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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說:“奴婢也常想念充容。”

“當年太後将你充作戶婢,實在是委屈你了,”绮素溫言道,“從今天起,你就留在我這裏罷。”

“是。”

“太好了,”琴女拍掌道,“我又多一個人作伴了。”

如此放肆的舉動不禁讓小秋側目。绮素卻并未生氣,只是看了她一眼,笑道:“多嘴。”

琴女卻只是嘻笑着,顯然不以為意。

绮素向案上的卷軸一揚臉:“替我把字帖收起來。”

琴女答應了,一邊将那字帖細心卷了收入箱中,一邊天真道:“充容,你說今天至尊會來麽?”

绮素搖頭:“不知道。”

上巳當晚,皇帝宿于沈貴妃處,聽說沈貴妃哭鬧了半晚。皇帝為了撫慰她,已經連着好幾天都宿在她那裏。宮中人也都看出,沈貴妃在皇帝心裏的确是不同的。

“我知道,”琴女仰起頭天真道,“今天至尊一定會來。”

绮素斜眼看她:“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她得意洋洋,卻不肯明說。

“若是至尊不來呢?”

琴女想也不想的回答:“不來就不來呗,充容難道還罰我不成?”

绮素被她逗笑:“這麽一說我倒是罰你不得了。”她向屏風後走去:“那咱們就等着瞧吧。”

誰想倒真讓琴女猜中,到了晚上皇帝果然過來了。迎駕之後,琴女對着小秋露齒一笑。小秋明白她的意思,也回以一笑。兩人關閉門戶,安靜守于門外。

皇帝刻意不命人通報,蹑手蹑腳的進去,見绮素坐在燈下寫字。他無聲的笑了,輕輕上前,猛的将她正在書寫的紙抽走。绮素吃了一驚,回頭見是皇帝,慌忙行禮。

“朕倒是很久沒看過你的字了。”皇帝笑着,攤開紙細看:“不錯,又有進益。”

“至尊總不忘取笑。”绮素嗔道。

“朕可沒取笑,”皇帝拉她坐在自己身旁,“那年朕在宮裏剛認識你時就說過,你的字雖不苛求形式上的相似,但深得你父親的神髓。”

绮素有些羞澀的低頭:“至尊總是過譽。”

皇帝很喜歡看她這樣,含笑道:“只可惜宮中妃嫔的字畫不宜流出,否則朕讓文武百官評點評點,就知道朕是不是過譽了。”說到這裏,他似是想起了什麽,從袖中抽出一冊薄書道:“差點忘了,這個給你。”

绮素雙手接過,問道:“這是何物?”

“翻開看看就知道了。”皇帝随口答了一句,已經低頭對着绮素的字比劃起來。

绮素翻看,見卷首有皇帝親筆題詩,更為不解,再翻兩頁,內中盡是父親韓朗的詩文,不由一怔,擡頭問:“這是……”

“你父親的詩集,朕已下令刊行。”皇帝轉頭看她,“今天是你生辰,朕這份禮物如何?”

绮素恍然,她竟忘了自己的生辰。難怪琴女說皇帝今晚一定會來。她起身走到屋舍正中,對着皇帝斂衽一禮:“妾代先父謝過陛下。”

“謝什麽?”皇帝向她伸出手,“即便沒有朕,你父親的詩文也足以流傳天下。”

绮素坐下,輕輕撫摸着詩集:“可是意義終究不同。”

皇帝拍拍她的肩:“朕知道,這陣子貴妃總是為難你,你受了不少委屈。這也算是朕對你的一點補償吧。”

“妾并不覺得委屈,”绮素輕輕道,“妾所得已經太多。貴妃心直口快,妾忍一忍也就過了。”

皇帝點頭:“你能這樣想最好不過。”他攬绮素入懷,輕輕嘆道:“人生于世,難免受氣,忍耐是必不可少的。”

绮素仰頭望着他,忽的掩口笑道:“陛下富有海內,大概是天下唯一不需忍耐的人了。”

皇帝看了她一會,也報以一笑:“把書收起來吧。”

绮素依言,開箱将詩集放了進去。皇帝目光跟随着她,在她身後瞥見箱中卷軸,問:“這是何物?”

