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就對她另眼相看,準是喜歡護短的毛病又犯了。
李承沛見祖父不信,便又誇張道:“前幾天我把她阿爹寫的字拿給冉令公看。那措大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從來都用鼻孔看人,居然狠狠的誇了她阿爹一番。”
太上皇又是一聲“哦”,不過似乎有了點興趣,問:“她阿爹姓什名誰,在朝中任何官職?”
“是……是……”李承沛記不起來,問绮素:“你阿爹叫什麽來着?”
绮素道:“家父姓韓諱朗。”
太上皇重重“哦”了一聲,道:“是他。”
绮素鼓起勇氣問:“上皇知道奴婢阿爹?”
“唔。昭武十七年的進士,官至中書侍郎。要是沒被貶,應該早就拜相了。”上皇道,“他回京了?”
“家父去年在振州過世。”
“哦,也對,”太上皇淡淡道,“韓朗若回京,必然為相。他的女兒又豈會淪為宮婢?”
绮素默然不語。
“看來她阿爹混得也不怎麽樣嘛。”李承沛很是失望。
“你別小看他,”上皇看着李承沛道,“你阿爹才真是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他一手提拔的人,能沒點斤兩?只是你阿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以為韓朗受他提攜,就一定會聽命于他。韓朗才學不錯,也不是不知感恩之人,可惜是個正人君子。這種人行不來陰暗之事。你阿爹弄巧成拙,好好一個宰相之才,倒讓他給浪費了。”
绮素心頭大震。她并不敢向父母詢問當年往事,最多只能在心裏猜測。上皇這一番話讓她覺得她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她還想問什麽,卻聽李承沛大聲說:“這歌舞無趣得很,換一個換一個。”
太子出言,樂伎和舞姬只得都停了,等太上皇示下。太上皇微一揮手,她們便默默退出殿外。上皇沒好氣的對李承沛道:“每次來都攪得我這兒雞飛狗跳,不看了。”
李承沛精乖得很,粘着太上皇笑道:“我知道阿翁不會生氣的,是吧?”
上皇不答,閉目假寐。
李承沛抱着太上皇大腿撒賴:“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生氣,我今天晚上就睡你這,還往你床上吐口水。”
太上皇被糾纏不過,只得睜眼笑罵:“你阿爹是個進退有度的人,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沒皮沒臊的東西?”
李承沛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能罵人就是不生氣了。”他跳下地,拉起绮素道:“我們該回去了。”
上皇沒說話,向他們揮了揮手。
兩個孩子拉着手走到門口,才聽上皇忽然道:“你下次來也把這女娃帶來,我有些話要問她。”
“知道知道。”李承沛漫不經心的向祖父揮了揮手。
“韓朗,嘿……”兩個孩子走後太上皇對着兩扇洞開的門喃喃自語。門外紅日漸漸沉落,在大殿的方磚上留下一抹如血殘痕。
作者有話要說:
☆、養女
绮素再見到太上皇已是很久以後的事,而太上皇也沒提要問她的話——尊貴如太上皇,大概早就忘了绮素這個人。這倒不是李承沛不守信諾,不肯帶绮素去見他,而是李承沛自己也沒什麽機會再去看望祖父。
李承沛帶着绮素從太上皇所居之西內出來時,皇宮上下已為找尋太子鬧翻了天,連皇帝也得知了此事。皇帝對太子種種不成體統的行為早就極為不滿,這次無故失蹤更成了皇帝震怒的因由。皇帝狠狠訓斥了李承沛,并勒令太子回東宮禁足一個月。
太子是為了送還字帖才偷跑出來的。他因此受罰,绮素很是愧疚,但她自知身份低微,無法求情,只得在每天陪皇後禮佛時向佛祖祈願,希望太子能早日得到皇帝諒解,重獲自由。
皇後見绮素虔誠禮佛,不由愈發喜歡。原本一年觀察下來,皇後就認為绮素乖巧聰慧,這時更深覺合意,在太子回東宮數日之後正式提出收绮素為養女。這本是皇帝讓绮素入宮的目的,自然首肯。
帝後不打算舉辦太隆重的儀式,只讓绮素向皇後行了大禮,當晚皇後殿中小宴,便算是認下了這個女兒。
皇帝也出席了家宴。他在绮素面前依舊很拘謹。不過皇後知道绮素也喜歡書法,有意把話題往書道上引。果然一說起書法,皇帝話便多了起來。皇帝評點當世名家書法一針見血,讓绮素受益匪淺。绮素又是個一點即透的人,不多時便與皇帝有問有答起來。
绮素見皇帝心情愉悅,又想太子已在東宮孤零零關了十來天,着實可憐,鼓起勇氣請求讓太子也過來相聚。皇帝看了一眼皇後,見皇後一臉殷切,又想他們一家人難得有機會聚在一起,便默許了。皇後喜不自禁,忙命人傳喚太子。
李承沛生性活潑好動,被關了好幾天,早不耐煩。聽到帝後傳喚,李承沛歡呼一聲,急急叫人引路去皇後殿中。雖然皇帝在場,李承沛不敢造次,但也比一個人關在東宮有趣多了。一晚上一家人和樂融融,十分愉快。
當夜皇帝并未留宿,太子也乖乖回東宮繼續禁閉。皇後則讓绮素留下與她同眠。
绮素在宮人幫忙下淨過手臉、換好衣服,便坐在床邊看宮人們伺候皇後晚妝。皇後從鏡中瞥見,笑着向她招了招手。绮素走過去。皇後替她順了順散在腦後的頭發,輕聲笑道:“還是女兒好,懂事、貼心。”
“奴婢……”
皇後微笑看她:“還自稱奴婢麽?”
