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高至腋下的寬大襦裙已掩不住她隆起的腹部。那宮裝女子将她扶進亭內,低聲說:“時間不多,娘子有什麽話就快說吧……”
素衣女子點頭,轉向李元沛,雙目漸漸泛起一層淚光。
這素衣女子正是绮素。那日進宮,太後唯恐她受到牽連,令她留居自己殿閣之中。直至皇帝流放了李元沛,太後才懇求皇帝,讓染香陪同绮素至西京城外與李元沛一別。
李元沛身着布衣,胡子多日未修,下巴上冒出短短的青茬,加上神情萎頓,倒像一夜之間換了個人似的。绮素出現以後,他一直癡癡的望着她,直到她走到身前,才啞着嗓子道:“你怎麽來了?”
绮素強忍淚水,輕輕道:“我來送你。”
李元沛知道妻子被太後留在宮內,不必随自己一道流放黔州。他有些別扭的轉開目光,斷續道:“你現在……不宜這樣奔波……對孩子……不好……”
“你若顧惜孩子,就不該如此行事。”绮素到底沒能忍住,面上劃過一行清淚。
李元沛回過頭,擡手欲為妻子拭淚,卻止在了半空。良久,他苦笑着問:“素素,你怪我嗎?”
绮素沒有回答,只用手捂着嘴,盡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你一定覺得我太傻,”李元沛凝望着原野,“素素,阿爹從來不信方士,為什麽要開始服丹藥?阿母那麽疼愛我們,為何回京以後連面也不許我們常見?”
“你覺得是因為陛下?”绮素漸漸有些了悟。
李元沛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我做這些事并不完全是為了他們。阿爹當年正是因為有了我才下定決心逼宮的……我想,我也應為我的孩子謀一個将來……”
李元沛出生于昭武二十八年,這也是先帝發動政變的一年。
绮素無言。先帝之所以能逼父親退位,在于他監國多年,已有了自己的勢力。這是李元沛并不具備的。今上一直不讓他接觸軍政,李元沛身邊又盡是常山王這樣的庸才。他的謀劃注定不可能成功。可是此時,她已經不想再指責丈夫什麽了。
“我知道你們都讓我忍耐,”李元沛續道,“我不是不能忍,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绮素的腹部:“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也像我們,一生謹小慎微,在忍耐中度過。不,這不該是我的孩子。他本該有更好的人生。可惜功虧一篑,若再給我點時間……”
绮素搖頭:“他不會給你時間。你難道沒看出來?他早就等着你入局了。”
從張啓泰調任西京開始,皇帝就在一步步引導李元沛走入羅網。刺客一案,與其說是湊巧,不如說是有人刻意安排。
“原來如此……”李元沛苦笑,“我不但不如他,甚至連你也不如……我到底還是辜負了阿翁,他生前總讓我以大局為重,我卻想着有一日奪回屬于我的東西。或許這是他給我的恁罰吧……”
绮素黯然。做為皇帝嫡子出生的丈夫,自幼張揚慣了,豈是個忍辱負重的人?永州天高皇帝遠,他尚可以自處,一旦回京,昔日的太子如今南面為臣,時時要向庶兄叩拜,他怎忍得了這樣的刺激?丈夫的才具也許不可和皇帝同日而語,但他身上畢竟流着皇族的血脈。他與皇帝有着一樣的高傲,哪怕孤注一擲,他也會冒險而行。
李元沛的手輕輕撫着绮素的肚子,輕柔的問:“你說這是個兒子還是女兒?”
绮素搖頭,表示不知。
“我希望是個女兒,”李元沛微笑,“像你一樣聰明可愛的女兒。”
李元沛越是平靜,绮素就越難過,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李元沛吃了一驚。他從未見過妻子如此失态。他慌忙抱緊妻子:“別哭,素素,別哭。”
“帶我走,帶我走!不管你去哪裏,別丢下我!”绮素埋在丈夫懷裏,哭得像個孩子。
“素素,我不能。那裏不是永州,我不想你再跟着我受苦了。還有我們的孩子……”李元沛柔聲道,“好好生下他。等他出生以後,把他交給太後。你還年輕,還有更好的可能,別毀了自己……”
“不,”绮素哭道,“沒有你,我還有什麽可能?”