绮素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回答:“幼年剛學寫字,家父為妾寫的蒙帖。”

“哦?”皇帝很有興趣,“這可是難得之物,拿來我瞧瞧。”

绮素只得取出卷軸,雙手呈給皇帝:“倒未見得是稀罕之物,只是家父遺物,妾只此一件,因此這些年總留在身邊。”

“此言差矣,”皇帝笑着打開卷軸,“韓侍郎之書,哪怕只字片語皆為傳世之寶,何況此帖不下千字?怎說不是稀罕之物?”

绮素一笑,既不附和,也不反駁。

皇帝細細看過,贊不絕口,卻忽的發現卷軸中間有道淡淡的裂痕,伸指輕輕掠過:“這是怎麽回事?”

“剛入宮時被小宮女弄壞了,”绮素淡淡道,“後來費了好大勁才補上。”

皇帝“哦”了一聲,面露惋惜之色:“真可惜。”他有些興味索然的将卷軸合上:“收起來罷。”

绮素将卷軸放好,見皇帝頗有倦意,便命人換了寧神的香,才服侍皇帝睡下,一夜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崔相

次日午後,暖陽懶洋洋映在山石之上。琴女閑來無事,便和殿中小宮女在廊外鬥草,正玩得興起,忽覺面前一暗。她擡起頭,原來是有人站在面前,擋住了陽光。因那人背光而立,琴女看了好一會才認出面前的人,招呼了一聲:“杜宮正?”

來人正是宮正杜氏。杜宮正靜靜道:“身為內人,竟只知游戲玩耍,豈不有虧職守?”

宮正乃正五品官職,掌戒令、糾禁、谪罰之事,頗有職權。杜宮正雖為人和善,卻向來忠于職守,琴女不免有些懼怕,軟言向她求情:“奴再也不敢了,宮正饒我這一次吧。”

杜宮正微微一笑:“若充容肯為你求情,我就饒你。”

琴女歡呼一聲,急忙進去通禀。杜宮正搖頭,不知向來穩重的绮素怎麽竟挑了個這麽不曉事的人。

不多時琴女出來,請杜宮正入內。

杜宮正被引入內室,見绮素與小秋正相對坐在席上聞香。杜宮正笑道:“充容好雅興。”

绮素放下正在品鑒的香料,迎了上來:“宮師怎麽有空過來?”

杜宮正看了立在一旁的琴女一眼,淡淡道:“充容殿中有人犯了事,妾特來讨個說法。”

绮素看了琴女一眼,含笑道:“小女孩家不懂事,求宮師看在我的面上,饒她這一次。”

“充容既然開了口,妾便饒過她這次,下不為例。”杜宮正也隐隐露出笑意。

绮素請杜宮正入座,又命人端上酪漿及玉露團、清風酥之類的小食。杜宮正略嘗過一二,見宮人已被绮素屏退,只讓琴女守在室外,便只是默默飲着酪漿。绮素見她沒有先開口的意思,只得問道:“太後近來可還安好?”

杜宮正點頭:“太後還好,只是有些擔心你。她讓我轉告你,若有她能幫到的地方,你只管開口。”

杜宮正的意思绮素很明白,太後多年執掌宮禁,總還有些活動的能力。可绮素卻低着頭想了好一會才搖頭道:“我走的是一條險路,太後若和我綁在一起,将來若有不測,必受牽連。太後年事已高,于我又有養育之恩,我不可再連累于她。還請宮師替我向太後進言,無論我發生何事,她皆不可出面。”

杜宮正點頭:“我明白。我會把你的意思告知太後,讓她繼續避免與你見面。”停了停,她又道:“不過陛下後宮中,目前只有德妃與充容相善。德妃雖然位重,但身體孱弱,恐怕難為充容助力。沈貴妃虎視眈眈,皇後又兩不相幫,充容目下處境堪憂,早作打算才好。”

绮素苦笑:“宮師所言我何嘗不知。只是我以弟婦之身入侍陛下,除了德妃看淡寵辱,宮中誰還願與我交好?別人倒也罷了,唯有貴妃實在不好相與。”

杜宮正知道她說的是實情,凝神細思片刻,才又說:“近來陛下可向充容提過朝中事?”

