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
绮素見左右跟從的宮人都忍不住掩嘴,倒不好意思起來,跺了跺腳:“還不快走。”
兩人攜手到了太上皇居所。杜氏出迎,見到兩人,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拜見以後,杜氏道:“上皇已等候兩位多時了。”
夫婦倆入內。這日殿中并無他人,唯杜氏侍立于內。太上皇滿含笑意的看着孫兒與孫媳向自己行了大禮。起身後,李承沛與妻子一起立在太上皇身前。
太上皇輕輕挑眉:“你不過是廢了太子位,難道連魂也廢了?”
李承沛哈哈一笑:“老東西,我難得禮貌一次,你倒不自在了。”
他旁若無人的踢掉靴子,爬上太上皇所坐長榻,還硬拉着绮素也坐到榻上。
绮素并不習慣在太上皇面前失禮,有些惶恐。太上皇卻溫言道:“你坐。有什麽帳我也只和這臭小子算。”
李承沛哼一聲,攬着绮素道:“老頭,你看我這新婦怎麽樣?”
太上皇看了绮素一眼,慢慢道:“沒有承渙的新婦漂亮。”李承沛眉毛剛要豎起來,卻聽太上皇又悠悠加了一句:“不過比他的那個看着順眼。”
李承沛轉嗔為喜:“那是,你不看看是誰挑的。”
太上皇笑罵:“口沒遮攔的東西,現在人家可是太子了。”
“我承認他比我厲害,”李承沛握着绮素的手,“不過我的新婦比他的強。有這麽一條勝過他,我就舒坦多了。”
太上皇眼光柔和的看向绮素:“你叫什麽名字?”
绮素剛要答話,卻被李承沛搶先道:“老頭,你以前又不是沒見過她,怎麽又問?什麽記性啊。她是韓朗的女兒。”
太上皇“哦”了一聲,再仔細打量了绮素一會兒:“都說女大十八變,果然不錯。我都沒認出來。”
李承沛急急擋在太上皇和绮素中間,嚷道:“老頭老頭,這是我新婦,你看這麽仔細做什麽?”
太上皇踢他一腳:“臭小子,倒喝起你祖父的醋了。第一次見孫媳,我能不好好看看麽?”說到這,他有些悵惘起來:“我老了,你們這一走,下次見你們不知是什麽時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李承沛道:“老頭,別說得這麽不吉利。我看你硬朗得很,少說還要再活個十年八年的。”
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沒有答話,而是轉向绮素道:“你嫁了這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以後有得苦頭吃啰。”
李承沛很是不服,绮素卻只微微一笑:“能嫁給大王是妾的福氣。”
太上皇伸手,慈愛的撫摸绮素的頭:“你是個好孩子。這小子有你陪着,是他的福份。”
他向杜氏點點頭,杜氏會意,轉到內殿,不多時捧出一個托盤。她将托盤奉至李承沛和绮素身前。兩人看向盤內,卻是兩枚黃金打造的護身符。
這時太上皇又道:“這是我前幾年命人打制的,讓寺裏的僧人加持過,一直留着等你納妃時給你們。今天終于有機會送了。”
李承沛和绮素拜謝了祖父,收下了護身符。
“承沛啊,”太上皇交待孫子,“廢立之事,我知道你不痛快。不過我還是那句話,身為皇族,要以大局為重。你想開些吧。”
李承沛難得沒有反駁祖父,簡單應了聲“是”。
“你們明天一大早就要動身,我就不多留了。”
夫婦倆再度向祖父行禮,再拜而退。
送走了孫子孫媳,太上皇又叫杜氏:“阿杜?”
杜氏上前:“上皇有何吩咐?”
