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掃了绮素一眼,又問:“小娘子還有何見教?”
“大王明知太子孩子氣,為何還提議讓他監國?”
晉王輕笑一聲,一雙鳳目上上下下的審視绮素。绮素知道自己這話說得造次,有些心慌,卻依然直視晉王的目光。
良久,晉王斂去笑容,淡淡道:“協理政務不是太子職責所在麽?”
绮素一凜,頓時語塞。
晉王卻不看绮素的反應,轉身步出皇後殿閣。
一路急行,晉王在數日後抵京,直入東內。太子李承沛正用金彈丸在太液池下打鳥,雖在興頭上也不得不放下彈弓恭恭敬敬的聽晉王傳達了皇帝的意思。晉王說完,太子拜謝之後,渾不在意的拾起彈弓,重新對着樹上的鳥兒瞄準。
“殿下還有心情打鳥?”晉王挑眉問。
太子斜睨一眼晉王:“不打鳥打什麽?難道打你?打你又有什麽好玩?阿爹只是不讓我監國,沒說不讓我打鳥。還是我現在只能呆在少陽院裏,連太液池也來不得了?”
晉王垂下眼簾,不置一詞的退下了。
太子接着打了一會彈弓,看紅日漸沉,忽然覺得沒勁,将彈弓和剩下的幾枚彈丸随手一抛,自回東宮去了。
晉王也在暮色将近時回到自己和宅邸。宋遙已經等在府中。晉王将馬缰扔給仆從,擡手示意宋遙随自己入內室。賓主坐定,宋遙才道:“聽聞大王回京,我立刻趕來。不知此時大王返都所為何事?”
晉王将太子幹涉官員考課,皇帝大怒并遣自己返京傳令之事源源本本道來。宋遙聽完,才笑着道:“沒想到大王以提議監國試探太子,倒有這樣一番意外收獲。”
“太子?”晉王嘴角微揚,“我想試探的從來不是太子。”
宋遙一怔,随即反應過來:“至尊?”
晉王默認。
宋遙細思,讓太子監國這件事本身已說明皇帝的态度,對晉王來說并不是好消息。
晉王似乎猜到宋遙的心思:“的确,太子監國說明至尊仍視他為嗣君。”晉王轉目,直視宋遙:“可經過這件事,我想至尊應該會重新考慮了。”
就在晉王與宋遙談話的同時,皇帝已下令回銮。東都諸事已備,第二天即可起駕。是夜,皇帝讀書微有倦意,命人召王昭媛前來伴駕。
王昭媛在內官引導下姍姍而來,見皇帝煩躁而困倦的倚在榻上,悄悄阻止了內官前去通報。她自行入內,走到置于殿中的蓮瓣式鎏金銅香爐前,揭開蓋子,見裏面焚的是龍腦香,便指使宮人取了以滴乳香合制的香丸來替換。親自添好香,她才走近皇帝身旁,将他手邊書冊拾起置于一旁。
皇帝朦胧中感到有人靠近,又聞見殿中香氣與之前不同,睜眼見是王昭媛,問了一句:“這是什麽香?”
王昭媛答:“是熏陸。”
皇帝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重新合上雙目。王昭媛在手上薄薄抹了一層香膏,輕輕按壓皇帝頭上的穴道,為他消除疲勞。
過了一會,皇帝眉頭微微舒展,向王昭媛道:“還是你的手法最受用。”
“能為陛下分憂,是妾之幸。”王昭媛微笑以對。
“分憂?”皇帝忽的笑了起來,“以前皇後也常這麽對朕說。那時候有很多事朕不能對別人說,只能跟她說。”
“中宮随侍至尊多年,妾也深為敬重。”
皇帝點頭:“是啊,朕和她也算是患難夫妻了。朕那時對她說,若有出頭之日,定不相負。她掌管後宮,朕從未幹涉;凡她所請也無不依從。她倒好,把一個太子教成這個樣子!”