绮素眨眨眼睛,聲如蚊蚋道:“兒,兒……”
皇後溫和的拍拍她的背:“我知道你一時改不過口。沒關系,慢慢來。”她輕輕嘆了口氣:“要是太子有你一半懂事,我能少操多少心?”
绮素讷讷道:“太子是好人……”
皇後笑了:“我也知道這孩子本性還是好的,只是我把他寵得……”她搖搖頭,摸着绮素的臉說:“好在你和太子是兄妹了。以後有你作伴,我就放心了。凡事多勸着點他,別讓他總惹至尊生氣。”
绮素點頭。
皇後牽着绮素的手上了床,替她蓋好被子。皇後殿中的繡被都用香熏過,皇後身上也帶着蘇合香的味道。數種香料合在一起的味道十分好聞。這股馨香讓绮素覺得安寧。很快她就眼皮沉重,進入夢鄉。
第二天皇後便命人在自己殿閣內收拾一間更寬敞明亮的屋子供绮素居住。依皇後的意思,她還應有兩個宮婢伺候。绮素因自己原本是宮.女,便堅決推辭了。皇後拿她沒辦法。母女倆商量了半天,绮素接受由皇後派兩個宮.女每日打掃一次房間的提議。皇後也同意,其他時候仍由绮素獨居。
自那以後,太子便經常跑來找绮素。绮素奇怪,以前太子總看她不順眼,怎麽現在倒喜歡跟她湊一塊?
“母後說我做兄長的要多照顧妹妹,讓我跟你一起玩。”李承沛滿不在乎的回答,“而且我覺得你這裏沒什麽人,玩起來痛快。”
太子在宮裏走到哪都有一堆人前呼後擁。太子雖然常變着方兒甩開他們,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願。绮素這裏拘束少得多,李承沛自然樂意跑來。皇帝皇後又喜歡绮素,每次李承沛淘氣,只要绮素求情,多半可以從輕發落,數月過去,兩個孩子愈發要好。
“素素!”李承沛再次翻窗進了绮素屋子。
绮素放下筆相迎。
李承沛看見绮素又在寫字,臉一垮:“你怎麽又在寫字?好沒意思。”
他不理解寫字這麽乏味的事,绮素怎麽就這麽有興致。不過绮素也不理解,為什麽太子總放着好好的門不走,一定要翻窗。雖是這麽想,绮素還是不習慣和太子争辯,只是默默收起筆墨等物。
“你看,”太子得意的把抱在懷裏的東西拿給她看,“我今天帶了好東西來。”
绮素一看,卻是一副雙陸。這雙陸以象牙雕刻而成,棋子染作黑、黃兩色,上面镂雕各色花紋,可說是她見過做工最精美的雙陸了。
“我和常山王鬥雞贏回來的,漂亮吧?”李承沛盤腿坐在榻上一搖一晃的說,“我們來玩吧。”
绮素在他對面坐下,輕輕道:“殿下今天不用上學嗎?”
