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要見到她才知滿足,他說:“有沒想我……嗯?伊莎貝拉…………”
他喊她伊莎貝拉,從來不用英文連貫發音,他舌尖上翹,觸碰上颚,一點點挑動情緒,微微的癢,久久的困惑,成為她——伊——莎——貝——拉——
男人獨有的沙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充滿力量,卻又沁滿纏綿思緒,是溫柔婉轉的夜風,是蒼茫大海的孤燈,尾音徐徐,侵入她心口。
等不到她回答,他惱怒,咬她耳垂,舌尖一卷,含在口中細細品味。
溫玉看不見他的臉,也看不清他身形,是誰?是否真是他?
能否假設,她內心深處,期待是他?
她預感自身堕落,抓不住握不緊,事件發展已超出可控範圍。
她甚至有些恨陸顯。
他從她身後繞過,黑暗中尋找她的唇,口中烈酒遺跡、香煙餘味,途經口舌之間,全然渡給她——是他的夜晚,紙醉金迷,由欲望做主,污染她的人生,循規蹈矩,安穩平和。
他愛過她,更要毀滅她。
寬大的手掌從她睡衣下擺探入,撫過一身玉做的外皮,感受皮下血管細胞點點顫栗,最終握住少女圓潤飽滿胸房,小小白鴿一般惹人愛的物件,任他緊握放松,揉搓成各式形狀。粗糙溫熱掌心磨過細細軟軟兩顆珊瑚珠,一瞬而已,男人的呼吸沉重急促,赤*裸*裸欲望難忍難耐。
不必邀請,他自發躺在她身邊。
從後将她纖瘦身軀環抱,得馨香滿懷,多好,一個男人的終極夢想他一個不落都達到。
“不想我?”
高高突起的欲念頂住她後腰,強壯的手臂一點點收緊,昭示他的絕對占有欲。
“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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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複,魔咒一般,“我想你,溫玉,我的溫玉——”
為什麽雨還在下,為什麽溫妍仍未醒,為什麽他在身旁,為什麽她的心跳陡然加速…………
一千一萬個為什麽,該去哪裏尋找答案。
今夜,小船出港,偏離軌道。心與情通通無解。
26少女心事
溫妍輕輕翻個身,溫玉吓到心髒停跳。
而溫妍醒與不醒,陸顯根本不在乎,如果溫玉不介意,他這個人寡廉鮮恥,很是樂意當衆表演。
溫玉手肘抵住他胸口,企圖在兩人之間隔出安全位置,但陸顯不動如山,臉皮厚到極致,“怕什麽?醒過來就當介紹男朋友給家人,明早還可以聚餐,劃清你的歸屬權。”
“你吃錯藥?半夜來我家發瘋,信不信我報警,告你入室行竊。”
陸顯坦然,“你盡管去,最好告我強*奸。不過要讓我既遂,不然傳出去多丢臉?”
他輕易剝掉她長褲,分開一雙細長緊實的腿,時光真是可怕,年輕時皮緊肉厚,一層接一層無縫隙,蓄滿水份與彈性,手指刮一刮便叫男人心猿意馬,情潮陡升。
将她誘人長腿挂在腰間,他挺腰深入,壓迫着她身體最柔軟一處。嘴角一抹興味盎然的笑,壞得讓人咬牙。“今晚同秦子山徹底撕破臉,明早新聞就要播,市郊黑幫火拼,警察替我統計死傷人數。秦子山手臂中槍,但腿腳快,一轉眼跑個沒影。嘁——窩囊廢,只配做擦鞋仔!”
他兩眼發光,嗑過藥,越說越興奮。
有溫玉潑他冷水,咬牙問:“請問跟我有什麽關系?陸生貴人事忙,何必總來找我麻煩?”
