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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回京,雖然時日尚短,卻已得到“賢王”之譽。晉王聲望與日俱隆,太子卻依舊我行我素,頑劣不堪,怨不得中宮着急。

绮素婉轉勸慰太子:“中宮也是為了殿下。如今……”

“行了行了,”太子不耐煩道,“阿母說完了你又來說,煩不煩?”

绮素見他動怒,不敢再說,只能默然以對。

太子躺了回去,翻來翻去,到底氣惱難忍,複又坐起來向绮素抱怨:“你說阿母這是什麽意思?我堂堂一個太子,連一個宮女也要不過來。”

绮素垂目不語。

“阿母怎麽會知道我喜歡和小秋玩?”太子忽然沉思。

绮素心想,以太子這藏不住事的性子,皇後要是瞧不出來才奇怪,卻只是搖搖頭,表示不知。

“奇了怪了,”太子喃喃,“難道有人告密不成?”

绮素見太子眼光瞧向自己,斷然道:“我沒有告訴中宮。”

太子有些難堪,搔搔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懷疑誰都不會懷疑素素你啊。”他自覺沒了趣,起身道:“不早了。我,我回東宮了。”

绮素看着太子逃一樣的出門,幽幽一聲嘆息,也不知是為了太子,還是為了自己。

☆、省親

顯德十四年元月十二,已近上元佳節。

都中唯有上元節前後三日解除夜禁,故而這幾天西京城內極為熱鬧。道觀佛寺燃燈相慶,供佛釋道,京中更是處處燈如白晝,鼓樂喧天,角牴、百戲雜陳,可說是一年之中最為隆重的慶典。

皇後收養绮素以後,特許绮素每年于上元節前出宮,與生母蘇氏團聚,共度佳節。

绮素出宮的車駕并不顯眼,卻十分精致。她隔着簾子打量着西京的街市。京都本就人口衆多,又逢節慶,街道上更是行人如織,喜氣洋洋。

車駕直入京兆尹蘇牧府邸。蘇牧并其二子蘇仁、蘇儀早已等候多時。绮素下車,先拜舅舅蘇牧,再與兩位表兄蘇仁、蘇儀見禮。父子三人都慌忙扶起了绮素。

蘇牧對绮素道:“阿引已經等你很久了,快去吧。”

绮素點頭,向內庭走去。一出了舅舅和表兄的視線,绮素就飛奔起來。一入內院,绮素便被守在門口的蘇引擁入懷中:“我的孩子!”

绮素偎依在熟悉的懷抱中,禁不住淚如泉湧:“阿娘!”

母女倆抱頭痛哭,直至蘇牧之妻王氏趕來,才把兩人分開。王氏看着她們的樣子,不由笑道:“孩子回來是好事,哭什麽?”

蘇引聽她這話有理,慢慢收了淚,牽着绮素的手進房敘話。

沒過多久,蘇牧遣仆來告,家宴齊備。蘇引便領着绮素到了廳上,一家人和樂同食。席間,绮素得知兩位表兄入選三衛番上數年,資格已滿,欲在來年參加本部簡試。兩個表姐已經出嫁,還有三位年幼的表妹在室,現由姑母蘇引教習文墨女紅。

宴罷,绮素将從宮中帶來的禮物分發衆人。蘇家人也有回贈。因太子總要绮素每年出宮時給他帶幾樣好玩的東西,所以蘇家人的回禮多為玩物。之後蘇引攜绮素回房,關好門窗,才細細打量女兒。

绮素入宮數年,長高不少。她在宮中頗得優待,早不複當年的黃瘦。蘇引看着女兒烏發如雲,面色紅潤,皮膚白晳,十分欣慰:“氣色一年比一年好,要不怎麽說宮裏養人呢?”

绮素依在母親懷裏,只是笑。

蘇引摩娑着绮素的臉,輕聲問:“在裏面過得好嗎?”

绮素點頭:“好。至尊和中宮都待我極好。”

“沒人欺負你?”