太上皇思忖半晌,嘆口氣道:“這幾年我老叫你多教教韓朗那個女兒,免得她和她阿爹一樣死心眼,想不到她還是長成一個固執孩子。”
杜氏微笑:“到底是父女,心性有些相像也是難免。不過妾以為王妃外柔內剛,處事得體,不但上皇回護、中宮喜愛,連至尊也甚有好感,總不會落得和韓侍郎同樣的結局。”
太上皇也點頭:“這倒是。有這麽一個人陪着承沛,我也放心。他們小夫妻若能長久,我就沒什麽遺憾的了。”
“是。”
“阿杜,”太上皇略略思索後又道,“你入宮也很多年了罷,有沒有想過出宮安度晚年?”
杜氏想了想,道:“妾還是留在宮裏罷。平恩王與王妃或許會有用到妾的一天。”
“也好。”太上皇說完,神情困頓的阖上了眼。杜氏見狀,行禮後無聲退出。
作者有話要說:
☆、永州
次日清晨,平恩王夫婦起身前往永州。
車馬在出了西京城之後稍稍停駐。绮素掀起簾子,回望城樓。李承沛騎在馬上,緩行到绮素身旁。
绮素望着城樓。她第一次見到這座城是運送父親靈柩回都。千裏路途,辛苦自不必說,還有對未知的惶然。退路已無,前方猶是一片虛渺,仿佛懸于半空。這些離開,雖也是前路未知,她卻并不感覺驚慌。
“原本你有機會成為這座城的主人。”李承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語氣微帶遺憾。
绮素收回目光,對丈夫微微一笑:“你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城池。”
李承沛伸手,在绮素的鼻子上輕輕一刮:“有你在,我才不管什麽城池。”
夫妻倆默默對視片刻,李承沛說:“走罷。”
绮素點頭,坐回車內。簾幕在行進中時有起伏,讓她能從空隙中窺見丈夫騎在馬上的身影。李承沛也許說不上偉岸,但也矯捷靈敏,充滿少年人的活力。绮素忍不住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她總是願意跟着他的。
永州雖然遠離兩京繁華,然而山明水秀,自有一番奇趣。對李承沛而言,這裏反是個更為自在的地方。平生第一次,他可以無拘無束的徜徉山水。他和绮素踏遍了永州的每一寸土地,钴鉧潭畔飲酒,西山林中烹茶……閑适日久,西京的一切反倒遙遠起來。都城仿佛成了人們傳言中才存在的地方:丘立行奉诏再次出兵,俘獲牛羊逾萬;北狄大可汗請尚公主,天子借此索要北狄大批良馬;太子上疏,天下大治,倉禀充實,請給複一年……
時光如澗中清溪一般不知不覺流逝,轉眼之間,平恩王夫婦已在永州生活了五年。
顯德二十一年夏,永州暑熱正盛。
绮素正在習字,聽見外面廊上一陣喧嘩,便知是李承沛回來了。她擱筆,走上回廊,果見丈夫頭戴竹笠、手提釣竿的身影。
李承沛穿着短衣,挽了褲子,打着赤腳,乍一看直如民間漁人。那張原本俊秀的臉在暑氣中蒸得通紅。一見绮素,他眼睛一亮:“素素,快拿冰來,熱死我了。”
府中自有藏冰,但绮素怕他忽冷忽熱傷了胃,最後還是端了茶來。南方濕熱,茶遠比酪漿适用。李承沛一口吞下茶湯,方覺體內蒸騰的熱氣散了一些。他舉袖欲拭額上汗水,卻瞧見妻子神色,讪讪笑着放下。
绮素從銅盆內絞了絲帕,上前替他拭汗,又呈上幹爽的袍衫讓他換上。一切打點妥當,李承沛赤足坐在廊上,吃着解暑的瓜果,绮素則拿着團扇為他輕輕扇風,不時替他擦拭手中汁水。
“今天去小石潭一條魚也沒釣到。”李承沛一邊吃瓜一邊正經道,“王妃娘子,晚上沒有魚吃了。”
绮素一笑,每次李承沛開她玩笑時就愛這麽喚她。
“不過我猜你也沒指望靠我吃上飯吧?”李承沛笑道。
绮素舉扇,輕輕在他腦門上敲了一記。
李承沛瞥見绮素案上的習字,搖頭晃腦道:“王妃娘子今日又寫了什麽好字,速速呈上,孤王要品評。”
绮素輕推了他一把,轉身卻又真的将字拿來讓丈夫觀看。
李承沛把幾張紙翻來覆去看了數遍,不住拖長了聲音稱贊:“好,好,妙字,妙字!”