李元沛眼圈微微泛紅,卻仍然微笑着摸着妻子的頭發,像在安撫一個任性的孩童:“素素,你真是個傻女人。”
绮素抱緊了丈夫,抽泣不已。
李元沛看着灞原,細嫩的柳條在初春的柔風輕輕擺動,忽然展顏笑道:“素素,我都要走了,你也不為我折一枝楊柳?”
绮素勉強止住哭聲,一步一搖的走到亭外,折下一根柳條。她回到李元沛身邊,抽噎着将柳條仔仔細細的系在他手腕上。
李元沛看着手腕上的柳條,唇邊泛起溫柔的笑容:“你說人為什麽總要做傻事呢?以為折柳相送,就能把那個人留住。”他拉起绮素的手,良久在她指上輕輕一吻:“如果再來一次,我寧願留在永州,和你冒足一輩子傻氣。可惜……素素……忘了我吧……”
他松開绮素的手,頭也不回的走向了囚車。
李元沛就這樣走了。
染香扶着绮素站在亭中,眼睜睜的看着囚車走遠。绮素忽然掙脫染香,向囚車前進的方向奔出幾步。染香見她搖搖晃晃的樣子,怕她有閃失,急忙上前扶着她。兩人一路追着囚車,直到再也看不到李元沛的身影。
绮素腳一軟,終于坐倒在地。淚水滾滾而下,落進塵埃裏,打濕了地上的泥土。
“娘子,回去吧。”染香婉轉相勸,“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娘子腹中的孩子想想。”
是的,孩子。除了這孩子,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绮素絕望的想着,咬牙扶着染香站了起來。上車前,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囚車消失的方向。那裏已看不見任何人影,只留下古道旁飄擺不停的春草。柳絮翻飛,古木依依,在綿軟的微風裏發出輕微的聲響。
西京已經抹去了李元沛的一切痕跡。而李元沛再也沒有回到這座都城。
光耀三年四月,庶人李元沛在黔州病逝,年僅二十五歲。
作者有話要說:
☆、送子
光耀二年七月,绮素生下一子。
绮素以代太後為先帝祈福的名義留在宮中。李元沛一走,她便搬入宮中佛寺帶發修行。
宮中後妃頗有崇佛之人,是以宮中也建有佛寺。先帝去世,無子妃嫔皆出居宮外佛寺為尼。唯有先帝昭媛王氏,皇帝念其出身名家,且伴駕先帝日久,一向盡心侍奉,可謂勞苦功高,特遵奉為太妃,留居宮內。
太妃遷居之前,皇帝已命人擴建佛寺。太妃雖不刻意奢華,但皇帝待其優厚,所用之物無不極盡精巧,佛寺之中庭臺樓閣一應俱全,舒适宜人。皇帝安排绮素與太妃同居佛寺,直接說明了皇帝的态度——他雖将李元沛廢為庶人,但對兄弟唯一的骨血仍有所重視。太妃自然聞弦歌而知雅意,對绮素悉心照料。
绮素雖然已失王妃名份,但因太後、太妃皆将其生産視為大事,是以分娩之時宮中上下仍然做足了準備,連皇後也親臨太妃居處探視。
因胎位不正,绮素這次生産極為困難,掙紮了一天一夜,胎兒仍未誕臨。皇後未曾育有子嗣,全無生産經驗。她見衆人忙亂、太妃焦慮,知道自己留在這裏不但幫不上忙,只怕還會礙事,便向太妃交待了一聲是,随即同侍婢們一起返回自己殿閣。
剛走出太妃居所,皇後便見一人獨立殿外,不是皇帝是誰?
皇後大奇,命衆人留在原處,自己上前輕喚:“至尊?”
皇帝回頭見是皇後,淡淡應了一聲。皇後前行數步,與他并肩而立。
“朕唯一的兄弟被朕廢為庶人,這是他唯一的血脈,朕卻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他們母子平安。”聽着遠處隐隐約約的痛呼聲,皇帝淡淡開口。
“至尊并沒有做錯。庶人元沛圖謀不軌,實乃罪有應得。至尊對他仁至義盡,不必因此負疚。”
“罪有應得?”皇帝嘴角向上一揚,眼中卻沒有笑意:“世上之人,誰能說自己無罪?”
“至尊……”
皇帝擺擺手:“幾位宰執還在等朕召見,朕先回去了。有任何消息,務必禀報。”
皇後稱是,恭送皇帝遠去。
直至淩晨,太妃宮中終于聽到了嬰兒的啼哭。
绮素已經筋疲力盡,但聽到孩子的哭聲之後還是掙紮着起身問:“是男是女?”
