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她長大,作為陸顯舊識,對溫玉不計後果的為所欲為保持緘默,他間或兩三天來地下室為陸顯的傷口清洗換藥,回回都趁他人事不省之時,為避免他看見德叔如抓住希望,又不肯認輸認命,享這世間最沉痛的苦。
溫玉仍抱一絲希望,問過德叔,陸顯的右手是否能有複原可能,德叔搖頭,陸顯此生注定做半殘廢,筷子都拿不穩,還想重回故地一雪前恥?做夢!
她從未曾想象過陸顯失敗落魄場景,大約在少女旖旎夢境中,這個男人永遠強壯霸道,團夥械鬥時他只需一把長刀,就可以一敵百,腥風血雨中殺人如麻,此後孤膽英雄一般攬住她,守住她粉紅泡沫似的愛情幻想。
而此刻發着抖留着鼻涕眼淚的陸顯渺小如同枯瘦老人,蜷縮在單人床上,何止是狼狽兩個字得以形容。
或者死對他來說才是最終解脫。
她将他身上被汗水浸透的衣物剝下來,趁他不清醒時期,毛巾沾溫水,企圖抹去他這些天來痛苦痕跡。動作要快,換下的衣物扔到一旁等德叔來收,一套淺藍色薄睡衣迅捷套上,溫玉幾乎閉着眼,不敢多看一眼,這具被毒品折磨得日漸消瘦的身體依然美麗,骨與肉的比例未變,搪瓷光澤耀眼,多像一只才出缸鮮嫩多汁鹵水鵝。
她被扣住手腕,警惕地看着突然間醒來的陸顯。
而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渾濁難辨臉孔,陸顯的眼睛如西北天狼星孤夜中閃耀,望住她,沉沉灼燒的光是荒原中蔓延的火,風吹草動,不可向迩。
誰都沒有開口說話,也許此刻,沉默是對彼此最好回應,她與他,就在隆冬寂寞夜晚,如同于浩瀚大海中,伶仃飄游的小船,不知你從何處來,要到哪裏去,在夜色下海浪中相遇,便應當彼此溫柔相待。
他精神不濟,不多久再次墜入黑暗中。
溫玉便靜靜坐在床前,地下室的夜晚沒有月亮沒有星光,有的只是空氣中浮動的關于貧窮關于掙紮的老舊故事。
它們在記憶中褪色發黃,又在心中歷久彌新。
她握住他冷汗涔涔大手,俯下*身于他緊鎖眉心落一片吻,輕柔婉轉不欲人知,請臺燈、書桌與牆壁守好這秘密。
噓——
第七天,他開始步入渾身疼痛、厭食失眠、暴躁不安階段,時時刻刻如同一只憤怒雄獅,夏天的爆竹,稍不小心他便爆炸,扯動鐵鏈嘩啦啦響,成為世上最最燥郁背景音樂,額上青筋爆裂,野獸一般嘶吼,疼痛與渴求令他忘卻一切,他挑選最惡毒言語刺傷她,攻擊她,要令她無地自容,羞憤離去。
有時是怨憤,“賤*人,我花錢養你,你卻要恩将仇報!賤*人,妓*女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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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是詛咒,“要你全家去填海!你等我,等我遲早撕碎你!斬斷關節喂野狗!”