“冉令公扭到腰告假啦,今天沒人管我。”李承沛已經迫不及待的擲點行棋,“該你啦。”
绮素随意擲了個點數,說:“殿下整天玩耍,至尊知道會生氣的。”
“阿爹這陣子要對北狄用兵,忙得不可開交,才沒空管我呢。”
“可是……殿下将來要繼承大統……”
“哎,你怎麽也這麽煩,”李承沛不高興,“跟我阿母一樣念叨個沒完。”
绮素低了頭:“我不想殿下受罰。殿下受了罰,我會難過的。”
李承沛捏着棋子,忽然一笑:“原來是這樣。我就知道素素對我最好了,舍不得我受罰。你不會跟我阿爹告狀的,對吧?”
“不,不會……”绮素紅了臉,低頭盯着棋盤不說話。
李承沛嘆口氣:“當太子真煩人,總有一大堆人跟着,還老在我耳邊聒嗓,讓我當個好太子,以後當個好皇帝,煩也煩死了。這太子又不是我要當的。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他活着,太子就該是他的活兒了。他們老說我這也不如他,那也不如他。既然我啥都不如他,幹嘛非逼我當這太子?他要是在,阿爹阿母就不用沖我生氣了,我也不用受氣,多好!”
“殿下……”绮素怯怯的說,“我相信殿下以後也會是個好皇帝。”
“我才不想當皇帝,”李承沛又擲出一個點數,“我就喜歡玩。要是有個人替我當太子就好了。”
绮素微微皺眉,急急說:“殿下不要這樣說,沒有人可以取代殿下!”
她語氣激烈,倒讓李承沛一愣,過了一會他才笑笑:“我随便說說。阿母只有我一個兒子,哪找得到人替我?”
绮素想想也是,李承沛是皇帝唯一的嫡子,确實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可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她隐隐有種預感,在不遠的将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威脅到李承沛的地位。
作者有話要說: 绮素再見到太上皇已是很久以後的事,而太上皇也沒提要問她的話——尊貴如太上皇,大概早就忘了绮素這個人。這倒不是李承沛不守信諾,不肯帶绮素去見他,而是李承沛自己也沒什麽機會再去看望祖父。
李承沛帶着绮素從太上皇所居之西內出來時,皇宮上下已為找尋太子鬧翻了天,連皇帝也得知了此事。皇帝對太子種種不成體統的行為早就極為不滿,這次無故失蹤更成了皇帝震怒的因由。皇帝狠狠訓斥了李承沛,并勒令太子回東宮禁足一個月。
太子是為了送還字帖才偷跑出來的。他因此受罰,绮素很是愧疚,但她自知身份低微,無法求情,只得在每天陪皇後禮佛時向佛祖祈願,希望太子能早日得到皇帝諒解,重獲自由。
皇後見绮素虔誠禮佛,不由愈發喜歡。原本一年觀察下來,皇後就認為绮素乖巧聰慧,這時更深覺合意,在太子回東宮數日之後正式提出收绮素為養女。這本是皇帝讓绮素入宮的目的,自然首肯。
帝後不打算舉辦太隆重的儀式,只讓绮素向皇後行了大禮,當晚皇後殿中小宴,便算是認下了這個女兒。
皇帝也出席了家宴。他在绮素面前依舊很拘謹。不過皇後知道绮素也喜歡書法,有意把話題往書道上引。果然一說起書法,皇帝話便多了起來。皇帝評點當世名家書法一針見血,讓绮素受益匪淺。绮素又是個一點即透的人,不多時便與皇帝有問有答起來。
绮素見皇帝心情愉悅,又想太子已在東宮孤零零關了十來天,着實可憐,鼓起勇氣請求讓太子也過來相聚。皇帝看了一眼皇後,見皇後一臉殷切,又想他們一家人難得有機會聚在一起,便默許了。皇後喜不自禁,忙命人傳喚太子。
李承沛生性活潑好動,被關了好幾天,早不耐煩。聽到帝後傳喚,李承沛歡呼一聲,急急叫人引路去皇後殿中。雖然皇帝在場,李承沛不敢造次,但也比一個人關在東宮有趣多了。一晚上一家人和樂融融,十分愉快。
當夜皇帝并未留宿,太子也乖乖回東宮繼續禁閉。皇後則讓绮素留下與她同眠。
绮素在宮人幫忙下淨過手臉、換好衣服,便坐在床邊看宮人們伺候皇後晚妝。皇後從鏡中瞥見,笑着向她招了招手。绮素走過去。皇後替她順了順散在腦後的頭發,輕聲笑道:“還是女兒好,懂事、貼心。”
“奴婢……”
皇後微笑看她:“還自稱奴婢麽?”