“我殺人,一顆子彈打爆一顆人頭!血噴出來我就想到你,想到你的臉,你的身體,想得我個大雕要爆炸——”陸顯翻過身,高大身軀擋住月光傾瀉,成為一道影,全然将她籠罩,他認認真真說着限制級語言,“溫玉,怎麽解決?都是你的錯。”
溫玉被他狂熱眼神驚住,陸顯喝醉酒,腦充血,又興奮過頭,如同吞掉一整瓶偉哥,無藥可救。此時此刻,反抗只會令他失控,哄騙,暫避,才是最佳方案。
她一反常态,溫言軟語,誘騙他,“你先起來好不好?我怕阿姊醒過來大叫,我的臉都丢光,還要被大太剃光頭發趕出家門。”
陸顯醉意上翻,又蠢又呆,一挑眉,如同演老派戲劇,“有我在,誰敢碰你!”
溫玉想叫他出門左轉,先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怎樣一副春情盎然的蠢樣子。
“知道你最犀利,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陸生不是說最中意我?難道不肯多等一晚?”
陸顯皺着眉,大約是在思考,或者繼續放空。“你滑頭,一時一個樣,不能信。”
溫玉循循善誘,“你不信我?不信我會獻身,還是不信我…………”她擡起頭,輕輕親吻他緊鎖的眉心,猶似春風拂過的溫柔,“不信我也喜歡陸生?”
酒醉的人是單細胞動物,陸顯的心情為這一句話瞬間轉好,碩大頭顱在她胸前磨蹭,男人喝醉酒,智商直降入負值。“你從沒有主動親過我。”嗯,陸生今夜三歲半。
溫玉柔聲說:“你回窗口我就主動親你。”
陸顯想一想,似乎認為交易合算,于是忽略身下快要頂破牛仔褲的大口徑槍炮,在窗邊站得直直等她來履行諾言。
可怕的是他執着地等,不肯彎腰屈就,給她多出一道難題。
溫玉只好搬個凳子,令自己高過這個參天大樹一般的男人。微微側臉,低頭,印上他散發着酒氣的嘴唇。
菱形,略薄,時而壞笑,時而緊抿的唇。
他似乎睡着,一動不動,她樂得輕松,即刻離開。
輕而無痕的一個吻,明早醒來誰還會記得,溫玉這個小矮子站在圓凳上吻過陸顯這位巨人。
噓——月亮看見。
“你走不走?”溫玉搬過他的頭,面向外。
陸顯似突然清醒,伸手勾住她後腰,将她從滑稽可笑的凳子上挪開,抱緊在臂彎上。告知她,“這不叫作吻。”
一只手托住她挺翹的臀,一只手壓制她企圖逃脫的後腦,她的唇便要乖乖送上,任他攫取、品評。
煙草的苦,烈酒的香,殺人搏命的血腥都在他霸道侵入的舌尖上,他迷醉、瘋狂,如臺風過境,翻天覆地,掃過她口中每一處甜蜜,嘗過她舌尖每一句細碎低吟。
一個吻如天長地久,無盡無期。
他笑着說:“這才是‘吻’,不過只可以跟我做,在我面前脫衣,在我面前喝醉,只對我敞開腿發騷。”
溫玉滿臉通紅,只覺得他真真假假沒有一句話可信。不由怒從心生,一拳砸在他肩上,無奈沒有半點效果,只得催促,低喝,“你到底走不走?”
他的手指穿過她海藻一般的發,他看着她的眼睛,鄭重道:“我走,是因為尊重你。但是溫玉,你能逃到什麽時候?”
溫玉道:“多一天是一天。”
陸顯承諾,“等我做話事人,再娶你當龍興大嫂。”
不等她反駁,他便沿原路返回。
可憐胯*下小兄弟還不認栽,翹個沒完。
陸顯來無影去無蹤,愛情電影改作武俠片,飛檐走壁夜半決戰。
等一等,他方才是不是說發達之後再來娶她?