她這話題轉得突兀,绮素摸不準她的意思,但還是回答:“陛下從不對我說朝中之事。”她知道接下來杜宮正要說的必是極關鍵的事,便看了看門口的琴女。琴女依然神采奕奕的守在那裏,不見松懈。

杜宮正也随她回頭看了一眼琴女,見她雖然貪玩,人卻很機警,暗暗認可了绮素擇人的眼光。

兩人都放下心來,绮素才能細問:“莫非朝中将有大事?”

“是不是大事尚且未知,不過總有苗頭了。”杜宮正道,“聽說昨日入閣時,崔令公和陛下吵了起來。”

崔令公即皇後之父崔明禮,皇帝登基後一直任中書令,可謂深得信用。

绮素果然大感興趣,眼中閃過一抹異色,追問道:“崔相為了何事與陛下争吵?”杜宮正慢慢道:“東夷。前年鄭公一舉攻克夷都,又花了一年時間徹底攻陷東夷全境。陛下和崔相正是為東夷善後之事有了分歧。”

绮素點頭:“原來如此。”

“充容且猜,陛下與崔令公分歧竟在何處?”杜宮正笑問。

杜宮正深谙世事,卻也有她的古怪脾性,總喜歡在不經意的時候考校她。绮素沉吟了一會,才慢慢道:“滅國之戰非同一般。鄭公鐵騎雖已掃滅東夷,但料想夷人并不甘願就此亡國。鄭公至今不曾還朝,也證明東夷仍不安定,或有反複的跡象……”

“不錯,”杜宮正贊許,“說下去。”

“夷人尚心懷故國,如何善後便至關重要。崔相老成,必然力主慎重;至于陛下……”绮素微笑,“陛下素有壯志,恐怕不見得贊同崔相意見。”

“正是如此,”杜宮顯然滿意于绮素的表現,“鄭公之所以一直沒有班師,一是東夷尚未穩定;二是朝中尚未對如何處置東夷達成一致。崔相認為,國朝不可據有東夷,不如效武宗皇帝征西舊例,在夷人中選擇對中原親善之人治理,中原則設都護府監視其行為,既不必駐紮大批兵馬,又可免後顧之憂。不過陛下更傾向于将夷人遷入國中,由我中原禮儀教化。”

绮素想了想,說:“崔相所慮不無道理。”

杜宮正點頭:“我也認為崔相之議更為妥當。陛下的想法固然為聖人之道,但如空中樓閣,不切實際。夷人不遵教化,若遷入中原後仍不安份,禍及的只會是中原百姓。要說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若崔令公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陛下未必不會聽從。可議政之時,崔相态度過于倨傲,言辭之間似對陛下有輕視之意。陛下心裏有了火氣,又見無法說服他,索性繞過崔相拟旨,送往門下複審。不想诏旨送到門下省時,崔相正好有事前往商議,剛巧就看見了這道旨意,他也不告知兩位侍中,自己就先塗還了。你說陛下能不生氣麽?”

“不獨陛下,崔相此舉豈不是将參與拟旨和複審的幾位宰輔都得罪了?”绮素皺眉,“塗還之後,陛下是何反應?”