産婆抱了孩子,笑容滿面的上前:“恭喜娘子,是個小郎君。”
绮素身子一晃,被太妃一把扶住。
“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太妃低聲道,“不想抱抱他麽?”
绮素閉目許久,才伸出手。太妃抱過孩子,放在她臂彎之中。绮素低頭看孩子,他身上的血污已經清理幹淨了,正安靜的睡着。剛出生的孩子皺成一團,跟個肉球一樣,完全說不上漂亮,但绮素仍能從他眉眼中看出李元沛的影子。一想到李元沛,她忍不住心裏一痛,落下淚來。
“我希望是個女兒。”她想起李元沛臨去之前的話。可惜天總是不從人願,她生下的卻是一個兒子。若是個女兒,自然平安。可她誕下的卻是個兒子。這就要看皇帝容忍的器量了。
“剛生産的人不能流淚,”太妃輕輕理着绮素的額發,“要落下病根的。”
绮素擦去眼淚,問太妃:“太後可有遣人過來?”
太妃點頭:“染香已經來了,在外面候着。”
“請她進來吧。”
太妃向侍女香雪點點頭,香雪出去,不多時便領着染香入內。
染香跪在绮素身前,幾乎喜極而泣:“太後一直在佛室為娘子祈福,總算母子平安了。”
绮素讓染香靠近,說:“請你帶走這個孩子,交給太後撫育。”
染香愣住:“娘子不想将孩子留在身邊?”
“這是阿郎去黔州前交待的,”绮素道,“我想太後一定能夠諒解。”
染香思索了一陣,料想太後不會反對,遂答應下來。太妃命人準備好孩子所需之物,好讓染香一并帶回太後殿中。一切備妥,染香小心的抱着孩子走了。太妃送走她後,回頭見绮素疲倦至極,便只讓幾個幹練之人留下照料,其他人都領命散去,讓産婦好好休息。
太妃讓绮素躺下,又見四下都是可以信任之人,才小聲問:“為何将孩子交給太後?”
“我是為先帝修行祈福之人,理該潛心向佛,怎适合撫育孩子?”绮素氣若游絲的回答。
“這不是理由,”太妃微笑,“太後畢竟是太後,她能給這孩子更強有力的庇護。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原就想建議你将孩子交給她,卻擔心你怪我讓你們母子分離,所以一直忍着沒說。你能想通這一點,足見聰敏。只是以後你就要受苦了……”
绮素睜眼,目光在太妃臉上轉了一轉,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僞,才有些放心。太妃說得沒錯,跟着無名無份的她,這孩子不會有任何将來,不如交給太後。至少太後可以給他更好的成長環境。绮素不知李元沛是否想到此處,但他的提議确實是目前最佳的選擇。所以不管心裏有多少不舍,绮素仍然決定把孩子送走。她想太後能理解她這份苦心。
“這兩天你也折騰得狠了,好好休息吧。養好身子以後再作打算。”太妃耳語。
绮素點頭。太妃吩咐衆人好身照料以後便回去休息了。
光耀五年春,丘立行讨滅東夷,中原聲威遠播四海。
先帝崩逝,北狄以為中原新君初立,必不敢大舉興兵,因而蠢蠢欲動,遣人游說東夷一起出兵中原。東夷俯臨中原,早有南牧之志,與北狄一拍即合,遙相呼應,對中原不無壓力。
皇帝與宰執商議之後,賜大批財帛與北狄大可汗,又從宗室中擇女嫁與北狄葉護可汗,懷柔北狄以示安撫。同時皇帝毅然命丘立行統兵讨伐東夷。
東夷地處北方,東面臨海,西接中原。此地冬季極為漫長,一入夏則進入雨季,要出兵征讨只能在春季速戰速決。中原腹心離東夷千裏之遙,要做到這一點實為不易。故東夷雖非強盛,中原要掃滅其國也并不是一件易事。丘立行領兵出征的前兩年,只在春季發兵侵擾,主力卻并不出動。
朝中對丘立行的消極策略頗有微詞,但皇帝卻遣使入軍,對丘立行好言撫慰以示信任。光耀三年冬,丘立行遣使入朝,請皇帝于國朝濱海建造戰船。文官們對丘立行這一年的無所作為早有不滿,此時見他還要大造海船,虛耗國朝物力,更是嗤之以鼻。言官彈劾的奏本接連不斷的送到皇帝案頭。
皇帝少年時便與丘立行有交,深知其為人,故雖有猶疑,最終還是準其所奏,在濱海各州興建船只。不但如此,皇帝還給予丘立行專斷之權,并命東南各地全力配合,不得有違。
皇帝的苦心并未白費,兩年後,丘立行發兵二十萬,從陸路挺進東夷。沿路以海上艦船運送糧草,同時騷擾沿海各城,封鎖東夷出海之路。水陸并進,一路勢如破竹,短短數月便攻克了東夷王都。
皇帝接報大悅,遣使犒賞丘立行,同時下诏東南各州給複一年。宮中自然也大肆慶賀了一番。太妃雖在修行之中,也得到皇帝大批頒賜。
各式珍玩在佛殿中鋪了一地,太妃漫不經心的看了兩眼,便讓香雪請來绮素。
不多時绮素出現在門口。她并未剃度,卻穿了一身缁衣,立在珍寶之間顯得極是突兀。
“绮素,”太妃開口,“你以前常在太後身邊,見多識廣,來看看這都是些什麽好東西?”
