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玉階辭
作者:青湘
十二樓中盡曉妝,望仙樓上望君王。
鎖銜金獸連環冷,水滴銅龍晝漏長。
剛出生,父遭貶谪;
十歲入宮,結識太子;
十一歲為皇後養女;
十五歲太子被廢,她與他訂立終生,遠行永州;
二十九歲成為帝妃。
宮禁中,隐秘的欲望與情.事,還有……人生……
內容标簽:宮廷侯爵 天之驕子 宮鬥
搜索關鍵字:主角:韓绮素 ┃ 配角:李承沛,李承渙,衆多醬油 ┃ 其它:宮廷,唐代背景,古代,言情
☆、振州
绮素出生時,西京剛剛降下一場大雪。
時為顯德元年三月,本該春光正好,不想竟突然大雪紛飛。城內紛紛傳言,天降異兆,莫不是京中有了莫大的冤屈?
绮素之父,中書侍郎韓朗恰在此時因故貶為振州司馬。振州位于國朝南端。這裏沒有西京的恢宏莊嚴,也缺少東都的似錦繁華,只有滾滾的浪濤與海上無盡的礁石。貶谪至此是皇帝給這位觸怒天威的臣子最嚴厲的恁罰。
“你是在西京出生的。”從绮素記事時起,就無數次聽見父親這樣說。
振州買不到京都的名酒。好在這裏氣候炎熱,盛産瓜果。當地人便用各色瓜果制酒,雖不及京中好酒凜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韓朗常在飯後飲上數杯這種甜酒。每次到他微有醉意時,他就喜歡對绮素說話。
他最喜歡對绮素談論的便是西京。他對西京的描繪總是從绮素的出生開始。
“……你出生于三月。這時節正是西京最美的時候。京中新綠,春花燦爛,到處都是一片生機。城外古木蒼翠,碧草萋萋,正适合踏青。适逢春闱放榜,新進士意氣飛揚,舉辦各種歡宴。進士們歡宴之餘,有時也會碰上踏青的淑嫒。若是就此結緣,京中必傳為佳話……”每到此時,韓朗會停頓片刻,然後看着身旁的妻子,微笑補充:“我與你阿娘就是這樣認識的。”
绮素聽不懂他的話。對她來說,西京是個極遙遠的詞彙。這份遙遠不僅出于路途,還出于對故鄉的生疏印象。她無法從父親的描述中勾勒出京都的模樣。西京的繁盛她從未見過。她能見的只有海崖上無邊的怒濤——呼嘯着沖刷在漆黑的礁石上。父親口中的九天阊阖與萬國衣冠總是讓她困惑不已。
韓朗知她不懂,往往淡淡一笑,就此結束。唯有一次,他抱着绮素,輕輕嘆息:“可惜你出生那年,京中忽降大雪,掩蓋了春景。之後我們就來了振州。以後怕是再見不到了……”
一直在旁聆聽的妻子蘇引聞言神色一黯,沉默片刻後輕聲道:“若你願意,再見京中盛景并非難事。”“向陛下乞憐,承認我不曾犯下的罪行?”韓朗冷笑,“還是贊賞陛下錯誤殘忍的行為……”
蘇引捂住他的嘴:“孩子還小,別在她跟前說這些事。”
韓朗閉上了嘴,整整一個晚上沒有說話,只是抱着绮素在屋裏來回踱步。直到绮素在他懷裏迷迷糊糊的睡去,才隐約聽見父親的低語:“匹夫之志不可奪也……”
韓朗到底沒能回到西京。他在绮素十歲時過世。
彌留之際,他苦笑着對妻子道:“阿引,難為你出身勳貴,卻跟我在此受苦……”
蘇引溫柔的握着他的手,含淚微笑:“不苦。能與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運。”
“可惜……不能帶你們……回京了……”韓朗的手垂了下去。這年他三十七歲,離開西京九年整。
振州司馬身故的消息很快傳回了京都,呈至皇帝禦案。
因韓朗情況特殊,在皇帝閱讀這份奏報時,被召見的中書令冉訓一直小心的等候着。良久,中書令才聽見皇帝低聲詢問:“他家裏還有什麽人?”
