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又要加桌,溫小姐沒有做女人自覺,六人大圓桌,她敢一人扛,側着身避開進進出出食客,腰間挂一塊白抹布,桌子架開來,兩三下就擦幹淨桌面,再一口氣搬四只椅,是天生神力怪物出擊,招呼說,快坐快坐,有事叫我。
如花似玉小姑娘,又漂亮又勤快,誰家不想來說對象,可惜人家有出息,早不是一“國”人。
陸顯一杯茶見底,看溫玉三十平小店裏忙忙碌碌身影,突然生出一息俗世庸碌的慰藉與感懷。或許他心心念念想要混出頭,做大佬,橫行無忌,金山銀山夢想,并不如一杯茶靜靜相待時光。
他心中默數到第幾拍,她聽十一桌召喚,驀地回過頭,細細麻花辮斜陽微光中甩動,唇角淺淺笑,欣然未散,遇見他,也要羞澀低頭,一眨眼轉開目光,急匆匆,去應付一桌算賬買單食客。
不過她紅紅耳廓,算不清的賬目偷偷洩露心事,苦苦澀澀酸酸甜甜,未經風雨,琉璃易碎。
誰懂白雲蒼狗,歲月無情。
這一缸鹵水鵝不到七點就賣光光,食客們排半小時長隊結果要空手回,多多少少失落,又要同人道歉,明天請早,一定留一只最肥最嫩鹵水鵝。
好不容易到休息時,陸顯卻不見蹤影,溫玉面對一桌飯菜食不知味,她灰心,猜測陸顯外出逃跑,耐不住痛苦要複吸,從前努力付諸東流,她自認沒精力拖住他重新來。
外婆夾一塊魚肚肉放她碗裏,叮囑她長身體時候多吃飯,多睡覺,才能長成溫妍一樣的長腿高妹。
溫玉最終放下碗筷,同外婆說,白天在春山家忘拿書,耽誤晚上溫功課。也不等長輩多講一句話,悶頭向外走。
誰知她要去哪裏?港口、碼頭,地下室還是棋牌屋?
西江一個小小鄉鎮,從西走到東,半小時完成,藏一個陸顯,卻輕而易舉。
而海的盡頭,斜陽西沉,淺紅昏黃的光照不亮巷道轉角,陳年垃圾堆滿天,好多個自然發酵、腐化、開出花,又得新生,多麽壯麗景觀,帶夾縫中頑強小草鋪陳腳下。
陸顯同大陸沿海第一批吸毒人、販毒人交易,瘦得只剩三兩骨的“二流子”,滿頭滿臉油,兩支煙帶着兩顆頭湊在一起,駁火,交心。
陸顯手中捏住包“廉價貨品”,高調發聲,“你賣一個包粉賺幾塊錢?夠不夠你自己吸?不想多養個女人,high足之後還有有餘興節目,爽到過瘾。你幫我同你大佬傳話,我有路,一個月十萬二十萬,看他有沒有膽做。”
油頭仔對他的發財建議嗤之以鼻,“你當我白癡啊,十萬二十萬,人民幣還是冥幣?嘁——鬼才聽你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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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顯難得好脾氣,只伸手拍一拍油頭仔肩膀,力道足夠他哭他死去老母,回家後紅腫淤青,半月不消。
“你大佬從哪裏拿貨?對岸?一塊‘美金’(注)摻K粉、葡萄糖、藍精靈,還當高純金磚價賣給你,等到你手上摻牆灰再出貨,貨不靓還想賣高價,你當街邊死道友(注)都傻的,沒大腦買石灰粉回去吸。”煙不離手,一塊錢兩塊錢一包低價香煙嗆喉嚨,吸煙像吞胡椒,煙熏火燎,眼淚鼻涕都逼出來。
陸顯手裏握住只金色打火機,推蓋,推蓋,再推蓋,一聲接一聲叮叮咚咚響,節奏鮮明,跳脫。“同你大佬講,我有路,帶他直接從金三角拿貨,不必等對岸轉手,又有各個‘倉’接駁,十幾年走同一條路,障礙前人都踏平,只等他出錢,就貨如輪轉,風生水起。”
油頭仔吸白粉吸的腦壞死,多講幾句就雲游天外,要等陸顯一個個響亮耳光扇過去,一記耳光接一句,“明不明白?”