“敢問大王,此字妙在何處?”绮素有些捉狹的問。
“妙在……”李承沛湊近了绮素耳邊,“妙在鬼畫桃符,孤王完全看不懂。”
绮素想笑,又覺兩人靠得太近,想抽身而去,卻被李承沛一把攬住:“素素,咱們再要個孩子吧。”
绮素眼光一黯。到永州的第二年,他們便有了個女兒。可惜那孩子先天不足,沒能養大。绮素很是傷心,至今夫妻倆還是膝下孤寂。
李承沛見她眼圈泛紅,知道她又想起了那個夭折的孩子,連忙安慰:“別哭別哭,咱們還年輕,總會有孩子的。”
绮素低頭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李承沛趕忙轉移了話題:“今年永州似乎特別的熱呢。”
绮素附和:“是,張娘子上次說近來許多百姓中暑,冰價也比以往提高了不少。”
她口中的張娘子乃是永州刺史張啓泰之妻。皇帝雖不滿李承沛幹涉官員考課,卻并未更改當年考課的結果。張啓泰在那之後官運頗佳,于顯德十五年末調任永州刺史。
這件事是平恩王夫婦到永州才知道的。李承沛對張啓泰有恩,皇帝把兒子安排到這裏,回護之意甚是明顯。绮素暗暗感激皇帝,倒是李承沛壓根就忘了這個人,直到妻子再三提醒才想起當年舊事。
李承沛聽绮素這樣說,大起同情之心,想了想問:“咱們府裏還有多少藏冰?”
“去年擴充了府裏的冰窖,今冬藏冰頗豐,倒還有一大半沒用。”
“既如此,就把富餘之冰拿出來散發給百姓吧。”李承沛道,“府裏若還有餘錢,便買些解暑的藥一并散發。”
绮素暗暗盤算了府中用度,首肯了丈夫的提議。
夫妻倆正在閑話,府裏仆從呈上了刺史張啓泰的拜帖。
绮素忙命人将張啓泰請入府內,又替李承沛重新整理衣飾,才與他一同出迎。
張啓泰素知平恩王府不甚在意虛禮,見王妃随同平恩王出來也不以為意,趨前幾步向平恩王夫婦見禮。
張啓泰四十出頭,微微發福,但容貌也還算得周正。他為官清正,在永州頗有官聲。李承沛曾為太子,身份敏感,張啓泰卻并不忌諱與他交往,绮素對他也甚有好感。主賓入座,寒喧兩句後,張啓泰說起了正事:“近來京中傳聞,聖躬違和。”
绮素和李承沛對望一眼,李承沛道:“可要緊麽?”
張啓泰搖頭:“尚不知詳情。不過從前年起,陛下常受風疾之苦。聽說太子數月前還曾向陛下舉薦方士煉藥。”
“方士?”李承沛皺眉,“阿爹從來不信的。”
“可這次陛下卻服用了方士所煉之藥。”
平恩王夫婦再次對視,若不是病勢沉重,皇帝豈會一改初衷?