绮素眨眨眼睛,聲如蚊蚋道:“兒,兒……”
皇後溫和的拍拍她的背:“我知道你一時改不過口。沒關系,慢慢來。”她輕輕嘆了口氣:“要是太子有你一半懂事,我能少操多少心?”
绮素讷讷道:“太子是好人……”
皇後笑了:“我也知道這孩子本性還是好的,只是我把他寵得……”她搖搖頭,摸着绮素的臉說:“好在你和太子是兄妹了。以後有你作伴,我就放心了。凡事多勸着點他,別讓他總惹至尊生氣。”
绮素點頭。
皇後牽着绮素的手上了床,替她蓋好被子。皇後殿中的繡被都用香熏過,皇後身上也帶着蘇合香的味道。數種香料合在一起的味道十分好聞。這股馨香讓绮素覺得安寧。很快她就眼皮沉重,進入夢鄉。
第二天皇後便命人在自己殿閣內收拾一間更寬敞明亮的屋子供绮素居住。依皇後的意思,她還應有兩個宮婢伺候。绮素因自己原本是宮.女,便堅決推辭了。皇後拿她沒辦法。母女倆商量了半天,绮素接受由皇後派兩個宮.女每日打掃一次房間的提議。皇後也同意,其他時候仍由绮素獨居。
自那以後,太子便經常跑來找绮素。绮素奇怪,以前太子總看她不順眼,怎麽現在倒喜歡跟她湊一塊?
“母後說我做兄長的要多照顧妹妹,讓我跟你一起玩。”李承沛滿不在乎的回答,“而且我覺得你這裏沒什麽人,玩起來痛快。”
太子在宮裏走到哪都有一堆人前呼後擁。太子雖然常變着方兒甩開他們,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如願。绮素這裏拘束少得多,李承沛自然樂意跑來。皇帝皇後又喜歡绮素,每次李承沛淘氣,只要绮素求情,多半可以從輕發落,數月過去,兩個孩子愈發要好。
“素素!”李承沛再次翻窗進了绮素屋子。
绮素放下筆相迎。
李承沛看見绮素又在寫字,臉一垮:“你怎麽又在寫字?好沒意思。”
他不理解寫字這麽乏味的事,绮素怎麽就這麽有興致。不過绮素也不理解,為什麽太子總放着好好的門不走,一定要翻窗。雖是這麽想,绮素還是不習慣和太子争辯,只是默默收起筆墨等物。
“你看,”太子得意的把抱在懷裏的東西拿給她看,“我今天帶了好東西來。”
绮素一看,卻是一副雙陸。這雙陸以象牙雕刻而成,棋子染作黑、黃兩色,上面镂雕各色花紋,可說是她見過做工最精美的雙陸了。
“我和常山王鬥雞贏回來的,漂亮吧?”李承沛盤腿坐在榻上一搖一晃的說,“我們來玩吧。”
绮素在他對面坐下,輕輕道:“殿下今天不用上學嗎?”
“冉令公扭到腰告假啦,今天沒人管我。”李承沛已經迫不及待的擲點行棋,“該你啦。”
绮素随意擲了個點數,說:“殿下整天玩耍,至尊知道會生氣的。”
“阿爹這陣子要對北狄用兵,忙得不可開交,才沒空管我呢。”
“可是……殿下将來要繼承大統……”
“哎,你怎麽也這麽煩,”李承沛不高興,“跟我阿母一樣念叨個沒完。”
绮素低了頭:“我不想殿下受罰。殿下受了罰,我會難過的。”
李承沛捏着棋子,忽然一笑:“原來是這樣。我就知道素素對我最好了,舍不得我受罰。你不會跟我阿爹告狀的,對吧?”
“不,不會……”绮素紅了臉,低頭盯着棋盤不說話。
李承沛嘆口氣:“當太子真煩人,總有一大堆人跟着,還老在我耳邊聒嗓,讓我當個好太子,以後當個好皇帝,煩也煩死了。這太子又不是我要當的。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他活着,太子就該是他的活兒了。他們老說我這也不如他,那也不如他。既然我啥都不如他,幹嘛非逼我當這太子?他要是在,阿爹阿母就不用沖我生氣了,我也不用受氣,多好!”