杜宮正悠悠道:“聽說今天朝議,陛下反倒同意按崔相之意行事了。”

“陛下到底是明白的,”绮素的嘆息幾不可聞,“幸好兩下無事。”

“我不這麽認為。”杜宮正搖頭。

绮素看向杜宮正的目光裏帶上了些許疑問:“願聞其詳。”

杜宮正細細向绮素解釋:“陛下即位以來,一直由崔相擔任秉筆。崔相既為皇後之父,又執宰臣之牛耳,可謂貴盛至極。人越往高處越應謹慎,以前崔相似乎還能意識到這一點,這兩年倒有些得意忘形了。就說今日之事,陛下既然答應按他的意思拟诏,他也該罷休了,偏他又将陛下昨日繞過他拟旨的事當着諸位大臣的面說了出來,讓陛下顏面無光。這豈不過于莽撞?不過話說回來,光耀元年至今,他這宰相做得順風順水,有些昏頭也在所難免。陛下雖然向有寬厚之名,到底還是天下之主。雖然這次陛下退讓了,但總不會一直容忍下去……”

“宮師的意思是……”

“內宮不過一隅,充容不妨将目光放長遠些,着眼大局,而不是急于一時。”杜宮正微笑道。

绮素仔細思量了一會,輕輕點頭:“我明白了,多謝宮師指點。”

杜宮正見绮素一點即透,很是欣慰,遂起身道:“充容款待,妾感激不盡。時候不早,妾該回去了。”

“宮師好走。”绮素起身相送。

“充容不必遠送,請留步。”杜宮正阻止了绮素相送,微笑出門去了。

守在門口的琴女直到杜宮正走遠了才進來,見绮素神思不屬的用手指撥弄着擺放在面前的香料。她上前輕聲喚道:“充容?”

绮素回過神,向她一笑:“看來我們得去拜訪一下貴妃了。”

貴妃?琴女不以為然。她轉了轉眼珠,建議道:“讓奴婢陪充容去吧。”

“不,”绮素微笑,“小秋去就可以了。”

“小秋?”

“對,小秋。”

之後绮素沒有再回答琴女關于此事的任何提問,而是指點她向爐中添香。琴女初學,又有事挂心,難免毛躁,讓爐火燒過了頭。香爐裏飄出一陣輕煙,而绮素那抹高深莫測的微笑也就掩在了輕煙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貴妃

才到初夏,樹上的蟬一天天響了起來,讓沈貴妃愈加的心煩,叫來宮女優蓮,讓她領着人将那些惱人的蟬都趕走。

優蓮面露難色,樹上的蟬怎麽驅趕得淨?可她又知道沈貴妃生性強硬固執,絕不聽什麽理由。她苦着臉剛要退下,便有另一名宮女來禀,說是韓充容來了。

“她來幹什麽?”沈貴妃更加沒好氣,“不見。”

優蓮賠笑勸道:“既然來了,貴妃就聽她說些什麽。反正她也不敢對貴妃怎麽樣,是不是?”

沈貴妃一想有理,便改了主意,命人請绮素進來。

绮素這日只帶了小秋一人,打扮極為簡素,見了沈貴妃也甚是恭謙。可不管她是什麽模樣,沈貴妃見了她,仍是氣不打一處來。不過她到底在宮中時日甚久,起初仍能克制自己的脾氣,故意笑着問:“充容何事來我殿中?”

“上巳節與貴妃鬧得不甚愉快,妾深感不安,特向貴妃賠禮來了。”

不提還好,一提到上巳節發生的事,沈貴妃更忍不住怒從心起,一聲冷笑:“不敢當,連中宮都為充容說話,我哪裏敢怪罪?”

“中宮并不是為妾說話,只是想平息事端罷了。”绮素淡淡道。

沈貴妃嚯然起身:“你這意思,是我在挑起事端?”

“不敢,”绮素平靜道,“妾與貴妃,全是誤會一場。妾這次來是誠心誠意想與貴妃修好,望貴妃明察。”

“誤會?”沈貴妃挑眉,“我和你沒什麽誤會。我讨厭你。不,不是讨厭,是厭憎。”

“不知妾做錯何事,讓貴妃如此憎惡?”绮素垂目問。

沈貴妃上前兩步,俯身看着她,目光中滿含怨毒:“勾引至尊還不是錯?你真以為你那些手段沒人知道?”