皇帝說起舊事時,王昭媛只是含笑傾聽,等說到太子,王昭媛不能再無動于衷,伏下身連聲道:“妾惶恐。”
皇帝失笑:“朕不是沖你發火,起來罷。”
王昭媛起身,坐回皇帝身邊。皇帝卻又嘆道:“太子……朕真不知道拿他怎麽辦了。”
王昭媛小心道:“太子畢竟年幼……”
“年幼?你看阿渙,他出居北府的時候才十二歲,比現在的太子還小三歲呢。怎麽他就懂事?”
王昭媛賠笑道:“晉王返京以來,确實為宮中人所稱道。”
“哦?都說了些什麽?”皇帝似是很随意的問。
王昭媛看了看皇帝臉色,才斟酌着道:“倒也沒什麽,只是宮人們都道晉王性格沉穩,處事得體,像極了至尊。”
皇帝面容緩和:“阿渙這孩子确實像朕年輕的時候。”
王昭媛見皇帝似乎心情舒暢了些,含笑問:“至尊要不要進些酥酪再看書?”
皇帝想了想,道:“不必了。今日沖皇後發了火,她心裏必然難過。朕還是先去看看她。你先回吧。”
王昭媛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恭恭敬敬的行禮退了出去。
回到殿中,近身的宮.女香雪迎上來,向王昭媛使了個眼色。王昭媛會意,進了內室,只留下香雪伺候她晚妝。
香雪一邊為她梳理鬓發一邊小聲道:“郡君讓人傳信,說晉王命人送了翠雲、金鳥錦各二十匹,水精簾十副到府上。”
王昭媛之父在朝中為官,其母受郡君诰封,與王昭媛偶有秘信往來。
“也算難得之物了,”王昭媛一邊仔仔細細的在面上胸前撲粉一邊道,“晉王出手倒是一向大方。”
香雪笑道:“昭媛在至尊面前替晉王美言,收他幾匹織錦算什麽?”
“傻子,”王昭媛輕笑着點了下香雪的額頭,“我看重的難道是這點財帛?”
她放下絲綿所制的粉撲,再次看向鏡中。她今年二十九歲,雖然鏡中的容顏依舊姣好,可她清楚,她也就還能再美上那麽幾年。皇帝漸漸上了年紀,若不未雨綢缪,早作打算,一旦皇帝崩逝,她這樣無所出的嫔妃就只能落個無依無靠的下場。太子雖然仁厚,但從小養尊處優,且有皇後疼愛,未必會顧惜父親的妃嫔。
晉王卻不一樣。若她能對晉王有所助力,他必會投桃報李,自己也就有了依傍。
香雪卻不知王昭媛這百轉的心思。她伺候王昭媛睡下,又将屋內燈盞一一熄滅。退出去時,她隐隐聽見寝帳內的昭媛嘆息了一聲:“不過是為了老有所依罷了……”
香雪一怔,昭媛十五歲入宮,如今尚未滿三十,卻已在謀劃晚年的生活了麽?她嘆息着退了出去,或許這就是宮裏的女人罷。
☆、香方
回京後,太子免不了又被皇帝訓斥,并且再次禁足于少陽院。
不過這些并不是王昭媛所關心之事。她有意遠離與皇子有關的消息。連晉王奏請皇帝泰山封禪,她也以渾不在意的姿态面對皇帝的詢問。皇帝是聰明人,太過熱絡了難免起疑,倒不如置身事外,靜待時機。晉王明白她的想法,表面上也盡量避免和她接觸。
返京後,皇帝忙于政務,王昭媛除了晨昏定省,其他時間都在自己殿閣中彈筝、調香為樂。這日她正在調筝,香雪進來說绮素求見。
王昭媛微覺奇怪,這位皇後養女是極少往嫔妃宮中走動的。她示意香雪領她進來,卻并未停止撥弄筝弦。
绮素随香雪入內,只見王昭媛頭發用白色絲帶随意束于身後,身着黃色衣裙,外搭蓮青披風,坐在廊下随意的撥動筝弦。深秋疏淡的天色下,庭中紅葉飄落廊上,與神情慵懶的美人側影相映,如在畫中。
绮素雖常見王昭媛出入皇後殿閣,但那時的她總是低眉斂目的神色。這樣的風致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绮素有些了悟,怪不得皇帝在皇後以外,最喜召她伴駕。
王昭媛擡眼看了看绮素,放下筝,微笑問:“小娘子此來有何見教?”