“殿下……”绮素怯怯的說,“我相信殿下以後也會是個好皇帝。”
“我才不想當皇帝,”李承沛又擲出一個點數,“我就喜歡玩。要是有個人替我當太子就好了。”
绮素微微皺眉,急急說:“殿下不要這樣說,沒有人可以取代殿下!”
她語氣激烈,倒讓李承沛一愣,過了一會他才笑笑:“我随便說說。阿母只有我一個兒子,哪找得到人替我?”
绮素想想也是,李承沛是皇帝唯一的嫡子,确實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可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她隐隐有種預感,在不遠的将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威脅到李承沛的地位。
☆、大捷
顯德十三年秋,北府傳來捷報,定襄道行軍總管丘立行大破北狄,斬獲逾五萬人。皇帝接到露布,大為振奮,加封丘立行為鄭國公,授同中書門下三品。九月末,丘立行班師回朝,皇帝親自設宴,為丘立行接風洗塵。
丘立行今年三十五歲,初以門蔭入仕,累遷至禦史中丞。顯德八年北狄入寇,丘立行自請入伍。一介文官竟能奮然從戎,頓在朝野之中廣為傳揚。皇帝感于他的豪情,許他去軍中為将。丘立行卻拒絕皇帝好意,執意白身從軍。
他雖文官出身,卻作戰勇猛,毫無文弱之氣,數年間從軍前小卒累升為車騎将軍。去歲前定襄道行軍總管裴遠道病亡,前線驟然吃緊。皇帝破格提拔,讓丘立行接替行軍總管一職。丘立行果然不負所托,接任未足一年,便捷報頻傳。這次大捷更是皇帝當政以來的最佳戰績。
接風宴上,皇帝自然對丘立行極為贊賞:“卿文韬武略,不愧為我漢家長城。”
丘立行起身回奏:“臣才具平庸,唯知為國盡忠,此番不過僥幸得勝。陛下贊譽,臣受之有愧。”
“卿不必過謙,”皇帝說,“自前朝分崩離析,中原割踞,戰亂頻頻。高祖雖一統江河,卻對戎狄無可奈何。泱泱大國竟受制于北狄蠻夷,實為國朝之恥。上皇在位時思平狄患,奈何西戎未靖。今卿為朕肱股,挫北狄之銳氣,怎不令朝野感奮?”
丘立行道:“陛下勵精圖治,而今府庫充盈,兵強馬壯,平定狄患正當其時。臣願竭平生之力,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好,好!”皇帝大悅,“待我華夏四海平定之日,朕定要再與卿痛飲一番。”
“是!”丘立行舉杯一飲而盡。
君臣對飲數盞,皇帝微有醉意,想像有一日君臣同心,四海升平,天下大治,為君者該是何等惬意!只是這樣的理想又何其遙遠?皇帝放下酒盞,對丘立行一嘆:“可惜目下朝中無人,若能再得幾個如卿這般的良臣,何愁天下不平?”
丘立行回道:“陛下何出此言?朝中人材濟濟,邊疆将星倍出,國朝豈無良才?”
“哦?不知卿所謂良才,指的是哪一個?”
“臣說的正是陛下愛子。”
“太子?”皇帝失笑,“朕正為太子頑劣憂煩不已,卿此言何其可笑?”
丘立行肅然離席,拜在皇帝面前:“臣指的并非太子,而是……晉王。”
“晉王?”皇帝怔住,“你說阿渙?”
“正是。晉王雖然年幼,然受命坐鎮北府以來,盡心盡力,不但多次親至軍中撫慰将士,甚至甘冒奇險随臣出征塞北。大王在軍,披堅執銳,與将士們同心同德,實令臣感佩之至。”
皇帝親自扶起丘立行:“晉王果真如此?”