可惜溫玉聽不見看不見,一本新書被翻舊,一段段文字翻來覆去咀嚼,她應當放聲唱一首國際歌,或是向上帝禱告,請求他原諒人世間所有“惡”。
罪惡被毒品無限制放大,所有醜惡橫亘眼前,血淋淋傷口一次次撕開,逼你直視。
咒罵失效,陸顯改換策略,以自殘反抗暴*政,他以頭撞地,皮肉砸向凹凸不平水泥地,砰砰砰一聲接一聲響,或為報複,或為掩蓋螞蟻噬心疼痛,他對自己殘忍之極,要就此結束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狀況。
溫玉手上小型警用電擊棒,五十萬伏直沖電流傍身,她對俯趴在地已失去理智的陸顯發出最後警告,“你再不停手,不要怪我選用非常手段。”
陸顯哪裏聽得見人聲,額頭砸向地板,巨大沖擊震動大腦,沒得空餘接受外界訊息。
于是就在他的瘋狂自虐中,溫玉手中電擊棒擊中他手臂,滋滋電流聲空氣中輕響,不過三秒,前一刻瘋癫可怕的男人即刻倒地,人事不知。
溫玉叫來春山,拿麻繩将陸顯綁得死死,再扔回床上。額頭上血肉模糊傷口清洗上藥,等他醒,才領會何謂痛苦,何謂憤怒,長繩太緊,皮膚上勒出一道道傷,嘴上被帖封條,罵也無處罵,只能咬緊牙,繃緊神經,硬生生忍,忍這千刀萬剮淩遲處死的痛。
體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劇烈下降,從一百四十磅到一百一十磅,陸顯只用半個月時間,多少愛美少女少婦夢寐以求的甩肉效果,一萬塊一顆減肥藥都達不到。
但他于驟然間形銷骨立,原本飽滿緊實的肌肉如同輪胎洩氣,漸漸失去生機。枯槁枯敗似行屍走肉,老态畢現。
溫玉也在害怕,他是否有可能死在戒毒過程中。
少許時間他平靜清醒,也同溫玉玩笑,一面享受她一勺一勺遞送食物,一面笑着說,“我阿媽都沒有喂過我,你倒像個小阿媽,啊——我不記得我有沒有阿媽,也不記得有沒有吃過奶——”說完去看溫玉藏在毛衣下豐盈的胸脯,眼神上上下下游走,是正正經經一位鹹濕佬。
有時同她談心,坦白講:“溫玉,你不必要同我浪費時間。我陸顯古惑仔一個,爛命一條不值錢。從前不過閑得無聊找你玩,武大海發神經,日日捧個《拍拖三十六計》同我講,拍拖比大麻爽,叫我找個幹淨妹妹試一試。不是才遇到你?又靓又個性,想分手也不惹麻煩,閑得無聊同你玩個游戲而已,不然我有病,半夜去爬你家門?你認真,游戲就沒意思,拍拖也沒新意。”
溫玉拿紙巾擦他嘴,不願多看他一眼,“原來你同我玩游戲,認為我好funny?”
陸顯強調,“我同你講真的,你當我開玩笑。女人都有病,真話不信,假話深信不疑。”
溫玉道:“你有心情發牢騷講男女哲學,不如好好休息,養好神,等下一輪發作有力氣自殺。”
陸顯道:“多謝多謝,山水有相逢,總有你落難,我得意的時候。”
“講大話沒損失,是好是歹,等你撐過今年再說。”
她的心傷不傷,痛不痛,她沒時間計較。
年末氣溫驟降,南方的冬天冷起來也要人命,藍色詩集翻過十七遍,字字句句都可記載腦中。陸顯在淩晨十分忽然渾身發冷,羊癫瘋一樣一陣陣抽搐,上下牙齒磕磕碰碰,嘴唇幹枯撕裂,冷汗浮出,面無血色,近似将死之人。
他喊:“溫玉……溫玉…………”斷斷續續聽不清。
她便忘卻了自己定下的防備規則,急匆匆到床前,慌亂中被他攥住右手,他不住地出汗,顫抖,握住她如同握住最後一絲希望,全身的力氣都在此,攥得她手背烏青,疼痛難耐。
“溫玉……溫玉…………溫玉…………”她的姓名,是他最後一劑良藥。
“我在,陸生,我是溫玉,我就在這裏,你撐過去,留在西江或者回紅港,我都陪你。”話出口,她自己都驚詫,誰想到玩笑間感情已發展到這一步,是樹根下悄然生長的藤蔓植物,不知不覺已擁抱環繞一顆蒼天大樹。
“真的?”