父子連心,李承沛拍案道:“不行,我得馬上回京。”
張啓泰道:“大王切莫心急。諸王就居封地,不得擅離。某料想,大王與陛下乃父子至親,若病勢果真沉重,豈有不召大王回京之理?京都遙遠,消息不便。此時陛下已有起色也說不定。”
李承沛聽了慢慢平靜下來,點頭道:“有道理。”
張啓泰尚有公務在身,不久便起身告辭。送別時,張啓泰趁李承沛不注意,向绮素道:“王妃切不可讓大王向陛下請求回京。”
绮素一怔,沒有立即說話。
“莫說陛下不會召大王回京,”張啓泰續道,“即使真有意旨,最好也能想辦法推脫。”
绮素颔首:“多謝使君提點。”
張啓泰連稱不敢,随後上馬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新君
夜晚,四下安靜,只有些許蟬鳴之聲。園內偶見數點螢光一閃而過。
李承沛坐在廊下,百無聊賴的看着夏夜中的庭園。
绮素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聲問:“還在擔心陛下的病情?”
“祖父去世,我不能回京相送。如今阿爹病了,我還是不能見他……”李承沛嘆氣,“素素,我是不是很不孝?”
太上皇于三年前過世,廟號武宗。太上皇去世時李承沛曾請求回都奔喪,但并未得到皇帝準許。
绮素像抱嬰孩一樣抱着丈夫,柔聲說:“這不是大王的錯。”
“五年了,素素,”李承沛從绮素懷中擡頭,“你想西京嗎?”
绮素先是搖頭,又接着點頭,最後困惑的說:“不知道。”
李承沛笑了,說:“我也是。”頓了頓,他又說:“我不想那座城,可是我想裏面的人,想阿翁,想阿爹阿母。素素,你想他們嗎?”
绮素想起伴在皇後身邊的七年歲月。香氣萦繞的殿閣內,皇後總是那麽慈藹安詳的握着她的手,教她識字,教她讀詩。绮素心中一痛,皇後那麽疼愛子女,這五年不知是在怎樣的思念中度過。還有她的生母蘇引。十歲以後,她便再沒和她一起生活。母親一直寄居舅家,一定很孤單吧……
“素素,你怎麽哭了?”李承沛以指在她臉上一沾,掠去幾點濕潤。
绮素發現自己臉上不知什麽時候起竟流下兩行清淚,連忙拭去。她掩飾道:“沒什麽,剛才進了砂子。”
即使無時無刻不在挂念,皇後也極少遣人來永州問訊。绮素能體察皇後的用心,此時此刻,越少人注意到永州,他們才越有平安的可能。想到這裏,绮素主意已定,不能再勾起丈夫對西京的思念,她不再說話。她慢慢靠李承沛,偎依在他身旁。李承沛攬着妻子,默然無聲……
從那日起,绮素對京中一切閉口不提,但每日卻多了一件必做的事:在佛前默默祈祝皇帝身體安泰。
她在永州居住已久,久到西京宮內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張啓泰那天的提醒猶如一聲棒喝,讓她驚醒過來。
李承沛是平恩王,也是被廢的太子。若皇帝逝去,新君會以什麽态度對李承沛這個曾經的太子還未可知。雖然現在的太子德行一向受人稱頌,但绮素總覺得看不透他。從他第一次出現在绮素面前,绮素就覺得他的心思在層層包裹之中,誰也無法觸及。
绮素從未在人前說起過她對晉王的感覺,唯有一次例外。
那是杜氏在內文學館講學完畢、單獨留她品茗之時。京中茶風不盛,但杜氏出身江南,又篤信佛教,故有飲茶的習慣。釜中之水微沸之時,杜氏狀似不經意的問她:“我觀宮中內人,對晉王多有愛慕,何以小娘子從不提起?”