绮素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垂目道:“妾潛心供奉佛祖,不知滿目琳琅竟為何物?”
太妃嘆了口氣:“罷了罷了,阿尼師請回。此處遍地俗物,不敢污了你的佛眼。”
殿中衆人聽太妃揶揄,都忍俊不禁,唯有绮素不改面色,行禮後肅然退出。太妃興味索然,揮手斥退了其他人,只留香雪在側。
“香雪,”太妃道,“你說她是怎麽回事?代太後祈福不過是個名頭,她倒當真成個尼姑了。”
“大概是為了小郎君吧。”香雪想了想道,“雖然娘子從來不提,但我看她常偷偷對着小郎君出生時穿過的衣服落淚。母子平素見不到面,除了為他祈福還能做什麽?”
“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太妃嘆氣,“那孩子在太後殿中可好?”
“上次染香來說小郎君極是頑皮,活脫脫就是當年的……”香雪自知失言,停了片刻才道:“太後對他極是寵愛。”
“寵愛?”太妃不以為然,“廢太子不就是因為太後寵愛太過以致一事無成?”
香雪賠笑道:“太妃說得是。不過就目前來看,若小郎君真的英明神武,反倒不是好事。”
太妃點頭:“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她這樣想孩子,連我看着都心疼,但願那孩子能平平安安長大……”
香雪點頭,深表贊同。讓一個母親失去孩子乃是天底下最悲慘的事,何況這孩子還是绮素的唯一。不過,老天總不至如此殘忍吧?香雪一邊命人收起皇帝所賜之物一邊這樣想着。
作者有話要說:
☆、講經(修改完成)
绮素沒想到皇帝也會來佛堂。據她所知,皇帝是一向不信佛祖鬼神的。
這日她一如往常前去佛室誦經,一入佛室便見紗幕後有人影駐立。從身形來看,那人應為男子,頭戴幞頭,翅腳軟軟垂于身後,白袍紫衫,竟讓她有些恍惚。這身影和李元沛幾乎一模一樣。
她上前一步,輕呼一聲:“你……”她想說你怎麽回來了,不想喉頭哽咽,竟什麽也說不出來。
那人聽見響動,拂開紗幕,皇帝的面孔映入绮素眼簾。
绮素一驚,匆忙下拜:“妾不知聖駕在此……”
“我是悄悄進來的,”皇帝溫和道,“你起來吧。”
绮素應了聲,默默起身。她暗自苦笑,她早該想到是誰。李元沛早在光耀三年去世,又怎會出現在這裏?
皇帝道:“昨晚大宴群臣,酒喝得有些上頭,今天又和宰輔商議經略東夷之事,愈發頭疼,就想尋個清靜地方歇歇,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裏來了。”
“這裏平時是沒什麽人。”绮素謹慎的回答。
兩人一時無話。皇帝這些年與她并沒什麽接觸,不免有些尴尬,目光無意間落到案上佛經之上。他随手拾起,翻開卷首,念讀出聲:“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念罷,他嗤笑一聲:“這世上真有如來麽?”