“真的,你們男人也好奇怪,喜歡聽女人半真半假發火撒嬌,到講真話時卻不敢信。”
“真的?”他再問一遍,求确信,或許只是神志不清時下意識的重複。他好冷,十二月被扒光衣服扔到北極,冰冷的空氣是針尖,一千根一萬根,遍布身體每一個角落,聽惡魔號令,以緩慢沉澱姿态,徐徐,折磨式的紮進身體。比萬箭穿心,五馬分屍更可怕,他令你痛到極致,卻不給任何期限,忍過這一秒,下一秒仍然繼續,黑暗在眼前無限延伸,沒有盡頭,亦沒有希望。
“真的。”
她扶住他的臉,從前飽滿雙頰已塌陷,雄鷹一般犀利的眼神渙散不安,她祈求他看着她,給她一點點,多一點點向前走的勇氣。
“我說真的,陸生,你同我玩游戲,我卻同你講真心,好不公平。”
“噢,原來這樣——”他似乎是在極度痛苦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大腦與心髒被疼痛占據,令人無法思考,無力悲傷,他說,“好可惜,我就要死了——”
33剃頭故事
當晚,陸顯多想一死了之,但似乎是為贖前罪,命運對他加倍殘酷,痛暈過去再睜眼,一間屋還是一間屋,不是天堂柔軟棉絮一般的雲層,也沒有耶稣基督穿白袍寬恕他所有罪孽,有的是溫玉,一如往昔,穿一件老土過時的小花棉襖,長長頭發編成左右兩只三股辮,服服帖帖垂在肩頭。幹幹淨淨一張小臉,眉目分明,溫柔婉約,靓過畫報女明星。
見他醒,她從容淡定,當昨夜無事發生,輕輕柔柔應一聲,“你醒了?肚子餓不餓?德叔家竈頭上還熱着粥,想不想吃?”
風浪過後,精疲力竭,他無力思考,嗓音被人抽幹水,嘶啞幹涸,他的疑惑越發深,忍不住問,“溫玉,為什麽…………為什麽幫我?”
床單被套已更換一新,水紅色底深紅色花,一團一團喜慶熱鬧,帶着洗衣粉與陽光混雜氣息,令人在這樣陰濕陰冷午後,被暖風機烘幹溫暖一顆心。
“為感謝你肯抽空陪我玩游戲,這理由夠不夠充分?”
陸顯說:“溫玉,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路邊一堆發臭發酸的垃圾,沒價值也沒意義,你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我在做什麽我自己清楚,且我有我評估分數,但你在做什麽,你花時間想過沒有?一生混混沌沌從生到死,有眼睛卻要當盲佬,不肯睜眼看一看自己。講實話,垃圾也有垃圾存在意義,掃作堆,循環利用又有價值。你卻連自己都不敢面對,膽小可笑。”
陸顯無奈,撫額,“一大早,你同我講人生哲學…………”
溫玉捧一堆髒衣服出門,“你當我寂寞無聊發牢騷,左耳進右耳出不就好?”
他與她日日相對的時光并不十分美好,許多夜晚,都在陸顯被疼痛逼出的嘶吼中度過,他試過野獸一般用全身力氣企圖掙脫鐵鏈,也試過牙齒啃咬皮肉,在虛軟無力的右手上留下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疤痕,外翻的皮肉,斷裂的靜脈,血流如注。
善惡福報,因果循環,年輕時沒所謂種下的籽,不論是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總有苦果等你來嘗。
某一日他罵夠也宣洩夠,頹然無力癱倒在床,喘息着問溫玉,“你日日聽髒話,都不生氣不發火?”
溫玉捧她那本書,依然故我,“我修佛呀陸生,修本心,修大公無私。應代一切衆生受加毀辱,惡事向自己,好事與他人。(注)你幾時能惹座上彌勒跳腳震怒?”
“好深奧,不如你割肉實踐?”
溫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正在割肉放血以德報怨?”
