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皇帝神情,绮素也大致猜到了是怎麽回事。皇帝一走,她便借口讓司藥的宮人重新備藥,退了出去。
皇帝入了後殿內室,先由宮女們奉上的澡豆和銅盆淨了手臉,再看宮女們捧上衣物,頗有些遲疑。躊躇間忽聽窗棂上剝剝幾聲輕叩。這聲音極輕,每隔片刻響起兩聲,極有規律。皇帝會意,借故斥退了宮女。宮女們雖有些奇怪,但并不敢違背皇帝的命令,都默默退了出去。待室內再無他人,皇帝踱至窗口,将窗戶輕輕一推,果見绮素手持藥瓶和細紗立在窗外。
皇帝低笑起來:“朕就知道王妃與朕心有靈犀。”他伸出右臂,一邊将绮素拉進室內一邊道:“王妃這麽冒失的過來,太後和蘇娘子那邊怎麽交待?”
绮素微微一笑:“這妾自有安排。陛下的傷口可有開裂?”
皇帝擡了擡手:“似乎沒什麽問題。”
“無論如何,讓妾為陛下重新換藥包紮吧。”
皇帝伸手,由她拆布查看。绮素細細檢視了傷口,松了口氣:“幸無大礙。”
“能有王妃關心,受再重的傷也是值得的。”皇帝含笑道。
绮素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替他重換用細紗包紮了,又幫他更換了衣袍,才悄悄退了出去。為避人耳目,皇帝等她走後,又在室內呆了一會,才返回前殿。
太後不覺有意,依舊興致勃勃的和绮素說話。唯有蘇引,對着一前一後離開,又一前一後回返的皇帝和绮素,露出深思的表情。
作者有話要說: 初稿,有空修改語句和細節。
☆、坦白(新增)
日暮時,蘇引辭別太後出宮。
太後向绮素道:“你去送送蘇娘子吧。”
绮素點頭,與母親一道出殿。
“進宮時見太液池風景尤美,”蘇引微笑道,“出宮前你可願陪我去那邊走走?”
绮素知道母親必是有話要說,便引着母親同到太液池畔。她命內官、宮女在遠處等候,自己則陪母親在花徑上漫步。
走了數十步,蘇引見無人能聽到她們母女談話,方才問:“你與陛下可是有了私情?”
绮素不意母親如此直白的發問,低頭不語。
蘇引見女兒如此反應,心下更加篤定,拉着她的手道:“當初我就不同意你嫁給哀孝王,你自己一意堅持。現在元沛……”提到元沛,她不由一聲嘆息,隔了好一會才繼續苦勸女兒:“绮素,你已糊塗過一次,可別糊塗第二次。當初嫁元沛,再怎麽也是明媒正娶的王妃。現在你和陛下無名無份,若讓人傳了出去,你哪裏還有臉做人?就算陛下真心相待,給了你名份,你至多不過是他妃妾中的一員。你瞧陛下後宮裏的嫔妃,哪個是好相與的?何況宮中不比民間,一女嫁二夫,朝臣們斷不會輕易放過你。你這一生可就算是毀了。女兒,找個機會求太後放你出宮吧。日後哪怕我們母女相依為命,清貧度日,也勝過與皇室牽扯不清。”
绮素苦笑:“阿娘以為我不明白這些道理麽?我何嘗不想平安度日,可如今的形勢已經由不得我了。”
“難道……”
绮素輕輕掙脫母親的手,唇邊綻出一個凄涼的微笑:“若我不應他,太後、阿娘、表兄,甚至整個蘇家或許都會遭到不測。母親說,我能拒絕麽?”
蘇引先是吃驚,繼而胸中湧起無限的憐惜與心痛。她上前撫着女兒的脊背,忍不住垂淚:“我苦命的女兒……”
绮素見母親如此,知道若不解了母親心結,她出宮後必不安心。故她強抑苦痛,反過來安慰母親:“阿娘別擔心,女兒不會有事的。陛下……對女兒極為回護,何況還有太後憐惜……”
蘇引急切的抓住她的手:“太後疼你,因為你還是元沛的妻子。一旦她知道你和至尊的事,你以為她還會容你?”