果然是喝醉酒吃錯藥,整個人都不清醒。
可是溫玉,自認為冷靜自持,聽過這一句半真半假表白,亦不能免俗。妩媚夜色中,悄悄上揚的嘴角,新月彎彎弧度,不聽指揮,兀自洩漏少女心事。
或許這不過一霎那心動,一秒短促怦然,甚至不能稱作*愛情。
或許他跨越一座繁華都市,翻過一堵高高圍牆,單單說一句“我想你”,不過因由酒精刺激、尼古丁誘*惑,與今夜迷醉星光,朦胧思念,纏綿情愫全無關系。
或許這只是一場不能被驚醒的夢。
學校裏,湯佳怡已成功甩掉三十磅肥肉,但随之而來的橘皮皺紋頑強得令人絕望。袁珊妮與不知名男士徹底墜入愛河,一時發呆,一時發笑,上課時望窗外,英文老師講到“monopoly”詞性構造,她竟突然間臉紅紅,癡癡呆呆望天笑,眼角眉梢盡是熱戀中的甜蜜。
親愛的別羨慕,這就是青春,永不知後怕,永不知悔改。
直到某一天,袁珊妮哭紅眼同溫玉說:“下面一直流血,好多好多,我會不會死?”
蔡靜怡男生性格,随口說:“你想多,肯定是月經提前推後,你自己都不記得。”
袁珊妮瞪住她,有口難言,話到嘴邊又覺難堪,無處訴說。
溫玉遲疑,試探問,“Sofia,你是不是有事發生?你我老友,你肯說出來,幫得到的我一定幫。”又看蔡靜怡,“Christy也一樣。”
秘密基地裏,草叢長到膝蓋高,夕陽晚風,将秋初燥郁一并吹散,蒲公英去天邊,尋找它的飛行夢想。
袁珊妮捂住臉哭泣,哭得鴿子群撲騰翅膀飛走。王敏儀吃掉最後一口香草冰激淩,湯佳怡的單詞卡片背到“Archeology”,袁珊妮終于開口,“我跟他…………做過之後一直痛…………一直流血…………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不敢告訴爹地媽咪,又怕真的失血過多休克暈倒…………”
湯佳怡嘴裏還反複念着“Archeology,Archeology——”聽到這裏也不禁擡頭,傻傻問:“做?做什麽?打架打得流血呀?我幫你去教訓他呀。”
王敏儀敲她頭,恨鐵不成鋼,“白癡!人家講東你講西,好好背你的英文吧,書呆。”
袁珊妮解釋:“原本他說只看一看,摸一摸,不進去,誰知道…………嗚嗚嗚…………真的好痛,做完路都走不好,一瘸一拐…………”
“去醫院吧。”蔡靜怡提議。
溫玉點頭同意,于是五個學生妹便溜進暗巷中,龍蛇混雜小診所,專司打胎的女醫生冷冰冰一張臉,敬告袁珊妮,“你男朋友是剛從班房裏放出來,還是從沒碰過女人?第一次就搞成撕裂傷,當你是橡皮艇?”
袁珊妮恨不能鑽進地縫中。
事後,蔡靜怡是懶得多問,王敏儀三番兩次開口都被袁珊妮擋回去,我們的小純潔Cora湯佳怡呢?還在與英文單詞搏鬥。
唯有溫玉,拉住袁珊妮在角落,用她雷達一般準确的第六感,追問袁珊妮,“Sofia,那個男人是不是博達老師?你同他在一起,居然做到這一步?”
袁珊妮想問溫玉從何得知,又想到他與她并不愉快的第一次,多少話到嘴邊,卻無處辯駁。
“溫玉,我沒辦法,我是真心愛他。他那樣英俊,成熟,溫柔貼心,才華滿腹,沒有女生能夠不動心。他說會等我長大,等我畢業就結婚…………”
不等她講完師生戀的水晶童話,溫玉便直白打斷她,“你知不知道他有家室?”