“我是皇後養女,誰能欺負?”

“太子呢?我總聽人議論太子頑劣,不堪大任。”

绮素低頭繞着自己裙上所系絲縧,小聲道:“太子雖然淘氣了些,卻是個很好的人。”

蘇引沉默了一會,道:“都說晉王賢孝,太子目下處境恐怕甚為微妙。”

绮素一怔,過了一會道:“太子乃皇後之子,至尊總不致廢嫡立庶。”

蘇引搖頭:“立賢不立嫡并非沒有先例。便是今上,若不是那年當機立斷,只怕也……”

她自知失言,急忙止住話頭。

绮素卻不願放過這話題,追問道:“今上當年如何?”

蘇引不答。

绮素牽着蘇引衣袖,懇切道:“阿娘,阿爹左遷振州是否也與當年事有關?每次我問起,阿娘都顧左右而言他。若不涉及皇權之争,阿娘何以晦莫如深?”

蘇引轉開身子,绮素卻不容她回避,與她一同轉過來,含淚道:“阿娘,告訴我吧。”

“罷罷罷,”蘇引長嘆一聲,“我就知道總有一天瞞不過你。”

蘇引再次檢查門窗,确認門窗都已緊閉後,引绮素入內室。母女倆在榻上坐定,蘇引才道:“你說得沒錯,你父親遭貶,正因涉及皇族恩怨。”

绮素有些緊張的傾聽母親敘述,生怕漏掉一個字。

蘇引續道:“我想你也知道,先皇後為狄人可汗之女。因當年中原餘亂未平而北狄勢大,太宗不得不為太子迎娶狄女以安北狄。那位太子便是如今的上皇。上皇素來勇武,更兼年輕氣盛。堂堂中原上國皇儲竟娶蠻女為妻,上皇心裏自然不平,并始終将這門親事視為奇恥大辱。因而先皇後并不受寵,只在為妃時生下一子,便是今上。

“上皇雖将今上立為太子,但因太子為狄人血脈,始終心有顧忌。且上皇在位時思平狄患,總擔心太子為狄女之子,将來有所制肘,漸漸起了易儲的心思。庶子之中,上皇最喜三子蜀王和六子吳王。蜀王英武,類于上皇;吳王文采出衆,也得上皇愛重。不過太子向無過失,輕易廢之難以服衆,所以一直拖到昭武二十五年以後,上皇才明确表示有廢太子之意。

“上皇連年征戰,民間頗有怨言。太子多次上疏,請上皇罷兵止戰。太子生性穩重,沉默寡言,本不得上皇歡心,屢次上書更讓太子失愛于上皇。昭武二十三年,皇太孫在西戎戰亡,再次使上皇父子生隙。終于太子在昭武二十八年發動兵變,逼上皇禪位。

“上皇見京都為太子所制,大勢已去,只得退位,遷居西內。今上剛登皇帝位,便有人密告吳、蜀二王心懷不軌,意圖謀反。今上立将二王收押,命你阿爹主審此案。你阿爹素來剛正,再三審理仍堅持二王未有反跡。今上對你阿爹甚為惱怒。恰在此時朝中有人密奏你阿爹勾結逆黨,今上一怒之下,将你阿爹貶至振州為官……”

“那蜀王與吳王後來怎樣?”绮素問。

蘇引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手背置于身側香爐上試了試火氣,從香筒內取出香箸,打開爐蓋撥弄了幾下爐灰。蓋好香爐後,她才淡漠道:“二王并其子孫于顯德二年伏誅,妻女罰沒宮中為婢。”

绮素不寒而栗。宮中皆贊皇帝仁孝,上皇有疾必親侍湯藥。去歲大敗北狄,皇帝大宴群臣,太上皇親自舞蹈為賀,在宮內引為佳話。卻原來,父慈子孝的表象下隐藏着這樣血淋淋的事實。不知那對父子彼此相對時又懷着一種怎樣的感情?