蘇引所慮自是極有道理,绮素輕嘆一聲,柔聲道:“母親放心。陛下雖不是太後親生,但到底是母子……”
“陛下是奪走元沛一切的人,你以為太後真和他母慈子孝?剛才在殿中你難道沒瞧見?太後對陛下表面客氣,實際疏遠。陛下如此優待太後,也不過是為了博一個仁孝的名聲。他不會為了你與太後沖突,壞自己聲名。”
蘇引所說的一切都是绮素無法辯駁的。她輕嘆一聲,摟着母親的肩膀道:“母親放心,女兒會處理好的。”
蘇引聽了這話,正欲質疑她能怎麽處理,不料轉頭看見女兒消瘦的面頰,忽的心裏一軟。她何嘗不知女兒是怕她擔心,才如此安慰。只怕女兒說出的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蘇引心內長嘆,她幫不了女兒,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她擔心。
蘇引定了定心神,輕輕撫摸女兒的臉,微笑道:“我的女兒最是聰敏靈慧,阿娘相信你能處理好的。阿娘無法在宮中照顧你,你得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绮素見蘇引強顏歡笑,一面欣慰母親明白自己的心意,一面又為自己讓母親擔憂而抱愧。她像幼時一樣摟着蘇引的脖子,許久沒有說話。
送走了蘇引,绮素返回太後殿中。太後手執一卷佛經,正眯着眼誦讀,見绮素進來,她向绮素招了招手。绮素上前,在她腳邊坐下。
太後笑問:“你阿娘走了?”
绮素點頭。
太後放下經卷,輕輕嘆息:“當年先帝一心想補償你們,所以讓我把你召入宮中。現在想來,讓你們母女分離這麽多年,倒是得不償失了。”
“母親不要這樣說,”绮素将頭枕在太後膝上,“母親撫育之恩,妾感激不盡。”
太後撫摸着她的頭,輕輕道:“你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
绮素感受着太後的溫柔,忍不住想起母親出宮前的話。如果太後知道她和皇帝之間的事,會有什麽反應?她不怕太後恨她,只是怕傷了這個慈愛老人的心。
“母親……”
“嗯?”太後溫柔的應道。
“有件事……”绮素下定決心一般仰頭,“我想告訴母親。”
“是……你和皇帝的事麽?”遲疑片刻後,太後輕聲道。
绮素大為震驚,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太後。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憋出一句話來:“母親什麽時候知道的?”
太後的目光依然慈愛,用淡然的口吻道:“從皇帝頻繁來探病的時候起。”她微笑起來:“我并不是他的生母,也從未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我料想他對我應也如是。那麽,他有什麽理由來關心我的病?”
