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麽同你相處。”見绮素茫然,皇後又道:“至尊看起來穩重端嚴,其實不擅與人相處。他雖然明敏睿智,但為人處事總有些生硬。對臣子們尚可以威儀服之,可對你這樣乖巧的孩子,他就不知道怎麽辦了。我瞧至尊倒是想和你多說幾句,只是不知該說什麽。你可不能因此生至尊的氣。”
绮素有些惶恐:“奴婢不敢。”她頓了頓,小聲道:“奴婢……只是奴婢。”绮素不傻,當然看得出帝後對她格外優待。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宮人,對這份青眼相加着實不安。
皇後将她攬入懷:“至尊和我從沒把你當作奴婢。”
绮素依在皇後懷中,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讓绮素想起自己的母親。不知道母親過得怎樣,有沒有想起過她?
“我有過兩個兒子……”頭頂上皇後的聲音輕輕響起,“卻從沒有一個女兒。”
绮素不知道該不該接話,也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于是只好沉默。
“而我的大兒子……”皇後的語氣裏有着無盡的憂傷,“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绮素聽宮人說起過,在太子李承沛之前,皇帝與皇後還曾有一子。那時皇帝還在東宮。因是太子的嫡長子,所以不但太子夫婦珍愛,尚在位的上皇也極重視,一出生便封為皇太孫。
皇太孫名承沣,精于騎射,上皇以為英武類己,總喜歡帶在身邊,連昭武二十三年第二次禦駕征西也帶他同去。誰料石河一役,上皇遇險,皇太孫為救祖父,竟然戰死沙場。那年不過十五歲。
這件事讓當時的太子夫婦,也就是現今的帝後傷痛不已。時至今日宮中也沒有人敢在帝後面前提起他們早逝的長子。也是從那時起,皇後便開始吃齋茹素,念佛抄經,祈祝長子早登極樂。
绮素想起皇後每日抄寫佛經時溫柔又傷感的神情,想起她将抄錄的經卷供奉佛前、低聲誦讀經文的虔誠。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绮素能體會她的悲痛,也理解了為何她對太子如此溺愛。
立儲以後,太子便按慣例遷往東宮少陽院。只因皇後不舍,太子仍有大半時間出入皇後殿中。绮素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太子李承沛。
太子是绮素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大概也是最嬌縱的孩子了。振州漢人家的孩子,無論男女,一到八、九歲便得幫着家裏幹活。男孩或下田耕地、或随父兄出海打漁;女孩則要學習中饋和織補。舅舅蘇牧的幾個兒子,都是六歲啓蒙,一邊讀書一邊學習騎射;女兒們除了請先生教習琴棋,還要學些女紅、香道。太子卻不太一樣。皇帝雖請了飽學之士為太子啓蒙,但太子顯然不怎麽把學業放在心上,整日裏只與宮人們笑鬧戲耍。
起初因為绮素分去了皇後的關愛,李承沛并不怎麽喜歡搭理绮素。見到绮素,他要麽從鼻子裏哼一聲,要麽完全無視。绮素不敢招惹身份尊貴的太子,每次見到只是恭恭敬敬的行禮,然後默默退到一邊,不敢多說一句話。李承沛改變對绮素的态度是在她入宮一年以後。
顯德十年春三月,皇後将行親蠶禮。親蠶古禮儀式繁瑣,除卻預備種種所需之物,又須提前五日齋戒。皇後特命绮素不必近前。
皇後讓人撥了一間小屋子給绮素獨居。無事可做時,她便留在自己房內臨習書法或做點女紅針線。皇後開始齋戒,她便連日在屋內臨帖。這日她正寫得專心,忽聽“吱呀”一聲,窗戶洞開,從外面翻進一個人來。绮素一驚,仔細一看發現竟是太子李承沛。
李承沛的錦袍染滿泥灰,臉上也不知從哪兒抹來幾道黑印。绮素擱筆,欲向他行禮。李承沛卻急急一擺手,小聲道:“別動。”
他滿屋子亂看,最後目光落在角落裏的大箱子上。他打開箱子,把裏面的東西胡亂丢些出來,然後一頭鑽了進去,合上蓋子。绮素初時驚疑不定,随即明白過來,太子必又在和宮婢們游戲。她将太子丢出來的東西略作整理,然後回到幾前,依舊提筆。