她如此客氣,绮素反倒有此窘迫,連稱不敢。寒喧兩句後,绮素才道:“中宮回京後,時覺胸口煩悶,夜不能寐,又不願傳召醫正。奴想至尊凡有不适,常使昭媛伴駕,故來向昭媛請教,可有法子減輕中宮煩惱?”
王昭媛笑道:“你倒是肯盡心。”
“身為子女,理當盡孝。”绮素語氣平和。
王昭媛細細問了皇後的症狀,略加思索後問绮素:“皇後殿中可常焚香?”
绮素不解其意,回想了一下才答:“中宮不擅香道,常焚的不過是蘇合香,有時也用龍腦香。”
王昭媛一笑:“不懂香道不妨,只要中宮有焚香習慣就好辦多了。”
“還請昭媛明示。”
“既然中宮不願就醫,不妨從香事着手。我知道幾個醒腦寧神的香方。你拿去照方合香,讓中宮日常使用,再輔以推拿之法,當有些效果。”
绮素大喜,向王昭媛斂衽:“多謝昭媛。”
王昭媛指向書案:“那有筆墨,我念你寫。”
绮素點頭,攤開紙墨,示意就緒。
王昭媛微微一笑,緩緩念道:“蘇合香油一兩,安息香、麝香、沉香、丁香、白術、青木香各二兩,香附子炒過去皮……”
绮素仔細把幾個香方記了下來,又看了一遍後才交給王昭媛過目。王昭媛看過,表示無誤。将方子遞回給绮素時,王昭媛的目光在绮素身上一轉,忽然笑道:“不知不覺,小娘子竟變成秀色可餐的美人了。”
绮素一怔,低頭道:“昭媛切莫取笑。”
“我可不是取笑,”王昭媛将绮素拉到鏡前,“你自己瞧。”
绮素遲疑的看向鏡中,鏡中的自己與平日無疑。
王昭媛笑道:“我記得第一次在中宮那見到你時,又黃又瘦,比平民家的孩子還不如。現在看着,倒是美得多了。”
绮素被她說得不好意思,只一味低頭不語。
王昭媛卻在绮素背後笑問:“你也差不多該訂親了罷?中宮可曾提過?”
绮素搖頭:“奴……還不想嫁人。”
王昭媛輕笑道:“不知中宮是什麽打算。我若有你這樣一個乖巧可人的女兒,定舍不得把你放在宮裏……”
绮素吃驚的看向王昭媛。
王昭媛笑容漸散,末了一嘆:“若有機會,還是嫁出宮的好。”
绮素羞得滿臉通紅:“昭媛的話,奴不明白。”
王昭媛靜靜看着绮素:“以後你會明白的。你這樣通透伶俐的女孩,陷在宮中未免可惜……”
绮素不好直接反駁這位皇帝寵妃,只得胡亂應了一聲。
王昭媛知她害羞,便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只道:“我話說完了。叫香雪進來吧。推拿的手法你可以問她。方子若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也盡管找她。”
绮素答應了,逃一樣出了王昭媛的殿閣。
王昭媛給的幾個方子,有用來熏焚的,也有送服的,配制工序無不繁瑣。雖然宮中有司藥的女官,绮素卻不放心,堅持自己調配。這就費了功夫,光是一道醒腦的蘇合香丸,就讓绮素從午後一直忙到晚上。安息香要用無灰酒一升熬制成膏,再将蘇合香油注入。诃黎勒要煨過去皮,龍腦、熏陸則要研末……
好不容易合完一料,已是深夜。绮素有些疲憊的靠在案上,正巧對上房內的銅鏡。她想起日間王昭媛的言語,于是走到鏡前,打量鏡中的自己。
入宮五年,她已長高不少,身量顯得修長而纖細。她的皮膚比在振州時白了不少。眉眼雖說不上多嬌豔,到底還是從父母那裏繼承了幾分清秀。绮素看着鏡中的自己出神,當年太子若看到的是這樣的容貌,應該不會再說她醜了吧?
