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dedicated to the great task remaining before us-that from these honored dead we take increased devotion to that cause for which they gave the last full measure of devotion-that we here highly resolve that these dead shall not have died in vain-that this nation, under God, shall have a new birth of freedom-and 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
于陸顯而言,他聽不懂也看不懂,但他在溫玉低頭注目的剎那,他窺見悄然而生的隐忍的力量,掀起時光仿佛,令他恍然間遇見十三歲的自己,一個黑瘦的三寸丁,站在窗前窺伺對面天臺,愛美德小學三年一班,中文老師正在黑板上教複雜繁體字,而他拿一根棍,沙土中一筆一劃笨拙跟随;又或是十七歲跟住豹哥販毒走私,做“腳”,被差佬追得跳海,丢掉三百萬“美金”(注),人人都勸他,不如跳海死透透,爬上岸被豹哥抓住,比死更可怕,但他不信命,不認命,三瓶酒壯膽去求秦四爺,從此命都賣給他。
他與她原來是同一類人,即便被命運碾壓踐踏,卻從未肯老老實實低頭認命。
他與她心中,都銘刻“不服輸”三個字。
注:“腳”販毒的運送人員。
“美金”高純度海洛因。
以上來自電影《門徒》中的說法。
作者有話要說:呃,講個稍微嚴肅的話題
今天編輯單敲說,《今夜離港》下周一要入V了,入V當天要三更
呃,鑒于我的碼字技能需要回血的時間固定且較長,只好這幾天的先積攢着,周一一起發了。。。
不便之處,還請大家理解。
入V之後會更勤奮的!!!!!
關于劇情,溫玉不會這麽容易就去跟D哥住的,這是個原則性強到可怕的姑娘
簡而言之,這就是個死倔死倔的丫頭,最擅長死磕。
而D哥。。。。
你真是個巨型抖M,溫玉不虐你你還矯情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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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D哥好蠢好呆的感覺
23寧靜一刻
溫玉在醫院住滿一周,等待傷口重新長合。
期間陸顯并未閑到日日來陪床,他大約遇到不大不小麻煩,每每擰住眉頭,站窗前一根接一根搏命一樣抽煙,任護士念過一萬遍也不知改。依然我行我素,嚣張跋扈,一張英俊閻王臉,護士長也害怕,怕說多說錯,他會突然發瘋,後腰上抽出西瓜刀來見人就砍。
實質上他的社團事業蒸蒸日上,但發展太平順太快速,一路鴻運當頭,吉星高照,反而讓人發虛、後怕。秦子山龜縮不出,秦四爺修心養老,只顧釣魚喝茶閑聊下棋,遮遮掩掩一副收山架勢。他拿下振和又兼管龍興,平步青雲,風頭正勁,出門一幫擦鞋仔拍馬奉承,月月入賬千萬,“大金牛”身後追着跑,翻來覆去查賬,也找不出一間拖賬賒賬商鋪,真正一本萬利日進鬥金。
女人、財富、權勢滾滾而來,上帝突然間賜福人間,帶來的不是欣喜若狂享樂人生,而是內心深切的恐懼。未來如何無人知,身後一只手推着他向前。陸顯似乎落進一張網,千頭萬緒卻毫無頭緒,走不出看不透,步步陷阱,步步驚心。
某一天他逆着光背對小安山,忽而滿心疑問,同她說:“溫玉,如果有一日我突然人間蒸發,你記得去佛前供我三炷香,免得我失憶,做孤魂野鬼滿城飄。”
低頭細語間,背景散亂昏暗,斜陽的光為他颀長身軀鑲一道金色邊框,低垂的面孔卻掩藏在晚霞陰影中,掩蓋住叱咤風雲名聲響亮的大D哥,于這短短一瞬間的彷徨無措。
誰能不惜命?又不是刀槍不入金剛神佛,手持連環虎牙刀,一路遇神殺神遇鬼殺鬼。是人,敬天地鬼神,總有害怕顫栗的一刻。
溫玉側過臉,手中的蘋果削到半路,紅白鑲嵌,她回望他的影,些許恍惚,“陸生,你信命嗎?”