陸顯沉默,新一輪的疼痛襲來,拉扯頭皮,碾壓神經,痛苦呻*吟都無力。
好與壞,溫玉聽到麻木,她陪伴他,也不過短暫時光,今後如何,又不是黃大仙,哪能掐指一算就料中結局。
除夕就在眼前,德叔德嬸辦年貨忙得腳不沾地,金福鹵水鵝的生意一日千裏,溫玉多數時間需在店裏幫手,照料重症病人陸顯的重擔便落在春山肩上。
起初他聽見工作安排,吓得面色慘白,苦苦哀求,地下室的大佬發起癫來會吃人,千萬不要抓他去送死。
沒幾天,春山與陸顯就變老友,确切說,春山看陸顯的眼神處處發亮,閃閃金光。開口閉口,大佬好犀利,啊,大佬見過世面,大佬好有錢——
聽得溫玉想去控告陸顯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而陸顯的輕松顯而易見,食指與中指并在唇邊,揚眉,塵埃中神采飛揚,“給支煙啊,伊莎貝拉。”
溫玉低頭去撿地上垃圾,擡頭時有些暈,大約是血糖低,附加過度疲憊。“抱歉,我已經戒煙。”
陸顯好奇,“幾時戒的?為何要戒?”
石頭不開竅,砸爛也沒改觀。
溫玉說:“我念佛經念到大徹大悟,決心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第一件就要講煙瘾戒斷,可不可以?”
陸顯無奈,“罵你時不生氣,多問兩句要發火,你今天來M?”招招手同春山說,“你看女人好難伺候,你以後不如跟個男人…………”
“打住。”溫玉拉住春山,要拖他出門,免得他被葷腥不忌滿口污言穢語的大D哥污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
他裝無辜,“你不願意同我講話,我只好跟春山講咯,這也不許?有沒有人權啊,阿嫂。”
溫玉斬釘截鐵,宣告,“沒人權沒自由可講,你不收聲,再給你加五十萬伏直流電。”
他雙手護胸,演技浮誇,“我好驚,千萬不要啊溫小姐。”
完完全全好了傷疤忘掉痛,走一步忘一步,沒前途。
難得午後休息,她原本伏在書桌上休覺,睡夢中被他叫走,游魂似的飄到房間角落,那張落滿陸顯氣息的單人床上,貼着他,安安靜靜入睡。
她這些天勞心勞力,吃人參都補不回來,睡得太沉,隐隐聽得見細小鼾聲,或零零碎碎講夢話胡話,聽得陸顯笑意橫生,又不敢驚醒她,只得憋住,差一點憋出內傷,口吐鮮血。
醒來時挂鐘展示六點整,地下室一盞孤燈依舊亮,陸顯坐她身邊,捧住被她翻舊的小書,認認真真揣摩字句,乍看之下倒真有幾分書卷氣。那是顧城的《黑眼睛》,簡單文字寫無盡愁思,卷邊的那一頁正寫着《遠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溫玉問:“你讀這個,不會頭痛?”
合上書,陸顯寬大的手掌撫摸書皮,目光從封面那只抽象化的眼睛上轉移到溫玉唇邊,笑笑說:“太無聊,沒其他節目,只好看書消遣。怎麽?又不許?”