她推開窗,夜晚的皇宮靜谧無聲。除卻各處宮殿透出的暖紅燈影,便只有遠處幾點浮光在夜色下晃動。那是值宿的宮衛。因有宮殿阻隔,绮素看不到太子所居的少陽院。但她知道,東宮就在那個方向。
即使自己不醜,但在美女如雲的宮中還是算不上出衆,甚至比不上之前的小秋,绮素不無心酸的想。在太子看來,她不過只是小時的玩伴而已。他的目光很少為她停留。
绮素自然明白,女子一旦及笄,婚嫁之事也就提上了議程。上元省親時,母親也曾悄悄詢問,卻被她推說全憑皇後做主,巧妙掩飾過去。而皇後每次問起,卻總被绮素岔開話題。
無論母親蘇引還是王昭媛,都不約而同的勸她嫁到宮外。绮素撫着窗棂,她不是沒考慮過她們的建議,也并不奢望太子身邊的位置,可一想到出宮,她會沒來由的感到恐懼。
掩上窗,绮素環顧四周。十歲至今,她已習慣了宮中的一切:習慣這裏肅穆莊重的氣氛,習慣承歡帝後膝下,也習慣與太子相伴。此時出宮,不但她自己不舍,帝後大概也會難過罷。太子……至少也會為失去幼年時的夥伴而不高興。
那麽,還是盡可能的拖延婚事吧,绮素決心已定。
作者有話要說:
☆、易儲
顯德十五年夏,晉王迎娶門下侍中崔明禮之女為妃。十六年春,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冉訓病逝。
這兩年晉王聲名鵲起,而太子依舊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其頑劣程度令朝野上下焦慮不已。朝中對兩位皇子已多有議論,只是礙于德高望重的中書令身任太子輔臣,對太子又一向回護,無法直接質疑。
冉訓離世,不但國朝痛失良臣,對太子的地位也是極大的動搖。三月初,冉訓才剛下葬,便有言官彈劾太子私造器物服玩百車,奢侈過甚。
兩日後,衆臣朝參完畢,用過辰食,正各自前往官署,忽然一物自半空飛來,打中了一名官員頭部。衆人只聽那官員一聲慘呼,圍過去看時卻見那人一手捂着鮮血淋漓的額頭,另一只手則捏着一枚金彈丸。大家再仔細一看,此人正是前日參奏太子奢靡的那位谏議大夫。
朝官竟在宮中遇襲,自然引動朝野。皇帝下令徹查,很快便從少陽院內搜出彈弓兩副以及金彈丸數袋。兩相比對,太子宮中的彈丸與打中谏議大夫的那枚一模一樣。這彈丸乃宮中特制,他人無法仿制。宮人們也都證實太子常用這種彈丸擊打樹上鳥雀。
這下不但天子震怒,朝中物議更是洶洶。群臣中認為太子毫無德行、人品不堪的人倒占了大半。幾天後,有人聽見皇帝近身侍臣私下議論,說至尊似乎越來越覺得太子不宜繼承大統,而傾向于識大體的晉王。
這話一傳出,朝中卻陡然沉默了。晉王的德行固然朝野稱道,然畢竟只是庶子。廢嫡立庶本不為禮法所容,何況今上當年逼宮本因上皇欲廢嫡子而起。臣子們雖然對太子的不成才痛心疾首,卻沒有人敢輕易挑戰這一話題。因此整個三月,朝中反常的沉默着,靜待皇帝的決斷。