陸顯卻在默念,“出來混,總有一日要還。”
溫玉略略低頭,淺淺微笑,輕聲說:“雖然你這個人又自大又粗魯,對我,好事壞事都做過,但我從未咒你死。阿婆說,人生路,一步佳一步艱,好好醜醜,活下去才有希望。陸生,你并不是這樣瞻前顧後優柔寡斷的人。”
一陣低低的笑,他又回複放蕩不羁模樣,走近來,鞋也不脫就上床,震得小小病床吱吱呀呀要散架。一雙長腿高架欄杆,雙手交疊枕在腦後,躺她身旁,霸道地占去大半張床。
他面朝上,望着沾灰的天花板。
“嘁——神經病!我還要做全港首富,住半山別墅,睡遍電影明星,啊——還有不屈不撓牙尖嘴利溫小姐,我們還沒來得及上床談心,我怎麽有膽去死?”
他轉過身,攬住她細軟腰肢,就此将她儲藏在懷中,細細體會。不多久入睡,難得片刻安寧。
溫玉趁這斜陽餘輝,凝望眼前由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臉孔,忍不住伸手撫平他夢中深鎖的眉心,凄惘的景色裏,油然生出一股相依為命的錯覺。
或許陸顯這樣的男人,任誰遇到,都是生命中一場翻天覆地災難,不經意間的溫柔,足夠颠覆你的安穩人生。
然而夕陽總被黑暗吞沒,夜幕不早不晚,合上雙眼時抵達。
陸顯深夜離開,再沒有出現過。
溫玉整理行裝,若無其事地回到溫家。
每一個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或驚詫或恐懼,但都比不過尤美賢特殊,三太對溫玉的嫉妒與厭惡終于達到頂峰。她目睹一個比自己從前更精致更精明的女兒,看她高昂頭顱,無時無刻不在嘲笑譏諷着自己的過去與将來,愚蠢與狼狽。
尤美賢一腔怨憤,該去恨誰?恨她自己?神經病,她已經慘成這樣,還要折磨自己?想來想去只好恨溫玉,誰叫她總是比人命好,驕傲自負,冷血無情。總而言之,從發梢到腳底,溫玉沒有哪一點不可恨。
溫玉是尤美賢一生最大的失敗。
尤美賢倚住門,想罵人又後怕,瘟神背後還有瘟神,她惹不起,只剩眼神怨憤,幹巴巴道一聲,“溫小姐貴人事忙,還有空回來?”
溫玉回敬,“我再忙也要回來看住三太,免得你突然間消失,要報警都沒人肯去樓下撥一通電話。”
尤美賢裝腔作勢警告威脅,“你最好閉緊嘴!不然大不了抱在一起死!”
溫玉勾唇,回視她,“我也勸三太見好就收,凡事過火,最後一定引火燒身。”
“彼此彼此。”
有心情化妝試衣,去陪伴謊話連篇的鬼佬,三尺床墊上翻雲覆雨采陰補陽,卻沒時間出門找一找了無音訊的親生仔。
當然,她躺在床上享受睽違多年的蹂躏、撞擊,承受洋人十八厘米長生*殖*器一杆進洞,持續超過三十七分鐘馬達一樣連續,幹到她喉嚨失聲,情水流盡,爽得就要死在床上。你說她怎麽舍得錯過這一分一秒纏綿?
是誰歌頌母性偉大,甘于奉獻犧牲?找出來連抽三十耳光,沒遠見,居然把人間第一奇女子尤美賢漏掉,該死!
二十天過去,溫家人都得失憶症,反正窮成這樣,也不在乎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少一個閑人多一分賭資,溫廣海反而輕松。
只有溫玉堅持,日日上街去尋人,一幫老友連同段家豪也來幫忙,印刷幾百份尋人啓事,市中心人流彙聚處散發。
七月八日,受英倫銀行旗下國際商業信貸銀行之當地分行停業影響,港府下令國際商業信貸銀行停業,新聞剛剛落地,便在六百萬人口間掀起軒然大波。
七月十七日,游行的人群穿過蓮花街,七八百人成群結隊,組織井然,男男女女穿黃衫,戴口罩,随領隊放出聲高喊口號,要政府負責,銀行還債,吐出普通市民血汗錢養老錢。
溫玉手上還有一疊尋人啓事未發完,迎面而來浩浩蕩蕩抗議人潮已吸走滿街眼球,前有警車開路,後有媒體追堵,顯然今夜總督府外石楠花要被吵到枯萎,半山小樓通宵難眠。
段家豪行動積極,作為急于表現的小學生,他要一馬當先,竄上前将溫玉帶出推推擠擠人群,抹一把額頭,似乎是從大殺陣中解救柔弱女主角,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真是好辛苦好危險,“你有沒有事?”