“绮素,”蘇引的呼喚讓绮素回過神,“明敏如你阿爹,在皇權之争中尚且不能全身而退。我與你阿爹只你一女,讓你入宮已是無可奈何之事。如今我不求富貴,只望你一生平安。答應我,千萬遠離事非,不可犯險。”

绮素擡眼,見母親鬓邊已有絲縷白發,眼角也生出細紋,不由心中一恸,鄭重答言:“是,女兒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本節提到的三衛和番上:這是唐代門蔭的一種。蘇牧所任京兆尹為從三品,所以他的兩個兒子可以得到從七品下的官職。入選三衛是門蔭的一種通徑。三衛的職責一般是為皇帝啊親王啊站崗什麽的,叫做番上。

官二代啊!羨慕嫉妒恨啊!有木有!

☆、上元

三天以後便是上元節,西京盛飾燈影,特許夜行。都中無論貴賤、男女,皆以觀燈為樂。绮素與三位表妹共乘犢車,在兩位表兄及家仆陪伴下出門看燈。

這年安福門外所設燈輪高達二十餘丈,通明如晝。官府又妙選長安、萬年兩縣少女千人,戴花冠,衣羅绮,香施粉黛,于燈下踏歌,可謂遠超歷年之盛景。

蘇府奴仆早已占得佳位。绮素于犢車內隔簾相望,見外面佳人盛飾,士庶混雜,其樂融融。都中的貴人們也多攜家眷出游,是以人來車往。這些人中有不少是蘇府相識,因此蘇仁、蘇儀不住的與人見禮寒喧。

绮素初時和表妹們一樣觀看歌舞,後來漸漸把注意力集中在與兩位表兄酬答來往的人身上。毫無疑問,迎來送往的人都是京中的貴戚子弟,雖然相貌有別,但那翩然的儀态卻是如出一轍。

“你是……”蘇儀一聲輕呼引起了绮素的注意。

因犢車遮擋,蘇儀面前的人并不在绮素的視線之內。但表兄那樣驚訝,想必是身份不凡之人。绮素不免好奇,凝神傾聽他們的談話。

透過紗幕,绮素瞧見大表兄蘇仁嚴肅的看了弟弟一眼,顯然在譴責他的不得體,然後他下馬一揖,微笑道:“郎君何以至此?”

“宴飲早散,便出來觀燈。”來人語音典雅而溫和。

這聲音聽在绮素耳裏卻是大為震驚——這是晉王的聲音。

上元節宮中自有宴飲,燈下賦詩,君臣同樂。聽晉王的意思,似乎宮中宴飲已罷,所以他才有暇外出觀燈。

“此處嘈雜,說話不便,不若在下覓一清靜處,再與郎君暢談一番?”蘇仁道。

“正當如此。”晉王撫掌稱妙。

話雖這樣說,可上元這日要在都中找出一片清靜之地無異登天。一行人久覓不得,最後晉王提議去他的府邸。犢車行了許久,終于駛進一處宅邸。绮素與幾名表妹在仆從攙扶下出了犢車。晉王與蘇仁、蘇儀皆已下馬,立于庭中。

見到绮素,晉王微微一笑:“是你。”

绮素向他行禮,晉王卻道:“這是我私邸而非宮中,不必拘禮。”

幾位表妹也一一過來向晉王見禮。晉王含笑還了禮。绮素打量晉王宅邸。宅子不大,庭院更是狹小。除卻庭中引流泉注入的水池及花木、山石若幹,宅中一應物事皆以實用為主。宅中雖也有仆從侍應,但相較于晉王的身份,未免過于省簡。

許是意識到绮素的疑惑,晉王淡淡道:“我在北府過慣簡單的生活,父親所賜府邸過于奢華,令我不适,故而退還。此處宅邸乃我回京前命人尋覓所得,暫為栖身之所。雖然簡陋,卻更讓我自在。”

绮素微笑:“怪不得京中皆稱道晉王賢德。”

晉王的眼眸在绮素身上停留片刻,微笑以對:“我只做我認為正确的事,世人的眼光與我何幹?”

