一個字一個字道:“可我記得。”
小秋作聲不得。她從沒見過绮素現在的神情,冷靜但是略帶感傷,可又讓人有些膽寒。她怔怔看着绮素,不知應不應該回應。
绮素不想過多洩露自己的情緒,因此閉上眼,慢慢道:“我記得他被廢後在少陽院傷心的樣子,我記得在永州踏青時他快樂的樣子,我還記得他離京時……”她竟有些哽咽,搖了搖頭,似乎不忍再說。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續道:“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記着。我不在乎他是太子還是庶人,也不在乎他是才華橫溢還是沖動莽撞。我在乎的只是他這個人,僅此而已。”
小秋眨眨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可是陛下……”
绮素冷淡的打斷了她:“我要活下去,因為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陛下……不過是我在宮中存活所必要的倚仗。”她再一次俯視小秋,目光銳利:“如你所說,你我同一年入宮為婢,同處太後殿中。在如今的宮中,除了你我舊識,我們再無依靠。并且……哀孝王曾對你有過好感。你被罰為戶婢,他很難過,但他生前并沒有機會為你做什麽。所以我将你留在身邊,替他補償你。若你有些耐心,你會過上更好的生活……”
不知為何,小秋聽她說話時發現她臉色越來越蒼白,不由有幾分惶恐。
绮素卻似毫不在意,她緩步走到小秋身邊,俯身在她耳畔低語:“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小秋睜大了眼睛,因為下一刻,她感到頸後有溫熱的液體從後領流入。一股腥甜的味道從鼻端漫延開去。她慌慌張張的轉頭,見绮素搖搖晃晃,似乎無法站穩。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唇邊卻餘有一縷血痕。即使這樣,她臉上仍帶着莫測的微笑。
“你……”小秋大驚,她已想到這意味着什麽。
恐懼湧上她的腦海,她卻吓得動彈不得,依舊傻在原處。
“啊——”身後傳來一聲驚叫。
小秋木然回頭,見琴女雙手掩口,滿面驚恐。琴女剛從太妃那回返,即見到這一幕。小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解釋。可不待她說什麽,琴女已經沖上來,抱住绮素:“充容!”她向屋外大喊:“來人!快來人!”
人群伴着急促的腳步聲湧入,她們看到的是倒在琴女懷中的绮素,小秋則跌坐在一邊。小秋身旁的幾案上,一碗乳粥仍然散發着餘溫……
完了,一切都完了。小秋絕望的閉上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幻夢
這是哪裏?绮素拼命想看清四周,卻什麽也看不見。自己似乎處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到自己不斷的下墜,耳中依稀聽到哭聲與低語,但是不甚清晰。
乳粥裏的藥雖然猛烈,但是自己服用的劑量很小,應該不足以致命。所以自己應該還沒死。那麽,绮素判斷,自己應該是在昏迷之中。她忽然想笑,這種情況下自己的意識竟還能如此冷靜。
不過,在認識到自己所處的境況後,她反倒有些輕松起來。終于有這麽一小會時間她可以不用思考,可以放下一切僞裝。她在自己的意識裏縮成一團,不想再理外界的紛擾。
“素素,素素……”
有人輕輕叫她。
這聲音真耳熟,她這樣想着,擡起了頭。
李元沛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前。他頭發盤得規規矩矩,用一根白玉簪束住,身上穿着深青交領長衫。在绮素的印象裏,他很少這樣整潔閑适。他望着她迷惑的面孔,忽然微笑起來,展開雙臂,向她道:“怎麽?我的打扮很奇怪麽?”
她搖頭,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這個傻女人,我一直都在這裏啊,”李元沛說得理所當然,“我從來沒離開過你。”
“你……”绮素忽然生起氣來,“騙子!丢下我一個人走了,卻說從來沒離開我。”
李元沛只是微笑,不發一言。
绮素看着他,從他眸中看見自己的影像。許久,她怯怯的牽起他的衣袖,就像小時候一起玩耍,他走得太快時,她就會牽他的衣袖。這時,他就會放慢腳步,和她并行,直到他再次不耐煩的加快了腳步……
“你會在這裏很久嗎?”她小聲問。
李元沛搖頭:“素素,你知道我不能留在這裏太久。”
“哦……”她失望的低語,“你還是要走的……”
她很清楚,這并不是真正的李元沛,可是她還是忍不住這樣問。哪怕他只是夢中出現的幻影,她也想留住他。
李元沛溫柔的看着她:“你知道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她點頭,目中泛起淚光:“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素素,”李元沛在她耳邊低語,“很快你也要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
“你會回去的,你不屬于這裏。”他微笑,“你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多陪我一會,”她喃喃,“只一會。”
他注視着她,過了好一會才說:“好,就一會。”
她靠近他,把頭埋進他的懷中。
“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