“我問你明不明啊死撲街!”
油頭仔左邊臉腫得變形,哆哆嗦嗦,恭恭敬敬答:“明…………我明啊…………大……大……大佬…………”
“滾——”
香煙在紅磚上摁滅,晚霞照亮他漸行漸近臉孔,他的輪廓鑲金邊,是最英俊那個基督山伯爵。
沒餘地,溫玉的失望在夕陽倒影中無限放大。
到此,她的粉紅色少女夢終于等到破裂一刻。一個女人,不論年紀,不論心智,她口中多現實多市儈,你知她內心總在做白日夢,或者等灰姑娘變公主,或者等騎士披荊斬棘來解救,或者似溫玉,想象自己是某個男人命中救星,因她出現,可力王狂瀾改變他一生軌跡,又要做他無數女人中最獨特一個,誰曉得,其實是最可有可無的一個。
誰要你倒貼呀,知不知送上門的最不值錢。
“我們談談。”溫玉說。
陸顯點頭,無異議。
溫玉領他回地下室,一瓶紅糧吉,兩只缺口茶杯燈下分,她同他飲第一杯,酒精沖口,天靈蓋都在震,人卻更清醒,看陸顯像透過X光放射儀,一根根骨都數得清。
杯底磕桌面,好大聲響,她好奇望住他,問:“陸生,你怎麽不喝?不肯賞臉?是我不夠資格同大D哥飲酒?”
陸顯不多話,舉起杯,一飲而盡。
“有什麽想問,我都一五一十同你講。”
她忍不住笑,笑自己的天真,也笑他虛僞造作的誠懇,“陸生,你來西江,是預謀還是意外?”
他捏住個空杯指尖轉動,眼睛看茶杯不看溫玉,低聲說:“我欠秦四爺一條命,他要我去殺誰,我就殺誰,明知是陷阱也一樣跳。死過之後大家兩清,他同龍根叔私下勾結,要斬死我絕後患,我回去,第一個殺龍根。再等等,該是我的一個都不能少。”
沒理由沒借口,他活着,便一定要回紅港,回社團,回歸屬于他的生死戰場,你同他說多少苦情故事,描繪多少前路艱辛都沒意義,他固執,倔強,不認命,絕不可能庸庸碌碌過一生。
他寧願千瘡百孔命喪街頭,也不要窩窩囊囊平平淡淡活在西江。
溫玉想,也許她從一開始就錯得離譜,錯估了自己,也錯估了命運。
她即将為她的愚蠢付出代價。
“陸生,我敬你。”第二杯酒,火一樣燒過食道,焚毀內髒,烈火燒心,灼痛。
“我多事,再多問一句,你從油頭仔手上收的,是不是白粉?”
陸顯接一杯,沒否認,“是。”
她有多少痛,都在今夜。屋頂孤單單落下一只燈泡,随電壓一陣明一陣暗,光與影交替中撫摸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連同她眼角将要溢出卻又突然間蒸發的淚。
選擇臣服,還是反抗?
選擇放棄,還是堅持?
選擇訣別,還是糾纏?
多少不同選擇,多少不同路,你走哪一條,那就是你人生。
“陸生,看在我們相識一場,我又同你做過那樣多可笑白用工,你…………你能不能應我一件事?”