“妾不明白貴妃之意。”绮素眨了眨眼睛。

“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你利用為太後侍疾的機會接近陛下,勾引他,迷惑他。你對至尊根本不是真心。你不過是想利用他。至尊那樣仁德溫厚,你竟敢利用他!”沈貴妃說着便暴怒起來,一把掐住绮素的脖子。

小秋見狀,以為她要加害绮素,倒抽一口氣。但她懼于沈貴妃威勢,膝蓋雖前移一步,卻并不敢真的上前阻止。

所幸沈貴妃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置绮素于死地,她只是用手在绮素脖子上來回摩擦,然後發狠道:“我不會讓你得逞!我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你這賤人!”

绮素甚至連臉上的微笑也沒變:“莫非貴妃要對妾施刑?”

“那又怎樣?”沈貴妃輕視的道,“你不過是九嫔之一,我難道動不得你?”

“陛下一向禁止在宮中動用私刑,”绮素溫言道,“貴妃還是慎重些的好。再說……貴妃也沒資格對妾用刑。”

“你……”沈貴妃瞳孔急劇收縮,“你說我沒有資格?”

绮素似乎沒有看見任何危險的信號,繼續道:“六宮之主唯皇後一人。皇後執掌六宮,有賞罰之權。貴妃與我雖名分有別,但同為陛下妃妾,貴妃沒有資格處置妾身。”沈貴妃絕美的面孔有一絲扭曲,手也在極度的憤怒下微微發抖,但強烈的情緒反讓她冷靜下來。她走回自己坐榻,靠于憑幾上,冷冷看着绮素,良久竟輕笑出聲:“不錯,我現在倒真沒那個資格處置你。不過……”說到這裏,她的手在憑幾上猛然一拍,厲聲道:“那不代表我以後也沒有!”

绮素的表情像是十分遺憾,她輕輕柔柔的說:“看來妾與貴妃是不可能化幹戈為玉帛了,真可惜。”

既然話不投機,绮素也就沒了再留下的理由,很快便和小秋一起出了沈貴妃殿閣。

殿外優蓮領着宮女們正用網兜在樹上到處搜捕着什麽,绮素瞧見,叫住優蓮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貴妃嫌蟬鳴聲太吵,命我等驅趕。”

“入夏而鳴乃蟬之天性,貴妃此舉,何其可笑?”绮素語氣低柔,但其中諷刺意味之濃,令小秋側目。

眼前這優蓮乃是沈貴妃心腹,绮素的話必會通過她的口轉達給沈貴妃。小秋有些慌張的想,充容莫不是瘋了?連太後都疏遠她的現在,她竟還如此不管不顧的得罪皇帝最寵愛的妃嫔?

绮素走了兩步,看見小秋煞白的臉色,溫和的問:“剛才吓着你了?”

小秋慌亂的搖頭,但看得出,她對沈貴妃心有餘悸。她深深吸了兩口氣,才勉強以平靜的口吻問:“充容剛才徹底得罪了沈貴妃,以後怕是難過了。”

“即便我刻意忍讓,她也不會放過我。因此……不必在意撕破臉的事了。”绮素雖是這樣說,但她神色看起來卻很惆悵,讓小秋覺得她有些後悔在沈貴妃面前說了那些話。

“那……充容打算怎麽辦?”小秋怯怯的問。

绮素看了她一眼,笑容有些慘淡:“修好大概是不可能了。不過中宮素來公正,總不至讓貴妃過于放肆。”