一句話問出口,逼走袁珊妮臉上僅有血色,她蒼白着一張臉,做垂死掙紮,“他說過只愛我一個,他同她不過是父母安排,無感情結合。我才是他命中注定愛人,他一定會離婚,他答應要跟我厮守一生。”
“一生?你了解一生一世有多長?三十年還是四十年,等到他老得走不動,你仍青春年少,還要同他手挽手一起進墳墓?他說同妻子沒感情,你問過他沒有?沒感情怎麽睡同一張床十餘年,生三子一女,難道他太太是單性繁殖機體?”
溫玉聲線陡然拔高,袁珊妮更激動,她早做好準備反抗全世界,這一刻朋友反目又算什麽?她現在只需要“愛”。
“都是那個黃臉婆霸住他!她三十八歲滿身肥肉,面色蠟黃,頭發指甲都不保養,衣服也皺巴巴,哪裏配得上博達!她早該有自覺,自主讓位,成全我們。女人到四十歲就該去死,她老得掉漆,月經都沒有,還要出街來污染視覺!”
十七歲少女,不知天高地厚,總認為距離四十歲還有十萬光年,從火星到金星,遠得永不可達。
溫玉嘆息,“你這樣偏激,我也幫不了你。”
袁珊妮已覺後悔,但面子重過一切,她選擇這條路,便選擇不向世俗低頭,“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幫手。”
一甩書包,趁夕陽潇灑離去。
蔡靜怡在一旁聽完全程,擡手搭上溫玉肩膀,感慨道:“我認為雄性生物沒有存在必要。”
不多久,陸顯作為雄性生物之一,即将被抹去。
那是秋季翻過,寒冬将至的時刻。
四季變換于這座城市而言,算不上挑戰,年末多加一件衫,皮靴外套都不必,已算對得起冬天。
溫玉遇到戚美珍,在人潮洶湧,華燈初上的永華道中段,得知陸顯死訊。
27陸顯之死
戚美珍借用人力,暴力脅迫,押送眼中釘溫玉,進入城市沾灰角落。
一座盤根錯節如老樹的舊樓,一層樓左左右右隔出三十幾間房,一百幾十米跑道一樣長的走廊,半點自然光搶不到,大白天開路燈,襯托阿公阿婆門口虔誠供奉,敬神拜佛,或是一只缺口的碗,燒元寶蠟燭、香灰紙錢贈先人。
八個音的潮州話,口音老得要作古,八十幾歲老妪口中念念有詞,“阿生阿光,你兩個下輩子投好胎,大富大貴,長命百歲,不要如今世,跟住個衰鬼大佬混,被斬斷頭扔下海,屍骨都找不到——”
一旁穿睡衣的中年女人插嘴,“那還不好?省一筆收屍錢啦。”
望見戚美珍,一位位驚住收聲,一個怨憤眼神都不敢有,通通轉過臉,喊家中細佬上樓吃飯。
B座1109,鐵門上綠漆斑駁,鏽跡點點。
戚美珍手下光頭擦鞋仔一馬當先,抓起鑰匙推開門。
毫無預兆地,慘淡日光從窗口傾瀉而下,逼得你閉眼。等一秒,屋內卻是截然不同世界,玄關內兩雙鞋橫擺眼前,走道通向空蕩蕩客廳,窗簾被高樓風吹上天花板。卧室也只得一張床,一只枕,淺灰色床單洗得發白,輕嗅時,空氣中似乎殘留着洗衣粉廉價香氣。
溫玉無論如何,不能将這間屋同它的所有人建立任何聯系。
神龛上供奉的仍是忠義兩全關二爺,沒有牌位也不見骨灰壇。陸顯這個人,活着的時候恨不能日日上頭版頭條,死了卻如此無聲無息,半點痕跡不留。
誰會在深夜将他緬懷?