“有妻蘇氏,為故魏國公蘇燦女,同母兄蘇牧現為京兆尹。膝下一女,年方十歲。”中書令頓了一頓,“蘇牧向臣轉交了韓朗妻女陳情,希望能讓韓朗歸葬京都。”
皇帝點頭而未置一詞。中書令揣測,這應是許可之意,也就不再進言了。
實際上,皇帝并不像表面上那樣平靜。回到後宮,皇帝對皇後的第一句話便是:“韓朗死了。”
皇後雖不預聞政事,但對韓朗這個名字并不陌生:“振州司馬韓朗?”
皇帝并不回答皇後的疑問,而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昭武十七年,上皇西征。朕為東宮太子,受命監國。朕為選賢才,開科取士,親試策問,狀首即為韓朗。”
“妾記得,韓朗未及弱冠,詩賦卻已絕冠京華。陛下也因此對他格外愛重。”皇後溫言回答。
“不錯,那年取士三十人,朕最看重的就是他,一力舉薦。及第不到十年他便出任臺閣清要,幾可拜相。不想二十八年他卻讓朕如此失望。朕每每優容暗示于他,他卻冥頑不靈!”憶起舊事,皇帝仍不免耿耿于懷。
“過去這麽多年了,陛下還不能釋懷麽?”
“朕怎麽釋懷?朕贊賞他的才華,将他外調,要讓他知曉朕欲天下和解之意。但凡他能有一絲一毫的體諒,別說召他回京,便是入閣拜相也不在話下,他卻……朕既氣惱他的固執,又痛惜他明珠暗投。”
皇後默然,良久一嘆:“妾也曾讀過他的詩文,如此大才竟不能為陛下所用,實在可惜。陛下既然愛惜韓郎的才華,不妨在他身後善待他的家人。”
“說到這個,”皇帝道,“朕打聽到他尚有一女。咱們一直沒有女兒承歡膝下。朕想不妨将他的女兒接來,封為公主,權作咱們的女兒。你意下如何?”
皇後并沒有立即答話,而是沉吟一會才道:“昔年高祖、太宗曾将功臣子女養育宮中,陛下所言并不違背舊制。只是當年龍興功臣的子女尚未有冊封公主之例,今韓朗之女若受封公主,恐怕會引人議論,願陛下三思。”
皇後言辭婉轉,但皇帝還是立刻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當年皇帝貶谪韓朗,罪名頗為牽強且缺乏真憑實據。明眼人都看得出韓朗左遷的原因絕非皇帝所言,恐怕與太上皇禪位及蜀吳二王謀逆案有關。皇帝素來英明,卻在盛怒之下出了昏招,事後雖也懊悔,卻又礙于天子尊嚴,不肯收回成命。
韓朗出身宦門,皇帝本以為他一定捱不了振州的艱難生活,必上表求情,那時便可順理成章召他回京。不料韓朗卻一身傲骨,這麽多年絕無一詞求懇。因此,韓朗于振州謝世,皇帝深為痛心,想對他家人有所補償,才起了收他女兒為螟蛉的心思。
只是得位之事一向為皇帝心病,這些年來極力彌補淡化,才終于讓人們漸漸淡忘。此時突然将韓朗女兒封為公主,不免舊事重提,這許多年的功夫豈不白費?因此皇後不得不婉言暗示其中的不妥之處。
皇後的顧慮不無道理,皇帝不免洩氣:“看來此事是不可行了。”
見皇帝郁郁不樂,皇後微微一笑:“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只是不宜大張旗鼓。妾想不如折衷一下,想個辦法悄悄将那女孩接入宮中,不必給她封號,只将她留在身邊當女兒一樣疼愛也就是了。待她長大,咱們為她擇一佳婿,再多給些陪嫁,一生平安順遂,豈不兩全齊美?”