前來尋找太子的宮婢們經過绮素窗前時,看到的是绮素專心寫字的情景。绮素一向得中宮厚愛,卻毫無架子,宮婢們大多與她相善。她們在窗外嬉笑推搡半天,才選出一個人問:“绮素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绮素不慣說謊,怕開口露餡,便搖了搖頭。宮婢們也知她不多話,都不以為意,笑鬧着往別處去了。
等她們走遠了,绮素才起身關上窗,走到箱子前輕聲道:“殿下,他們走了。”
李承沛咣一聲推開蓋子:“憋死我了。”
他急急從箱子裏爬出,無意中将一道卷軸帶了出來。他慌慌忙忙邁步,一腳踩在卷軸上,另一只腳則将卷軸踢出去。卷軸在箱子角上一挂,“嘶”一聲裂成了兩半。
只是輕微的聲響,卻讓绮素面色大變,一把推開李承沛,急急将卷軸撿了起來。
李承沛自打出生起還沒被誰這麽推過,不由大怒:“你好大的……”
最後的“膽子”二字還沒說完,他的聲音忽然就低了下去。雖然不滿意,他卻還記得母親吩咐過,絕不可以欺負绮素,所以到底沒敢怒斥這個無禮的奴婢。他低頭一看,绮素正捧着裂開卷軸的雙手顫抖不已,眼淚更是簌簌的往下掉。
李承沛只得改口:“你怎麽了?我我我,我可沒把你怎麽樣啊。你你你就算告到阿母面前,我,我也什麽都不會承認的啊。”
绮素一邊哭一邊說:“這是奴婢阿爹給奴婢的字帖。”
這卷軸為韓朗所制。绮素剛學書時,韓朗親筆寫出千餘文字,做為女兒臨帖之用。韓朗的字自成一體,當年以清雅秀逸馳名都中,可謂一字難求。對绮素而言,這更是父親的珍貴遺物。視若珍寶的字帖被李承沛弄壞,绮素自然心痛至極。
李承沛不知原委,一聽只是字帖,很不以為意:“別哭了別哭了,不就是幅字嘛,讓你阿爹再寫一次呗。”
绮素哭得愈發傷心:“奴婢的阿爹……已經不在了……”
李承沛撓頭:“那……我明天賠你一張我阿爹寫的字,行了吧?天子寫的字哦,比你這個好一百倍。”
“奴,奴婢不要,”绮素抽抽嗒嗒的說,“奴婢只想要奴婢阿爹的。”
李承沛向來任性,難得這麽低聲下氣,這宮.女居然不識相,不免有些火了:“你……哎呀,你,你煩死了!”他跺跺腳,不想再理這不識好歹的宮婢。可剛走到門口,他又折返,讪讪的說:“哎,你,你把那個什麽字帖給我,我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賠你一張一樣的。”
绮素淚眼婆娑的看着他:“真的?”
“當然是真的,”李承沛神氣道,“我是太子,未來的皇帝。君無戲言,知不知道?”
绮素慢慢止住了哭聲,将信将疑的把裂成兩半的字帖交給了李承沛。李承沛接了字帖就往外走了。出門後他又突然探出頭,一本正經的對绮素道:“你可不能告訴我阿爹阿母啊,我要是挨了罰就不賠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此為武則天在《華嚴經》翻譯完成後為其所寫開經偈,在此借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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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召見後,绮素便被皇後留在了身邊。
绮素并不明白皇後為何要留下她。或者說她入宮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謎團。入宮前母親抱着她垂淚,舅舅蘇牧只得在旁勸慰:“妹妹別難過,绮素入宮未必是壞事。”
“我已經沒了丈夫,唯一一個女兒也要充作宮.女,我能不難過麽?”蘇引哪裏聽得進去,只不住的抹淚。
蘇牧在房中踱了兩步,終于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我難道不知道你只這麽一個孩子?我也四下打聽過,能不能打點一下,讓這孩子留下。可有人向我透露,這孩子是中宮授意添上的。”
“中宮?”蘇引一愣。
“妹妹認為中宮何以知道這孩子?”