這時家仆來禀,酒宴已備。晉王遂同衆人入席。席上菜肴十分簡單,酒則是晉王從北府帶回的,不及都中佳釀清醇,酒性卻是極烈。绮素嘗了一口,只覺一陣火辣從喉頭直燒到胸口。她看幾位表妹,嘗過酒後個個都皺起眉頭,顯然不慣。不過場中三名男子卻都不在意。他們早已興致勃勃的談起最近幾次與北狄的戰事。

“目前的局勢對我方有利,不妨趁勝追擊。某猜等到開春,大軍必會出動,一舉掃平狄患!”蘇儀兩杯酒下肚,話語聲漸漸高了起來。

蘇仁卻更為穩重,向晉王道:“我兄弟雖然入選三衛,也不過宿衛宮府,未曾親歷戰陣。紙上談兵,讓大王見笑了。”

晉王一笑:“某只随鄭公出塞兩次,不過增長一番見識,論及兵事只怕還不及二位。”

“那末大王以為下一步至尊會采取什麽行動?”

晉王收斂笑容,慢慢道:“某不敢妄測至尊之意。只是某若為主帥,恐怕不願在此時輕舉妄動。”

蘇仁目光一閃:“願聞其詳。”

“塞北沒有良田,只有草場。不宜農耕的土地,中原很難長期占有。狄人逐水草而居,不比中原百姓安于一方,中原不可能徹底将之消滅。北狄之患,非難在戰力,而難在根除,亦非一時所能為之。某以為,與其一味出兵虛耗物力,不若國朝恩威并施,挾兵勢以立威,繼而施恩以撫人心,漸化戎夷為我華夏。去歲大勝,中原威信已立,此時應暫緩攻勢,伺機而動,徐徐圖之……不過這只是某之淺見。至尊或有更深的考量也未可知。”

“大王言之成理,然則何謂伺機而動?”蘇仁追問。

晉王微笑:“狄人不若中原,州縣為治,上下有序。他們更像一群烏合之衆。平日各自追逐草場,有戰事時才集合在一起共同作戰。烏集之交,初雖有歡,後必相咄。某所說伺機而動,即在于此。”

蘇仁、蘇儀都沒再說話,而是默默咀嚼晉王的這番話。

绮素垂目,盯着眼前的酒盞出神。她的三位表妹更不通軍國事,只坐得興味索然。

晉王也不多話,只是擊掌喚來奴仆,低語數聲。不多時家仆便領了一名橫抱琵琶的樂人前來。樂人在廳中角落坐下,取出钹子,叮叮咚咚的彈奏起來。

敞開的門戶外,一輪皎潔圓月清清冷冷的挂在天幕之中。牆外歌舞歡騰之聲遙作,此時此地聽來,仿若幻象。

“小娘子在想什麽?”不知何時,晉王已來到绮素身旁。

“我……我在想今日宮中歡宴,不知是何光景?”绮素掩飾道。

“不過一幫文人吹捧頌聖,了無新意。”

绮素吃驚的看向晉王,這并不像是晉王會說的話。

晉王微笑:“太子說的。”

绮素忍不住在心裏嘆息,太子如此煞風景,難怪宮中歡宴會提早結束了。

晉王目不轉睛的盯着绮素,悠然道:“小娘子很關心太子?”

“我……”绮素抿了抿嘴唇,“我視太子為兄,自然關心。”

“那麽,”晉王淡淡道,“請小娘子向太子轉達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後巡幸東都。天子出行,太子理當監國,請太子好自為之。”

绮素茫然點頭,許久才明白他話中之意。晉王卻已歸座,與她的兩位表兄繼續剛才的話題。

三人一直聊到夜深才興盡而歸。绮素的三個表妹都已困倦不已,在犢車緩慢行進中靠在一起相繼入睡。绮素照料着三個表妹,忽聽車外蘇儀對蘇仁道:“若晉王是太子,将來必大有所為。”

“阿弟不得妄言。”蘇仁喝止了蘇儀,但聽得出,他對蘇儀的看法頗為贊同。

绮素想起前兩天母親蘇引的話,不由長嘆。她不會對人說起今日之事,但這個上元夜無疑化作了深深的隐憂。不知太子能否經受得住未來的考驗?