丘立行道:“臣不敢隐瞞陛下。不單如此,臣入京前,晉王托臣向陛下進獻白狐裘一領,清酒兩壇,酥乳、氈毯若幹。晉王托臣轉述:‘狄患未平,無法在陛下膝前盡孝,僅奉此微薄之物,請陛下勿念不孝之子。’陛下有子若此,國朝得臣若此,實乃天下之幸,願陛下詳之。”
皇帝動容,有些悵惘的歸座,良久一嘆:“這孩子十二歲出居北府,也不知這些年過得如何?因北邊戰事不斷,朕倒是好幾年沒見他了……”
丘立行道:“陛下勿憂,晉王如今英武過人,愛民若子,禮賢下士。北地百姓無不稱頌。”
皇帝點頭:“朕确實該找個機會讓他回京看看了。”
十日後,令晉王進京的诏旨便抵達了北府。
都督府錄事參軍宋遙聞訊,急忙從宅邸趕到大都督府——也就是現在的晉王府邸。府中侍從很快将他領到晉王所在的書室。
晉王李承渙剛滿十七歲,卻已是長身玉立,有天日之表。此時他正跪坐案前,手執書卷,看得甚是專心。聽見響動,李承渙擡起頭,見是宋遙,不由一笑,親切的叫着宋遙的字:“遠迩,你來了?”
宋遙一揖之後在李承渙對面坐下,笑道:“好不容易有了意旨,想不到大王還如此平靜。”
李承渙放下書卷,淡漠道:“我并不想此刻回京。”
“為何?”
李承渙起身,慢慢踱到窗口,方才道:“還不是時候。”
宋遙不解的看着主君負手而立的身影:“我們籌劃許久,等的不就是這一刻麽?現在正是大王一展鴻圖之際,大王怎麽反倒猶豫起來?”
李承渙沒有立刻回答心腹兼好友的話,而是安靜的望向窗口。窗外是都督府的花園。北府不比京中,庭園內雖也有花木山石,卻遠不及都中園林的精致。李承渙注視着自山間引來的潺潺溪水飛流直下,悠悠道:“并不是我忽有猶疑,而是還有一事尚未辦妥。”
“何事?”
李承渙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回案前坐下,才道:“遠迩,替我拟一篇奏疏,向都中說明目下北府尚有急務若幹,待諸事料理妥當,我方可動身。”
宋遙遲疑道:“這……陛下召大王回京,大王卻故意推遲,若是惹得至尊震怒,甚至因此取消大王回京之行,卻又如何?”
雖說皇帝不大可能因此對兒子怎麽樣,可這番做作若在皇帝那落一個糟糕印象,總歸不是好事。
李承渙平靜的拾起書冊,淡漠的看了宋遙一眼:“果真如此,便說明現在尚不是回去的時候。”
晉王的上書數日後便傳回京中。皇帝并未動怒,反而親自提筆回書,贊賞兒子以國事為重的态度。皇帝着意撫慰,讓李承渙專心軍政,上京事不必急于一時。
皇帝的回信讓宋遙松了一口氣,看來丘立行的話在皇帝心裏形成了相當的份量,所以晉王的上書不但未使皇帝不悅,反而加深了皇帝的好感。這對晉王來說,是個絕好的消息。又過十日,李承渙準備妥當,動身前往西京。
日夜疾行,西京的城門終于遙遙在望。李承渙駐馬原上,舉目看視遠處的都城。五年前離京之時,他也曾站在這片原野上眺望這座都城。疏朗天色下伫立着氣勢恢宏的巍峨城樓。不必進去,他便能在腦中浮現城中的繁華。
五年了。
離開時他還是個十二歲的無知小兒,現在他是坐鎮一方的賢王。五年裏他看到的只有塞北茫茫無邊的草原,聽到的只有不斷馳騁的鐵馬金戈。無數次北狄兵臨城下,狄人的流箭甚至飛進了都督府。他身為坐鎮北府的親王,卻不能後退一步。不但不能退,他還必須親執戈矛,鼓舞士氣,同将士們一同守衛自己的國土。而他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都中的少年郎還在無憂無慮的鬥雞走馬,他卻已經在北國的風霜裏成長。北府五年看似默默無聞,卻足以讓他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大王?”身後宋遙的呼喚讓李承渙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李承渙對摯友一笑:“進去吧。”
駿馬嘶鳴中,晉王李承渙進入了西京——這個主宰了無數人命運的城市。
作者有話要說:
☆、初逢
皇後這兩天有些心緒不寧。
即使中宮素來待下寬厚,但當她心情不佳時,宮人們也只能小心翼翼,避免觸怒她。皇後身邊最得力的宮人染香見殿上人都屏息靜氣的樣子,想绮素向得皇後歡心,或可寬慰兩句,便悄悄遣兩個小宮.女去請绮素,不想到得绮素房內卻并不見人。
兩個小宮.女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最後只得向染香回報說沒看見绮素。染香心下奇怪,绮素一向少在外面走動,她能去哪兒?