溫玉笑,D哥讀書的歷史畫面多麽珍貴,應當拍照留存,供後人瞻仰。
而陸顯呢,鬼使神差,他被本心驅使,迫切地想要知道,多少個攙雜着痛苦與掙紮的不眠之夜,她冷冷清清孤身一人坐在燈下,反反複複誦讀的是一本怎樣的書。
她在想什麽,她欲求什麽,突然間,事無巨細,每一件他都想要了解。
婆婆媽媽畏畏縮縮性格,哪配得上大D哥。
相較于最開始的新奇、刺激、試探、游戲,眼下紛紛擾擾思緒更令人沉重焦灼,心如亂麻。
可它就這樣發生,超出預想,不知好壞,更無法逆轉。
他對她說:“溫玉,溫玉——我得重病,比吸白粉更嚴重,分分鐘要人命。”
她安撫說:“放心,屆時我一定給你收屍,讓你入土為安。”
“我好幸福,世上終于有人肯為我收屍立牌位。”
“再亂講,讓你飯都沒得吃,做個餓死鬼下地獄。”
不犯瘾時吵吵鬧鬧,一無所有,反而輕松。
過年前夕,陸顯終于得到放風機會。他的大男子主義發展極端,絕不肯低三下四求女人,但為此算無所不用其極,發動春山與德叔對溫玉連番轟炸,臘月二十八這一天早早換上德叔去到王裁縫家訂做的新衣新褲——條紋西裝喇叭褲,只差一根大金鏈子就将暴發戶裝備都帶齊。
溫玉看着他野人一樣亂蓬蓬頭發發愁,拖他去德叔家,一張椅子一面鏡,塑料雨衣勒緊脖,她跑出門,不出十分鐘就回來,手裏捏個墨綠色外殼生了鏽的電動推剪,天知道她從隔壁樓哪一家叔叔嬸嬸那裏騙過來,這只巧言令色狡猾伶俐的小狐貍,求你時每一句話都沾蜜糖,任誰也沒能力拒絕。
她再找一把斷了齒的塑料梳,手指插*入他鳥巢似的黑發裏,比一比長度,饒有架勢。
陸顯皺着眉質疑說:“你到底會不會?我總不至于連剃頭的錢都付不起,要被你當玩具一樣做實驗。”
“收聲行不行?不然我分神手抖,一不小心剃掉你半只耳,年關見血不吉利,猴年一整年都沒好運,你負責賠?”
“我賠你,誰賠我半只耳?溫玉,溫小姐,你信不信,到老我一定是被你活活氣死。”
推剪通電,按鈕從OFF推到ON,一瞬間嗡嗡嗡大震動,溫玉自己都吓一跳,再看鏡子裏,陸顯一臉了然——不必裝,早知你是菜鳥。
等她拿穩推剪要着手,他又是一副大義淩然,慷慨赴死表情,害她忍不住笑,伏在他肩頭,笑足半分鐘才夠,好心安慰他,“放輕松呀陸生,我保證不讓你流血,不讓你痛。只要你乖乖不動,等我慢慢來。”
陸顯歪嘴,在鏡中望她,興味盎然,“一句話講得好像處*女破瓜,最新奇是你破我,不是我破你。講真話,溫玉,你是不是在校內交損友,帶你看《玉*蒲*團》《玉*女*心*經》《十大酷刑》?”
推剪嗡嗡震,上他頭頂,沿着破舊塑料梳剃平這三兩月瘋長的黑發,溫玉忙裏偷閑,抽痛應他一聲,“鹹濕佬,唔要面,什麽惡心講什麽。你以為我是你,每晚抱一疊色*情雜志睡覺。”
陸顯反駁,“沒證據的事情不要亂講,你幾時同我睡過再發言。不過同你講講也沒什麽啦,反正遲早做我家黃面婆,不止嘴上說,還要床上做,以後都不看錄像帶只看你——”
溫玉握拳敲他頭,敲斷他口沒遮攔大放厥詞。
“你再說,當心我剃掉你命根。”
陸顯恍然大悟,“噢,原來溫小姐你中意無毛的,亮光光小和尚。不過你們妹妹仔懂什麽,要有千軍萬馬萬箭齊發才夠氣勢。”
“啊——”你說她是無心還是故意,闖了禍還敢捂住嘴偷笑,烏溜溜的眼笑得彎彎似月牙,鏡面反射中偷偷觀察他神色,忍住笑說,“Sorry啊陸生,只顧聽你講話,一心不二用,管不住手,真剃成光頭。”
他右耳上方,好大一片光禿禿空地。
偏偏她還要添油加醋,湊過來說:“祝你夢想成真咯,光頭佬。”