木然沉默,久久,聽見陸顯開口,“你講,我什麽都應你。”
溫玉握住酒瓶,為自己倒滿一杯酒,“過完年我就要回學校,今後不管陸生你回不回去,是橫死街頭還是風光發達,都同我沒有關系。你和我,橋歸橋路歸路,各過各,無瓜葛。”她同他碰杯,臨別祝酒,“陸生,祝你飛黃騰達,前途無量。”
她喝光這一杯,他的酒還未動,似笑非笑望住她,隐怒層層,“未見得我陸顯就沒有出頭日,你不必現在就着急撇清關系,好歹等我回去,看看勢頭再說。”
溫玉道:“我未指望從你身上得好處,不同人,不同軌跡,與其互相拖累,不如盡早劃清界限,大家輕松。”
陸顯說:“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要狠心,溫玉,你同我講,上一句都是氣話。”
這世界最殘酷最可怕是什麽?不是從未得到,而是擁有過再失去,是割肉,尖利刀鋒劃過皮膚、隔斷血脈、斬斷所有血與肉的聯系。
溫玉說:“我能戒得掉煙,也一樣戒得掉你。”
陸顯擡眼,注目,“感謝溫小姐将我同偉大香煙相提并論。”
“我并不想要掩飾否認,沒錯,陸生,我喜歡你,不覺得羞恥也不覺得難過,從幾時起,我在乏味生活中期待你的突然出現,期盼你某一天同我說,伊莎貝拉,我帶你走。可是那又怎樣,夢醒來,最終還要面對現實。大家心知肚明,你我天差地別,我不願意将就你,你更不願意為我改變,本來都市男女,速食愛情,幾分鐘愛上一個人,幾分鐘分手,平平常常,見怪不怪。”
她笑一笑,站起身,忍住酒精帶來的頭暈目眩。
補充說:“一條路好像登珠穆朗瑪峰那樣難,一條路平平緩緩在起點看得見終點,換你,你選哪一條?又不是唱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遇到個不守信古惑仔就要跳河自殺,放心,明天早起,我就忘記你。”
昏暗燈光下,陸顯握住她的手,寬大掌心一寸寸手心,令她痛,痛得皺眉呼叫,他才突然間,沒預兆松手,晦澀不明笑意于他嘴角蕩漾開,不知怎樣打算。
“以後你就知道,溫玉,你選哪一條,都沒意義。”
人人心中一杆秤,你的命值幾斤幾兩,賬簿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人生來富貴,金山銀山不換,有人生來爛命一條,為八塊八搶劫搏命,菜市口槍斃,死後姓誰名誰新聞頭條,要用以警示民衆,寧可窮死餓死,也不要違背富人政客,希爾頓酒店裏冥思苦想,為窮苦大衆定下的從生到死法律規則。
可惜陸顯天生反骨,違背世俗。
36家變過度
親愛的上帝,偉大的主,萬能的神,請賜我一星半點關愛,伴我度過灰暗艱難時光。
連到祈禱時,都秉持功利主義者風格,事事處處講實用,不虔誠,沒信仰。
孤獨無依的落魄旅客,并不需要天真信仰填充空白的心。
季風與洋流按圖索骥,從北冰洋的冰蓋到赤道茂盛叢林,未有一秒停步,他們與時間同行,與寂寞無關。
三月,寒潮南下,氣溫驟降,衣櫃裏冷落了一整年的長風衣終于得見天日,卡其色深藍色,翻飛衣角嘈雜街頭中搔首弄姿,撐起初春缤紛色彩。
路旁電器行,二十幾臺松下、索尼一齊播放,穿大墊肩白西裝的女主播面無表情照稿念,“本月二十三日,沙田市區發生警匪槍戰,警匪雙方共開十九槍,有一名徐姓男子當場死亡。”