绮素對杜氏向來敬重,便誠實回答:“晉王處事體貼,待人親切,恰如溫文君子。然宮師曾言‘無癖者不可與之相交’。我以為晉王即是如此。處處周到,未免讓人覺得圓滑太過。”
杜氏微微一笑,未置一詞。直到她随李承沛去永州之前,杜氏才托人傳話給她:“王妃通達透徹,妾已無可教之事,惟願日後善自珍重。”
世事似乎并不從人願,顯德二十一年八月初五,皇帝崩于東內清思殿。
太子在群臣再三勸進後嗣位為君。新帝登基,大行皇帝的皇後即被尊為太後,太子妃崔氏則冊立為後。崔氏之父崔明禮由門下侍中改任中書令。
國朝之制,中書掌軍國政事,草拟诏敕;而門下出納帝命,有封駁之權,兩省皆為樞要之司。兩省長官分別為中書令、侍中,各置兩員。侍中號為左相,中書令人稱右相。從名位上來說侍中為尊,然論實權卻是中書令為大。
崔明禮任侍中多年,門下衆官多為其舊部,并不敢随意駁他。崔明禮本為皇後之父,又職掌機要,外加新君特意讓他為政事堂秉筆,可謂風光無限。一時間凡中書省所出诏令,皆暢行無阻。
次年正月,新帝下诏,改元“光耀”。
新帝剛剛繼位,事務繁忙,對宗室似乎無暇顧及。除卻平恩王為避皇帝諱,将名字中的“承”字改為了“元”字,京中與永州再無片語。
绮素暗暗松了口氣,也許西京已經淡忘了他們夫婦?然而數月後張啓泰的再度來訪時卻打破了绮素僥幸的希望。
時值光耀元年三月,永州萬物回春,百花繁盛。張啓泰凝重的面色卻與園中春景形成了極強烈的反差。
“使君?”绮素顧不得見禮,急忙發問:“可是京中來了消息?”
張啓泰點頭,肅然道:“某接到陛下诏令,回都接任京兆尹一職。”
绮素和李元沛面面相觑,皆未說話。國朝之例,刺史四考即遷,張啓泰在永州任職之期早已超過年限,轉遷确是順理成章之事。京兆尹為從三品,職掌京師,地位不亞于臺省要官,向選精強者出任。張啓泰在永州政績斐然,出任此職也算情理之中。
李元沛勉強一笑:“某早說張兄大才,必不止限于此。張兄升遷,我夫婦自當備宴以作燒尾之賀。”
張啓泰與李元沛打過很多交道,倒是第一次聽他這樣客氣說話。當年李元沛在小考之時為他說話,他雖未表露出什麽,卻一直銘記在心。先帝将廢太子安置在他州內,他也很能體察先帝用心,對李元沛頗多照顧。幾年觀察下來,他看出李元沛心地純良,反而有了真心結交的意思。任職京兆固然是高升,只是張啓泰吃不準,這究竟是正常的調動,還是新君另有打算?他更不确定自己該不該把疑慮告訴眼前這對小夫妻?
“使君一走,我們夫妻……”绮素紅了眼圈。
雖然她未曾講明,但張啓泰卻懂得她的意思。這位王妃見事明晰,為平恩王所不及。李元沛或許還未想到,但她應該已經明了他的顧慮。
“王妃不必為某憂慮,”張啓泰緩緩開口,“正如大王所說,此次乃是升遷。将來大王與王妃返京之時,某還可與大王、王妃相敘別情。”
绮素有些茫然的看向張啓泰,覺得他這時提起這話未免奇怪。上次來還讓他們不要加京,為何這時卻又提起這話?若不是他素來與李元沛交好,她該懷疑他不懷好意了。
張啓泰又加了一句:“回京後,某自當拜會蘇侍中。”
绮素眼珠一轉,茅塞頓開。先帝在時,永州天高皇帝遠,只要此地刺史不刻意留難,他們的日子就不會難過。如今新君即位,情勢便複雜了許多。張啓泰這一走,無異釜底抽薪,若新帝有心對付李元沛,只要派個和李元沛無甚交情,又懂得看皇帝眼色的人,他們便可萬劫不複。與其如此,還不如回京,至少京裏還有能說上話的人。