皇帝大悅,輕拍皇後的手:“還是你慮事周全,那這件事就由你去辦罷。”
“妾自當盡力。”皇後欣然領命。
遠在南疆的绮素并不知自己的命運已被遠在玉京的帝後決定。她和母親蘇引正随韓朗的靈柩行于回京路上。
振州到西京數千裏之遙,這一路自免不了車馬勞頓。绮素不慣長途跋涉,于途中大病一場。母女倆抵京時已是數月之後。蘇引的兄長,京兆尹蘇牧親至城外迎接妹妹和外甥女。
從車上下來的蘇引母女皆着重孝,蘇引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她手上牽着的女孩也顯得單薄瘦弱。昔年花容月貌的妹妹憔悴如此,蘇牧不覺心酸,連忙上前兩步,喚道:“妹妹……”
“阿兄。”蘇引見到兄長,泣不成聲。
蘇牧看了一眼她身後的缁車,嘆息一聲:“回來就好。”
蘇引慢慢收淚,拉過绮素:“來,見過舅舅。”
“這是绮素吧?”蘇牧俯身,“都這麽大了。”
绮素怯怯的叫了一聲舅舅,便不說話了。
“歸葬的事……”蘇引緩緩開口。
“這事我已有籌劃,進城再說罷。”
蘇引點點頭,牽着绮素再次上車,進入西京。
這是绮素第一次見到這聞名已久的都城。她将簾子掀起一角,好奇的張望着父親常挂在口中的城市。
西京由一條可并行十數輛馬車的大道分隔兩邊。大道直通天闕。從城門遠眺,能看到位于高地的皇城輪廓。位于高處的層層宮殿莊嚴的俯視全城,仿佛時刻看顧着天下萬民。
城中各坊亦由平直的道路整齊分割。道路兩旁槐樹蔥茏,形成連綿綠蔭。坊內的景象绮素無法瞧見,她只能看到途經的街市人頭攢動,有布衣游學的士子,也有披散頭發的狄人,還有身着白袍、高鼻深目的西戎胡商……父親的描繪第一次在绮素眼裏有了真實而具體的形象。
蘇引教女甚嚴,往常見到這種行為,總會訓斥兩句。此時她不但沒有呵斥女兒,反而抱她在懷,向她指點京都名勝。
绮素饒有興味的随着母親的指點打量這座城市。不多時,馬車經過一坊。绮素先聞見了一陣隐約的檀香味。走得近了,香味愈發濃郁。她探頭張望,見森森古木越牆而過,枝葉的縫隙中則露出片片青瓦。陣陣唱誦之聲飄來,仿佛自虛無中傳出。
“這是安業寺……”蘇引的聲音有些異樣,“是我和你阿爹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绮素擡頭,發現母親難得的露出了嬌羞的表情:“那時你阿爹剛剛進士及第,在杏林宴上被選作探花郎,于京中各園摘花作宴飲之用。安業寺的牡丹極負盛名,你阿爹自然不肯錯過。而我剛好随兄長來寺裏進香,一進園便見你阿爹站在花叢深處……”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绮素忽的感覺頰上一涼,似有水滴在自己臉上。她擡頭,發現兩行清淚正自母親面上滑落:“可惜你阿爹再也看不到安業寺的牡丹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考據癖們請看這裏:
本文體制與風俗基本參照唐制,但對唐史略有了解的朋友都知道,有唐一代二百餘年,其制度風俗是在不斷變化的。故這裏說明一下,本文的基本參照是貞觀以後、開元以前的這一段時期。這一時期貞觀時獨重門下的局面已有改變,中書省的地位已漸漸超越門下,但中書門下體制還未正式成形。再比如宰相值宿也只有這一時期才有,開元以後,宰相不值宿就成了定例……根據情節需要,本文選擇以這一時期為藍本(自我吐槽:其實很多根本是你寫完之後才去查證的吧魂淡!除了這一時期碰巧符合了設定,你根本找不出另外的時期了吧魂淡!)。
當然,只是大體參照。像高宗兩口子喜歡改名字改年號的愛好,本人覺得過于麻煩,就不必繼承了,所以本文仍用中書、門下舊稱,不是鸾臺鳳閣,也不是春夏秋冬,也沒有深入研究這一時期體制的沿革變化(這是寫小說,不是寫論文啊魂淡)。
文中稱呼也盡量遵唐代風俗,但有時考慮了一下非考據派讀者的習慣,會有一定折衷。比如文中對父親稱呼多用“阿爹”,雖然我很想用“阿耶”的,但是估計非考據派讀者會覺得很別扭,所以略作改動。
另外,雖然以唐為底本,但本文仍然是架空,對于歷史考證并不嚴格。不排除有穿越情況,本人保證盡量只在隋唐的範圍內穿穿,避免穿到宋明。
最後,文中人物沒有特定的歷史原型。按本人的考據癖好,如果真有原型,還不如直接寫歷史向呢,寫神馬架空啊。所以要用歷史人物套用本文人物的,一律叉出去(好吧,我其實在開玩笑)。
好了,我話唠完畢,後文裏不會再有這麽長的廢話了。請大家自由愉快的看文、吐槽吧。
☆、禁宮
在京城內眺望高處的皇城,可見宮牆與角樓之間露出的幾分模糊輪廓。外人無法得知天子居所的情況,只能從混沌中猜測裏面的景象。绮素踏入宮禁之前也無法想象統治着這片廣褒國土的主人會怎樣生活,所以第一次進入時人稱為“東內”的皇宮時,她被所見之景深深震憾。
高臺上的宮殿由閣道相連,巍峨壯麗連綿不絕。宮殿兩旁又多有樓閣,飛檐鬥拱,如巨鷹淩空舒展的雙翅。在她之前的人生裏,從未見過比這裏更雄偉華麗的地方。
遙遙一瞥之後,她便由掖庭令帶往內侍省,再由內侍引領進入了後妃起居的內庭。相比前殿的恢宏,後宮的建築顯得秀麗許多。宮內鑿有大湖,沿岸多植柳樹。衆多殿臺樓閣倒映湖中,不時有垂柳輕拂湖面。湖邊小徑上,一群年約十四、五歲的宮.女正在奔跑嬉戲。绮素走近了,才知道她們如此跑動的原因——有個眼上蒙了紅绫的錦衣男孩正試圖追趕她們。宮人們一邊躲避男孩伸出的雙手,一邊發笑。
男孩分明聽見了她們的笑鬧,卻因為響動來自各個方向,有些拿不定主意。一個宮.女跑到了绮素身邊,發出了吃吃的笑聲。男孩聽見,立刻向這個方向摸了過來。他估算着走得近了,猛的向前一撲,将一個溫暖纖細的身體抱在了懷中。
“抓到了!”男孩歡呼一聲,一把扯掉罩在眼上的紅绫。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绮素手足無措的被男孩抱在懷裏,頗為窘迫。再加上宮.女們見男孩抓錯了人,都交頭接耳,不時溢出幾聲輕笑,讓她更為羞怯,低頭不安的絞着自己的裙子。
“你是誰?”男孩并未放開绮素,反而很直接的問。
負責指引绮素的老內侍忙上前應答:“禀殿下,這是今年剛采選的宮.女。”
“怎麽就她一個?”
“皇後吩咐老奴帶她單獨晉見。”
“阿母?”男孩聞言,又仔仔細細的打量了绮素一番,撇嘴道:“她長得又不好看,阿母單獨見她做什麽?”