陸顯無話,扣住她手臂,輕巧過肩摔,将她按倒在雙腿之上,單憑一只手即可穩住她細瘦身體,追尋那一雙他思念已久的唇,上下牙齒阖動,輕輕咬她下唇,酥酥麻麻,點點滴滴,酸與痛,撩動脆弱神經。她唇上殘留着護唇膏的香,淡淡佛手柑,淺淺少女氣息一絲絲萦繞舌尖。
溫柔地牽引着,拉扯着,令人沉醉,深入,流連忘返。
從最初的淺嘗辄止到現在的纏綿擁吻,與平常不同,他再讓着她,更不許她有絲毫退卻,他舌尖帶着莫名的苦,抵開她牙關,同她的糾纏在一起,你退我進,你來我往,似一場戰役,只不過遠征軍好暧昧,又肆意放縱,空蕩蕩房間裏,吮得她缺氧窒息,砸砸有聲。
34我們同鄉
感謝上帝,在她缺氧暈倒之前,陸顯願意做急剎車,放她一條生路。
喘息、低語、額頭抵住額頭,再次迷離暧昧中追尋她漆黑雙眼,追尋此生唯一可見之光明。
我們始終在追逐自身不曾擁有過的美好,在光之暗面追逐光的壯烈,才會有嫉妒之罪,與生俱來,植根血脈。
身在地獄,才會渴求天堂之光。
而他的天堂不是耶稣基督寬恕罪孽,亦不是無憂無慮人間樂土,他的天堂是她唇邊一抹笑,此後嘗盡世間苦亦足夠。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注)
于溫玉,陸顯是荒原烈焰,蒼穹下熊熊燃燒,倘若觸碰他将灼傷指頭,她可用女人與生俱來的癡與傻,包裹一顆柔軟易碎的心,星空曠野下擁抱火焰。
誰為誰拔掉滿身利刺,誰為誰飛蛾撲火,連上帝都不懂這疼痛,疼痛中将你趨向死亡的甜蜜。
勾一勾嘴角,鏡子裏的男人一陣壞笑,眼神卻在靜谧空氣中化作了水,輕輕将她環繞。假使你遇見過今次溫柔,這一生便注定無心他人,不知是好是歹。
“以後你闖禍,都這樣罰你,記得多犯錯啊溫小姐。”
溫玉耳根高熱,臉紅紅,推他,“你頭發還要不要剪?做好心理建設頂半邊禿出門?”
陸顯被她剃成成半禿也沒所謂,挂滿臉笑說:“我醜一點,你不是更開心?多有安全感,不必擔心半道被個大波妹勾走,最好臉上多一道疤,日日只守住你一個。”
溫玉起身做事,推剪又顫顫巍巍動起來,推平他剩餘短發,聽她在身後淺淺嘆息,“你不要總是亂講話,神佛都聽得到。”
“哦?神佛沒工作?跑來偷聽我們拍拖?”他對女人突如其來的迷信無法理解。
溫玉道:“沒有佛祖保佑,你以為你怎麽活到今天。我勸你以後吃齋念佛傳教布道改過自新。”
陸顯說:“你說的沒有錯,靠我自己根本撐不過,只是武大海…………”
他在鏡中望見自己的眼,一雙頹然老去,兇悍不再的眼,或許他根本不再是陸顯,而是茍且偷生靠毒品度日的瘾君子,沒尊嚴沒未來。
“神經病,學人講江湖道義,才幾歲,駝住我游到公海,上了船,自己卻熬不過來,家裏還有個手腳不便的老母要養,他出事,老人家還不知道撐不撐得過去…………”
“白癡,神經病,腦子進水…………我陸顯爛命一條,誰要他命換命…………溫玉,溫玉,找根煙,去找根煙…………”
德叔的紅雙喜兩塊錢一包,半塌陷,濾嘴也粗糙,點燃來,煙味嗆口,随着他深呼吸,尼古丁從鼻腔直沖心肺,似是享受,他閉着眼長長久久舒一口氣,瞬時間薄薄煙霧升騰,模糊鏡中人沉重凄惘臉孔。
為何活着如此艱難,苦海掙紮,依舊逃不過,命運翻雲覆雨手。
溫玉的工程竣工,好個鮮亮頭型,像是剛從監獄裏放出來——她無師自通,以後揾錢艱難,沒飯吃,還可以去應征監獄專職理發師。
他坐她站,小溫玉不長個,勉勉強強只高過他一個頭,要看他頭頂漩渦,還需踮一踮腳,這讓人頹喪的身高差距。
她拿拇指來回摩挲他青白頭皮,陡然間入了迷,嘴唇觸碰他微刺後腦,極其短促而溫柔的一個吻,當新年禮物贈他。
她應當如何告知他,正因為從未設想過未來,從未抱有過希望,才敢如此放縱自己,随心而去。
欺騙、謊言,算一算時間,還剩多少天。
她罵,“老煙鬼!”