李元沛畢竟在東宮多年,大臣中仍有一些當年東宮的輔臣。加上绮素從母親蘇引信中得知,舅舅蘇牧兩年前在太子舉薦下升任門下侍中,兩位表兄也俱在朝中為官。侍中為相職之一,再加上蘇牧任京兆尹多年所積累下的人望,在朝中大有可為。绮素也相信舅舅一家不會對他們無動說衷。張啓泰調至西京也可為他們助力。只要他們回京後安份守己,不讓皇帝抓到把柄,倒真比在永州安全。
绮素明白了張啓泰的弦外之音,向他斂衽為禮。張啓泰辭不敢受她的禮,绮素卻堅持拜謝:“謝使君指點。”
作者有話要說: 簡要解釋一下,唐前期實行群相制,記得初期是輪流秉筆的,自裴炎始才開始指定一人為秉筆。秉筆的宰相也就成為了首席宰相。
☆、七夕(番外)
每年的七夕,宮中都會有乞巧的儀式。
伏天已過,入夜後.庭中微有涼意。宮女們在案上陳列瓜果,求恩于織女。幾個小宮女正慌慌忙忙的在角落裏抓捕蜘蛛。不知是懼怕還是興奮,人群中不時爆出幾聲驚叫。绮素坐在回廊上看她們乞巧,不由莞爾。
“娘子也來乞巧?”身後微含笑意的語聲響起。
绮素回頭,德妃正立于她身後。她笑着起身相迎:“只是來看看湊個熱鬧。小女孩才做的事,我若還做豈不讓人笑話?”
已有宮女取席鋪于廊上。绮素與德妃一同坐下,觀看宮女們乞巧。年長些的宮女們不比小宮女們喜歡胡鬧,已紛紛在月下穿起針線。
“我想起還在閨中時,七夕也常和家中姊妹乞巧。”德妃笑着說。
绮素點頭:“是啊,我在宮中也每年和太後殿中的宮人們一起乞巧。我記得那時最怕被分到捉蜘蛛的活了……”
德妃再度轉頭看着穿針引線的宮女們,頗有些感慨:“一晃都多少年了……”
“是啊……很多年了……”绮素應了一聲。兩人各自陷入沉思。
绮素不知德妃想起了什麽,她的回憶卻轉到了多年前的七夕夜晚……
前朝傳下來的風俗,蜘蛛是織女的使者。女孩子們也管蜘蛛叫喜蛛。七夕晚上,乞巧的女孩捕捉蜘蛛閉入盒內,再于次日清晨啓盒,視其蛛網疏密,作為得巧之候。
绮素向來懼怕蟲子,尤其害怕蜘蛛,可是這年輪到自己和另外幾個宮女承擔抓捕蜘蛛的任務,不得不硬着頭皮同去。後妃們常年居住的宮室都有人收拾整理,不大可能有蜘蛛出沒。因此宮人們總會相約尋找無人居住的宮室搜尋蜘蛛。
這年绮素她們的運氣不太好,找了好幾處宮室都沒見着蜘蛛。
“難道都讓其他殿的人抓走了?”有人憤憤道,“也不給咱們留幾只。”
“咱們再找找,興許還有。”有穩重的人安慰道,“你看,前面就是承香殿了。這幾年那裏都空着,說不定能有收獲。”
幾人加快了腳步,不多時就到了承香殿前。這處殿閣本是淑妃所居,但她前幾年過世,其子晉王又遠在北府,宮殿不免疏于打理,漸漸荒廢下來。不過宮女們想不到這麽多,她們只是歡呼一聲,三三兩兩的分頭搜尋蜘蛛。
绮素因恐懼蜘蛛,跟随的腳步略略遲疑,很快便發現自己跟丢了。她四下尋找,初時她還能隐約聽見夥伴們的笑語,後來這聲音就越來越遠,最後只餘一片寂靜。廢棄的宮室因為缺少人氣,連在白天都顯得有些陰森,何況是在這樣幽深的晚上?绮素抱着盒子,孤零零的站在殿中。
清冷的月光透過虛掩的門窗透射進來,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長。绮素有些膽怯,猶豫自己是不是要先回去?可是一無所獲的回去會不會讓夥伴們取笑呢?她躊蹰半晌,還是拿不定主意。她蹲在殿中,手指在地面一劃,積滿塵灰的地上頓時出現一道清晰的痕跡。
她覺得甚是有趣,便用指在地上寫了一個“沛”字。
最後一筆剛寫完,忽聽身後一個聲音傳來:“咦,你在這裏幹什麽?”