“若信其有,便有。”
皇帝聞言,饒有興味的打量绮素:“久聞娘子精通佛法,何如講解一段以釋我疑?”
“不知至尊想聽哪段?”
“不拘哪段,娘子只揀有趣的講講即可。”
绮素想了想,說:“那末妾便講一段鹿王本生故事為至尊解乏吧。”
皇帝颔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在榻上。
绮素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昔者菩薩身為九色鹿。其毛九種色,其角白如雪,常在恒水邊飲食水草,常與一烏為知識……”
她聲音清柔,極為動聽。皇帝的神情似睡而非睡,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绮素不敢看皇帝,兩眼看着地上,專心講着故事:“時水中有一溺人随流來下,或出或沒,得着樹木,仰頭呼天:‘山神、樹神、諸天龍神,何不愍傷于我?’鹿聞人聲,即走往水邊,語溺人言:‘汝莫恐怖。汝可騎我背、捉我角。我當相負出水。’既得着岸,鹿大疲極。溺人下地繞鹿三匝,向鹿叩頭。乞與大家作奴,供給使令采取水草。鹿言:‘不用汝也,且各自去。欲報恩者莫道我在此。人貪我皮角,必來殺我。’于是溺人受教而去……”
皇帝初時随意倚在幾上,後來漸漸聽得入神,不知不覺坐直了身子。
绮素渾若不覺,只是自顧自的講下去:“……時烏在樹頭見王軍來,疑當殺鹿,即呼鹿曰:‘且起,王來取汝。’鹿故熟卧不覺。烏便下樹,踞其頭上,啄其耳言:‘知識且起,王軍至矣。’鹿方驚起,四向顧視,見王軍衆,無複走地,即趣王車前。時王軍人引弓欲射之。鹿語王人:‘且莫殺我,我有大恩于國。’王語鹿言:‘汝有何恩?’鹿言:‘我曾活王國中一人。’鹿即長跪,重問王言:‘誰道我在此耶?’王指:‘車邊癞面人也。’鹿聞王言,眼中淚出不能自勝:‘大王,此人前日溺深水中,随流來下,或出或沒,得着樹木,仰頭呼天:“山神、樹神、諸天龍神,何不愍傷于我?”我于爾時不惜身命,自投水中負此人出。本要不相道。人無反複,不如負水中浮木。’王聞鹿言甚大慚愧,責數其民:‘汝受人重恩,雲何反欲殺之?’”
“後來如何?”皇帝問道。
绮素停頓片刻,續道:“大王即下令國中:‘自今已往若驅逐此鹿者,吾當誅其五族。’于是群鹿皆來依附,飲食水草不侵禾稼,風雨時節五谷豐熟,人無疾病災害不生,其世太平運命化去。 ”
“妙哉,”皇帝撫掌,“治國之道,終須懷德。然僅有德行,不修律法,亦不可稱治。佛陀之言,可信而不能盡信。”
绮素垂目:“國家大事,恕妾不敢置言。至尊若信有佛,則世間有佛;若不信,則世間無佛。”
“娘子是說,佛在人心?”皇帝微笑,“娘子一席話,如醍醐灌頂,使人茅塞頓開。”
“不敢。”
皇帝注意着绮素,發現她的側影尤為動人,不覺有些出神。绮素被皇帝盯得心裏發毛,只得裝作添香回避皇帝的目光。
這時內侍急奔而入,喚了皇帝一聲:“至尊?”
“何事?”
內侍看了绮素一眼,面有難色。
皇帝揚眉,喝斥道:“什麽事不能明說,非得如此鬼祟?”
內侍只得道:“太後殿中出事了。”
绮素猛然回頭,随即意識到自己唐突,低下頭去。
皇帝也是一怔:“怎麽回事?”
內侍吞吞吐吐道:“太後殿中的小郎君不慎失足,跌入太液池中。”
绮素一聲低呼。皇帝霍然起身,片刻後才問:“人可還平安?”
內侍面有難色。
皇帝大為光火,上前拽住內侍衣領,喝道:“說。”
內侍哭喪着臉道:“聽說救上來時就已經沒氣了……”
绮素聞言,如雷轟頂,向門外沖去,但只走得兩步就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皇帝欲前往太後殿,臨出門前,回望绮素一眼,見她渾身顫抖坐于地上。皇帝輕嘆一聲,走回到她身邊:“娘子可要同往?”