绮素知道自己不算十分漂亮的孩子,但還是頭一次被人直接了當的指出來,不由漲紅了臉,愈發不肯擡頭。
“中宮如此吩咐,老奴也不知為何。”
男孩側着俯下身,歪着頭看了绮素一會。男孩的這種姿勢令绮素不得不與他對視。她發現這男孩膚色白晰,眉目清朗秀麗,極為好看。绮素見了他如此俊秀的相貌,也就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從他這裏得到“不好看”的評價了。
男孩見绮素傻傻愣愣的盯着他,似乎覺得甚是有趣,轉向內侍道:“讓她留下陪我玩會。”
內侍有些為難,賠笑道:“這……中宮還等着見她呢。不如老奴先帶她見了中宮再讓她來陪殿下玩,好不好?”
“真沒意思。”男孩悻悻放開了绮素,“走吧走吧。”
聽內侍稱男孩為殿下,绮素已明了他必是當今的太子。等男孩松開了她,她立刻伏下向他行禮。男孩卻似沒看見她一般,徑自轉身向周圍的宮.女喊道:“剛才的不算,我們再來玩!”
內侍領着绮素到了皇後殿中。皇後正在禮佛,殿中宮人将绮素領到佛室外。皇後禮佛完畢,才召绮素入內。一入佛堂,绮素便按內侍所教禮儀向皇後下拜。
皇後用微帶審視的目光打量绮素。大約因在南疆長大的緣故,眼前的孩子看起來有些黃瘦。韓朗當年在都中以容貌出衆聞名,其妻蘇氏也是有才名的美人,他們的女兒竟然不夠美貌,不免讓皇後略為失望。不過,當皇後仔細觀宗她的眉眼時,仍從绮素身上找到了些她父母的影子。而绮素行禮時儀态得體,看來家教良好。這一點讓皇後甚為滿意。
她用柔和的語氣道:“來,到我身邊來。”
绮素向前膝行數步。皇後牽了绮素的手,讓她起身。绮素借這機會看清了皇後。皇後四十出頭,已然過了最美的年紀,卻依舊留有幾分風韻。皇後禮佛時不見外人,故而打扮甚為随意。她頭梳椎髻,上面疏疏兩點珠翠。她所穿衣服皆由絹、绫所制。上身着白色窄袖衫襦,外罩黃色半臂,搭一條茜草色帔帛,下穿一條深淺二紅七破間裙。除了裙擺幾道泥金的流雲圖案,再無其他紋飾。這身裝扮對位正中宮的人來說委實樸素了些,但她意态安詳,舉止雍容,更兼一段與生俱來的高華氣度,讓绮素毫不懷疑她母儀天下的資格。
“你叫什麽名字?”皇後微笑問。
“奴婢叫绮素。”
“多大了?”
“今年十歲。”
“幾月生的?”
“三月。”
“三月?”皇後一笑,“倒是比太子小幾個月。是哪裏人?”
“父籍京兆,但奴婢從小在振州長大。”
“可讀過書?”
“阿爹在世時教奴婢認過幾個字。”
雖然長于振州邊陲,绮素卻以純正流利的洛下音應答,讓皇後的好感又增一層。聽绮素提到振州,她便順着這話問起振州風物。才說得數句,便聽佛室外一陣急促的腳步。片刻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出現在了門口——正是绮素在湖邊遇上的孩子,如今的太子李承沛。
皇後見到兒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李承沛快步上前,旋即被皇後攬入懷中。皇後一邊摩娑着他的臉一邊笑問:“又到哪兒淘氣了?”
李承沛對皇後的問話避而不答,只是一味撒嬌:“阿母——”
皇後倒也不追問,只笑着數落:“瞧你這一身汗……”
绮素向太子行禮後便安靜站在一邊。見他們母子親熱,她垂下頭,不讓人看見她的表情。不久前她也還偎依在母親懷中,此時卻要獨自面對宮禁中的生活。
“我渴了,”李承沛理所當然的吩咐绮素,“拿酪漿來。”
皇後放開李承沛,說:“你支使誰都行,但不能支使她。”
“為什麽?”李承沛不解,“她不是宮婢麽?”