绮素回頭,見太子李承沛的一張臉幾乎就貼在她面前。
“沒幹什麽……”她一慌,兩下擦掉剛才寫的字。
李承沛狐疑的看着她:“你怎麽來這兒了?”
“我……”绮素怯生生道,“我是來抓乞巧用的蜘蛛。”
“蜘蛛?”李承沛瞪她,“你不是最怕蜘蛛麽?”
绮素點頭,接着又搖頭:“可是今年輪到我了……”
李承沛看她一副要哭出來的可憐樣子,笑出聲來:“你跟我來。”
他帶绮素到大殿一角,那裏放着一架屏風。搬開屏風,後面是幾個瓦罐。李承沛小心挪開瓦罐,绮素看見罐子上飄着幾縷蛛絲。李承沛不知從那裏撿了一根木棍來在角落裏東搗搗,西戳戳。不多時,绮素便見有蜘蛛從牆角爬了出來。
李承沛引導着蜘蛛爬上木棍,托着棍子轉向绮素。绮素慌忙打開盒子,讓他把蜘蛛放了進去。很快李承沛又捉了好幾只,都放進了盒子。绮素數了數,說:“夠了。”
李承沛住了手,将瓦罐移回原處,又從牆角抓了一把灰塵灑在瓦罐上面。
“殿下這是做什麽?”绮素不解。
李承沛向她噓了一聲,說:“我的寶貝都藏在這兒,你可千萬別告訴其他人。”
绮素一笑,點頭道:“我不會說的。”
“回去吧。”李承沛起身道。
绮素跟着他,兩人出了承香殿,沿小徑慢行。
“你們要這蜘蛛做什麽?”李承沛有些好奇的問。
绮素知道他不關心女孩們的活動,便輕聲解釋:“是為了向織女許願。許過願之後,把蜘蛛封在盒子裏,明天早上起來看。如果結的網密,就說明織女會實現這個願望。”
“真的?”李承沛眼睛一亮,“我也要玩!”
“這是女孩子才做的事,殿下不能做。”
李承沛撇了撇嘴,略有不滿,接着問绮素:“那你會許什麽願?”
绮素側着頭看他,慢慢說:“向織女許的願望不能向別人說起,所以我不能告訴殿下我的願望。”
“好沒意思啊。”李承沛情緒低落。
“要不……”绮素遲疑着道,“明日殿下和我一起開盒子吧?”
“好啊好啊!”李承沛高興起來。
兩個孩子回到皇後殿中。绮素請李承沛為自己選了一只蜘蛛,放在備好的盒子裏。她将盒子供于案上,在月下默默禱祝了一會,然後取封條封好了盒子,等明天清早開啓。
次日一早李承沛就來找绮素。绮素見他急得抓腮撓耳的樣子,不由好笑。她取了盒子,放到李承沛面前:“那麽,請殿下為我開啓盒子吧。”
李承沛求之不得,當即撕了封條,打開盒蓋。他向盒內看了一眼,低呼一聲:“素素,你看,好大一個蛛網。”
绮素探頭,果然見盒內蛛絲密集,不由滿心歡喜。李承沛看來比绮素還要高興:“看來你的願望會實現呢。”
绮素笑了:“還要多謝殿下。沒有殿下替我抓來蜘蛛,就沒有這個好兆頭。”
“那你告訴我你許的什麽願好不好?”