戚美珍也不過是上一炷香,叫他安息,死便死,地底下少生事,免得拖累活人。
她轉過臉,換上高高姿态對溫玉。
“你也算跟過他一場,好好醜醜,應當給敬他一炷香。”
一炷香遞到溫玉手上,撲撲簌簌香灰往下掉,三十塊買一袋?價廉物美。識時務者為俊傑,身邊四五人看住她,溫玉不語,接過來向關二爺求庇護。
敬過先人,便輪到生者角力。根本不必溫玉開口問話,戚美珍習慣主導,尤其在後生小輩、情敵對手面前,絕對主導絕對壓迫,她自認為還未過招已得勝利。
女人有時傻得可愛。
戚美珍面向窗外慘淡光景——屬于貧民區的庸碌掙紮,或回想或緬懷,一句話拆兩段,說難不難。“勸他也不聽,一意孤行,為一個‘話事人’假名號,拼掉一條命。死就死,屍骨也無人收,今晚不知随風浪飄到哪裏,被魚蝦吃成什麽樣。講真話,飄回西江也好,勉勉強強算落葉歸根,回去同他死鬼老爸合家團聚。”
溫玉不接話,她便繼續說下去。“撿來的對他再好一樣沒感情,比不上親生子。他要踢走秦子山拿下龍興,秦四爺怎麽肯袖手旁觀?叫他去殺龍根叔,明知是陷阱,為得秦四爺一句話,他交代完後事悶頭去送死!吃錯藥,沒大腦,混到這一步還學後生仔同人講義氣,要報恩,一命抵一命。同去的只有大飛被人斬斷手腳扔回來傳話,其餘都死透。”
隔壁家小朋友期中考被評“不合格”,縮縮瑟瑟敲家門,被阿爸阿媽混合雙打,刀槍劍戟都用盡,放膽叫,放聲哭,哭聲響亮,撕開密密麻麻蜂房蟻巢一般林立的房間,引人猜測,是否是一九九九世界末日提前到達。
高山陷落,海水倒灌。
現實大陸寸寸割裂,承載多少驚聲尖叫的小人,轟然一聲墜入地心。
三萬度高溫燒灼,火焰過處,一切的一切毀滅殆盡。
“他…………真的死了嗎…………”捏住冥錢的手冷汗涔涔,溫玉跪坐在火盆邊,擡頭仰望申請倨傲的戚美珍,心有遲疑。
戚美珍今日不帶妝,少去許多嚣張自傲,墊肩收身西裝大約好幾天未更換,看得出明顯褶痕。
“他槍法準過飛虎隊,點三八手槍五十米外一槍命中眉心。秦四爺教他的本事,死前也要收回去。棒球棍敲右手,一根骨砸得粉碎,手還有沒有都不曉得,大飛說只看見他痛得暈過去,再醒來,粗壯手臂軟得像一團面,挂在肩膀,飄來蕩去沒半點知覺。”
耳邊似乎回響着骨頭被砸碎時咔嚓咔嚓刺耳聲音,那麽痛,痛到額上青筋爆裂,上下牙齒咬合,舌尖浸透血液的苦,撕心裂肺片段如同黑白電影回放,默片上映,一張一張膠片閃過,勾畫屬于陸顯的壯烈人生。
沒有人能阻止,一顆星的隕落,一個男人的自我毀滅。
戚美珍說:“子彈穿過心髒,五個人都被扔進海裏,你說他有幾分可能死裏逃生?獨臂大俠負傷游過警戒區?不淹死也被對岸小兵亂槍射死。”
溫玉垂下眼睑,喃喃自語,“潛意識裏我總認為,他這樣的人不會有死的一天,至少不會讓我得知他任何壞消息。”
他是一棵蓬勃茂盛的樹,一頭兇猛矯健的獸,仿佛永遠不會有軟弱狼狽時刻。
但她忘記,現實又不是武俠劇,男主角走衰運跌進山谷,吃蛇膽得秘籍,再出山天下無敵。
那晚他醉醺醺離開,最後一句話輕描淡寫保證,“等我做話事人,再娶你當龍興大嫂。”音節在記憶中褪色,最終細不可聞。
溫玉沉默着,找不到恰當表情,恰當語句,面對前所未有困境。
請求上帝為這嘈雜世界按下靜音,令她可有三分鐘時間清理亂麻一般紛繁思緒,關于陸顯,關于相遇,關于結束。
關于一段戛然而止的出軌際遇。