溫玉無言以對。
幸好蔡靜怡挽住袁珊妮從街角趕來,驚呼,“敲鑼打鼓,拍手唱歌,好熱鬧!隊伍裏還有零食和T恤發,我們剛剛領過一套,印尼水果片好好吃——”又不是窮兇極惡,貧困潦倒,但青少年一個個幼稚得可怕,食物好端端放在貨架上兜售無聊無趣,一旦與新鮮事扯上關系,立刻身價倍增。
湯佳怡與王敏儀也聚攏,靠在一起讨論,“游行好好玩,隊尾有Band放音樂,一群人扭腰擺臀,像做課間運動。”
王敏儀抓住溫玉,“我們也去好不好?隊伍中間發傳單更高效!還有還有,你猜我看見什麽?隊尾有新聞臺、亞洲臺扛住攝像機跟拍采訪,Oh!My God!我的煙熏妝我的新洋裝終于有機會上鏡!”
蔡靜怡不屑回頂,“你幹脆去選健美小姐,脫光光走來走去任人挑。”
王敏儀不服輸,“你以為我不敢?我參選,一定是第一,歷屆最靓最端莊。全世界一千九百九十九家經紀公司排隊要簽我————”
她的閃亮星途還未描繪完成,蔡靜怡已拖住溫玉鑽進人潮中,湯佳怡與袁珊妮随即跟上,最終只剩王敏儀同段家豪互相嫌棄。
段家豪嫌王敏儀庸俗,王敏儀煩段家豪愚笨。
哦,嶄新版本的傲慢與偏見。
都是湯佳怡講大話,隊伍裏哪裏有Band?只有皮衣男不怕熱,扛一只體型巨大的收音機在肩上,音量調到最大,高聲唱《皇後大道東》,多少分分合合緣起緣滅。
英女王的硬幣頭像青春不改,共産主義康莊大道即将鋪開,往東還是往西?向‘左’還是向‘右’?
人心惶惶惴惴不安,有人舉家移民,有人留守觀望,還有許多人忙着低頭撈金,随便是‘人民’還是‘女王’,‘大棉胎’(500面值鈔票)與‘大金牛’(1000面值鈔票)才最重要。
這一代年輕人大多愛走極端,不是‘極左’就是‘極右’。溫玉身邊就有一位,穿着時髦卻帶綠軍帽,抗議政府與銀行的游行中為民衆的未來高喊,“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本港,只有共産主義才能救股市!偉大的革命萬歲!”
對面立刻有清清瘦瘦眼睛男站出來對吼,“我們不要共産!我們不要均分!自由與民主不可戰勝!”
你一句我一句,誰汗管經融秩序?攝影師的鏡頭左轉右轉,腦子都被繞暈。
王敏儀抓緊機會,飛奔到攝影機鏡頭前,撩一撩長發,理一理裙邊,轉一個身再轉一個身,鏡頭始終無法避開這位自信滿滿的神秘女士。
記者跟上來采訪,她便霸住個麥克風演講造夢。湯佳怡湊過來,對着鏡頭揮手,“Leslie,你等我哦,等我變瘦變美就去找你——”
話筒被袁珊妮搶過去,“爹地……我們可不可不去加拿大?溫哥華冷得像北極…………”
蔡靜怡在一旁罵,“神經病,吵得我頭都要爆炸!”
段家豪問溫玉:“你喜喜歡流行樂?”
可憐麥克風被袁珊妮送到溫玉面前,她也參與活動,多多少少講兩句,“我在找我弟弟
——”
女記者猛虎撲食,終于搶回麥克風。
王敏儀興奮得尖叫,“神啊,主啊,我終于上電視了!”