作者有話要說:

☆、監國

果如晉王所言,天氣一和暖,皇帝便攜皇後與衆妃嫔行幸東都。太子受命監國,與幾位宰輔留守京師。晉王則奉命統領軍士,護衛帝後安全出行。

太子雖在東宮多年,監國卻還是頭一次。皇帝似乎有意考驗太子的能力,在東都駐跸的時間超過了他即位以來的任何一次,甚至打算在東都過完新年再啓駕返京。

朝野上下也都明了這次太子監國的重要性,無不關注着太子一言一行,看他是否能勝任儲君之職。遺憾的是,太子的表現差強人意。

留守的幾位宰輔執政多年,即使沒有太子也能處理好大部份的事務。再加上離京前皇後千叮咛萬囑咐,讓太子多納宰輔之言,是以最初的幾個月,除了時常出入西內打擾太上皇清靜之外,太子還算安份。數月來太子的表現雖然無功,但也無過。畢竟太子才十五歲,能做到這樣,已足讓皇帝安心。

可惜太子貪玩的性子注定他是個沒法安份的人,快入冬時到底還是鬧出事來了。

按國朝慣例,每年入秋後會對官員當年的為政優劣進行考課,是為小考。在京各部須在九月末以前完成本部考課,并于十月一日将結果送交尚書省。各地官員的考課則在年底由朝集使考解進京。

官員考課本是常例,又有吏部考功司負責,再有兩位望高的京官出任校考使分校中外官考,按理不會有什麽差池。可一日太子玩興大發,竟扮作黃門內侍混入吏部。這便生出了事故。

其時吏部尚書盧文元正考校內外官。官吏中有一人姓張名啓泰,負責督運米糧,不想路遇風暴,導致船沉米失。盧文元翻看檔案後,認為監運損糧,有失職責,将此人定為中下。張啓泰倒是鎮定自若,并不辯解。太子剛巧在側,見此情狀忍不住出聲:“遇風失米,這是天災,又不是他能掌控的。尚書這麽寫,不太公平吧。”

盧文元初時見他着內官服飾,極為惱怒,一個宦官竟敢闖入吏部幹涉考課,待要命人拿下,定睛一看卻是東宮太子,大為吃驚,急忙起身下拜。太子倒是不以為意,只吩咐盧尚書繼續。監國太子已經有言,盧文元不得不重新考慮張啓泰的考評,最後将之前的中下抹去,改寫為:“非力所及,考中中。”

張啓泰仍不置一詞,亦未露半分喜色,再拜而退。

太子見狀,再次出聲:“你等等。”

張啓泰聞聲止步,默立一旁。太子取筆,又将盧尚書之前所寫“中中”塗掉,寫上:“寵辱不驚,考中上。”

寫罷,太子擲筆長笑而去。

出了尚書省,李承沛便直入西內太上皇別宮。祖孫倆同坐榻上分食蜜餅。太子便将這事當笑話一樣講給太上皇聽。

太上皇聽完果然大樂:“像我,像我!到底是我孫子,幹的事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李承沛不屑一顧:“別把我跟你相提并論。你年輕時也就騎着馬到處亂跑的能耐,讨人嫌了還以為自己威風八面呢,哪有我英明神武?”

太上皇讓他噎得說不出話,只得對着太子指了又指。

李承沛吃完蜜餅,又從金盤裏拿了一個橙子,取銀刀切開,撒上細鹽吃起來:“我忍了好幾個月,總算今天痛快了。”

太上皇哼一聲:“你是痛快了,只怕東都有人要不痛快了。”

“誰?”