绮素看向皇帝,眼神卻又不似在看他,好半天才聽懂皇帝說的什麽。她掙紮着想起身,卻怎麽也站不起來。皇帝見狀,伸手攙着她起身,向太後宮中走去。走到半途,皇帝見她一直垂着頭,若不是她身體一直顫抖,皇帝幾乎懷疑她是不是已失去了知覺。皇帝怕她經受不住,不免停了腳步。卻聽绮素低吟一聲,擡起頭來。臉上兩行淚水不斷滴落,觀者痛心。
“你……還行嗎?”皇帝有些不忍。
“妾沒事。”绮素似乎恢複了些許理智,低聲答道:“不敢勞動至尊。”
即使事出突然,她也明白,兩人若是這樣出現,宮中必會流言大起。
皇帝猶豫了一下,慢慢松開了手。绮素失去皇帝支撐後微微晃了一下,皇帝又欲伸手,卻終是沒有再扶着她。绮素穩了穩心神,後退數步,示意皇帝先行。皇帝看了她一眼,指了一個宮女攙扶她,才繼續向前走去,且一路都刻意放緩腳步,以便绮素跟上。
一行人剛到太後殿前,便聽見裏面撕心裂肺的哭聲。入得殿內,先是皇後迎了上來。
皇帝皺眉問:“怎麽回事?”
“太後抱着那孩子屍身,任誰也不能靠近。”皇後憂心仲仲的回答。
仿佛為了證實皇後的話,果然聽見內室傳出太後激烈的言辭:“不許靠近!你們誰也不許靠近這個孩子!你們害死了我兒子,又想來害我孫子!我絕不讓你們再害死他!”
“這……”皇帝也大費躊蹰。不是不能用強,但這事傳出宮去,始終有損皇室體面。
“讓我去吧,太後或許會聽我的。”一個女聲自皇帝身後響起。
帝後回頭,見绮素正立于他們身後。皇後微微詫異,随即想到出事之人乃是她的兒子,她趕過來也是情理中事,便轉目看向皇帝,請他示下。
皇帝見她面上猶有淚痕,全靠宮人攙扶才勉強站立,不免有些不忍:“朕和皇後會想辦法的。”
绮素搖頭:“太後疼愛那孩子,怕是聽不進別人的話。”
皇帝遲疑片刻,太後現在狀似颠狂,恐怕也只有身為孩子母親的绮素能勸住太後了,只得點頭。
绮素得他首肯,向身旁宮女吩咐了幾句。那宮女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颔首,遂匆匆離去,不多時便捧着一套孩童的衣物回返。绮素雙手接過,向內室走去。
“娘子,”皇帝忽然叫住她,“若是太後不肯聽勸,娘子一定不要勉強。”
绮素低頭,輕輕應了一聲,便從宮人們讓出的一條道路進入內室。
太後正在室中抱着一個三歲孩童痛哭不止。她花白頭發披散,衣衫不整,竟毫無平素的雍容。聽得響動,她警覺的擡頭:“誰?”
“母親,”绮素柔聲道,“是我。”
“绮素?”太後失聲,“是你嗎?”
“是我。”绮素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穩。
“绮素,我對不住你!”太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绮素從來沒見太後號啕大哭的樣子。在她印象裏,太後從來都是端雅從容的。太後一邊哭一邊不住的說:“我沒照顧好這孩子!我沒看住他!我應該看緊他的!我應該寸步不離的跟着他!”
绮素轉視她懷中的孩子。孩子臉色青白,但是神态安詳,眉眼似極了他的父親。三年了,她第一次見到這孩子,卻是在這樣的境況下!她只覺胸中巨痛襲來,卻不得不強忍下噴薄的淚水。她輕撫太後脊背,啞着聲道:“這孩子跟咱們沒有緣份……”
“不,不是這樣的,”太後老淚縱橫,“這孩子雖然淘氣,但是從不會往危險的地方去。他,他實在是……”
“母親!”绮素低聲喝止。
她神色嚴峻,太後也不由噤聲。
見太後安靜下來,绮素放緩了語氣:“把孩子給我。”
太後不肯,绮素柔聲道:“他已經不在了,母親就讓他安靜的走吧。”
“不,”太後淚如雨下,“這是我的孫兒,我不會讓他們帶走他!”