“宮婢就能随便欺淩麽?身為太子,當以德行立身。且她也不是普通的宮婢。你不但不能欺負她,還要把她當妹妹一樣看待。”
“妹妹?”李承沛不喜母親說教,又轉頭看绮素一眼,更加的不以為然。
皇後見狀,表情漸趨嚴肅:“你若是欺負她,不但我不饒你,你阿爹也饒不了你。”
聽皇後提起皇帝,李承沛瑟縮了一下,嘀咕道:“好好好,我不使喚她就是。”
皇後一笑,摸着兒子的頭說:“這就對了。以後更要和睦,知道嗎?”
她拉起兩個孩子的手,放在了一起。長大以後,绮素仍會頻頻想起這一天。如果皇後沒有召見她,更沒有讓她與太子相識,她這一生會不會過得平靜些?
作者有話要說: 在京城內眺望高處的皇城,可見宮牆與角樓之間露出的幾分模糊輪廓。外人無法得知天子居所的情況,只能從混沌中猜測裏面的景象。绮素踏入宮禁之前也無法想象統治着這片廣褒國土的主人會怎樣生活,所以第一次進入時人稱為“東內”的皇宮時,她被所見之景深深震憾。
高臺上的宮殿由閣道相連,巍峨壯麗連綿不絕。宮殿兩旁又多有樓閣,飛檐鬥拱,如巨鷹淩空舒展的雙翅。在她之前的人生裏,從未見過比這裏更雄偉華麗的地方。
遙遙一瞥之後,她便由掖庭令帶往內侍省,再由內侍引領進入了後妃起居的內庭。相比前殿的恢宏,後宮的建築顯得秀麗許多。宮內鑿有大湖,沿岸多植柳樹。衆多殿臺樓閣倒映湖中,不時有垂柳輕拂湖面。湖邊小徑上,一群年約十四、五歲的宮.女正在奔跑嬉戲。绮素走近了,才知道她們如此跑動的原因——有個眼上蒙了紅绫的錦衣男孩正試圖追趕她們。宮人們一邊躲避男孩伸出的雙手,一邊發笑。
男孩分明聽見了她們的笑鬧,卻因為響動來自各個方向,有些拿不定主意。一個宮.女跑到了绮素身邊,發出了吃吃的笑聲。男孩聽見,立刻向這個方向摸了過來。他估算着走得近了,猛的向前一撲,将一個溫暖纖細的身體抱在了懷中。
“抓到了!”男孩歡呼一聲,一把扯掉罩在眼上的紅绫。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绮素手足無措的被男孩抱在懷裏,頗為窘迫。再加上宮.女們見男孩抓錯了人,都交頭接耳,不時溢出幾聲輕笑,讓她更為羞怯,低頭不安的絞着自己的裙子。
“你是誰?”男孩并未放開绮素,反而很直接的問。
負責指引绮素的老內侍忙上前應答:“禀殿下,這是今年剛采選的宮.女。”
“怎麽就她一個?”
“皇後吩咐老奴帶她單獨晉見。”
“阿母?”男孩聞言,又仔仔細細的打量了绮素一番,撇嘴道:“她長得又不好看,阿母單獨見她做什麽?”
绮素知道自己不算十分漂亮的孩子,但還是頭一次被人直接了當的指出來,不由漲紅了臉,愈發不肯擡頭。
“中宮如此吩咐,老奴也不知為何。”
男孩側着俯下身,歪着頭看了绮素一會。男孩的這種姿勢令绮素不得不與他對視。她發現這男孩膚色白晰,眉目清朗秀麗,極為好看。绮素見了他如此俊秀的相貌,也就明白為什麽自己會從他這裏得到“不好看”的評價了。
男孩見绮素傻傻愣愣的盯着他,似乎覺得甚是有趣,轉向內侍道:“讓她留下陪我玩會。”
內侍有些為難,賠笑道:“這……中宮還等着見她呢。不如老奴先帶她見了中宮再讓她來陪殿下玩,好不好?”