蘇引默然。绮素并不清楚這意味着什麽。但是直到她入宮,母親也沒有再出聲反對。後來她想,母親的沉默也是無可奈何吧。在一國之母面前,任何反對都是沒有意義的。
好在皇後對绮素極好。绮素沒有像其他宮女一樣受訓于內庭或是終日勞作。她的任務似乎只是在中宮閑暇時陪伴她。皇後閑時喜歡在靜室讀書或抄經。皇帝政務不忙時也常來皇後處。
皇帝今年四十五歲,相貌周正端方,但是輪廓比常人要深些,膚色也白些。绮素想起初入宮時聽到的宮人間的談話:太宗在位時,中原動亂未平,而北狄日盛。為了穩住北狄,太宗聘北狄大可汗之女為嫡子正妃——這便是皇帝的母親。狄女乃可汗所納西戎女子所出,故皇帝的相貌與上皇諸子頗有不同。
皇帝有嫔禦十數人,但他似乎更願意和皇後同處。帝後二人往往各執書卷讀上幾個時辰。皇帝長于翰墨,有時亦會揮毫作書,讓皇後點評。這時的帝後仿佛與世間任何一對恩愛夫妻無異。這樣的場景绮素也覺得親切——父親韓朗在世時,亦常和母親讀書習字,唱和酬答。
一次皇帝習字時見绮素在旁,遂向她招了招手。
皇帝一向嚴肅,绮素對他頗為畏懼。即使皇帝對她從來都很和氣,她仍不敢親近。她低眉上前數步,垂首侍立。
“聽皇後說你也讀過書?”
“奴婢只認得幾個字。”
皇帝反倒沉默了,過了好一會才将手中的筆遞與她:“寫幾個字我看看。”
绮素接了筆,略一躊蹰,另換了一支筆,在白紙上寫了幾行字。她常陪皇後抄讀經文,因此揀了幾句從佛經上看來的句子寫了,雙手向皇帝奉上,又道:“奴婢寫得不好。”
皇帝接過,見她寫的是佛經上的偈語:“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她的字跡尚顯稚嫩,不過依稀可見绮麗清婉之風。皇帝暗自點頭,韓朗這女兒教得倒是用心。绮素見皇帝無話,以為自己的字不入皇帝法眼,不由忐忑。良久,她才聽見皇帝吐出兩個字:“尚可。”
皇帝離開後,皇後将绮素拉到身邊道:“你這樣的年紀能寫出這樣一筆好字,很是不易。”
“奴婢是不是惹至尊不高興了?”绮素有些不安。
皇後微笑:“至尊只是不知道怎麽同你相處。”見绮素茫然,皇後又道:“至尊看起來穩重端嚴,其實不擅與人相處。他雖然明敏睿智,但為人處事總有些生硬。對臣子們尚可以威儀服之,可對你這樣乖巧的孩子,他就不知道怎麽辦了。我瞧至尊倒是想和你多說幾句,只是不知該說什麽。你可不能因此生至尊的氣。”
绮素有些惶恐:“奴婢不敢。”她頓了頓,小聲道:“奴婢……只是奴婢。”绮素不傻,當然看得出帝後對她格外優待。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宮人,對這份青眼相加着實不安。
皇後将她攬入懷:“至尊和我從沒把你當作奴婢。”
绮素依在皇後懷中,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讓绮素想起自己的母親。不知道母親過得怎樣,有沒有想起過她?
“我有過兩個兒子……”頭頂上皇後的聲音輕輕響起,“卻從沒有一個女兒。”
绮素不知道該不該接話,也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于是只好沉默。
“而我的大兒子……”皇後的語氣裏有着無盡的憂傷,“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绮素聽宮人說起過,在太子李承沛之前,皇帝與皇後還曾有一子。那時皇帝還在東宮。因是太子的嫡長子,所以不但太子夫婦珍愛,尚在位的上皇也極重視,一出生便封為皇太孫。
皇太孫名承沣,精于騎射,上皇以為英武類己,總喜歡帶在身邊,連昭武二十三年第二次禦駕征西也帶他同去。誰料石河一役,上皇遇險,皇太孫為救祖父,竟然戰死沙場。那年不過十五歲。
這件事讓當時的太子夫婦,也就是現今的帝後傷痛不已。時至今日宮中也沒有人敢在帝後面前提起他們早逝的長子。也是從那時起,皇後便開始吃齋茹素,念佛抄經,祈祝長子早登極樂。
绮素想起皇後每日抄寫佛經時溫柔又傷感的神情,想起她将抄錄的經卷供奉佛前、低聲誦讀經文的虔誠。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母親。绮素能體會她的悲痛,也理解了為何她對太子如此溺愛。