“你阿爹,”太上皇斜了李承沛一眼,“你阿爹一向循規蹈矩,恐怕不會喜歡你今日所為。”

“規矩也是人定的,不合理就要改。我覺得我沒做錯。”

“小子,別嚣張過了頭。我聽說晉王在東都愈見寵遇,你得當心了。”

“當年你不就想廢嫡立庶才引得我阿爹奮起反抗的麽。你覺得我那個阿爹會這麽傻重蹈覆轍?再說不就是個東宮太子,好像誰多稀罕似的。”太子不以為然,“說起來,好不容易我阿爹跑東都去了,還呆這麽久,你這老東西就沒想搞點動靜出來?”

太上皇幹笑一聲:“臭小子,怎麽扯到我頭上了?”不過這話到底讓太上皇有些悵然,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餅道:“要說你阿爹當年逼我傳位,我不恨他那是假的。可是話說回來,我當年想廢你阿爹最大的擔心是他為狄女血脈。要是他因為母親的緣故容讓狄人,豈不讓白費我這麽多年辛苦?不過這些年看下來,你阿爹心裏明白得很,該打就打,也沒手軟。那我何必再去添亂?身為皇族,理應以大局為重。只是我一身縱橫沙場,自負英明,到頭來栽在兒子手上,嘿嘿,百年之後恐怕要成人笑柄了。”

李承沛大大咧咧的一揮手:“倒黴的人多了,又不止你一個。再說你現在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悶了還有歌舞看,比我過得都快活,你還有什麽不滿足?”

太上皇倚在幾上,良久一笑:“也對。我這兒的幾個舞伎新近排了一出舞戲,你看不看?”

“我才不看,”李承沛跳下長榻,“你喜歡的歌舞就沒幾個有意思的,還不如拿彈弓去太液池邊打鳥好玩。”

說完他蹦蹦跳跳的回東內了。

太上皇所料沒錯,皇帝接到京中消息果然大怒。昭媛王氏原本正與皇帝對弈,見皇帝接報以後臉上陰雲密布,急忙跪在一旁。皇帝卻沒看王昭媛一眼,向內侍道:“叫皇後來。”

皇後攜绮素正在園中賞楓,聞報急忙趕來。一見皇後,皇帝便将京中奏報摔在皇後面前:“你養的好兒子!”

皇後只知皇帝震怒,卻不知因由,拾起奏報讀了一遍,也不免變了顏色。

皇帝怒斥:“官員考課自有定例,他身為東宮,竟然扮作內官混入吏部幹涉考課,自壞規矩,不成體統!他簡直無法無天!”因皇帝在氣頭上,皇後一時不敢答話。倒是王昭媛壯着膽子膝行上前相勸:“至尊息怒。”

皇帝轉了幾圈,又向內侍道:“叫晉王來。”

晉王在東都一直随侍宮中,很快便趕了過來。皇帝此時已命承值的官員草拟诏令。

“阿渙,”皇帝見了晉王便道,“你準備一下,即刻回京,就說是朕的意思,讓太子停止一切事務,在東宮待命。”

晉王在路上已得知大略情形,所以并不驚訝,默然領命。

皇帝在晉王離開後即命人準備回京事宜。處置妥當後,皇帝拂袖而去。

王昭媛見皇後仍跪在地上,不好先行起身,膝行到皇後身前,輕聲道:“中宮?”

皇後只是無力的擺擺手,于是王昭媛默默退去了。

這期間绮素一直跟在皇後身側,見狀上前扶起了皇後。

起身後,皇後目視遠方,只說了一句話:“太子這次是真闖禍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考課一事,見于《隋唐嘉話》,此處化用。

關于這則故事,每個聽我說過的朋友都會驚呼一聲:“這樣也可以?”