月末的晚上,西內太上皇別宮前,一名素服去飾的婦人伏于地上,安靜的等待着。
女官杜氏自殿內步出,向那婦人道:“上皇有請。中宮入內吧。”
婦人擡首,正是皇後。她肅然整理了一個衣衫,起身随杜氏步入殿內。
太上皇李延慶盤腿坐在榻上,右手則掌于憑幾上,冷眼看着皇後向他下拜。
“阿念死後,你還是第一次主動來我這兒吧。”太上皇緩緩開口。
阿念正是皇後故去長子李承沣的小名。
皇後低頭良久,才答道:“是。”
“若不是為了我這小孫子,你絕不會踏足這裏,”太上皇眯着眼道,“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恨我,因為我沒保護好阿念……”
“妾惶恐,”皇後伏身于地,“太子岌岌可危,求上皇相助。”
太上皇道:“這件事我聽說了。難,很難。”
皇後膝行兩步,含淚喚:“阿翁。”
只是輕喚,卻讓太上皇動容。以前他雖不喜嫡長子,對這個出身名門的兒媳卻頗為看重。而他将易儲之事一拖再拖,除了顧慮李承沣這個長孫,也有太子妃恭敬孝順的原因。那時新婦時常帶着李承沣在他面前承歡盡孝,借此彌合他們父子之間的裂痕。看着新婦與長孫,他總不免心軟,對兒子也就容忍了。不想長孫戰亡,新婦雖不曾口出怨言,但他知道她一定恨極了他。從那以後,太子妃便極少來見他,也再沒用過這個親切的稱呼。
太上皇長嘆一聲:“不是我不想幫太子,而是不能幫。”
皇後淚流滿面,再度伏下身去:“妾雖位極紫宮,卻從未幹涉政務,亦未扶植任何黨羽外戚。太子瀕危,妾唯求阿翁憐憫。”
太上皇身體微向前傾,慢慢道:“我沒怎麽見過晉王,他的事我多半只是道聽途說。即便如此,在我看來,太子作為嗣君也不見得會比他差。可如今太子威信已失,群臣激奮,若他們兄弟之間再起紛争,非天下之幸。皇後,你懂我的意思嗎?”
皇後緩緩擡起頭:“請……阿翁明示。”
太上皇一字一頓道:“你為天下之母,當以大局為重。”
皇後漸漸收淚,默然跪在當地。
太上皇嘆息:“這件事,讓皇帝自己決斷吧。”
皇後默默行禮,向殿外退去。
“皇後,”太上皇忽又叫住了她,“你有沒有想過,不當太子,也許對承沛這孩子反而是件好事?”
皇後遲疑着轉過身。
太上皇又道:“為天下之主,肩上便有千鈞重擔。太子有赤子之心,然過于天真,讓他為帝,他必然要舍棄這一優點。無法稱帝固然遺憾,但他也許可以從此過他想要的生活,說不定是他的福氣。”
皇後沉吟半晌,向太上皇斂衽:“妾受教了。”
太上皇颔首:“你去吧。把我的話告訴太子。”
皇後木然點頭,轉身走了。
杜氏見皇後出來,向皇後行禮,并将她送至宮門,直到皇後進入東內才返回太上皇處。
太上皇依在榻上,看着殿中燭火出神。見杜氏進來,太上皇幽幽嘆息一聲,問:“她走了?”