绮素沉默了。太後不愧是執掌宮禁二十餘年的人,即使察覺她與皇帝之間暗流湧動,卻依然不動聲色,直到她自己坦白。
“母親……怪我麽?”良久,绮素才輕聲問。
太後微笑着,輕輕搖頭:“我撫養你是先帝的意思,但是認你為女卻是我的決定。若不是了解你的品性,我不會這麽做。绮素,我是真正把你當作女兒一樣疼愛的。所謂親人,就是無論何時何地都會信任你的人。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母親是這樣相信的。”
绮素忍不住撲倒在太後懷中。雖然太後并不是她真正的母親,可她給予的信任與理解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生母。太後輕輕拍着她的背,仿佛還把她當作怯弱孩童一般。
“我會讓他還回來的,母親。”绮素在太後懷中低語,“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們失去的一切。樁樁件件,我都會讓他一一還回來。”
太後摟着她道:“母親雖然老了,若有幫得上忙的……”
“不,”绮素急切的打斷,“母親什麽也不要做。請母親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将來……也請母親盡量疏遠我。這是我自己選的路,理應由我自己去走。”
太後注視着绮素,目光越來越柔和,最後道:“好,我聽你的。”
當晚,太後讓绮素與她同眠。母女倆依偎在一起,說了一夜的話。次日绮素早早起身,親手為太後烹藥。她以為太後仍在熟睡,卻不知太後其實一直凝視着她的身影。
“染香。”绮素走遠後,太後輕聲喚着自己心腹的侍女。
染香入內,恭敬等候她的吩咐。
“去請杜宮正。”
染香領命,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绮素,太後在心裏默默道,這大概是母親能為你謀劃的最後一件事了。
光耀六年夏,太後的身體已恢複如初。她病着的這一年裏,皇帝事疾始終如一。皇帝如此鄭重其事,皇後自然不敢怠慢,常來陪伴太後。現在太後痊愈,她仍然時常來太後殿中,陪太後莳花誦經。
這日太後有興,她便陪着太後修剪園中花木。往常這時,绮素多半随侍太後身側,這次卻半天不見蹤影,便笑着向太後問道:“太後,今日怎不見王妃?”
太後擡手,輕扯下一朵赤薇,漫不經心道:“她今天不大舒服,我讓她歇着了。”她轉向皇後,微笑道:“這傻孩子,為了照顧我,倒把自個累病了。”
“要緊麽?”皇後關心的問。
“太醫署的人說這孩子先天壯,沒什麽打緊,養幾天也就是了。”太後以手遮擋驕陽,“那邊的紫薇花是不是開了?皇後,扶我看看去吧。”
“是。”皇後扶着太後,向着園中漸行漸遠。
皇後對太後的說辭沒有半分懷疑,但實際上绮素并沒有在養病。此時此刻,她正在佛室讀經。誦讀完一段經文,她不經意回頭,卻見皇帝扶門而立,連忙起身請罪:“不知至尊駕臨,妾身失禮了。”
“是朕擅自入內,打擾王妃清修。”皇帝頗有興致的問,“王妃今日讀的是什麽經?”
“是《華嚴經》。”
“哦?”皇帝拾起經文,“還是那本‘願解如來真實義’?看來王妃是真打算精研佛法呢?敢問王妃,如來之真義究竟為何?”
绮素一笑:“至尊折煞妾身。妾資質愚鈍,豈敢妄論如來真義?”
皇帝笑而不語。他徘徊片刻,忽然又問:“王妃室中所焚何香?”
“是檀香。”
“真是檀香?可見王妃慧心獨具,連焚的檀香都與衆不同。”
绮素失笑,婉言道:“只是普通的檀香而已。修佛之人皆焚檀香。至尊不信佛陀,才會覺得新奇。”
“胡說,”皇帝笑了,“朕還能聞不出檀香是什麽味?這絕對不是檀香的味道。”
“閑來無事胡亂合了一劑香,倒讓至尊見笑了。”
“這麽說果然不是檀香了?”皇帝取了香箸,自行揭蓋撥開爐灰,要看內中所焚之香。
绮素見皇帝把爐灰撥得到處都是,知他成心搗亂,“啪”的一下阖上爐蓋,故作嚴肅道:“的的确确是檀香,只是另外添加幾味香料調和而已。”
“都加了些什麽?”
绮素忍笑:“此乃妾不傳之秘,豈能輕易告知至尊?”
“哦?那朕倒一定要從王妃口中問出了。”
兩人隔着香爐對峙,皇帝眼中漸漸有了笑意。恰在此時,王順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王妃?”
室內兩人各自匆忙退開,绮素走到門口應答:“何事?”
“太後快回來了,王妃要不要過去?”