立儲以後,太子便按慣例遷往東宮少陽院。只因皇後不舍,太子仍有大半時間出入皇後殿中。绮素幾乎每天都能見到太子李承沛。
太子是绮素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大概也是最嬌縱的孩子了。振州漢人家的孩子,無論男女,一到八、九歲便得幫着家裏幹活。男孩或下田耕地、或随父兄出海打漁;女孩則要學習中饋和織補。舅舅蘇牧的幾個兒子,都是六歲啓蒙,一邊讀書一邊學習騎射;女兒們除了請先生教習琴棋,還要學些女紅、香道。太子卻不太一樣。皇帝雖請了飽學之士為太子啓蒙,但太子顯然不怎麽把學業放在心上,整日裏只與宮人們笑鬧戲耍。
起初因為绮素分去了皇後的關愛,李承沛并不怎麽喜歡搭理绮素。見到绮素,他要麽從鼻子裏哼一聲,要麽完全無視。绮素不敢招惹身份尊貴的太子,每次見到只是恭恭敬敬的行禮,然後默默退到一邊,不敢多說一句話。李承沛改變對绮素的态度是在她入宮一年以後。
顯德十年春三月,皇後将行親蠶禮。親蠶古禮儀式繁瑣,除卻預備種種所需之物,又須提前五日齋戒。皇後特命绮素不必近前。
皇後讓人撥了一間小屋子給绮素獨居。無事可做時,她便留在自己房內臨習書法或做點女紅針線。皇後開始齋戒,她便連日在屋內臨帖。這日她正寫得專心,忽聽“吱呀”一聲,窗戶洞開,從外面翻進一個人來。绮素一驚,仔細一看發現竟是太子李承沛。
李承沛的錦袍染滿泥灰,臉上也不知從哪兒抹來幾道黑印。绮素擱筆,欲向他行禮。李承沛卻急急一擺手,小聲道:“別動。”
他滿屋子亂看,最後目光落在角落裏的大箱子上。他打開箱子,把裏面的東西胡亂丢些出來,然後一頭鑽了進去,合上蓋子。绮素初時驚疑不定,随即明白過來,太子必又在和宮婢們游戲。她将太子丢出來的東西略作整理,然後回到幾前,依舊提筆。
前來尋找太子的宮婢們經過绮素窗前時,看到的是绮素專心寫字的情景。绮素一向得中宮厚愛,卻毫無架子,宮婢們大多與她相善。她們在窗外嬉笑推搡半天,才選出一個人問:“绮素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绮素不慣說謊,怕開口露餡,便搖了搖頭。宮婢們也知她不多話,都不以為意,笑鬧着往別處去了。
等她們走遠了,绮素才起身關上窗,走到箱子前輕聲道:“殿下,他們走了。”
李承沛咣一聲推開蓋子:“憋死我了。”
他急急從箱子裏爬出,無意中将一道卷軸帶了出來。他慌慌忙忙邁步,一腳踩在卷軸上,另一只腳則将卷軸踢出去。卷軸在箱子角上一挂,“嘶”一聲裂成了兩半。
只是輕微的聲響,卻讓绮素面色大變,一把推開李承沛,急急将卷軸撿了起來。
李承沛自打出生起還沒被誰這麽推過,不由大怒:“你好大的……”
最後的“膽子”二字還沒說完,他的聲音忽然就低了下去。雖然不滿意,他卻還記得母親吩咐過,絕不可以欺負绮素,所以到底沒敢怒斥這個無禮的奴婢。他低頭一看,绮素正捧着裂開卷軸的雙手顫抖不已,眼淚更是簌簌的往下掉。
李承沛只得改口:“你怎麽了?我我我,我可沒把你怎麽樣啊。你你你就算告到阿母面前,我,我也什麽都不會承認的啊。”
绮素一邊哭一邊說:“這是奴婢阿爹給奴婢的字帖。”
這卷軸為韓朗所制。绮素剛學書時,韓朗親筆寫出千餘文字,做為女兒臨帖之用。韓朗的字自成一體,當年以清雅秀逸馳名都中,可謂一字難求。對绮素而言,這更是父親的珍貴遺物。視若珍寶的字帖被李承沛弄壞,绮素自然心痛至極。
李承沛不知原委,一聽只是字帖,很不以為意:“別哭了別哭了,不就是幅字嘛,讓你阿爹再寫一次呗。”
绮素哭得愈發傷心:“奴婢的阿爹……已經不在了……”
李承沛撓頭:“那……我明天賠你一張我阿爹寫的字,行了吧?天子寫的字哦,比你這個好一百倍。”
“奴,奴婢不要,”绮素抽抽嗒嗒的說,“奴婢只想要奴婢阿爹的。”
李承沛向來任性,難得這麽低聲下氣,這宮.女居然不識相,不免有些火了:“你……哎呀,你,你煩死了!”他跺跺腳,不想再理這不識好歹的宮婢。可剛走到門口,他又折返,讪讪的說:“哎,你,你把那個什麽字帖給我,我去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賠你一張一樣的。”
绮素淚眼婆娑的看着他:“真的?”