陸顯叼住煙嗤笑,“小煙槍!”
若沒有這根煙,兩個十幾年沒關聯的人要如何相遇。
伸手摸一摸頭上短到可忽略不計的頭發,“在押人員”陸顯只差一套藍色囚服,就可演全套,《監獄風雲》或是《回頭是岸》,真情實境一定票房長紅。
“溫小姐好犀利,大靓仔都能剃成醜八怪!”
溫玉收拾殘局,撇撇嘴不屑,“你繼續,等我有空閑,一定拔掉你舌頭。”
前一秒溫柔如水,多說一句立刻變母夜叉母大蟲,女人翻臉比翻書快。
他看她轉身而去的背影,低聲感慨,原來命運對他并不算壞。
一整天空餘總要找節目。
陸生改頭換面立志重新做人,跟在溫玉身後扮演不懂潮流亂穿衣的鄉下仔。同她去花市,來往間都是街坊鄰裏,叔伯長輩,大都好奇問:“穗穗啊,這個年青人從哪裏來,好面生。”溫玉便将預先想好的說辭背誦一遍再一遍,這位是德叔老家潮州來投奔的親戚,想到西江來見見世面,找找事做。
哦,叫陸大山,正好我沒事做,帶他來逛逛花市,買買年貨。
三姑六婆同叔叔伯伯關注焦點顯然不同,一個個笑得暧昧,開她玩笑,“我們穗穗有福氣,對象又高又正派——”
誰看出他正派?明明斜眼飛眉,不正經。
溫玉先他一步,彎下腰挑金桔樹,陸顯追上來,笑嘻嘻問:“穗穗?他們怎麽都叫你穗穗?”
有一株半人高,黃橙橙好鮮亮,她同老板壓價,講一車好話,低價成交,付過錢回過頭來解釋,“我出生在廣州(注),起初又不知道父親是誰,該跟誰姓,只有個小名穗穗,街坊鄰居穗穗穗穗叫習慣,改不了口。”
瞪他,“看着我做什麽,搬花呀大佬。不然我叫你來shopping看風景?”
OK,他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人在屋檐需低頭。
到街尾,她又同外鄉人訂一棵桃樹,正月十五送到金福鹵水鵝,要青色盆,金色邊,埋土過半但未滿,桃花半開但未開,炮竹也要備齊,小吝啬鬼溫玉才不肯為爆竹多付款,唠唠叨叨再三叮囑,塵土毛蟲一定清理幹淨再進店,不要驚到客人。
她自己提一大袋元寶春聯假炮竹,慢悠悠行路,為等她身後一只手抱住金桔樹的鄉下仔陸顯,找不出半點對殘疾人士之憐憫同情。
擡眼看他,上上下下打量,“陸生,你行不行?”
有眼睛都看得出來,陸生在死撐,“多擡一個你都無問題。”
總算,經過春田小學,溫玉長舒一口氣,同他說:“你陪我回母校逛一逛好不好?”