蔡靜怡嗤之以鼻,“還嫌不夠丢臉,以後去哪都不帶你。”
往來人群間,溫玉踮起腳往後看,遠遠望見陸顯,依然是叼住根香煙,勾住個‘波神’,隔着無數起起伏伏黑色頭顱,望住她,似笑非笑。
作者有話要說:希望最後一段。。。
不是很雷
我寫這個文,全靠想象
呃。。。不足之處還請溫柔地告知我
想讓大家多看一點免費章節。。。
我居然發了。。。
周一之前要寫一萬字
我這是作死的節奏。。。。。。。
24紅杏出牆
五十公尺距離,三百張茫然面孔,無數嘶吼咆哮混雜着羅大佑的沙啞嗓音震碎耳膜,他們他們,為一句口號而厮打糾纏,為一個理想而尖叫吶喊。
一時間電影畫面頹然靜止,溫玉隔着時空屏障,凝望陸顯邊緣中游走的生活,一霎那清晰懂得,他與她之間何止千山萬水懸崖絕壁。
溫玉與陸顯,最恰當相處方式應當是陌生人。
某一種默契,他與她心知肚明,溫玉的故事似乎就要結束,在一九九一年七月十七日午後蓮花街,她要忘記陸顯,以靜默憑吊往事。
身邊每一個人都有訴求需滿足,有怨憤需發洩,這個世紀如此肮髒、腐朽,讓人生厭。
轉過身,有段家豪在她耳邊锲而不舍地叨念,“我會彈鋼琴吹長笛,拿過藝術大獎。溫玉溫玉,我還會寫歌,我為你寫過一首《伊莎貝拉》。你聽——”也不等她回答,便啦啦啦啦哼起來,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總之一個音都聽不清。
溫玉怕他傷心受挫,要扮演起長輩角色,安慰鼓勵,“很好聽,謝謝你段家豪。”
段家豪臉紅,猶豫三分鐘,總算鼓足勇氣說:“溫玉,你可不可以喊我家豪。就當…………就當我是你朋友……普通朋友,很普通的朋友…………”濕漉漉的眼睛充滿希冀地仰望她,不答應也難。
“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啊——”
“真的嗎?真的嗎?”
他今天的日記裏一定寫,好開心好開心,我未來老婆答應同我做朋友,歷時三個月,終于跨出成功第一步。
當然,追女仔計劃表裏還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部詳盡策劃,要滿足結婚生子終極目标。
晚上睡覺也樂颠颠,老婆,我來啦!
踏着晚霞回家的溫玉在思索,尤美賢能忍到幾時,大太撐這個家又能撐多久。
果然只有單純少男最懂快樂含義。
假期時間飛速流過,臨近開學,大太卻喊窮,不肯拿出錢來再供溫玉讀書,溫廣海終日不落家,就算回來又能怎樣,他自己都恨不能在大太手指縫裏摳出鈔票,哪有時間同溫玉多說一句話。
而尤美賢?她滿面紅光,枯木逢春,幸福快樂得快要忘記自己曾經十月懷胎勝過一對龍鳳呈祥,其中一個是瘟神,另一個是癡呆。
誰有她命苦?
夜深人靜,紅杏爬牆。
一輛捷豹關車燈,停在萬年不到的貞節牌坊下。尤美賢的現金珠寶早已經裝點妥當,就等這座屋空無一人時神不知鬼不覺溜走。
她全神貫注聽阿珊阿紅來回間細微腳步聲,遠了遠了,怎麽突然又回來!原來忘記一只骨瓷碟,怕配不成套被大太冤枉成家賊。
哼!歐玉芬,你欺我半生,等我改換身份,做成真真正正富太太再回來看你。
男人真是萬靈藥,就因為查理先生一句話,尤美賢重新抖擻了起來——她的美麗不減,她依然勾得住男人。
咔嚓——
是挂鐘,時針終于指向二,抵達淩晨兩點。
尤美賢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猛地一下站起身,不料血糖低,頭暈目眩。
不管了不管了,為了逃離這幢吃人的屋,逃離眼前如鈍刀割肉的生活,這少少暈眩又算得了什麽?她有一個偉大炫麗未來在等待,甜蜜的愛情作支撐。
拉開房門,她吓到魂飛魄散。
溫玉,尤美賢命中克星,鬼魅一般直直站在門口,耐心沉靜,就等她興奮雀躍要奔出房間這一刻,給她精确沉痛一擊。
只差一點點,尤美賢就要被吓出心髒病。
踏着緩慢節奏一步步逼近,溫玉神态從容,是遼遠荒原中等待的獵手,黑漆漆槍口細微調整,蟄伏,隐忍,為零點一秒的最後沖擊。
她笑着問:“三太急匆匆要去哪裏?要不要打電話去租車公司叫一輛出租車?”
“我的事情幾時輪到你來管?讓開!”