“這就來。”绮素往門外走去,卻被皇帝一把拽住。
绮素有些吃驚,卻聽皇帝低聲道:“今晚你随內官到我殿中,我要好好審你。”
绮素初時迷惑不解,随即了悟,瞪了皇帝一眼,面色緋紅的出去了。皇帝只是含笑看着她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 初稿。
至此新補的章節的初稿就算全部完成了。本來計劃一到兩周完成的,我不到一周完成了,很給力啊有木有!!!
初稿的文字還有些粗糙,不過就先這樣吧,日後有空再來雕琢。
雙更什麽的果然很累,已經快要吐血的某人飄過。
☆、承恩
入夜,绮素在內侍引導下穿過宮內漫長的閣道。
蟬鳴螢飛的夏夜,天幕上一彎新月散發着微光,給四周披上一層朦胧的光影。绮素在閣道邊上稍稍駐足,凝望空中鈎月。
“王妃,這邊請。”內侍滿面笑容,擡手引路。
绮素點頭跟上,卻見閣道另一邊燈影浮動,顯是有人前來。內侍向绮素告罪,上前查看,忽而笑道:“原來是杜宮正。”
绮素循聲望去,果然在宮娥中間找到了熟悉的身影。今宮人所謂杜宮正,正是當年随侍武宗皇帝的女官杜氏。武宗過世,尚為中宮的太後遣散其宮中侍婢,唯杜氏才德令太後心服,命其擔任宮正一職。绮素雖然知道她近況,但因諸事不斷,與她的來往反倒稀少。
杜氏款款行來,看見绮素,止步一禮:“王妃。”
绮素微微屈膝:“數月不見,宮師別來無恙?”
杜氏側身,未敢受全她的禮,含笑道:“妾一心想來拜見王妃,只是太後一直染恙,妾料想王妃恐未得便,只得作罷,不想今日竟有緣相遇。”
“宮師為绮素良師,世間豈有老師拜見學生之禮?”绮素微笑,“未曾拜望宮師,是绮素失禮。”
杜氏一笑:“天色已晚,不便久談,改日再與王妃敘舊。”绮素相信杜氏必定聽過宮中傳言,但由始至終,她都未詢問绮素何以深夜在此?
兩人互施一禮,各自随宮人前行。持燈的宮人交錯行過,兩團搖曳的光暈漸漸向閣道兩端散去。
今上寝殿設于會寧殿。內侍止步殿外。绮素獨自入內,剛進去便聞到一股異香。她循香前行,穿過殿內層層紗缦,來到置于殿閣深處的博山爐前。
“王妃說說,爐中所焚何香?”皇帝滿含笑意的聲音突然自身後響起。
绮素輕笑:“恕妾愚鈍,竟不識至尊所焚之香。”
皇帝忽然轉到绮素跟前,以手輕撫香爐:“雖然不識,也請王妃評點一二。”
“論及香道,妾不及太妃多矣。至尊豈不是問錯了人?”她轉身欲走。
皇帝拽住她手腕,将她拉轉,向她頸上呵氣:“朕去問太妃做什麽?”
“太妃風韻,妾所不及。”
皇帝似是不悅,放開了她:“朕與太妃素來清白,你不要辱及太妃清譽。”
绮素見皇帝似乎真的有些生氣,反倒低聲笑了起來,緩緩道:“沉水香二兩,細锉之,以絹袋盛铫子當中,勿令着底。蜜水浸過,再以慢火煮一日。檀香二兩清茶浸之,一宿後炒至無香。另研龍腦二兩。麝香二兩,甲香一錢,馬牙硝一錢。研為細末,煉蜜和勻,窨月餘取出,入腦、麝丸之,即成此宮中香。敢問至尊,妾說的可對?”
“你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麽?卻還騙朕說不識得。”皇帝輕笑着撫過她垂落耳邊的發絲,“你說,朕該不該治你欺君之罪?”
绮素眼波微轉,懶懶道:“誰讓至尊總愛出題考校。妾既不是進京赴試的舉子,也不是年年考課的官吏,哪經得起至尊再三盤問?”