杜氏點頭,又道:“中宮如此失魂落魄,妾也于心不忍。”
太上皇道:“我又何嘗忍心?難道那不是我的孫子?可是皇族血脈,皆應以天下為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杜氏鄭重行禮,肅然回答:“上皇一片苦心,妾全都明白。”
太上皇點頭:“希望皇後也能明白罷。”
皇後回到東內時,绮素并染香已帶着宮人候于殿下。見皇後神情疲憊,绮素和染香連忙上前,一左一右的扶着她入殿。
進殿以後,染香便命宮人取來熱水、衣物,绮素則上前,親自為皇後更衣、淨面。
這期間皇後一直默然無語,任憑她們擺弄。收拾妥當以後,绮素向染香使個眼色。染香會意,領着宮人們都退了出去。
“母親,”绮素悄聲問皇後,“上皇可曾答應為太子求情?”
皇後沒有回答,眼中卻止不住的掉下一串淚珠。
見皇後如此情狀,绮素心涼了:“上皇如此疼愛太子,竟也不肯相助?”
皇後擺擺手,不讓她再說下去。好一會,皇後才拭去眼淚,輕輕道:“各憑天命吧。”
夏四月,皇帝下诏,廢李承沛太子位,降為平恩王,徙永州。晉王有德,宜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作者有話要說:
☆、情牽
易儲诏書下達之日,京中陰雲密布,山雨欲來。
绮素得知太子被廢,顧不得女子應貞靜賢淑的訓晦,提前裙子向少陽院奔去。
一路上只見鉛雲翻滾,悶雷之聲大作,讓人喘不過氣來。
绮素氣喘籲籲的跑到東宮,見少陽院門戶大開。平日裏東宮守衛森嚴、侍婢如雲,今日卻空無一人。绮素略略平複自己紊亂的呼吸,步入少陽院。
方進正殿,便見一物飛來,打在绮素腳邊,卻是一個銀制燭臺。
“滾!”随着燭臺落地,一聲暴喝從大殿深處響起。
這是李承沛的聲音。
殿中晦暗,绮素看了一會才确定李承沛所在的位置。他正背對殿外,頹然坐于書案上。殿中到處是散落的物件,盡皆毀損。她緩步上前,輕輕啓言:“殿下,是我。”
李承沛沒有回頭,只是冷笑一聲:“還叫我殿下?已經不是了。”他狂笑起來:“不是了!不是了!”
“殿下,別這樣!”绮素跪在他身後喊道。
李承沛忽然轉過身,右手掐上绮素的脖子,将她推到柱前,大聲吼道:“他們都走了,你還來幹什麽?!啊?!你來幹什麽?!”
绮素被他掐着脖子,又見他兩眼通紅,有狂亂之态,不敢說話,只是默默流淚。
李承沛甩開她,向殿外大吼:“你們都不信我!不信我!”
绮素一把抱住他,哭道:“我相信殿下!一直都相信!”
天際閃電劃過,一聲驚雷炸響,如在耳邊。
李承沛僵立着,良久低聲一笑:“你信我?為什麽?”
他語氣低沉無力,但顯然已恢複了理智。
绮素站起身,半晌才低低道:“因為……我喜歡殿下。”
雷聲之後,雨終于來了。
雨點如撒豆一般,密密打在東宮的房頂上,噼啪響個不停。雨滴從房檐滑落,從殿內看去,仿若一道天然的屏障。
李承沛和绮素并肩坐在殿內,默默無聲的看着殿前雨幕。
“我已經不是太子了,”良久李承沛有些膽怯的開言,“你還喜歡我麽?”
绮素點頭:“我喜歡的是殿下,不管殿下是不是太子。”
“別再叫我殿下。”
“是,大王。”
“你怎麽會喜歡我呢?”李承沛覺得不可思議,“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個混蛋,你怎麽還會喜歡我?”
绮素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喜歡大王。”“你真是個傻子。”李承沛笑了一聲,轉頭看她。他目光柔和,過了一會才喃喃道:“奇怪,為什麽以前我都沒注意到你呢?”
绮素小聲嘀咕:“我知道,因為我長得不好看。”
“不對,”李承沛大聲說,“是因為阿母讓我把你當妹妹。”
“不,就是因為我不好看。”
“不是不是,就是因為我以前一直把你當妹妹!”