“真沒意思。”男孩悻悻放開了绮素,“走吧走吧。”
聽內侍稱男孩為殿下,绮素已明了他必是當今的太子。等男孩松開了她,她立刻伏下向他行禮。男孩卻似沒看見她一般,徑自轉身向周圍的宮.女喊道:“剛才的不算,我們再來玩!”
內侍領着绮素到了皇後殿中。皇後正在禮佛,殿中宮人将绮素領到佛室外。皇後禮佛完畢,才召绮素入內。一入佛堂,绮素便按內侍所教禮儀向皇後下拜。
皇後用微帶審視的目光打量绮素。大約因在南疆長大的緣故,眼前的孩子看起來有些黃瘦。韓朗當年在都中以容貌出衆聞名,其妻蘇氏也是有才名的美人,他們的女兒竟然不夠美貌,不免讓皇後略為失望。不過,當皇後仔細觀宗她的眉眼時,仍從绮素身上找到了些她父母的影子。而绮素行禮時儀态得體,看來家教良好。這一點讓皇後甚為滿意。
她用柔和的語氣道:“來,到我身邊來。”
绮素向前膝行數步。皇後牽了绮素的手,讓她起身。绮素借這機會看清了皇後。皇後四十出頭,已然過了最美的年紀,卻依舊留有幾分風韻。皇後禮佛時不見外人,故而打扮甚為随意。她頭梳椎髻,上面疏疏兩點珠翠。她所穿衣服皆由絹、绫所制。上身着白色窄袖衫襦,外罩黃色半臂,搭一條茜草色帔帛,下穿一條深淺二紅七破間裙。除了裙擺幾道泥金的流雲圖案,再無其他紋飾。這身裝扮對位正中宮的人來說委實樸素了些,但她意态安詳,舉止雍容,更兼一段與生俱來的高華氣度,讓绮素毫不懷疑她母儀天下的資格。
“你叫什麽名字?”皇後微笑問。
“奴婢叫绮素。”
“多大了?”
“今年十歲。”
“幾月生的?”
“三月。”
“三月?”皇後一笑,“倒是比太子小幾個月。是哪裏人?”
“父籍京兆,但奴婢從小在振州長大。”
“可讀過書?”
“阿爹在世時教奴婢認過幾個字。”
雖然長于振州邊陲,绮素卻以純正流利的洛下音應答,讓皇後的好感又增一層。聽绮素提到振州,她便順着這話問起振州風物。才說得數句,便聽佛室外一陣急促的腳步。片刻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出現在了門口——正是绮素在湖邊遇上的孩子,如今的太子李承沛。
皇後見到兒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李承沛快步上前,旋即被皇後攬入懷中。皇後一邊摩娑着他的臉一邊笑問:“又到哪兒淘氣了?”
李承沛對皇後的問話避而不答,只是一味撒嬌:“阿母——”
皇後倒也不追問,只笑着數落:“瞧你這一身汗……”
绮素向太子行禮後便安靜站在一邊。見他們母子親熱,她垂下頭,不讓人看見她的表情。不久前她也還偎依在母親懷中,此時卻要獨自面對宮禁中的生活。
“我渴了,”李承沛理所當然的吩咐绮素,“拿酪漿來。”
皇後放開李承沛,說:“你支使誰都行,但不能支使她。”
“為什麽?”李承沛不解,“她不是宮婢麽?”
“宮婢就能随便欺淩麽?身為太子,當以德行立身。且她也不是普通的宮婢。你不但不能欺負她,還要把她當妹妹一樣看待。”
“妹妹?”李承沛不喜母親說教,又轉頭看绮素一眼,更加的不以為然。
皇後見狀,表情漸趨嚴肅:“你若是欺負她,不但我不饒你,你阿爹也饒不了你。”
聽皇後提起皇帝,李承沛瑟縮了一下,嘀咕道:“好好好,我不使喚她就是。”
皇後一笑,摸着兒子的頭說:“這就對了。以後更要和睦,知道嗎?”