其實绮素此刻正立在宮牆下與太上皇宮中的女官杜氏說話。
杜氏早年因德才兼備,受诏入宮出任司正。太上皇退位後,她辭去司正之職,随侍上皇身側。幾年前李承沛帶绮素到西內時,便是她引着兩個孩子入見太上皇。绮素因此識得她。杜氏飽讀詩書,雖已辭去司正職務,皇後仍命她每隔數日入內文學館為宮中妃嫔、女官講學。绮素常趁此機會向她請教詩文。杜氏不擅女紅,偶爾請绮素替她繡些小東西。兩人倒因此成就了一段忘年交。
绮素這次正是為杜氏送繡品而來。
杜氏略翻了翻繡品,贊不絕口:“小娘子的手藝愈發精妙了。”
“宮師滿意就好。”绮素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辭別了杜氏,绮素獨自走在宮中小徑上,遙遙看見承香殿的輪廓。此殿曾為皇帝已故淑妃居所。淑妃仙去後,那裏一直無人居住,除了偶有宮娥打掃,一向沒什麽人來。不知那處殿閣有沒有荒廢?她一路胡思亂想着,沒多久就到了太液池邊上。
時近深秋,池邊垂柳都已落盡,倒是道旁的紅楓甚為可觀。绮素貪看這秋景,并沒注意她經過的兩棵楓樹間系着一條細線。她只覺腳絆上了什麽東西,然後便聽到破空之聲,似乎有什麽銳利之物向她飛來。
“小心!”有人突然竄出将她往旁邊一拉。
绮素感到有什麽東西貼着她擦了過去。驚魂甫定,她才看見一枚金鈎正挂在樹上搖晃。她再仔細一瞧,便發現了腳邊斷開的細線。顯然是有人在這裏布設了機關,被她無意中觸動。
“宮中怎會有如此危險之物?”旁邊有人喃喃出聲,正是将绮素拉開的人。
绮素這才有機會打量他。來人為十七、八歲的少年,清朗秀逸,戴平巾帻,紫衫白袴,足登烏皮靴。這是武官的常服打扮。從他腰間的金魚飾袋看,他的品階應當不低。可若說身份貴重,卻一無扈從,二無導引,未免有些詭異。绮素心下詫異,吃不準他的身份。
少年也在審視绮素。绮素為皇後養女,不需着宮人們的統一服飾。她這日梳了一個雙垂挂的發式,上着細絹淺黃小袖衫,碧色绫裙高至腋下,足穿青色絲履,除卻額間一枚菱形金钿,再無裝飾。少年面露疑惑之色,顯然也不确定她的身份。
兩人有些尴尬的沉默了一陣,绮素才勉強一笑,說:“這大概是太子所為……”
少年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回答他之前的問題,便也一笑:“太子常幹這種事?”
“殿下孩子氣重,有時會作弄一下宮內人,其實沒有惡意。”绮素忍不住在外人面前維護一下李承沛,“不過……無論如何,多謝郎君相救。”
“沒事就好,”少年自嘲,“只是我大概要在中宮面前失儀了。”
绮素聞言看向少年,發現少年有些懊惱的盯着自己的手臂。原來他近手臂的衣袖處裂開一道寸長的口子,想必是剛才拉開绮素時被金鈎劃到所致。绮素從他話語中得知他來晉見中宮,心裏肯定了他皇族宗室的身份。
不管這少年是何人,終是為了幫她才撕破了衣袖,绮素不免愧疚,于是說:“奴居所離此不遠。郎君若不介意,請随奴前往,也許可以想法補救。”
少年有些猶疑,眼前的少女身份不明,私下接觸恐怕不大妥當,但他無論如何不願在中宮面前失了禮數,所以最終他還是聽從了绮素的建議。
绮素領着少年從僻靜的小徑悄無聲息的進入自己房內。
少年略略打量這間屋子,見房間頗為敞亮。房間正中以一架素屏分隔。屏風內紗幔幢幢,大約是卧榻所在。外靠屏風左側置一長案。案上散放着書冊、紙墨等物。案旁則有坐榻、憑幾。屏風右側則有箱籠若幹,織機一架。整個房間樸素無華,只屋角有一素瓶為飾,內中疏疏供奉幾朵淺粉菊花。
绮素開箱找出一件披風,紅着臉對少年道:“這裏沒有男子衣飾,請郎君委屈些,暫用奴舊衣蔽體,免受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