“為名為利,為義氣為女人,他壞事做盡,風光過也落魄過,這二十幾年不算白過。我只是猜,他或許想見你最後一面,畢竟你與他最熱烈最新鮮時段未過,我帶你來,算全他遺願。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麽?好像看怪物。”
她指尖鮮紅指甲久未打理,已成老舊斑駁牆皮。她看溫玉,忽然間發笑,樂不可支。難挨肌肉牽扯,不可避免地顯現出嘴角與眼尾細長如絲的皺紋,時光一筆一劃寫女人年齡。
溫玉輕聲道:“你恨我……至少是厭惡…………”
戚美珍擺擺手,至少表面豁達,“人都死透,我對你秉持哪一種心态都沒意義。你還年輕,到我這個年紀就明白,有些男人注定不屬于你,準确說,是不屬于任何一個女人。他死了幹淨,對我也算解脫。我得不到,也沒有人得到,大家都失敗,想發火都無處發。”
引起争端的标的物消失,曾經的宿敵是否就能握手言和。溫玉對此不敢盡信,“無論如何,我應當多謝你。”
“你謝我什麽?該多謝我的是陸顯不是你。你三兩重的感謝,我沒時間受領。”
離開之前,她悄聲同或許漂浮或許沉底的陸顯說,她信他事事無敵,百無禁忌,絕不肯輕易死去。
因為他與她可歸類于同一種人,他們對生活的執念,命運的堅持,撐起脆弱的脊骨,永不服輸。
電視臺主播評論,這個冬天将異常溫暖,因臭氧層漏洞,太陽輻射增強,全球氣候都在跟随南極冰蓋而變化,本港亦不能免俗。
櫥窗內早早展出的冬衣賣不出價,又被店員束之高閣,等候季末低價出清。
誰也沒有想過這一天會發生些什麽,或許連日期都記不得,女孩子們照舊上學放學,追逐打鬧,青春洋溢在此處,也即将在此處驟然休止。
28真愛隕落
校門口那女人體态驚人,渾身上下加加減減絕不超過一百磅,可怕的是一只碩大滾圓的肚就占去三分之一體重。遠遠走來,你似乎都不曉得她眉眼外貌,只看得見那只肚皮,怪物一般在眼底張牙舞爪叫嚣。
阿婆講的對,四十歲的女人要懷孕生仔就是老蚌生珠,閑來無事自己找死,駝住個球去閻王殿兜一圈,鬼門關回來,還有沒有半條命要細算。
她的名字是鳳英還是淑慧?通通沒意義,也沒人去深究。她将她一生——她的骨與血,愛與恨都奉獻給一個鎮日吵鬧、不得安寧的家,丈夫與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們尖叫咒罵,将是一般要吸幹她最後一滴血才罷休,至于她曾經姓名,她曾經鮮花朝陽一般燦爛過的人生,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她早已模糊了面貌,消弭了夢想。
滿頭枯黃的發,一臉密密麻麻的斑,終日浸泡在洗滌劑中的雙手是一層層割裂的鐵皮,多摸一下臉蛋細佬都要同她吵架,她從此被稱為”師奶“、“黃臉婆”、或是“老妻”。
每一個字都寫不完厭惡之情,如同他嫌她枯萎無趣似幹屍,從來只會往床上一躺,叉開腿閉上眼,頭發裏散發着隔夜飯令人作嘔氣味,乳*房幹癟,陰*道松弛,連裝模作樣叫一聲都不會,摸她不如摸自己。
他驚異于老妻不屈不撓求生欲,這樣糟糕且悲哀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她為什麽不及時醒悟,最好效仿報紙社會版頭條,抱住家中多動症神經質的一兒一女,從三十八樓一躍而下,除卻巨額保險賠償,其餘什麽都不要留給他。
沒錯沒錯,四十歲的女人就是隔夜飯,早應該被倒進垃圾桶。
而四十歲的男人呢,他們黃金人生才剛剛開始。他一表人才,滿腹才華,為何要同惡鬼一般的妻小糾纏半生?