“當然是真的,”李承沛神氣道,“我是太子,未來的皇帝。君無戲言,知不知道?”
绮素慢慢止住了哭聲,将信将疑的把裂成兩半的字帖交給了李承沛。李承沛接了字帖就往外走了。出門後他又突然探出頭,一本正經的對绮素道:“你可不能告訴我阿爹阿母啊,我要是挨了罰就不賠你了。”
☆、冰釋
李承沛不敢把卷軸帶到帝後面前,一路愁眉苦臉的捧回了東宮。剛剛更衣完畢,宮人便報冉令公求見。
太子的嬌縱皇帝并不是毫無察覺,因此讓中書令冉訓兼任了太子左庶子一職,掌侍從贊相、駁正啓奏。冉訓才學過人,又執政多年,深孚衆望,确為教導勸谏太子的合适人選。只是李承沛嫌進士出身的冉訓是個迂腐酸丁,本就在背後偷偷叫他“措大”。自冉訓任左庶子以來,每見太子必有一通進言,更讓李承沛避之不及。
不過因為皇帝盛贊過冉訓的書法,所以這一次李承沛倒很歡迎他的到來。
耐着性子聽完冉訓的勸谏,李承沛拿出卷軸,問他能不能寫一幅一模一樣的字來。
冉訓将字帖細細看了一遍,向李承沛一揖:“殿下恕罪,只怕老臣無能為力。”
“這都寫不了?虧你還是個大書家呢!”李承沛很是不滿,出言指責。
“殿下,如果老臣沒看錯,此帖乃韓侍郎所書。韓侍郎之書跡,獨具一格,自有風骨,當年在京中人稱‘韓體’,獨領風騷,非常人所能模仿。”冉訓越說越是沉醉,“臣記得韓侍郎在京時所作之書用筆纖瘦,此帖之字雖神韻猶在,但多了幾分圓潤渾厚,且勁力內斂,更為雅致。這帖莫不是他離京之後所書?想不到韓侍郎被貶之後,尚能博采衆家,于書道上又有精進,實在難能可貴……”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寫不出來麽?”李承沛懊惱得直抓頭,“我可答應賠給人家一幅的。哎,煩死了煩死了!”
見太子如此焦躁,冉訓慢條斯理的撫須道:“臣雖無法寫出,不過臣略懂修補之法,或可讓此書還原如初。”
“真的?”李承沛又驚又喜。
“臣不敢欺瞞殿下,”冉訓笑道,“臣雖不知殿下從何處得來,但韓侍郎此書堪稱絕妙,就此毀損,實在可惜。臣願盡綿薄之力,讓韓侍郎此書流傳于世。”
“太好了!”李承沛高興得直拍手。
“不過,”冉訓話鋒一轉,“殿下近來過于頑劣,陛下為此憂心若焚……”
“知道了知道了,”李承沛高興之下着實敷衍了他兩句,“我明天開始就好好念書,行了吧?”