皇後?小秋想起皇後向來和氣的樣子,不敢确定那是一步好棋。自己能擺脫戶婢的命運是因為绮素,若绮素因為得罪貴妃而失寵……小秋打了一個冷噤,不敢想像那之後自己的結局。

兩天後小秋聽宮女們傳言,沈貴妃在皇帝留宿時哭訴,說充容仗着皇帝寵愛目中無人,羞辱自己。聽說皇帝對于內庭出現紛争一事甚是不悅,對沈貴妃好一番勸慰才安撫下了她。不知是不是沈貴妃的話起了作用,之後的十數日都未臨幸绮素。

小秋暗自心驚,早知道沈貴妃必然報複,想不到這報複來得這樣快。

绮素對此倒是安之若素,每日裏依舊讀經寫字。不過小秋注意到,晨昏定省之時,她對皇後明顯殷勤了許多。看來绮素是真的打算讓皇後為其後援。而沈貴妃每見绮素與皇後的親密形狀,更覺刺眼,甚至在皇後面前也多次出言不遜。不久宮中皆知,貴妃與皇後勢如水火。

皇後出身高貴,為人厚道,對每位嫔妃都有維護之意,初看绮素似是行了一步好棋,但小秋細細想來,卻覺得大大不妥。皇帝和皇後雖然多年夫妻,但皇帝對皇後似乎一直敬多于愛,這幾年專寵貴妃,将皇後冷落,近來皇帝和崔相又有些心病,更是絕跡皇後殿中。部份宮人甚至傳言,陛下或有易後的打算。小秋懷疑,這樣的皇後真能與風頭日盛的貴妃抗衡麽?

作者有話要說:

☆、巫蠱

光耀七年的秋天,天氣仍延續着夏日的熱度。

宋遙回府之時,已是大汗淋漓。他把缰線往仆從手裏一扔,對迎上來的侍女道:“取冰來。”

散發着寒氣的瑩白冰塊很快從冰窖內取來,置于銀盤之中。絲絲縷縷的白霧四下飄散,終于讓宋遙感到一絲涼爽。

更衣後,宋遙剛搖着扇子坐下,便有侍童呈上拜帖,卻是中書侍郎程謹。

程謹是顯德十八年的進士,在皇帝還是太子時便受到賞識,去歲以中書侍郎加授同平章事拜相。宰臣之中,以宋遙和程謹最為年輕,關系也較其他人密切。或者說正因宋遙不遺餘力的舉薦,程謹才能得到皇帝青眼。

“慎之。”宋遙一邊口呼程謹的字一邊熱情的出迎。

“宋閣老。”程謹拘束的一揖。

“說了多少次了,私底下不用這麽客氣。”宋遙豪爽的拍拍他的肩,“來,裏面說。”

賓主坐定,宋遙才搖着扇子問:“慎之,你專程過來,是有什麽事吧?”

程謹并未馬上開口,而是小心斟酌着詞句:“慎之此來,是為陛下後宮之事。”

“後宮?”

“按理陛下內庭,你我身為外臣不當過問,但某以為,近來後宮已足以影響外朝,是以頗有疑慮。”

“你指的是……”

“聽聞貴妃沈氏張揚跋扈,近來更是變本加厲,數次無禮頂撞皇後。如此上下相悖,陛下卻不以為意,一力袒護沈氏。長此以往,非國家之福。”程謹憂心仲仲,“陛下納韓充容時,某曾為此憂慮,怕陛下惑于美色。可現在看來,韓充容倒是小事,沈貴妃才是症結。此人毫無德行,絕不可母儀天下。”

宋遙一邊聽程謹訴說自己的擔憂,一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扇子,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慎之,我從潛邸時期就跟随陛下,深知陛下絕非糊塗昏庸之人。我想你過慮了。”

“可是……”程謹還想說什麽,宋遙已經擡手制止了他,并且說:“慎之,宮闱之事,我們外臣還是不要私下談論的好。我相信陛下能夠妥善處理。”

程謹懷疑的看着宋遙,但宋遙顯然沒有繼續讨論的意思,而是道:“慎之既然來了,不如在舍下用飯吧?”