“大王從沒把漂亮的宮女當妹妹。”
“她們本來就不是我妹妹。”
“那是因為她們長得好看。”
“去去,我有那麽淺薄麽?”
“就有,就有。”
“沒有,就沒有!”
兩人争論起來,互不相讓。彼此瞪了好一會,才忽的一同笑起來。
李承沛道:“管他呢,我現在喜歡你了就好。”
绮素點頭贊同。兩人相視而笑。
李承沛向绮素伸出手,绮素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心。李承沛握住她的手,不時的摩挲一下。外面風雨大作,卻被殿內的兩人完全忽略。在他們看來,這一刻反而是人生中最溫馨的一幕。
“素素,”李承沛道,“阿爹要我去永州。你……你願意跟我去嗎?”
绮素偎依在他身旁:“大王去哪裏,绮素就去哪裏。”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到傍晚時,雨就停了,只留下一陣清新的潮氣和庭園樹葉上滴嗒掉落的水珠。
李承沛和绮素手牽手跪在皇後殿前。
許久以後,皇後在染香的攙扶下走到殿外,在殿前的石階上注視着面前的一雙兒女。片刻後,她緩步走下石階,向绮素道:“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你願意跟着他,是他也是我的福氣。但你也是我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因此不幸。绮素,你想清楚,不要因為同情我們母子而毀了自己的前程。”
绮素看了李承沛一眼,伏下身子:“绮素已經想清楚了。請母親成全。”
李承沛也跟着拜伏于地:“請母親成全。”好一會,皇後帶着嘆息的話語才在兩人頭上響起:“好罷,我成全你們。”
讓绮素随廢太子去永州一事意外的遭到了皇帝的反對。
皇帝訓斥皇後:“你糊塗!你怎麽能讓這孩子跟着去永州?”
“兩個孩子都願意,為何不能?”皇後反問。
“我們收養绮素為的是什麽,你難道忘了?”
“妾沒忘。所以妾對绮素說,只要她願意,京中貴戚子弟任憑她挑選。可那孩子執意如此。妾除了遂她心願,別無他法。”
皇帝焦躁的走來走去,最後道:“不行,除了此事,朕什麽都可以答應。”
皇後則平靜下拜:“除了此事,妾別無所求。”
“你,唉……叫朕說你什麽才好?”
“妾的兒子一個戰死沙場,一個被廢去太子之位。對此妾無所怨怼。只望至尊念着這些年的夫妻情份,念在他終是至尊骨血的份上,成全兩個孩子。”
皇帝被皇後的話打動,良久一嘆:“罷了,由他們去吧。”
得皇帝允諾,皇後将李承沛和绮素召至殿中,囑咐了一番。兩人得知消息,情不自禁的擁在一起。皇後本是愁雲滿腹,見狀也不由笑了:“好了好了,還有別人看着呢。”
绮素和李承沛分開,坐到皇後兩側。雖然隔了一個皇後,卻還是忍不住四目交纏。
皇後又好氣又好笑:“從小玩到大的,以前也沒見你們有多親熱,這時倒粘糊起來了。”
“阿母別取笑了,”李承沛笑道,“我小時候懂什麽?再說上次去祖父宮裏,他說你和阿爹以前比我們還肉麻。你還好意思笑我們。”
皇後揪着李承沛的嘴笑罵:“竟敢編排起你阿爹阿母了,看我怎麽教訓你。”
“哎哎,阿母輕點。兒子錯了,以後不敢了。”
绮素看他們母子鬥嘴,只是駭笑。易儲以後,這還是三人第一次如此愉快。
末了,皇後摸着兩個孩子的頭道:“現在想想,不是太子也沒什麽。只要你們高興,我也就放心了。”