绮素見太後情狀,強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再度落下:“母親,這孩子是我十月懷胎所生,難道我不愛他?”她将手中的小衣示于太後:“這套衣裳是我為他做的,本想等他生日再送來,沒想到……母親讓我為他穿上,送他走完最後一程吧……”
太後看看懷裏的孫兒,又看看绮素手中的衣服。衣服樣式普通,但針腳細密,上面繡滿寓含吉祥的紋飾。這衣服必是花了绮素許多心思才做成的,這孩子生前卻連穿上一回的福氣也沒有。太後大恸,終于将孩子放在了绮素懷中。
绮素抱着孩子冰涼的屍身,看着他秀麗的面容,想起三年前她抱在懷中的溫暖肉團,心如刀絞。她将孩子輕輕放于床榻之上,溫柔的替他換上新衣。她花了數月時光為他裁制的衣服,卻成了他入斂的衣裝。她一邊換一邊流淚,更換這幾件衣服竟花了許多時間。
太後早已不忍看,背過身子泣不成聲。
绮素換好衣服,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他一會,仿佛要将孩子的面容刻在心裏。之後,她決然抱起孩子,走了出去。見她跌跌撞撞的出現在門口,皇帝快步迎了上來,扶住了她。接着有宮人上前,接過了孩子。
“太後……沒事了……”她吐出這句話,然後帶着慘淡的微笑失去了知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引用了部份《佛說九色鹿經》,根據情節有所删減:)
仔細想了想,個人覺得剛剛喪子的話,绮素應該不會那麽快想到奪權上,所以本章後半部分小修,主要突出喪子之痛。
☆、王妃(新增)
自孫子夭亡,太後便一病不起。宮人們呈上的湯藥一概被她推開。皇後頗為此事憂心:太後終是皇帝嫡母,若她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損了皇帝仁孝之名?
茲事體大,她不敢自專,親自來請皇帝示下。
皇帝聽皇後說完太後病情,放下書卷沉思片刻,向皇後道:“現在太後怕是只聽韓娘子勸。我看先讓她去侍奉太後吧。”
皇後頗有些為難:“韓娘子剛剛喪子,讓她再去侍奉太後,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皇帝沉默了一會,說:“這件事我來處理,你別管了。”
皇帝願意攬下此事,皇後少樁心事,自然高興。帝後兩人又閑談了數句,皇後才告退。
皇後走後,皇帝又讀了幾頁書,這才起身前往佛堂。
绮素喪子,太妃擔心她想不開,命宮人輪落守在佛堂外留意動靜。門口的宮人見到皇帝皆欲行禮,被皇帝擡手制止。他立于門前,以手拂開紗幕,見绮素背對門外,枯坐案前。她一頭青絲未曾梳理,散落于缁衣之上。案上經卷、白紙鋪陳,似乎她正在抄經。然皇帝見她提筆數次,卻終無一字落于紙上。良久,她似是放棄一般,伏于案上悲泣。
皇帝輕咳一聲,踏入室內。
绮素聞聲,擡起一雙迷離淚眼,向門口看來。不到半月的光景,她竟已是形容消瘦,憔悴至極。不過她神智尚算清醒,看清是皇帝後,她伏身行禮,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帝并不計較,親自上前相扶。
绮素起身,觸到皇帝目光,卻飛快移開。她從皇帝手中抽身,默立一旁。
皇帝瞧出她動作略顯生硬,卻不置一詞,徑自入坐,然後向對面的素榻一指。绮素遲疑了一會,終于在榻上落座。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娘子喪子,朕甚感遺憾……”
“那孩子沒福……”绮素雖是這樣說,卻又忍不住掉淚。
皇帝沉默一會,又道:“太後已經卧病,娘子應善自珍重才是。”
“太後病了?”绮素一愣。
皇帝點頭,嘆息道:“按理娘子遭逢大變,朕不該提這要求。可如今太後病着,卻不肯進藥,不知娘子是否能前去相勸?”
绮素聽了,慢慢拭去眼淚,半晌沒有作聲。
皇帝有些尴尬,卻還是溫和道:“若娘子不願,此事就作罷吧。”
他起身欲走,卻聽绮素低柔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太後卧病,妾自當盡心侍疾。”
聽她願意前去,皇帝心內暗喜,向她一揖:“有勞娘子。”
绮素忙側身避過,低低道:“太後對妾有撫育之恩,這是應該的。”
皇帝神色頗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