沒人為這十五秒新聞時訊駐足停留,八點四十五分早間新聞接近尾聲,荷爾蒙分泌失常、神經紊亂的女主管又開始用一雙細長眼辦公室裏掃射,雷達嘀嘀嘀,立刻就知道誰提早誰準時,誰還在樓下永華道蹬一雙三寸高跟鞋追公車,誰今日走衰運,即将被罵個狗血淋頭。
A字群緊得邁不開步,高跟鞋踩地面自己會發抖,左左右右搖搖晃晃要跌倒,溫妍在律師行做半個月,今早終于忍不住對住個下水道井蓋罵,“老處女,你冚家富貴啦!(注)”
地下城裏穿梭的老鼠先生都拍胸口,好怕怕,現在的女仔好惡毒,開口閉口咒人全家去死。
要不是時運不濟家道中落,要不是爹地嗜賭如命輸光家産買祖宅,她好好醜醜也算船王女兒,再落魄不必同其他人一樣,出來找一份工賺錢養家。
拿人錢就要受人臉,主管說一沒資格說二,主管發火,只能低頭聽訓,這半個月,她将一生眼淚都流光。
不由自主羨慕家中細妹,年紀小,只管讀書,不必被大太扔出來自生自滅。
誰有生財大法,令她一夜暴富,折壽都可以呀。
同樣一則新聞,傍晚播,同樣是永華道,溫玉卻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石像一般立定在電器行紅紅綠綠招牌下。
二十一寸索尼大彩電雙層凸面,機箱笨重,但勝在色彩鮮明,功能多樣。
女主播頂一張棺材臉,代表警方邀請廣大市民提供有效線索。
那位槍戰中,唯一死亡的徐姓男子一九七三年生,祖籍潮州,暫居于本港外鄉人聚集地。
徐千。
上周末溫玉去池記茶餐廳探望晶晶,偶遇他時,除卻眼角新鮮傷疤,他外表尚好,憤憤不平同她說,D哥才死多久?戚美珍一日沒人叼就發騷,脫光衣服爬上秦子山的床,自封阿嫂,好風光,難怪人家都講,婊*子無情戲子無義,D哥傻的,跟妓*女講什麽恩義。
溫玉不答話,等一等,他獨自嘆息,“沒人還記得D哥。”
而今,他已為他口中的“恩”與“義”壯烈獻身,如有靈堂,還要為他挂“天妒英才”或“英年早逝”挽聯,無不諷刺,不如挂“精忠報國”更恰當。
溫玉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她應當無比慶幸,兩個月前的果斷抽身,自己對自己揮刀,需要勇氣更需要魄力,你需将刀刃磨得又快又利,再蓄足力一刀斬下去,頓時鮮血橫流皮肉翻滾也不必多看,反正傷口再猙獰,也總有愈合的一日。
前提是心尚在,未跟随這群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古惑仔全城叁十六條街瘋跑。
你甚至不知他哪一日未歸家,不是去夜總會鬼混,也不是去為大佬做大事,而是早已經被人裝進麻袋沉海底。
她甚至感謝她自己,從此回歸乏味、煩悶卻平靜無波生活。
四月時,湯佳怡收到人生中第一封情書,還未來得及看姓名落款,便開心到抱住溫玉失聲痛哭。
誰能想象世俗童話,醜小鴨也有變天鵝的一日。
少女的骨與肉瘦下來,輕飄飄會随風走,眉與眼的鮮活是上帝傑作,靈氣逼人,青春逼人。
她挨過午夜十二點,為半片土司哭泣的日子,得破繭成蝶,煥然新生的恢宏壯麗。
誰還記得“死肥婆”“死豬扒”是哪一位?
所有痛苦的醜陋的過往,都被一朝成功一筆抹去。
她尖叫,快樂地轉圈,“我要去看他的電影,聽他的演唱會,參加他每一場演出——”
王敏儀一旁潑冷水,“他要飛曼徹斯特你也一起?坐行李艙呀?”