尤美賢這個時候想要擺出氣勢來實屬不易,色厲內荏,虛張聲勢,輕易就被擊破。
溫玉不退反進,壓低聲音,目光落在尤美賢手上不大不小行李包上,“三太要去哪裏,幾時回來,我通通沒有興趣知道。但你要帶走全部家當,留我和阿姊在溫家自生自滅,我便不能不過問。”
一提錢,尤美賢急忙護住手提袋,警戒地望着溫玉,“錢是我的,白養你們這些年已經夠仁慈,你這個敗家精,還好意思跟我提錢?我燒給先人都不留給你!”
“沒有我們,你哪有資本離開西江,堂堂正正進溫家門?三太你敲過多少富商房門你自己記不記得清?有幾個回頭記住尤美賢三個字?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依然,阿媽,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尤美賢被這一席話觸到傷口,關門關窗歇斯底裏,“你看不起我,十幾年,從你出生起就是一副三角眼讨債樣,誰誰誰都中意你,看顧你!可你們一個個道貌岸然自以為是,憑什麽看不起我,憑什麽鄙夷我?我尤美賢不過是不想再過窮人生活,為一件裙哭一整晚,為三百塊外債給全村人下跪磕頭。阿爸讀一輩子書,最後怎樣?被人打得在輪椅上過後半生,阿媽天未亮就醒,淩晨還在廚房斬她的鹵水鵝,累斷腰又怎樣?從年頭到年尾,舍不得買一件新衣。溫玉,你現在過得衣食無憂,不是該感謝我當初大膽付出?到現在居然要恩将仇報,擋我的路!你是逼我去死嗎?你點頭,阿媽立刻從窗口跳下去——”
溫玉被她錘煉得冷血漠然,尤美賢一番深情并茂血淚控訴洋洋灑灑抛在空中,溫玉不過淡淡說:“食得鹹魚抵得渴,三太這些年,不也是穿金戴銀風風光光走過來?互相利用而已。順帶,三太,二樓跌不死人,下回要演天臺跳樓以死相逼,記得爬高一點。”
尤美賢惱羞成怒,沖上來就要用豔紅色指甲同溫玉拼命。
溫玉利落閃身,尤美賢悶頭撞在電視櫃上。
她好心勸告,“你再鬧大聲點,大太二太立刻下來,逮住你攜款私逃。”
尤美賢恨透她萬事無憂姿态,後槽牙咬碎,告誡自己忍下來,忍忍忍,忍一時風平浪靜,“你到底要做什麽?”
溫玉道:“我要什麽?我跟三太一個樣,都只要錢而已。親子女不能不管,三太手裏收着的還有爹地留給我們三姐弟的份額,怎麽能說帶走就帶走,一分錢都不留?”
尤美賢心急如焚,遲則生變,她只想盡快脫身,“你要多少?”
“三太留一半家財,我們母女間則好聚好散。”
“你做夢!我瘋了才留錢給你!”
溫玉雙手抱胸,平心靜氣同眼前暴躁如雷的獵物玩耍。
“三太不肯,我只好去叫醒大太二太,問問大太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爹地債務纏身,三太大義淩然割肉放血,拿出五千塊救急。大太當時都快氣到吐血,不過沒辦法,三太靠演技上位,哭哭啼啼說錢都拿去買樓花,誰料到一分一厘都賠光光,沒得剩。”她嘴角挂着輕蔑的笑,伸手從尤美賢手中取過手提包,“你說大太如果發現,你私藏數額驚人,會不會全都拿去‘充公’還債?斷臂求生還是固執等死,三太你慢慢選。不着急,反正你選A選B,我都沒損失。”
三五分鐘時間輪轉,尤美賢最終咬牙,“你夠狠!”
溫玉謙虛,“哪裏哪裏,比不過三太。”
尤美賢猛地坐起身,沖到溫玉面前,一身怒氣都發洩在皮包上,“你要什麽,你要什麽,你根本是在要我的命!”
“不錯,錢就是三太的命。”
存款單與債券都折現,千元大鈔一卷卷捆紮好,整整齊齊三十只。現金撥給溫玉一半,珠寶也留一半,尤美賢眼睛在滴血,福仔走丢都沒有這樣痛過,她恨不能當即掐死溫玉,“滿意了沒有?可否放我一馬,溫小姐?”
溫玉不肯輕易罷休,“外婆留給你的翡翠首飾在哪裏?”
“你神經,一半就一半,逼急我,大不了一起死。”
溫玉強調,“那是外婆的陪嫁,絕不能讓你帶走。”
尤美賢反問:“你憑什麽拿走?”