皇帝的手從耳邊滑至肩上:“原來如此。如王妃這樣的女才子,便得一個進士及第也不為過。”
绮素白了皇帝一眼,嗔道:“妾又不想入閣拜相,要這進士出身何用?”
皇帝大笑起來:“那王妃想要什麽?”
绮素想了想,說:“妾什麽也不想要。”
皇帝目光漸柔,在她耳邊低語:“可是朕想要你。”
绮素忽然顫抖起來。皇帝感知到她的緊張,反倒更為憐愛,輕笑着将她攬入懷中,柔聲安慰:“別怕,別怕……”
绮素忽然伸手,纏上皇帝頸項。
皇帝一笑低頭,從她光潔的額頭一直吻到她柔軟的唇。
紗幔輕揚,燈影搖動,映得一室溫香。
光耀七年初春。這一年花開得格外早,雖還是早春,卻已可見粉蝶翩翩,輕盈落于嬌蕊之上。久病在床的德妃蕭氏難得有精神,坐了檐子到園中賞看春景。
她這日興致正好,推開宮女攙扶,緩步走近花叢嗅聞那清淡的香氣。恰在此時,一陣肆意張揚的笑聲傳來。蕭德妃循聲望去,見貴妃沈氏在宮人簇擁下分花拂柳而來。
沈氏極得聖眷,雖然未曾誕下子嗣,卻并不影響皇帝将她從昭儀升為貴妃,甚至壓了育有兩位皇子的德妃一頭。蕭氏對此不無看法,但因她身子積弱,早淡了争寵之心,與沈貴妃倒是從無正面沖突。
沈貴妃也看見了德妃,含笑上前問:“近來難得看到德妃娘子,不知娘子病體可還安泰?”
蕭德妃微笑答言:“這幾日倒覺精神好些了,便出來走走。”正說着,她低頭輕咳幾聲。她身旁的幾位宮女又是添衣又是捧盂,忙亂了好一陣。
沈貴妃冷眼看着,見德妃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才淡淡道:“這宮裏遲早要出亂子,娘子悉心将養,早日複原才好,否則還不知怎樣呢!”
“貴妃何出此言?”
沈貴妃冷笑:“娘子縱然卧病,也應該已經聽說宮中新近添了一位婕妤吧?那位的來頭可不小。”
蕭德妃目光一轉,輕聲問:“哀孝王妃?”
“她算什麽王妃?不過是廢太子的妻室罷了。”沈貴妃憤憤不平,“不知使了什麽狐媚手段,竟讓陛下給了她名份!也不知陛下怎麽想的,竟迷戀這麽個低賤的女人。聽說如今連太後也厭了她,不願與她說話。”
蕭德妃微微一笑,婉言道:“婕妤之父曾官至中書侍郎,其母也算得上名門之女,婕妤本人又曾為太後養女,怎會是低賤之人?”
沈貴妃的寒微出身一直是她隐痛,聞言更覺刺心。然德妃出自蘭陵名門,又誕下兩位皇子,地位不同于一般妃嫔,她不好輕易得罪,只是冷笑一聲:“出身高貴又有何用?她到底是哀孝王的王妃,陛下的弟婦。至尊納這麽個人,難道很有光彩?”