可湯佳怡雄心壯志滿胸口,豪言壯語出喉頭,“等我拿獎學金…………”
粉紅□書落在書桌最底層,要等十年二十年後,人*妻人母翻回憶時,才找出來再細細讀一遍,懷念的,也只不過是當時單純稚氣的少女情懷,而不是當年德信中學那個某某某,花三十分鐘為我寫一封錯字連篇的情書。
溫玉的輕松都由校園時光描繪,回到家,即便她在大太二太日夜操練下練出一身少林武當功,也要被屋子裏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的哭鬧聲、叫罵聲震得頭暈耳鳴,神經衰弱。
大太哭着說,最後一次替溫廣海還賭債,一百七十萬,斬斷一世夫妻情。
于是領全家大大小小收拾家當,遣散傭人,祖産祖宅低價典賣,換一疊鈔票去填無底洞,換全家人住六十坪出租屋,四太袁碧雲趁年輕,走得幹淨利落,大太要同一生死敵二太擠一間屋,剩下四姊妹住上下鋪,你憎我我憎你,終有一天要似原子彈爆炸,蘑菇雲升天,毀掉半個地球。
請不起用人,從請早起床到十點入睡,要泡茶煮飯,買菜洗衣做衛生,才三天,大太就從養尊處優富太太變作蓬頭垢面老阿婆,一件件雕龍繡鳳的旗袍都只能做收藏品,遲早要賣,她現在穿棉綢衫,大花裙,行在路上不敢低頭看自己,怕見到俗不可耐粗糙廉價的倒影,立刻爬上八十八樓向下跳,終結痛苦。
她這一生,從富貴到凄苦,全因她嫁錯人,邁錯一步,毀掉一生。
溫玉再買不起、也不敢買阿迪達斯,要改穿“白飯魚”,裝窘迫,配合家中直線下落的經濟狀況。
二太在家看電視打麻将,比誰都清閑,因她女兒争氣,男朋友多金且大器,出手闊綽,每個月多給一點都夠母女花銷。
而溫敏呢,一樣神出鬼沒,晝伏夜出,不過忽然間轉性,同溫妍成為無話不談好姐妹,手挽手逛街喝茶,換從前,要驚掉你眼球。
夜裏,窗外屋檐下的貍花貓喵喵喵叫*春,三位姐姐夜蒲未歸,難得清清靜靜無人打擾的夜晚,溫玉卻需要靠默數逼自己入睡。
偶然想起香煙——火焰與煙絲接吻,尼古丁滲進心肺,獨自一人的房間裏吞雲吐霧滋味。
所有的煩惱、憎惡、心酸,都在那一收一放間消失殆盡,是觸手可及的忘情水,怎麽不讓人上瘾。
她戒掉它,多痛苦都要戒掉它,只因食指與中指之間小小一根煙,引起模模糊糊往日懷念,已足夠推翻她心中堅不可摧城防。
要用多長時間,治愈無形傷口?
但生活總讓你應接不暇,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可供憑吊傷懷。
消失三天的溫妍,換一身金光閃閃法國名牌,陰雨天帶漆黑墨鏡,滿面春風,衣錦還鄉。
進門來,第一時間握住溫玉的手,難掩興奮心情,“阿玉,我今日總算出一口惡氣。那女變态,再怎樣氣焰嚣張,還不是要在鈔票面前低頭?我穿這樣去遞辭職信,祝她到七十歲一樣沒人要,做真真正正老處*女!”
她得意,也只在自己的有限認知裏得意非凡。
又不是滿樓白癡,一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看出來,這位新入職的溫小姐找到金主,要辭職去做專職二奶,攬男人生意,憑本事賺錢。
女主管原本想祝她“生意興隆,日進鬥金”但臨場拉閥門積口德,改講“多多努力,前途無量”。
而溫妍沒閑心去聽上一任主管話外音,她從此不用再七點起床追公車,六點下班擠地鐵,更不必看前輩們臉色,聽主管訓話,以後日日睡到十二點,只用笑一笑,躺下賺錢,幾多輕松。
不過如同溫敏說,這一行不是人人都做得,要靠資本。你問女人的資本,不就是青春鮮活肉*體?還有什麽?思想、學識、性格?別做夢,哪一位男士會因你讀完博士賢良淑德,不顧你滿臉雀斑滿身贅肉而愛上你?拜托,少講童話故事,連三歲小孩都不信。
溫玉同二太一起,坐沙發上對着電視發呆,十分難得場面。
聽溫妍叽叽喳喳不斷句不喘氣,“阿玉,我今日得一幢樓,靠山,安靜,風景好,你收拾行禮,明天就搬去同我一起住!”