溫玉理所當然,“因為我守得住財,你輕易受騙。”
尤美賢惱羞成怒,長方形首飾盒砸在溫玉身上,“我等你這一生,能有幾多風光!”小孩子賭氣,轉過身,逃離索命鬼溫玉。
尤美賢一輩子不肯長大,三十幾歲依舊做少女夢,愛憎極端,不知悔改。
瞬時空曠的房間,留着溫玉慘淡笑容。
她靠在窗臺,靜靜享受一支煙的時間,看她母親一路奔逃流竄,沖向一輛拉風捷豹車,猶如遠航的船只終于回港,星光下的渺小背影漸行漸遠,溫玉卻能感受到尤美賢滿載的快樂與憧憬。
但未來時好時壞誰能猜中劇情?
她唯一能做的是祝福,願她特立獨行的母親尤美賢,從此後求仁得仁,順心順意。
25夜訪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
秦四爺的木桶裏,黃加吉翻身擺尾,要一躍升天;黑鲷魚漸漸沒氣息,絕望等死;寶石石斑兇巴巴惡狠狠,張大嘴喊救命;還有一條斑點九棘鲈不服輸,不認命,撲騰尾鳍卷起一池污水,可惜都做白用工,孫悟空再犀利,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卻翻不出如來佛手掌。
秦子山在一旁等等等,等得砸電視扔桌椅,等不到秦四爺多說一句話。秦四爺修成了佛,天天同他講佛語,字字珠玑,句句廢話。
他的藍條紋騷包西裝隔夜未熨燙,皺巴巴似一張哭喪的臉,突兀礁石上,吹着腥甜海風同秦四爺喊話,“阿爸——你再不出手,整個龍興都改姓!你說他沒野心,結果全港都知道他是龍興第一!你說要收山養老,他立刻同田七大猛勾三搭四計劃争話事人。阿爸要有一天甩手不做,他一定第一個幹掉我。阿爸,你真要等到我死,秦家絕後,才肯出山?”
魚竿微動,又一條蠢貨咬鈎,秦四爺提竿收竿,迅捷利落,分毫找不出年邁痕跡。他是老骥伏枥,心智未改。哪輪得到秦子山——未經風雨,紙上談兵的後背指指點點?
秦子山有好命,投生在老妻肚子裏,不然早被人砍死在街頭。
秦四爺收竿起身,魚吃過餌,又沉底,趁他們父子談話時擺尾溜走。
“用人呢,一半恩,一半威。要他怕你,又要他敬你,不能深交,更不能鬥惡。不要以為出身好就一定壓得住人,你阿爸我,還不是街頭賣字畫發家。那時候多窮,賣魚丸的大媽都看不起,搶鋪位搶得打破頭,叫差佬,差佬還要你給開門利是。”
秦子山聽得頭痛,人越老越愛談論過去,現在是什麽時代?賣字花的大利公司十年前倒閉,誰還願意聽他舊得發黃的奮鬥故事。
秦四爺提一桶撲撲騰騰海魚,花白頭發威嚴仍在,“你争不過他,不會息事寧人?不懂忍字怎麽寫?凡事只會強出頭,争一時之氣,要你做話事人,龍興才會魚變餌,遲早被人吞。”
但是秦子山二十幾歲血氣方剛年紀,被人捧了一輩子,秦四爺這幾句話敲敲打打只會讓他更沖動。最後一丁點智商也退減,他信奉暴力金錢,混社團哪需要腦?都是一群沒念過書的下層人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螞蟻一樣好對付。
溫玉這邊,尤美賢的消失衆人喜聞樂見,只有大太在飯桌上不鹹不淡問一句,“三太去了哪裏?這麽多天不回,會不會被臺風卷走?溫妍,去報警,免得人家講我失職。”
溫妍應聲,下意識去看慢條斯理夾菜吃飯的小妹溫玉。
聯想一周前兩姊妹低聲對話,溫玉冷靜得可怕的聲音,突然間對小自己三歲的七妹生出難以闡明的敬佩之情。她十六歲時在做什麽?整日做夢,夢王子夢公主,粉紅泡沫滿屋。從未想過要跟誰鬥,跟誰搶,要給未來留足餘地。
尤美賢說的不錯,溫玉生來不同,是…………沒有感情的怪物。
溫妍的想法,溫玉無從得知。