蕭德妃剛要答話,突然又咳嗽起來。随侍的宮女不住的替她拍背。德妃一邊咳一邊道:“貴妃恕罪,我這毛病只怕是又犯了。”
“罷了罷了,”沈貴妃甚是掃興,“我不與娘子多說了,快回去罷。”
宮女們小心翼翼的将德妃扶上了檐子,匆匆去了。
剛回寝殿,便有宮人來報,韓婕妤來了。蕭德妃命人請進,不多時便見一名清秀婦人入內,正是绮素。她現在的打扮比起為哀孝王遺孀時講究一些,頭上盤着回心髻,着一襲碧色衫裙,臉上略施粉黛。
蕭德妃打量着绮素。因她已生育兩次,身姿比為少女時略顯豐潤,然神色間卻比以前更有風情。風韻獨具,又善解人意,怪不得至尊喜歡,德妃想到此處,微笑着招呼:“韓婕妤。”
她語氣親切自然,卻并不過份熱情,似乎绮素本是她熟識之人。
绮素也同樣報以微笑:“德妃娘子久病,妾想起昔年太後卧病之時,太妃曾教妾配制的一道香方。此方令人寧神靜氣,宜用于卧床調養之人。妾這次正是将方子帶來。娘子可令宮中司藥合制,每日焚熏一丸,長此以往,必有效用。”
德妃一笑,命人接過香方:“謝婕妤費心。”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绮素也是一笑。
德妃慢慢道:“我常年卧病,欲求佛祖庇佑。聽聞婕妤佛法頗精,不知可有何妙法,使佛陀知曉我心?”
绮素一笑:“只要娘子誠心供奉,娘子所願必通達佛祖。”
“如此,還請婕妤常來為我講讀經文,以解佛祖之義。”
“敢不如命。”
兩名女子相視一笑,達成了默契。
作者有話要說: 本節所提香方為《開元宮中香》,好吧,我還是穿越了……
我要說,沈氏大概是本文裏我完全沒有好感的人物了,沒有之一。
☆、上巳
轉眼又至三月初三。
上巳節頗受時人重視。每年這日新進士們都在曲江舉行盛大的游宴,江邊更多有踏青游人。皇帝也常在此日賜宴城郊,與群臣競射賦詩為樂。
這一日宮中亦依慣例舉行拔褉儀式。
除卻水邊祭祀,宮女們或在太液池競渡,或歌舞助興。皇後則率內外命婦一道觀看,同時欣賞園中盛放的牡丹。
太後偶感風寒,未曾列席;德妃照例稱病不出。除太妃之外,後宮諸人皆盛妝而至。不過最引人注目的仍是貴妃沈氏。
沈貴妃本就生得明豔,這日她盤了個雙刀半翻髻,飾以各色珠翠,眉作遠山,臉上又精心化了一個曉霞妝,顯得面色更為紅潤。妝粉之上再飾以花钿,更添麗色。她穿一襲紅色織錦廣袖百褶裙,配以金錦半臂與鵝黃帔子,頸上露着一條堆滿五色琉璃的金項圈,整個人若朝霞一般,讓人不可逼視。
其次則是剛由婕妤進位充容的绮素了。與沈貴妃豔壓群芳不同,她這日雖也精心修飾,卻并不張揚。她梳着抛家髻,發上貼以金钿數枚,面上薄施一層粉黛,額頭正中則貼着一枚花形翠钿,身着窄袖深紫绫裙,外罩白色硬錦半臂,搭一條淺粉紗羅帔帛,足穿重臺絲履。這身打扮雖不足讓人驚豔,卻為她并不如何美豔的容貌平添幾分飄逸,在衆多盛飾的佳麗中也足以引人注目。
不過衆人對她的注意倒不是因為這身妝束,而是因為她敏感的身份。不到一年時間,她由皇帝弟婦成為婕妤,又從世婦一躍成為九嫔之中的充容,不免引人側目。
绮素倒是神色平和,以慣常的優雅儀态向皇後行禮。