不,不能再浪費時間。
但是誰借她天大膽,令她敢挺個大肚在校內示威?他向後看就明白,是妻子手帕交,閨中密友細紅——塗深紅色口紅,血盆大嘴會吃人,踩三寸高跟鞋,大拇指外翻,皮屑碎碎掉,庸俗可惡!
老妻先他一步在人群中找到珊妮,仿佛一對老友相見,他笨拙愚蠢的妻瞬時淚如雨下,挺個大肚向小小珊妮下跪磕頭,求她高擡貴手,放過她與她肚裏小BB,立時抓住市民眼球,他們圍觀醜聞的興趣居然大過百貨商店年末折扣,自發自主一圈圈圍住當事人,還有人打電話給新聞臺,快來快來,曠日女高大門口新聞直播。
摩拳擦掌,兩眼發光,蓄勢待發。
袁珊妮被圍在當中,幾百雙眼睛都落在她臉上,可憐她苦苦支撐,她的博達,她的愛人為何還不出現。
“你是誰?突然跑來發什麽神經?我根本不認識你!”
老妻彎一彎腰,碩大個肚皮便頂住冷冰冰水泥地,要磕頭也艱難,哪個女人對她不同情?誰都有老的一日。“我知道你叫珊妮,才過十七歲生日,青春活潑,熱情可愛。更見過他寫給你一本一本情詩,寫你們相遇相戀,床上風流,第一次在哪裏,流血流淚,是否盡興,下一次又要用什麽姿勢,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報告書一樣詳盡。珊妮你看,我已老,你卻這樣年輕漂亮,等将來有大把男生等你挑,我卻只得博達一個,還有肚裏這個仔,還未出世你就要讓他沒有爹地?不管大人如何錯,他是無辜的呀——”
袁珊妮嘴唇發抖,面色慘白。
接下來她還要如何催眠自己,還能如何欺騙自己?
同細紅交換眼神,老妻便捧住大肚跪倒在袁珊妮腳邊,一擡頭滿臉淚,向身旁圍觀人群展示着糟糠之妻被棄時最經典姿态。“我求求你看在我肚裏這個還未出世,高擡貴手放過我們母子,放過我們一家人,二十幾風風雨雨年我們都手挽手走過來,太不易。珊妮小姐,求你放過我們美美滿滿一個家。我給你磕頭,謝你大恩——”
咚咚咚,額頭撞地板,半點不含糊。聽得人耳膜低震,心也後怕。
袁珊妮被逼到角落,面對路人與同學指指點點不屑鄙夷,她也要為自己鳴冤叫屈,分明是真心相愛,怎麽會變成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
她不忿,甩開老妻枯槁幹裂的手,“哭哭啼啼求同情?看多肥皂劇?求你換一套演法。他早已經不愛你,你又何必霸住他拖死他?拼拼湊湊一個家不如早散,大家都解脫。你看你自己,老得令人作嘔,還敢要求男人愛你?求求你拿張鏡子照照自己,早早讓位,成全我們。”頓一頓見無人響應,她心虛,補充口號,“我對他是真心的!我們真心相愛,我們有什麽錯?為什麽你就是不肯成全我與博達?”
為什麽港姐頭名不是蔡少芬而是郭藹明?為什麽今年冬天熱得讓人煩悶?為什麽真心相愛卻要遭路人鄙夷?為什麽她愛的人始終不肯出現?