溫玉問:“大太怎麽辦?你不是同四姐談得來,不邀她一起住?”
溫妍道:“誰管她們。”
啧啧啧,不是溫敏牽線搭橋,事情怎會如此順利?河還未過完,就要拆橋,以絕後患。姊妹情誼不值錢。
二太蜷着腿,捂着嘴笑,“恭喜你呀六小姐,要發達啦!”
兩姊妹中,溫玉同尤美賢天差地別,但溫妍簡直是尤美賢複刻,從前有吃有穿未見跡象,而今一旦落魄,吃過些些苦,她骨子裏的性格便全然顯現,叫人措手不及。
然而溫玉始料未及,居然會在肥皂劇荒誕情節裏,遇見傳說中溫妍背後大金主。
作者有話要說:呃,我做了一件事
然後後悔了,就默默地撤換了。。。
頭腦發熱的白羊。。。
關于正文
大競猜又開始了,溫敏的金主是誰呢。。。。。
猜中送分!
呃,還有,我要不要找半生緣借個梗呢。。。。。。。。
那就跟未央差不離了。。。
37結義金蘭
等大太提一桶标着“九塊九瘋狂Sale”的食用油罵鄰居家細佬從小失教養,長大蹲班房,再祝四樓帶金鏈的餘太太明早患喉癌,發不出聲,變啞巴,再看她怎樣搔首弄姿尖酸刻薄。
噌噌噌怒火上竄,明明五月天,和風旭日,偏偏她有無盡恨,如同地獄烈火,一路燒燒燒,燒毀心中善意與希望,要破罐破摔,一日更比一日毒,才對得起胸中積埋的這些無邊無際無處發洩的恨。
打開門,家徒四壁。
唯有六女溫妍,穿金戴銀好似彩燈閃閃聖誕樹一棵,立在節日缤紛慶祝聲浪裏。
二太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觀,坐等好戲。
溫妍腳下,三千塊一雙鑲滿水鑽的高跟鞋給她力量,敢站起身同佝偻且衰老的大太對戰。故事看漲看跌,樓花價高價低,一天一夜,一開市三十秒可天翻地覆大變樣,“分文不值”一轉眼“價值連城”,全看行情。
眼下大太萎頓,溫妍自傲,誰敢下重注,三百六十五天過完,仍是今天局面?
人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實不必三十年那樣長,三十天都可日日不同,世界愈繁華愈可怕,求新求變,舊倫理舊道德不實用,也通通抛到腦後,眼下只求“快很準”“發大財”。
溫妍只講三句話,“大太辛苦,只是老得好快,啧啧啧,臉上褶子扇死蒼蠅腳,老又不服老,還要不停補粉像個粉刷匠。”
“我昨日在錢明山買一間‘小小’別墅,今日接阿玉搬家,大太去不去?依山傍水,黃金地價,最适合養老的啦——”
看大太氣得胸口起伏,面色通紅,更要乘勝追擊,一清二十幾年寄人籬下忍氣吞聲恥辱,“不去?那就祝大太在這間四四方方富貴‘籠屋’裏長命百歲,壽終正寝。”
大太雙眼如鈴,手指門外,“滾——立刻滾——不要敗壞我個屋,帶衰催命——”
說到底溫玉根本沒得挑,三十年前的名門淑女富家太太歐玉芬,歇斯底裏與命運嚎哭,撕爛小卧室裏,溫玉的課本衣帽,殘缺肢體一件件扔出門外,砸在她腳下,無需多久,已堆積如山。
同層街坊鄰居一個接一個,打開門,探頭來看,好無聊,新搬來這一家人又開戲,哭哭啼啼怨天怨地,沒新意。
人群中,溫妍握住細妹的手,安慰說:“沒所謂,讓她撕,扯爛一件買十件,阿姊有錢,好多好多錢。”她天真的眼睛裏,毫不掩飾的是對金錢財富渴望,新聞報章,雜志社評告知她,無需羞恥,更無需掩藏,功利社會,求財并不可恥,低頭奮鬥苦苦掙紮才可笑。
笑貧不笑娼,窮才是最可恥。
溫玉撿一件灰色線衫抱在懷中,無可奈何,“又沒有落腳地——”壓低聲,不讓溫妍聽清。
幾時才能靠自己站穩腳?