“不行,向織女許的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你悄悄告訴我,織女不會知道的。”
绮素搖頭:“不能說。”她含笑看着李承沛:“如果這個願望實現了,殿下會知道的。”
“真的嗎?”李承沛撓頭,“那說定了,如果真的實現了,一定要告訴我。”
“一定。”
兩個孩子就這樣立下了約定。此是顯德十二年七月間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說周末不更新的,結果想起今天是七夕,連夜趕了一篇番外。比較短,太子黨福利,哦耶!
下次更新在周二,然後恢複日更,謝謝大家,鞠躬!
☆、返京
光耀元年五月,新帝下诏,進平恩王李元沛為寧王,領雍州牧、揚州大都督,令其返京。
绮素與李元沛得張啓泰指點,即刻啓程回返京都。當記憶中的西京城樓自地平線上出現時,夫婦倆不勝唏噓。一別六年,想不到回來竟是這樣的光景。李元沛更是感慨萬千:“想不到還有機會回來。”
夫婦倆一同入城,看着日漸繁華的街道,心裏都湧着一股說不明的情緒。李元沛更是一改平日喜歡說笑的性子,反常的沉默着,目光不住的在街市各處停留。
新帝登基數月,京城之內已不見哀戚。數年不見,京中繁盛反倒又增幾分,連绮素也不得不在心裏佩服新君治國之能。
新君早已為他們準備好奢華的府邸。在外人看來,新君無疑是在向兄弟表達自己的善意。兩人在府中安頓好後便入宮晉見。李元沛面見新帝,绮素則往內宮拜見皇後。
六年不見,皇帝李承渙的面貌并無多大變化,衣飾也不顯華貴,唯有那一襲黃袍顯出他至尊的身份。要說改變,大概只有唇邊蓄起的胡須而已。
李元沛剛要下拜便被皇帝扶起:“一家人何必多禮?”
“臣,臣……君臣之禮不可廢……”皇帝如此親切,李元沛反倒有些讷讷。
皇帝一嘆:“你我兄弟,談何君臣之禮?這些年你在永州受苦了。”
“臣,臣不敢。”
皇帝輕拍他的肩膀:“先帝子息單薄,在世的只有你我兄弟。今先帝故去,世上至親唯你一人。我将你召回,也希望能對你有所補償。”
皇帝全以你我相稱,說得極為誠懇。李元沛聽他提及先帝,眼圈泛紅:“陛下對臣并無虧欠。只是阿爹疾篤之時,臣也未能盡孝,甚為愧疚……”
皇帝親自領他入座:“我能體會你的心情。我本也想過召你回京侍疾。奈何先帝不許,只得作罷。”
“如臣這般不孝,先帝不願見臣,也屬應當。”李元沛甚是傷感,“然身為人子,卻無法奉養父母,總是遺憾。阿爹病重時的情形,可否請陛下告知?”
皇帝輕嘆:“顯德十九年起,先帝就常為風疾所苦,嚴重時目不視物。去歲病勢愈發沉重,常神智不清,竟無法視朝……”
“臣聽說陛下曾進丹藥?”
皇帝點頭:“尋常藥石總不見效。先帝苦痛萬分,命我尋找奇人異術,我才呈進丹藥。可惜……”
李元沛興袖拭了一下眼角,又道:“那末臣的母親……”
“太後身體倒還康健,”皇帝溫和道,“只是數年未曾見你,甚是挂念。稍後你可前去拜見。以後你多到宮中走動,讓太後也高興高興。”
李元沛應了。
兄弟二人又敘了一會兒話,皇帝才微笑道:“想必太後等急了,你這就去罷。”
李元沛拜謝而去。
另一邊,绮素也拜見了皇後崔氏。
崔皇後清麗一如以前,只是成熟了些,神态間多了幾分端莊穩重,頗有國母儀态。皇帝崇儉,皇後燕居時也只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