绮素從李承沛手裏接過卷軸時,發現卷軸已被重新粘合在一起,并用白绫裝裱過了。除了中間一條淡得幾乎看不到的裂痕,再看不出毀損過的痕跡。
看着绮素驚喜的神情,李承沛得意的搖頭晃腦道:“怎麽樣,我就說能弄好,沒騙你吧。”
“多,多謝殿下。”绮素激動得語無倫次。
“不用謝,”李承沛很是自得,“不過你如果堅持要謝,我就勉強接受好了。唉,你是不知道,為了哄那個措大修補這幅字,本太子老實背了好多天書呢。”
“奴婢……不知道什麽東西可以當謝禮。”绮素很是羞愧。
李承沛歪着頭想了一會:“這個簡單,陪我玩就行了。”
“奴婢……”绮素咬了一下嘴唇,“宮裏有很多人可以陪殿下玩。”
“那怎麽一樣?”李承沛大搖大擺的在榻上躺下,“她們只是婢女。”
“奴婢也是婢女。”
李承沛仿佛沒有聽到。他把雙手枕在腦後:“阿母讓我把你當妹妹一樣看待。本太子吃點虧,雖然你長得一般了點,我也勉強認了你吧。”
绮素低聲說:“奴婢愚笨,怕惹殿下生氣……”
李承沛斜睨了她一眼,偏過頭道:“你看起來是挺笨的。不過……反正我沒有什麽兄弟姐妹。你也可以将就了。”
绮素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收好字帖。
李承沛見她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好好好,以後我不說你笨,行了吧?”
“奴婢确實愚笨……”
“行了行了,都說以後不罵你笨了。你過來坐這兒,陪我說話。”李承沛拿出太子的架勢下令。
绮素只得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
李承沛望着屋頂,絮絮道:“你知道嗎?我其實有兩個哥哥。大哥哥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見都沒見過。另外一個哥哥是淑妃生的。以前說不上多親近,但一年至少還能見上幾次,兩年前阿爹把他派去北府,我連他都見不到了。北府,你知不知道?”
绮素點頭:“奴婢知道,那是龍興之地。”
相善的宮人們偶爾也會提到那位庶出皇子的一星半點。绮素知道他受封晉王,領大都督之職。
北府乃國朝發跡之地,加上近年來皇帝有意對北狄用兵,因此顯得至關重要。為了這個緣故,皇帝才把另一個兒子封在那裏,加強對北方的掌控。最初還只是遙領,等晉王滿了十二歲,便和皇帝挑選的輔臣一起到北府任職了。
绮素怔怔的看着李承沛,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在家中是獨女,但是不曾離開母親片刻。父親公務不忙時也很肯陪她。皇帝與皇後雖然寵愛太子,卻總是被這樣那樣的事絆住,和太子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此時绮素竟有些同情起太子來,雖然是天之驕子,其實卻是很孤單的。想到這裏,绮素對他以前的種種無禮也就釋懷了。
“其實奴婢也是一樣的,”她輕輕道,“奴婢沒有兄弟姊妹。叔伯們因阿爹被貶受到遷連,多年不得晉升,不願和我們往來。舅舅家的表兄表姐倒是很好,奴婢卻沒福氣與他們多相處幾天。不過……奴婢是不配和殿下相提并論的……”
她轉過頭,發現李承沛已經歪在榻上睡着了。
绮素輕輕嘆了一聲,替他蓋好繡被,然後默默守在榻旁。呆了一陣,倦意一陣陣襲來,她竟也不知不覺的睡着了。
李承沛睡醒,見绮素像個小貓兒一樣蜷在他腳邊,大笑着将她拍醒:“起來起來!”
绮素驚醒,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太子面前睡着了。這是極失禮的事。她急急忙忙伏在地上:“太子恕罪。”
李承沛卻是一臉迷惑:“恕什麽罪?你做什麽了嗎?”
绮素讷讷:“奴婢……奴婢……”
李承沛拍手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我怎麽恕你的罪啊?起來吧。”
他一把将绮素拉了起來。
绮素站起來,亦步亦趨的跟在李承沛身後。李承沛在屋裏轉了兩圈,皺起眉頭:“壞了,我是偷偷出來找你的,沒想到在你這裏睡了這麽久。現在宮裏一定在到處找我。阿母知道準又得罵我一頓。”
绮素也替他着急起來:“那該怎麽辦呢?”
李承沛倒是不太在乎的樣子:“我找個地方再躲一陣好了。他們到日落時還找不到我,阿母一定急死。那之後我再出去,阿母就只會抱着我哭,顧不上罵我了。”
绮素很不贊同這個主意,卻不敢駁斥。
李承沛卻覺得這主意絕妙得很,一把抓住绮素的手:“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保證他們找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
☆、上皇
绮素畏懼的仰望夯土築就的高牆。李承沛騎在牆上,向她伸出手:“來,我拉你上來。”
“奴婢……奴婢害怕……”
“這還高?這皇宮裏再找不出比這兒還矮的牆了。沒事沒事,比這高得多的牆我都翻過。來,拉我的手。”
绮素猶豫了一會才鼓起勇氣握住了李承沛的手。李承沛已開始習武,臂上的力氣不小,竟真的一提就将绮素拉上了牆頭。绮素坐上牆頭後吓得一動不敢動,拽着李承沛的衣袖發抖。
李承沛安慰她:“別怕別怕,你看咱們不是上來了。等會下去就行了。不過一定要小心點,把牆弄塌的話麻煩就大了。”
李承沛利落的跳下地,向绮素伸手:“跳吧,我接着你。”
绮素一咬牙一閉眼,真往地上跳。落地前李承沛的手一扶,将她穩穩接下了地。
李承沛笑嘻嘻道:“你看,我說沒事吧?”