皇後對皇帝納弟婦一事并非沒有微詞,但事已至此,她也無法再說什麽。且她總不肯失了國母身份,故仍平和的與绮素敘話。之後绮素又與衆妃嫔見禮。各妃嫔皆有答禮,唯沈貴妃冷哼一聲,并不還禮。绮素神色不變,安然歸位就座。
皇後見人已到齊,便命開宴。同時一聲鼓響,早已等在水邊的宮女們開始劃漿,争先恐後的掠過水面,激出一片片波紋。水浪聲伴着宮女們的嬌斥呼喝,太液池上喧鬧非凡。
在場諸人除卻太宗、武宗所出幾位大長公主,便以太妃輩份最高,故皇後格外留意,不時與太妃說笑。太妃又是最知情識趣的人,皇後也覺與她說話尤其愉快。
“剛才競渡可還精彩?”皇後微笑問太妃。
“精彩,當然精彩。上次瞧見這麽熱鬧激烈的競渡還是先帝在世的時候,”太妃一嘆,“轉眼先帝都故去七年了。”
“妾與至尊也常思憶先帝。至尊常說,這幾年日日苦心經營,如履薄冰,唯恐有負先帝。”
“我知道皇帝這幾年定北狄,平東夷,甚是辛苦。”太妃笑言,“不過托他的福,如今天下太平,咱們才能如此取樂。”
皇後點頭稱是。
太妃仰看滿園j□j,又微笑道:“好景、好花,若再有一盞好茶,便更有興味了。”
太妃原不喜歡吃茶,然這兩年事佛,聽僧尼講經之餘也與他們品茗,漸漸也習慣了茶的味道。這日對着繁美的春景,她倒突然起念想起來了。
皇後笑着說:“正好宮中有今年新到的團茶。只是妾不通茶道,身邊的宮人也沒一個通曉烹茶之法,還要煩勞太妃薦個人,讓妾也開一開眼界。”
皇後素知太妃講究風雅,自己宮中人煮出的茶必不合她口味,故有此言。
太妃倒是爽快,當即回頭向绮素道:“充容可願代勞?”
绮素起身趨前,低首道:“皇後與太妃不嫌妾手藝粗淺,妾自當效勞。”
皇後點頭,命人取來茶餅及各種烹茶器具。绮素依次找開茶籠驗看茶餅,見有顧紫、團黃、碧澗、白露……無一不是上品。
她略略沉吟,命宮女取宮中活水過濾,再以松木煮之,自己則從籠中拿了茶餅敲碎,再細細研磨。不多時茶湯齊備,她取了鑲有金銀的竹勺,自釜中分取茶湯。她動作從容舒緩,依次向面前一列銀盞注入茶湯,每盞一勺,分量不多不少。待她放勺,便有宮人将茶盞分置于衆人面前。
太妃取盞淺嘗一口,笑而不語。宮中妃嫔多出身北地,不慣此物,卻都不曾言語,只默默啜飲。唯沈貴妃是南人,略略通曉茶道。果然沈貴妃不過向盞中看了一眼,便斜睨绮素道:“茶中未加蔥姜,讓人如何下口?”
她語氣簡慢,似乎很為自己抓住绮素錯處而自得。
绮素微笑:“妾以為茶之清香,純自天然。蔥姜佐之,反失其味,故此茶中只加少許青鹽略提其味。若貴妃不喜,妾可重新為貴妃烹制。”
沈貴妃冷哼一聲:“不敢。充容多才多藝,又會烹茶,又會調香,還會講釋佛法,似我這般愚笨之人,何敢與充容論道?”
“妾不過略通些旁門左道,并不敢以此為傲,”绮素低頭婉言,“貴妃此言,實令妾惶恐。”
“旁門左道?”沈貴妃輕聲笑了起來,“看來我也得向充容請教請教,将來也好拿這些旁門左道去哄至尊開心。”
她這話實在露骨,皇後忍不住皺眉,随即出聲喝止:“貴妃慎言!”
皇後素來和藹,她此時出言倒讓沈貴妃吃了一驚,愣在當場。
皇後冷淡的目視沈貴妃,用緩慢但極有威儀的口吻說:“你我同侍陛下巾栉,當以和睦為上。如此争風吃醋,成何體統?”