好吧,其實我看到這故事的第一個反應也是這樣……

☆、鋒芒

回京前,晉王特來向皇後辭行。

绮素見皇後神情恹恹,便做了主張,出外告知晉王,皇後不适,不宜入見。晉王聽了并不驚訝,點了點頭便欲離去。

绮素沉吟片刻,叫住了晉王:“大王留步。”

晉王止步,回望绮素。

绮素微微垂目,似在斟酌,旋即擡首問:“至尊東幸前,可是大王向至尊建議讓太子監國?”

晉王并不否認:“不錯。”他掃了绮素一眼,又問:“小娘子還有何見教?”

“大王明知太子孩子氣,為何還提議讓他監國?”

晉王輕笑一聲,一雙鳳目上上下下的審視绮素。绮素知道自己這話說得造次,有些心慌,卻依然直視晉王的目光。

良久,晉王斂去笑容,淡淡道:“協理政務不是太子職責所在麽?”

绮素一凜,頓時語塞。

晉王卻不看绮素的反應,轉身步出皇後殿閣。

一路急行,晉王在數日後抵京,直入東內。太子李承沛正用金彈丸在太液池下打鳥,雖在興頭上也不得不放下彈弓恭恭敬敬的聽晉王傳達了皇帝的意思。晉王說完,太子拜謝之後,渾不在意的拾起彈弓,重新對着樹上的鳥兒瞄準。

“殿下還有心情打鳥?”晉王挑眉問。

太子斜睨一眼晉王:“不打鳥打什麽?難道打你?打你又有什麽好玩?阿爹只是不讓我監國,沒說不讓我打鳥。還是我現在只能呆在少陽院裏,連太液池也來不得了?”

晉王垂下眼簾,不置一詞的退下了。

太子接着打了一會彈弓,看紅日漸沉,忽然覺得沒勁,将彈弓和剩下的幾枚彈丸随手一抛,自回東宮去了。

晉王也在暮色将近時回到自己和宅邸。宋遙已經等在府中。晉王将馬缰扔給仆從,擡手示意宋遙随自己入內室。賓主坐定,宋遙才道:“聽聞大王回京,我立刻趕來。不知此時大王返都所為何事?”

晉王将太子幹涉官員考課,皇帝大怒并遣自己返京傳令之事源源本本道來。宋遙聽完,才笑着道:“沒想到大王以提議監國試探太子,倒有這樣一番意外收獲。”

“太子?”晉王嘴角微揚,“我想試探的從來不是太子。”

宋遙一怔,随即反應過來:“至尊?”

晉王默認。

宋遙細思,讓太子監國這件事本身已說明皇帝的态度,對晉王來說并不是好消息。

晉王似乎猜到宋遙的心思:“的确,太子監國說明至尊仍視他為嗣君。”晉王轉目,直視宋遙:“可經過這件事,我想至尊應該會重新考慮了。”

就在晉王與宋遙談話的同時,皇帝已下令回銮。東都諸事已備,第二天即可起駕。是夜,皇帝讀書微有倦意,命人召王昭媛前來伴駕。

王昭媛在內官引導下姍姍而來,見皇帝煩躁而困倦的倚在榻上,悄悄阻止了內官前去通報。她自行入內,走到置于殿中的蓮瓣式鎏金銅香爐前,揭開蓋子,見裏面焚的是龍腦香,便指使宮人取了以滴乳香合制的香丸來替換。親自添好香,她才走近皇帝身旁,将他手邊書冊拾起置于一旁。

皇帝朦胧中感到有人靠近,又聞見殿中香氣與之前不同,睜眼見是王昭媛,問了一句:“這是什麽香?”

王昭媛答:“是熏陸。”

皇帝點點頭,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重新合上雙目。王昭媛在手上薄薄抹了一層香膏,輕輕按壓皇帝頭上的穴道,為他消除疲勞。

過了一會,皇帝眉頭微微舒展,向王昭媛道:“還是你的手法最受用。”

“能為陛下分憂,是妾之幸。”王昭媛微笑以對。

“分憂?”皇帝忽的笑了起來,“以前皇後也常這麽對朕說。那時候有很多事朕不能對別人說,只能跟她說。”

“中宮随侍至尊多年,妾也深為敬重。”

皇帝點頭:“是啊,朕和她也算是患難夫妻了。朕那時對她說,若有出頭之日,定不相負。她掌管後宮,朕從未幹涉;凡她所請也無不依從。她倒好,把一個太子教成這個樣子!”