黑色小轎車繞平穩山道向上開,密密麻麻叢林,綠油油一片又一片,與其說是住宅區,不如說是森林公園。遠遠,一棟白色小樓漸漸浮出,芭蕉棕榈伸出手環抱,薔薇花含苞等日光。
溫玉提着她的小皮箱,裝滿她一生傢俬的行囊,白衣黑裙,黑色瑪麗珍皮鞋裏,短短白襪遮住纖細腳踝,柔軟長發散落肩頭,随她擡頭動作而後仰,越過腰,擺蕩在春意濃厚的五月天裏。
面前電影中昭示主人財富的半山別墅,車庫、花園、游泳池,女傭穿制服,口中喊太太小姐,老爺少爺,令你走回五十年前民國風月。
她的纖瘦身體,同高高屋頂兩兩相望,如同十二歲那年,她帶着濃重鄉音,來到陌生可怕花花世界、浮華都市。處處都是吃人的狼,夜夜不能安睡。
強與弱對比,誰又會知道跨過這道門,走進這間屋,未來将有多少喜與憂等待。
但她沒得選,弱者永遠是強者依附,溫妍下得定決心,付出身心,也強過她。
紅杉木雙開門半掩,大理石地板倒映着她忐忑探尋身影,玄關一束百合花開在青色花瓶中,迎面來的女傭笑着點頭,“小姐,老爺太太在客廳。”
溫玉茫然,女傭上前來,接過她手中行李箱,在前面引路,“小姐這邊走。”
長時間無人碰觸的舊鋼琴,不知名畫像,蔚藍色大浴缸,再走過一扇落地窗正對泳池,乳白色窗簾微風中飄蕩,最終,碩大水晶吊燈下,溫妍坐長沙發,笑盈盈勾住位“先生”,一句接一句說話。
這位“先生”穿襯衫長褲黑皮鞋,未見大肚或謝頂這類中年男人通病,但也許因為他已過中年,這些“病症”自我痊愈,換來花白頭發,皺紋滿臉,一只金邊老花鏡挂胸前,精神矍铄,老而未衰。
溫玉甚至不敢稱他作“老先生”。
他帶上眼鏡認真來看溫玉,溫妍倚在他身邊說:“四叔,你看我們姊妹像不像?”
第一日從床上下來,他叮囑她,秦四爺這名號給外人叫,你這樣小,不如喊四叔。
她是他掌中黃莺,他願她如何如何,她便如何如何。才三天,跟四姐溫敏到按摩院,嗯嗯啊啊,盤腿扭腰,全套服務,十八般武藝都學會,為的不就是如此,不做事得萬貫家財,比在辦公室寫英文申請簡單、體面得多。
年紀大又怎樣?多金又溫柔,好過辦公樓裏朝九晚五沒錢買車的後生仔。
他問溫玉,今年幾歲,在哪裏讀書,功課好不好。
溫玉一一照實答,他再交待她好好讀書,他有一個敗家仔,一個月不見人影,叫她遇見了也不要理。
轉過背,溫妍又拉住溫玉偷偷摸摸談話,無非是“怎樣?他好不好?”
溫玉勉強說:“很親切。”
溫妍忽而激動地握住她的手,兩只眼亮晶晶,似終于找到知己,“我都說他好的,對我也很好,比任何一個人都好。”如果是阿爸,會更好。
“阿姊,你快樂就好。”
快樂?她當然快樂。見過同事出手闊綽名牌傍身,更敢同上司對戰,不必受半點委屈,為何?全因她嫁得好,老公挂牌做大狀,張張嘴,百萬千萬入賬,亦領教過人事主管老巫婆,為三五百塊與同事鬧翻天,為何?一天不做沒得吃,少一分都要命,當然锱铢必較事事求真招人厭。而她呢?再做二十年又怎樣?等到人老珠黃青春不再才肯拿錢打扮自己?羊都死光才等亡羊補牢?