她繳足學費,每一天睡前預備好校服、書本,每一日清晨七點三十分準時起床,吃過早餐,等小巴在市內閑逛夠,慢悠悠經過忠烈祠狹窄入口。
尤美賢在與不在,好與不好,于溫玉而言沒差別,她不需要父母不需要兄弟,她一人來一人去,她是最本埠剛毅女豪俠。
她在床前向星星月亮禱告——我溫玉,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愛。
校園生活令人忘卻煩惱,新來的中文老師清癯俊秀,用袁珊妮的話說,這才是真正“中國人”,有風骨有氣派,不似時下男子,大都努力向洋派靠攏,開口英文閉口英文,不三不四不倫不類,哪裏像博達老師,是當世李白,再世潘安,哎呀呀,連名字都好迷人,博達博達,比家豪、振邦好聽千萬倍。
袁珊妮日日對着中文老師發花癡,一只筆記本上全是前一頁絞盡腦汁羅列出的學術問題,又是《紅樓夢》又是《牡丹亭》,談話都是陽春白雪,高端高雅。
且她另結新歡,放課後不同小社團閑逛聊天,神神秘秘不知去哪裏。
蔡靜怡說,Sofia一定是偷偷拍拖,不給我們知道。
溫玉忙着準備英文演講賽,對這些事不放精神,“她想要傾訴的時候自然會開口,她不想說,一定有她理由。與其抱怨,不如好好讀書。”
蔡靜怡不領情,“讀書讀書讀書,你當心讀成段家豪一樣的書呆,一緊張,話都講不清楚。”
溫玉拿書脊敲她頭,大笑說:“謝你關心啊Christy,我變書呆一定靠住你這棵大樹,女強人,鐵金剛!”
躁動不安的夏天即将過去,天生眼盲的小狗晶晶漸漸長大,舊時光翻過一頁,她等待的故事始終沒有開始。
走失的福仔如泥牛入海,了無音訊。六姐溫妍的戀愛對象不夠成熟,關系時好時壞,一周必然有一兩次躲在被子裏哭。
溫玉冷眼看,好幾次想要勸她分手,你的男人既然不能讓你快樂,又何必像盲腸一樣留住他?當斷則斷,斬倉止損,股票幾千幾百支,本埠男子可達三百萬,換一個又如何?繼續糾纏,除開哭哭啼啼浪費體內水分子,外加打擾睡眠之外,沒有任何效用。
溫玉這段心理活動如果折現,一定把溫妍吓得退避三舍,坐實“怪物”這兩個字。
不管有多麽充分理由,你不可以挑戰既定框架,女人是怎樣,就一定怎樣,不可以高聲說不。
好在溫玉沒有一對多,單挑整個社會的計劃。
或是一個秋雨連綿夜晚,溫玉伴着同房間溫妍的細微哭聲與窗外淅淅瀝瀝小雨入睡。睡前讀完亦舒所寫《哀綠绮思》(注),這位冷漠殘忍拒絕親子的女人寫道,“而那個時候,卻像發了狂似的半夜跳起來在零下三四度的天氣駕車去敲門,為了說一句:“愛倫娜!我想你。”那裏來的勇氣?這個勇氣後來又跑到基麽地方去了?想起來已是非常遙遠的事,但心中仍然牽動。”這令溫玉驚詫,她的書裏竟還能寫這樣溫柔而壯烈的愛情,如同一團火,油潑進去,火舌轟然上竄,一口氣燒掉你眉毛額發,仍覺甜蜜。
這必然是屬于不計後果的年輕人,未經滄桑,靠激情與戀愛生存。
溫玉的心已老,不是怪物,而是老古董。
但人生總有驚喜,不然不敢叫自己“命運”。
淩晨時分,溫玉隐約聽見悉悉索索聲響,以為是隔壁床溫妍睡醒後繼續哭,懶得多嘴,溫妍近來變身祥林嫂,一段戀情翻來覆去講個沒完,他對不起她,她一次又一次原諒,給他機會受愛情感化。老天爺,快頒給她諾貝爾和*平*獎,堵住她哭求怨忿的嘴。
溫玉想一想,決定翻個身繼續睡。
無聲無息,恐怖片場景,背後伸過來一只手,掌心些微冷汗,緊緊捂住她口鼻。
瞳孔放大,心髒緊縮,她吓到渾身冰冷,正要掙紮呼救,一對溫柔熾熱唇瓣便貼過來,吻在她小小耳骨處,夜半爬牆的匪徒嗓音嘶啞,喝過酒又抽過煙,還嫌不過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