绮素穩住神,這才開始打量自己身處之地。顯然這裏是有別于東內的另一處宮室。這裏的殿閣經過精心維護,庭內花木也被打理得很好。宮殿深處飄來陣陣樂舞之聲。
“這是什麽地方?”她小聲問。
李承沛神秘一笑:“進去你就知道了。不過咱們得小心點,被抓到……”
正說着,一個略帶驚異的女聲響起:“太子?”
绮素向聲音來源處望去,見一名作宮中女官打扮的中年美婦人伫立廊上。那婦人眉頭微皺,顯然并不認可他們的行為。
李承沛吐吐舌頭,摸着頭不好意思的笑道:“阿監,又被你抓到了……”
“殿下又在淘氣?”
李承沛讨好的笑道:“我……我是特意來看阿翁的。”
婦人輕嘆一聲:“殿下請随我來。”
兩個孩子跟在這婦人身後向着樂聲飄來的方向走去。繞過漫長的回廊,三人到了一處偏殿之外。舞樂之聲已近在咫尺。婦人向李承沛告了罪,先行入內。不一會另一名婦人領着先前入內的女官出來,向李承沛躬身:“上皇請殿下進去。”
绮素原本聽李承沛叫出“阿翁”已隐隐猜到這是什麽地方,婦人這一聲“上皇”更證實了她的想法。這裏是太上皇的居所。
太上皇李延慶早年英武過人,戰功赫赫。退位以後,上皇不再過問政事,又因皇帝奉養優厚,便索性終日沉迷于樂舞之中。
在殿外時绮素便聽出殿內的樂聲為《春莺啭》。入內後果見數名樂伎跪坐殿內,或抱琵琶,或吹笛,或引蕭……相離不遠,則有舞姬數人翩翩起舞。正中女官侍婢分列一張長榻兩旁。榻上則是一名老者斜倚憑幾,似睡非睡的觀看着歌舞。這名老者正是太上皇。
太上皇須發灰白,身形甚是魁梧。他并未戴冠,只以一枚金簪束發,內着素錦圓領袍衫,外披一領寬大的對襟深青錦袍。顯然退位以後,他的打扮皆以舒适為要。
入殿後,绮素伏身行禮。李承沛卻只是懶洋洋的叫了一聲“阿翁”。
太上皇的眼睛微微轉過來,在李承沛身上停留片刻後,仍将目光落到舞姬身上,良久才哼一聲:“怎麽又來了?”
太上皇的聲音低沉蒼老。雖是不耐煩的口氣,绮素卻覺得太上皇對孫兒的到來其實是頗為高興的。
李承沛懶得回答這個問題。他爬上太上皇所坐的長榻,見祖父身旁的金盤裏堆着不少蜜餅,便抓了兩個。一個扔給绮素,另一個他自己不客氣的吃了起來。
李承沛如此放肆,上皇也不怪罪。他斜睨了一眼拿餅站在一邊的绮素,對李承沛說:“怎麽今天帶了個女娃過來?”他再看了一眼绮素,又補充了一句:“還是個長得不怎麽樣的女娃。”
绮素想,太上皇說話的風格倒是和太子很像。
李承沛滿不在乎道:“我喜歡,你管得着麽?”
太上皇一哂:“好沒品的小子。這女娃又黃又瘦,你倒說說喜歡她什麽?”
“我……”李承沛語塞。他其實也說不上多喜歡绮素,平日裏他也常刻薄她的相貌。這時聽祖父貶低绮素,他倒不滿起來,似乎除了他自己,別人都不能說她不好。他想了一會,說:“至少她阿爹夠厲害。”
“哦?”太上皇失笑。孫子的性子他很清楚,可不會因為那女娃有個厲害的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