“不了,”程謹起身,“拙荊還在家等候。程某告辭。”

程謹急匆匆的走了,宋遙搖着扇,啞然失笑。他覺得程謹還是太急太嫩了些,竟不能體會皇帝的用意。念及此處,他不免起身走到廊下,志得意滿的觀望庭中景色。衆多朝臣中,只有他宋遙總能準确無誤的體會皇帝的心思,所以他才能成為皇帝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

想到程謹,他不免發笑。枉自己如此看重他,想不到他竟看不穿其中奧妙:皇帝若是真的喜歡沈氏,豈會任沈氏如此嚣張以致在後宮樹敵無數?與程謹的看法不同,他認為從不顯山露水的充容韓氏才是真正的隐憂。僅僅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納她這一點就足以讓人心驚。一念及韓氏,宋遙的臉色漸漸冷峻,得找機會向皇帝進言才是。

宋遙結束與程謹的會面之時,宮中也正發生着翻天覆地的大事。

貴妃沈氏近來覺得胸悶氣短,連日求醫也不見效驗。後來優蓮無意中說,別不是撞了什麽邪吧?說者無意,聽者卻是有心。沈貴妃覺得定是宮中有人作法詛咒自己,這病才一直不見好。

皇帝來探病時,沈貴妃哭哭啼啼,要求搜查宮中上下,是否有人行巫邪之術。

皇帝言談之間顯然認為并無必要,但沈貴妃哭得梨花帶雨,又不好嚴辭拒絕,再加上優蓮進言,說宮中向來安泰,想來也搜不出什麽東西來,但好歹能醫了貴妃心病。皇帝認為有理,便由着沈貴妃折騰了。

內侍宮女在宮中大肆搜索,鬧得宮中雞飛狗跳。皇後怒不可遏,向皇帝陳詞,認為如此生事,簡直莫名其妙。皇帝卻只是敷衍了兩句,任由着貴妃任性妄為。皇後傷心至極,拂袖而去。

不想沈貴妃越鬧越厲害。過了幾天,她殿中宮女來到皇後處,竟要求搜索皇後殿閣。國朝歷代皇後,何曾有人受過如此羞辱?皇後氣得渾身發抖,指令宮人閉鎖門戶,決不讓貴妃的人進入皇後殿。

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最後有人去禀報了皇帝。皇帝多日未曾踏足中宮,此時來了出只說了一句話:“皇後若心中無鬼,便搜上一搜又有何妨?”

貴妃的宮女們如得敕旨,強行沖破皇後殿宮人的防線,在皇後殿中胡亂翻撿。

剛聽到皇帝的話,皇後羞憤至極,然随着時間過去,她倒收起了憤怒傷心的表情。也許是因為皇帝連月來的冷淡,也許是因他此時的絕情,皇後挺直了身子,走到皇帝面前,直視他的眼睛,安靜問:“莫非陛下疑心妾加害貴妃?”

皇帝依然溫和:“朕對後宮向來一視同仁。朕還是那句話,只要皇後心中無鬼,又何懼搜查?”

皇後定定看着皇帝,第一次發現他的面容竟讓自己有些陌生。他的容貌分明還是同一個人,可當年那個溫柔和善的晉王卻去了哪裏?她忽然想明白了,所謂搜查根本是皇帝有心之舉。是為了沈貴妃鋪路麽?皇後苦笑,迎新棄舊,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結發夫妻。

她微笑着,眼中卻止不住的流出淚水。

皇帝轉開目光,盡量不去看她。

帝後兩人默立殿中,仿若兩尊石像,直到有宮人從殿內佛室內搜出幾個刻有沈貴妃名諱、生辰的小人,才打破兩人間如堅冰一般的沉默。

“你……有何話說?”皇帝冷漠的問。

此時皇後似乎已經沒有任何驚訝,也不為自己辯解。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飾,擡起頭,目光平和的注視着皇帝,淡然道:“貴妃承寵,此吾分也。”