還要裝不經意,随口說:“我同守門大叔講一句,金桔樹就留在這裏。”
陸顯百分百服從命令。
五六年過去,春天小學沒改變,依然是建于民國的斑駁教學樓,臺風中屹立不倒。小花園裏偉人雕像被雨水侵蝕,半邊面白,半邊面黑,成陰陽臉,黑白無常附身。
她蹲□,于雕塑基座下尋寶,找到後眉開眼笑,叫他來看,“我小時候調皮,在這裏刻一行字,你看,還好清晰。”
陸顯眯眼看,她指尖前方,一排歪歪斜斜簡體字一筆一劃寫滿稚氣,舊時光記憶依稀可循,她在大理石上抱怨,“不是說好要回來炸學校,到現在都沒影,講大話——穗穗。”穗穗兩個字筆畫太多,難壞手指短短,臉胖胖小姑娘,第二個穗沒寫完整就放棄。
再向上看,字跡上可追尋往事蛛絲馬跡,從前小小男子漢好大口氣,大約又是課堂搗亂,被老師抓出來罰站,滿肚怨恨,随手找一塊有棱有角石頭,莊嚴肅穆偉人雕塑下大書特書,立志要等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之後請人來日日給老師講課,多講一句話打手心罰站一整天,以此血洗前恥。
“等老子長大,一定回來炸飛你們——陸大豐。”
小男孩教育成問題,十幾個字錯一半,偏旁部首丢腦後,要叫中文教授來研究,他寫的篆書還是草書。
兩個人都蹲着,傻瓜一樣面面相觑,距離相近,對方眉目放大,不适應。
陸顯看着她笑,這笑意似一滴水落入平湖鏡面,漣漪一圈圈蕩漾開,徐徐連綿,滿目欣喜。
溫玉茫然,問:“你笑什麽?好像癡呆。”
陸顯伸手揉亂她長發,笑容未減,“原來你早十年就在等我,還抱怨我怎麽還不出現,穗穗穗穗,誰允許你這樣可愛。又臉紅?躲什麽躲?得啦,現在就去買火藥,實踐諾言。”
青山綠水,白雲點綴,小鎮西江從未這樣美麗過。
溫玉側過臉,躲避他的眼神追擊,“原來你跟我是同鄉…………”
陸顯拖她起來,躲在雕塑陰影下偷時光縫隙,抱她在懷中說:“我出生在這裏,那時候才可怕,人人都吸白粉一樣,每天high過頭,廣場裏唱歌打人。打漁都需天黑偷偷去,我阿爸就這樣死在風浪裏,屍體都找不到,奶奶哭瞎眼,四處磕頭也沒人管,一座墳的空餘都沒有。我阿媽長得好,怎麽肯受窮守寡,第二年就扔下我,跟住個北上淘金的富商跑路,其實哪算富商,不過是比窮人富而已。奶奶死後我沒人靠,就跟阿叔偷渡到紅港,打零工度日。”
他原本對此已麻木,說起來像講新聞報道,沒感情,但看她聽得認真,也開始回頭細想,他是否真算身世凄慘,值得同情。
“德叔照看我長大,不然你以為他是大善人,随随便便撿個爛仔都收留?不過鎮上人大都不認得我,差不多全家都死光,親戚朋友沒關聯,也不知這算不算我家鄉。”
35分裂訣別
老鄉相見,總要淚眼朦胧感慨緣分奇妙。
可惜男女之間,無論多複雜表象,大多數時刻水到渠成,發展為你來我往,唇舌之戰。清清靜靜校園也可點燃纏綿激情,身與身纏繞,情與情難分,如不是她出聲喊停,他多半要光天化日犯“流氓罪”,在大陸蹲十五年班房。
溫玉領他回金福鹵水鵝,近除夕,店內生意紅火,外婆同德安哥忙得腳不沾地。金桔樹進門,溫玉便挽起袖子招呼客人,指派陸顯坐角落喝茶,一塊錢一大盒的鐵觀音,澀口未回甘,浮浮沉沉廉價風光。
他看溫玉,笑意盈盈手腳俐落,同一桌接一桌客人談,想點什麽?冬天的鵝又肥又嫩,春天出的小崽冬天長成,骨頭都是又輕又酥,煮得透嚼得碎,不能不嘗,除夕夜擺盤最好,氣派又美味。
得啦得啦,穗穗人靓嘴甜,一只上桌一只帶走。
再點涼菜點心豬腳面線雲吞面,溫玉記性好,不必鉛筆小本,光靠腦也不出錯。
再來客,門外雨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