沈貴妃入侍以來,還是第一次被皇後如此嚴厲的訓斥,面色一沉,也不向皇後、太妃行禮,即起身離場。
如此無禮之舉令素來寬厚的皇後也勃然變色,偏又礙于內外命婦在場發作不得。皇後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衆人面面相觑,皆不敢貿然出聲。太妃端起面前茶盞,飲了一口放下,用淡然的口氣說:“其實我也覺得,茶裏加了蔥姜,味道甚是奇怪。”
她這句話接得沒頭沒腦,倒讓皇後一愣。衆人卻知太妃這是有意解圍,紛紛附和,以為加了蔥姜等物會掩蓋茶葉本身的香氣。皇後醒悟太妃用意,便漸漸和緩了臉色。
太妃見皇後不再發怒,便笑着向皇後道:“皇後別笑我為老不尊,這時候,倒想叫幾個人來玩擲錢了。”
皇後莞爾:“太妃說哪裏話。這游戲妾在閨中也常玩的,太妃這一說,倒把妾的興致也勾起來了。”
“那就更好了,”太妃看起來極為高興,“咱們再叫上幾位大長公主,人就湊齊了。”
皇後稱是。
太妃向在場其他人道:“我和皇後還有幾位大長公主要玩擲錢,你們要不要賭一賭,看誰贏得多?”
在場衆命婦自然湊趣,紛紛取下身上簪釵為注,各賭輸贏。場面立刻熱鬧了起來,将之前的不愉掩蓋了過去。
幾位大長公主的座榻被內官移到近前。她們與皇後、太妃擲錢為戲,引得衆人圍攏觀看。擲玩的空隙,太妃似是不經意的瞟了一眼绮素,見她唇邊仍帶着恬淡的笑容,從容坐在外圍,安靜的注視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唐前期北方茶風不盛,南方據說較為普遍。開元以後才有全民飲茶的習慣。而且唐代喝茶要加鹽、加蔥姜的。一直很想試試那是什麽味道,但是一直木有這個勇氣。不過陸羽《茶經》裏并不提倡加蔥姜,只加鹽即可。
☆、小秋
回廊上數名宮女緩緩行過。行于正中的那名宮女年貌比其他幾位宮女大了許多,至少也有三十多歲。一路行來,她不時停下腳步,張望回廊四周,直到其他宮人催促,她才又邁步前行。
一行人來到一種殿閣,剛才那東張西望的老宮女擡頭,見殿上書着三個大字:淑香殿。
淑香殿即為以前的承香殿,為避皇帝諱,于光耀元年改為此名。
殿內一名約十五、六歲的宮女迎了出來。她不過中人之姿,但甚是伶俐,對那老宮女爽朗一笑:“你就是小秋姊姊吧?我叫琴女,是服侍充容的內人。”
“琴女?”這名字較為少見,故而那叫小秋的宮女有些疑惑的打量她。
“是呀,”琴女笑着露出一口貝齒,“我阿娘生我前夢見一個仙人彈琴,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哦,這樣。”小秋唯唯諾諾的應道。
“充容已等你很久了,快随我進去吧。”
小秋跟在琴女身後,步入殿中。
殿內幾案前側坐着一名女子,正是绮素。她正展開一個寫滿字的卷軸,端詳上面字跡。
“充容,小秋來了。”琴女道。
小秋已經伏身行禮,卻許久沒有聽見绮素的回答。她偷偷擡眼,見绮素仍專注的看着那卷軸,并且伸出手從上到下的撫摸着卷軸中央,似乎那裏有一道她看不見的痕跡。
琴女顯然也意識到绮素并未察覺她們進來,上前再喚一聲:“充容?”
绮素一凜,似乎剛回過神。她轉頭,看見伏在地上的小秋,唇邊浮起一絲笑容:“小秋?”
“奴婢在。”
绮素走到她面前,親自扶她起身:“小秋,好久不見了。”
小秋這才擡眼打量绮素,見她除了略微豐潤,與以前差別并不大。她有些黯然,自己與她年紀相仿,當年的容貌還勝她幾分,卻因為與太子接近被罰作了戶婢。多年的困苦早将绮年玉貌消磨得不剩什麽了。
她讷讷的開口:“奴,奴婢……”她總算還留有幾分當年的機靈,頓了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