皇帝說起舊事時,王昭媛只是含笑傾聽,等說到太子,王昭媛不能再無動于衷,伏下身連聲道:“妾惶恐。”

皇帝失笑:“朕不是沖你發火,起來罷。”

王昭媛起身,坐回皇帝身邊。皇帝卻又嘆道:“太子……朕真不知道拿他怎麽辦了。”

王昭媛小心道:“太子畢竟年幼……”

“年幼?你看阿渙,他出居北府的時候才十二歲,比現在的太子還小三歲呢。怎麽他就懂事?”

王昭媛賠笑道:“晉王返京以來,确實為宮中人所稱道。”

“哦?都說了些什麽?”皇帝似是很随意的問。

王昭媛看了看皇帝臉色,才斟酌着道:“倒也沒什麽,只是宮人們都道晉王性格沉穩,處事得體,像極了至尊。”

皇帝面容緩和:“阿渙這孩子确實像朕年輕的時候。”

王昭媛見皇帝似乎心情舒暢了些,含笑問:“至尊要不要進些酥酪再看書?”

皇帝想了想,道:“不必了。今日沖皇後發了火,她心裏必然難過。朕還是先去看看她。你先回吧。”

王昭媛嘴唇動了動,最後還是恭恭敬敬的行禮退了出去。

回到殿中,近身的宮.女香雪迎上來,向王昭媛使了個眼色。王昭媛會意,進了內室,只留下香雪伺候她晚妝。

香雪一邊為她梳理鬓發一邊小聲道:“郡君讓人傳信,說晉王命人送了翠雲、金鳥錦各二十匹,水精簾十副到府上。”

王昭媛之父在朝中為官,其母受郡君诰封,與王昭媛偶有秘信往來。

“也算難得之物了,”王昭媛一邊仔仔細細的在面上胸前撲粉一邊道,“晉王出手倒是一向大方。”

香雪笑道:“昭媛在至尊面前替晉王美言,收他幾匹織錦算什麽?”

“傻子,”王昭媛輕笑着點了下香雪的額頭,“我看重的難道是這點財帛?”

她放下絲綿所制的粉撲,再次看向鏡中。她今年二十九歲,雖然鏡中的容顏依舊姣好,可她清楚,她也就還能再美上那麽幾年。皇帝漸漸上了年紀,若不未雨綢缪,早作打算,一旦皇帝崩逝,她這樣無所出的嫔妃就只能落個無依無靠的下場。太子雖然仁厚,但從小養尊處優,且有皇後疼愛,未必會顧惜父親的妃嫔。

晉王卻不一樣。若她能對晉王有所助力,他必會投桃報李,自己也就有了依傍。

香雪卻不知王昭媛這百轉的心思。她伺候王昭媛睡下,又将屋內燈盞一一熄滅。退出去時,她隐隐聽見寝帳內的昭媛嘆息了一聲:“不過是為了老有所依罷了……”

香雪一怔,昭媛十五歲入宮,如今尚未滿三十,卻已在謀劃晚年的生活了麽?她嘆息着退了出去,或許這就是宮裏的女人罷。

作者有話要說: 回京前,晉王特來向皇後辭行。

绮素見皇後神情恹恹,便做了主張,出外告知晉王,皇後不适,不宜入見。晉王聽了并不驚訝,點了點頭便欲離去。

绮素沉吟片刻,叫住了晉王:“大王留步。”

晉王止步,回望绮素。

绮素微微垂目,似在斟酌,旋即擡首問:“至尊東幸前,可是大王向至尊建議讓太子監國?”

晉王并不否認:“不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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