拜托,別發傻。她再不快樂,去shopping一回,看看戰利品,立刻快樂無比。
何必擔心,人人有他生存法則,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隔岸,陸顯另結一幫兄弟,午夜空寂,一間臨海小屋,破漏邋遢,他同顧少、大平、富生、汕尾仔飲臨行酒,烈酒下肚,滾滾燒心。小船過海,今後他是生是死,全靠老天。
一摔杯,一派死生相付的豪情,酒香遍地,誓言漫天。
關聖帝君前,香燭元寶敬上,指天地為證,要效法古人,結異姓兄弟,共赴生死局。
雙手合十,一炷香橫于指間,起誓,豪情壯語,描畫未來壯麗藍圖,至結尾,“雖不同生,死願同死!”
“今日金蘭結義,終生肝膽相照。忠心義氣,發財到尾。倘有奸心反骨,有始無終者,神昭其上,鬼阚其旁。三刀六眼,五雷轟頂。報應分明,人神共鑒。”(注)
共誓,三叩首,香敬關聖帝。
陸顯最後一個起身,虔誠叩拜,“關二哥保佑,人人富貴榮華!”
汕尾仔眼圓圓,身瘦小,最最激動,大聲喊:“D哥,我們都聽你的,以後你叫我殺誰我就殺誰,刀山火海,只要D哥一句話。”
顧少叼着煙,一旁調侃,“我們是去發財,不是去做殺人犯。”
大平道:“反正我跟定大D哥,去哪無所謂。”
富生貼門站,仔細聽屋外動靜。
聽鳥叫聲,扔掉煙,渾身肌肉瞬時緊繃,“船來了——”
一艘小船漂浮海上,随風勢起起伏伏,無一絲燈光的夜晚,星月都被海浪卷走,死一般寂靜。
蛇頭收美金,五千美金一個人,不包人命。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一艘船裝載多少人對財富、尊嚴、以及自由的向往,你的美夢幾斤幾兩重,夠不夠定住過海時擺蕩不定的心。
腰上,褲管裏,透明膠帶纏一疊疊美金,US dollar,好親切。這是陸顯第三次橫跨海峽,是死在小兵亂槍掃射的子彈下,還是赤腳上岸,忍辱負重,從頭開始?
哪個易,哪個難,如何算?
以命博命,以血還血。
清晨,周末閑暇時光,薔薇花半開的花瓣上露珠未落,樹枝間,一只棕腹杜鵑與另一只白額燕鷗叽叽喳喳吵個不停。
二樓小陽臺上,百合換又換新。溫玉披散着長發,穿一件淺綠色連衣裙,裙擺裁剪在膝蓋以上,露出一雙白皙健康的小腿,捧住一份《東方早報》,借晨光低頭細讀,少女特有的軟糯嗓音似時間之手,撫平皺紋。
秦四爺坐在搖椅上閉目養神,細細聽,聽她讀,聶榮臻逝世悼文截取,尖銳評論;意大利熱那亞世博會開幕,熱鬧開場;陳百強以酒送服安眠藥,在半山區寓所倒卧而被送往瑪麗醫院救治,至今昏迷不醒,萬般猜測。
這世間發生大大小小不痛不癢事件,都在一張報紙、方寸之間。
忽然間睜開眼,長者關切詢問,“阿玉英文如何?”
溫玉放下報紙,想一想才答:“不差,拿過英文演講賽冠軍。”
秦四爺笑,“小阿玉好犀利。”
溫玉說:“不過是花的時間比同學多,笨鳥先飛。”
“到我這個年紀,越是喜歡勤奮上進後生仔,阿玉,英文好不要浪費,有沒有想過出國念大學?英國?加拿大?還是美國?”
她坦白說:“沒有想過出國,我原計劃在本港念醫學,以後開診所,做牙科醫生。”
“做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