她拉起兩個孩子的手,放在了一起。長大以後,绮素仍會頻頻想起這一天。如果皇後沒有召見她,更沒有讓她與太子相識,她這一生會不會過得平靜些?
☆、翰墨
那日召見後,绮素便被皇後留在了身邊。
绮素并不明白皇後為何要留下她。或者說她入宮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謎團。入宮前母親抱着她垂淚,舅舅蘇牧只得在旁勸慰:“妹妹別難過,绮素入宮未必是壞事。”
“我已經沒了丈夫,唯一一個女兒也要充作宮.女,我能不難過麽?”蘇引哪裏聽得進去,只不住的抹淚。
蘇牧在房中踱了兩步,終于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我難道不知道你只這麽一個孩子?我也四下打聽過,能不能打點一下,讓這孩子留下。可有人向我透露,這孩子是中宮授意添上的。”
“中宮?”蘇引一愣。
“妹妹認為中宮何以知道這孩子?”
蘇引默然。绮素并不清楚這意味着什麽。但是直到她入宮,母親也沒有再出聲反對。後來她想,母親的沉默也是無可奈何吧。在一國之母面前,任何反對都是沒有意義的。
好在皇後對绮素極好。绮素沒有像其他宮女一樣受訓于內庭或是終日勞作。她的任務似乎只是在中宮閑暇時陪伴她。皇後閑時喜歡在靜室讀書或抄經。皇帝政務不忙時也常來皇後處。
皇帝今年四十五歲,相貌周正端方,但是輪廓比常人要深些,膚色也白些。绮素想起初入宮時聽到的宮人間的談話:太宗在位時,中原動亂未平,而北狄日盛。為了穩住北狄,太宗聘北狄大可汗之女為嫡子正妃——這便是皇帝的母親。狄女乃可汗所納西戎女子所出,故皇帝的相貌與上皇諸子頗有不同。
皇帝有嫔禦十數人,但他似乎更願意和皇後同處。帝後二人往往各執書卷讀上幾個時辰。皇帝長于翰墨,有時亦會揮毫作書,讓皇後點評。這時的帝後仿佛與世間任何一對恩愛夫妻無異。這樣的場景绮素也覺得親切——父親韓朗在世時,亦常和母親讀書習字,唱和酬答。
一次皇帝習字時見绮素在旁,遂向她招了招手。
皇帝一向嚴肅,绮素對他頗為畏懼。即使皇帝對她從來都很和氣,她仍不敢親近。她低眉上前數步,垂首侍立。
“聽皇後說你也讀過書?”
“奴婢只認得幾個字。”
皇帝反倒沉默了,過了好一會才将手中的筆遞與她:“寫幾個字我看看。”
绮素接了筆,略一躊蹰,另換了一支筆,在白紙上寫了幾行字。她常陪皇後抄讀經文,因此揀了幾句從佛經上看來的句子寫了,雙手向皇帝奉上,又道:“奴婢寫得不好。”
皇帝接過,見她寫的是佛經上的偈語:“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我今見聞得受持,願解如來真實義。”
她的字跡尚顯稚嫩,不過依稀可見绮麗清婉之風。皇帝暗自點頭,韓朗這女兒教得倒是用心。绮素見皇帝無話,以為自己的字不入皇帝法眼,不由忐忑。良久,她才聽見皇帝吐出兩個字:“尚可。”
皇帝離開後,皇後将绮素拉到身邊道:“你這樣的年紀能寫出這樣一筆好字,很是不易。”
“奴婢是不是惹至尊不高興了?”绮素有些不安。
皇後微笑:“至尊只是不知道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