绮素與李承漬對視一眼,一起拜倒,向皇後行了大禮。李承沛道:“兒子不孝,讓阿母操心了。”
皇後拉起兩個孩子,将他們的手疊放在一起:“好自為之。”
作者有話要說:
☆、辭別
五月,新太子與太子妃入住東宮少陽院。已為平恩王的李承沛也遷居宮外,并收拾好一切,準備啓程去永州。
半月前,則由帝後做主,将養女韓绮素賜予平恩王為妃。因京中人心未定,平恩王娶親以儉樸為要,幾乎無人注意。
成親以後,平恩王攜妻悄然至京兆尹蘇牧府上,拜見了绮素母親蘇引。
蘇引原對這門親事不以為然,只因是帝後賜婚,不敢有怨。此時見李承沛頗具風姿,雖然為人處事略顯粗疏,但對女兒不失維護關切。绮素對他也甚是依戀,既然眼前的小兒女情意甚篤,她也就接納了這門親事。蘇引知女兒女婿離京在即,不免依依惜別,反複囑咐二人好好照顧自己。
別期将近,平恩王夫婦入宮拜別帝後。皇帝雖惱恨李承沛不成器,但想到兒子即将遠離,也不免傷懷。皇帝尚且如此,皇後就更是離情難抑,拉着兩個孩子的手垂淚不已。
绮素勸慰多時,皇後才收了淚,向兩人道:“西內太上皇也須一別。”
夫婦二人點頭,從帝後那裏出來後便直往西內。途經仙居殿時,忽聞一陣笑聲,卻是宮人們簇擁着太子夫婦,分花拂柳而來。
現太子與前太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是以易儲之後,兄弟倆都刻意避免碰面,不想倒在此地撞上。绮素既擔心李承沛心內不快,又怕他出言不遜,便伸手握住他的手,緊了一緊。李承沛自然明白妻子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頗有些無奈。
太子李承渙也看見了平恩王夫婦。此時再回避未免刻意,因此太子夫婦腳步不停,反而迎了上來。雖已貴為太子,李承渙的裝束仍沒有多少改變,依舊戴平巾帻,着圓領袍。太子妃崔氏年方十六,頭梳半翻髻,上着白绫小袖衫,同色绫裙高至腋下,外罩淺粉半臂,肩上搭一條淺碧紗羅帔子,足穿重臺履。她手中團扇掩住了大半面容,但仍不難看出她明豔的相貌。扇後一對翦水雙目,眼波流轉,尤為動人。兩人并肩而立,恰似一對璧人。
雙方見禮後,绮素先道:“太子妃如此美麗,太子好福氣。”
李承渙看了绮素一眼,客氣一笑:“平恩王的福氣看來并不比我差。”停了一停,李承渙道:“你們……”
绮素道:“大王和妾明日啓程去永州,今日入宮話別。”
李承渙點頭:“一路平安。”
绮素笑道:“謝殿下吉言。大王與妾還要去西內拜別上皇,先告辭了。”
李承渙颔首。他目送他們夫婦離開,直到二人身影消失于宮牆之內,他仍注視着他們遠去的方向。
“殿下?”太子妃輕聲喚他。
李承渙回過神,溫言道:“父親還在等我議事。你先回東宮罷。改日我再陪你游玩。”
另一邊绮素和李承沛進入西內。绮素籲了一口氣。李承沛笑道:“原來你這麽緊張。”
绮素白了丈夫一眼,噘着嘴道:“還不是怕你脾氣上來,說些難聽的話。今時畢竟不同往日……”
說到這裏,她自覺失言,偷眼打量丈夫。
李承沛卻沒有妻子這般敏感,笑着對绮素一揖:“王妃娘子再三囑咐在下不可造次,某又豈敢不從?若有違妻命,晚上罰起跪來,在下的膝蓋可經受不起。”
绮素忍不住輕輕踢了他一腳,嘴角再也掩不住笑意。
李承沛連連作揖:“在下錯了,王妃娘子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