皇帝有些吃驚的發現,向來溫柔婉順的女子竟然挺直了脊背,以不輸于自己的高傲姿态面對他。皇帝忽然覺得五味雜陳。崔氏乃天下名門,皇後之父又身為宰相,然自兩人結為夫妻,皇後總是以溫良恭儉的态度對他,不想在這時,她反而顯露了無愧于世家之女的氣魄與尊嚴,讓他覺得十分刺眼。

“将證物帶走。”皇帝揮了下手,離開了皇後殿閣。

皇後依舊立于屋內,既不出聲,也不行禮,只是冷漠的目送皇帝離開。

皇後在宮中暗以巫術詛咒沈貴妃一事震驚朝野。歷朝歷代的皇宮都嚴禁巫蠱,皇後竟有此行,不免招惹議論。禁中的傳言更是繪聲繪色,皆道皇後不憤貴妃承寵,其母盧氏才在入宮時向皇後建議行此卑劣之事。

妻女皆牽涉其中,中書令崔明禮迫于物議,終向皇帝辭去宰相之位。皇帝很快便批準了崔明禮的請求,降他為吏部尚書。

這期間皇後一直保持緘默,對于詛咒貴妃一事既不否認,也不承認。罷相以後,終于有朝臣提出,皇後失德,已無正位中宮的資格。然巫蠱一事畢竟非同尋常,認為證據不足從而反對廢後的大臣也為數不少,包括身為宰輔的程謹。不過由始至終,最受皇帝重用的宋遙都未置一詞。

皇帝似乎下定了決心,終于光耀七年十月下诏廢後。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你還能更渣點麽???!!!

皇帝淡定的說:“能。”

T_T

☆、廢後

廢後崔氏出宮時,剛下過小雪,地面薄薄積了一層雪,不久化為水跡,濡濕了她的鞋尖。

走近宮門口,兩個人影漸漸顯現。崔氏細看,卻是绮素與琴女。她在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止步,臉上泛起自嘲的笑容。為後七年,今日出宮竟只有這兩個人相送,還是兩個談不上熟悉的人。

绮素遠遠瞧見崔氏走來,不由細細打量。崔氏已褪去華服,換了素衣。一頭黑發盤成螺髻,以木簪束住。她臉上未施粉黛,反倒顯得她面孔雪白,楚楚動人。绮素在心裏暗暗嘆息,崔氏之美,并不遜于沈氏。而其氣度之高華,更為沈氏所不及。這樣的不公,未免讓人心內五味紛呈。

轉念間,崔氏已經走到她身前。绮素緩緩上前一禮:“娘子。”

因她已廢為庶人,故绮素使用了這個稱呼。

崔氏還了一禮,微笑道:“想不到來送我的竟會是充容。”

绮素也報以和善的微笑:“我在宮中常得娘子照拂。娘子出居宮外,我理當送娘子一程。”

她見崔氏衣衫單薄,從琴女手中取過大氅為她披上。

崔氏沒有拒絕,披衣以後正視绮素,慢慢道:“充容今日送我,就不怕他日遺下後患?”

“後患?”绮素轉眸,“娘子是說沈貴妃?”

“貴妃與我勢同水火。我已廢為庶人,算是從宮中脫身而去,送不送都是這個結局。充容卻還要在這裏生活下去。貴妃沒有容人之量,充容今日相送,我固然感激。不過若讓沈貴妃知道,多半會記恨于你。他年貴妃為後,充容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娘子多慮了。即便我不來相送,貴妃也容不下我。”绮素道。

崔氏與绮素并肩走向宮門,邊走邊道:“那麽充容還是趁早打算的好。”

“沈貴妃走不了太遠了。”

崔氏突兀的止步:“充容此言,未免過于自信。”

绮素轉向崔氏,淺淺笑了起來:“我不是自信,至尊根本沒有讓貴妃成為皇後的打算。”

崔氏從未見過绮素這樣的笑容。為後時雖然總見绮素微笑,但總覺得她笑容中透着疏離,這樣如少女般明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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