多少個為什麽,社會學教授絞盡腦汁也無法解答。
細紅終于忍不住出手,九陰白骨爪連同鎖喉功,女人打架無非如此,抓住長發拉扯頭皮,刀鋒一樣的指甲劃花小妖精最得意一張臉,Mrs.Yang好心來勸架,登時被罵回去,“賤人!狐貍精!曠日女高教出來的學生不知羞,脫光衣服勾引有婦之夫,老師也一樣,全校都是雞,自甘堕落!”連Mrs.Yang也一起打,平日嚴肅可怕的Mrs.Yang在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細紅面前瞬時渺小,氣勢全消,只敢用身體護住袁珊妮,忍痛時勸幾句“有話好好講,不要再打了”,如此而已。
到這時,溫玉同蔡靜怡才從密密實實人牆中擠出來,蔡靜怡制住發瘋的細紅,溫玉拖走哭到哽咽的袁珊妮,三十分鐘後警察記者都趕來,袁珊妮臉上布滿指甲抓出的細小傷痕,眼淚燙過傷口,疼痛越發深刻。這疼痛是屬于她的青春記憶,講述真愛無敵。
袁珊妮父母家姐聞訊而來,父親是本港專司離婚案件袁大狀,母親做富太太保養得宜,家姐念中文大學研究莎士比亞,氣質出塵。全家人無一相信,袁珊妮去沾染同有婦之夫,惹大婆上門打人。
無奈袁德邦可在法庭言辭激烈将對方律師逼得啞口無言,卻要為了女兒,被細紅指着鼻子破口大罵。
袁太太只顧抱着女兒哭,恨她老師不要臉,又責怪曠日女高管理不嚴,總之寶貝女最委屈最可憐。
事情鬧到這一步,誰都不輕松。
只是博達老師呢?誰見他蹤影?
袁德邦站在醫院小樹下抽完一包煙,體味所謂一夜愁白頭,下決心,移民加拿大的計劃勢必提前,為隔斷小女兒同師生戀醜聞聯系。
意料之中,袁珊妮申請退學,書本仍留在教室內,人卻已失去聯系。
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一點預兆沒有。
溫玉越發沉默,沉默地誦讀着英文課本,發洩一般低頭做習題。上一周結束課後補習,看報紙上寫,開盤股市暴跌,宏鑫大廈三十六樓又有人閉眼向下跳,戶主只好将通向天臺的門封死,不給任何人再造新聞機會。
宏鑫大廈坍塌或重建,都不再與她有任何關聯。
轉而看溫家,大太心軟,賣掉傍身的橡膠廠,去填溫廣海那個無底洞。家中低氣壓,日子越來越難過,人人戰戰兢兢等待最後審判,不如家破人亡大家輕松。
自然而然,未有人有空去記溫玉生日,她叫阿珊煮一碗壽面,同自己說一句生日快樂,就算邁入十七歲,親愛的溫玉,壽星公,祝你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話音落地,便有財神爺上門。
徐千在忠烈祠巴士站遞給她一只粉紅色HelloKitty玩偶,叼着煙說:“D哥去之前吩咐我,他活着回來就算沒聽過,他不幸被人斬死,就送這只玩偶給你。”
HelloKitty超重,沉甸甸趁手。
徐千多說一句,“生日快樂。”
溫玉将玩偶抱在胸前,淡淡點頭道:“多謝。”
“你珍重。”
“你也是——”
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轉身即忘。
HelloKitty肚子裏塞滿千元大鈔。這算什麽?家屬撫恤金還是遺贈?
陸顯陸顯,或許已随海浪飄遠。
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雨落盡,袁珊妮的故事也終于落下帷幕。
少女的愛情壯烈凄然,她站在世界對立面反抗人生。但老男人已猥瑣世故,習慣于怯弱窩囊。她逼他一起,狹窄尼桑車內燒炭自殺,但男人留戀人生,掙紮中回想,家中還有賢妻幼子,大好前程,他吃錯藥陪小妹妹為情自殺?
拼最後一絲力推開車門求救,袁珊妮卻已滿臉青紫,香消玉殒。
重擊之下,袁太太徹底崩潰,袁先生還在靈堂苦苦支撐,面對吊唁人群或同情或鄙夷的臉孔,恍然如夢。
而博達老師呢?他有妻有子,家庭美滿。老妻雖老,但好在還有完整生*殖*器,将就一點随便用用也好。全市人都責罵他也無所謂,反正老妻不會離開他,博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