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臘月隆冬,京城的空氣似乎都能結出冰晶,宮中大臣們上朝時分,均會戴上狐皮暖耳用以擋寒,而皇帝陛下為了劃分出自己與衆臣的區別,很高冷地戴了一個雪狐皮毛的暖耳。
于是乎,每日早朝,一個白茸茸的腦袋領導着一群排列整齊的灰茸茸,或者棕茸茸的腦袋,也算是奉天殿的一道好風景了。
在百姓們眼中,新年即将到來;而在朝堂衆位大臣眼中,新的時代即将開啓。
因為前前任首輔,方首輔的兒子成功繼承他老爹,來到了這個位置。
那個曾經如鳳凰一般輝煌璀璨的黨羽,又要□後涅槃重生了嗎?
許多朝中的元老看向第一排那位二十多歲的青年,他一身織鶴紅衣,面容溫和若打磨平潤的玉石。這樣風華正茂的年紀,就成為了大梁朝最年輕的一位首輔——
真不知曉曾經的最年輕首輔,謝大人會作何感想呢?
很遺憾,我們的曾經最年輕的首輔謝大人沒有任何感想,他已經堕落了,一心為了自己的太子殿下,此刻,他正帶着玉佑樘在廣陵的小巷中閑晃,日光将二人的黑發鍍得金暖。
“謝诩,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講。”玉佑樘握着紙包咬了一小口包子。
謝诩問:“何事?”
玉佑樘呵出一口白氣:“關于這段時日的床笫之私。”
“……”謝诩一聽這個詞,濃黑的眼睫垂下,耳根透出微紅,但神情依舊維持鎮定,語氣依舊維持平靜地問:“怎麽了?”
玉佑樘回:“以後,你會一直易着柳大人的皮相與我在一起麽,我覺得我可能都适應‘柳大人’的外貌,‘謝先生’長什麽樣,我都快記不清了。而且,行男女之事時,我知你是謝诩,可瞧見的臉卻是旁人的,”她醞釀着措辭:“感覺,很詭異……”
謝诩臉噌一下暗了:“暫時只能如此。”
玉佑樘拍拍他背,一副很理解的模樣安慰他:“嗯,人生艱難,我也不多拆穿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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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降至。
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
這一天,內皇城的宮人太監們都要開始打掃各個宮殿,将各種器具搬出來清洗,被褥窗帷也要拆下滌淨,灑掃六闾庭院,撣拂塵垢蛛網,疏浚明渠暗溝。宮中四處都洋溢着歡歡喜喜大掃除、幹幹淨淨迎春節的開心氛圍。
這一天,玉佑樘也結束了為期三個月的揚州調養時光,踏上回歸京城的馬車。
依舊是早出晚歸,她乘着步辇抵達端本宮時,門窗折射出殿內金黃的燭火,在妖獸巨口一般偌大黑暗的宮廷中,猶如一盞溫暖而明亮的宮燈。
她扶着謝诩的手,踩上地面,輕聲道:“我曾經最讨厭的地方,現在能讓我有歸屬感。”
謝诩道:“主要看何人在你身邊。”
大言不慚的話,也只有這人能用清清淡淡的口吻敘述出來。
玉佑樘微微一笑,非要同他過不去:“別忘了,曾經的讨厭也是拜你所賜。”
謝诩不再言。
幾人登上石階,兩側宦官禮貌地拉開拉開宮門,玉佑樘微微一笑,踏入門檻,在瞧見宮內情形時,卻不由一怔。
一位身着明黃龍袍的男子正倚靠在楠木太師椅上飲茶,這樣高調張狂的服飾,不是皇帝陛下還有誰?
隔着一方小案的則是許久不見的齊王,二皇子殿下玉佑楊,他一身鮮紅常服,金冠束發,年歲漸長,五官也愈發深刻俊朗,兩人正相談甚歡……
目光重回皇帝身上,他身後站着一名穿有緋色一品官服青年,面容白荷般溫端秀雅,他是第一個注意到玉佑樘一行人的。
與此同時,身邊的內監也高聲禀唱:“啓禀皇帝陛下,齊王殿下,首輔大人,太子殿下回宮了——”
三人視線幾乎一致轉來。
玉佑樘忙沿着朱毯上前,跪拜行大禮,拉長聲道:“兒臣叩見父皇——”
碧棠和謝诩混在一衆宮人裏,緊随其後行禮。
皇帝陛下忙從椅子上起身,疾步走至玉佑樘跟前,架着雙臂扶起她,道:“哎呀,樘兒這才下揚州游玩,路途颠簸歸來。就這般行禮,父皇委實心疼,還不快起來!”
玉佑樘順勢站起身,撣去皮毛白襖上頭的一點灰塵。
齊王也起身,作揖喚道:“皇兄,別來無恙。”
玉佑樘略微颔首,露出淡淡的笑:“二弟,好久不見了。”
她望向齊王,男孩到了這個年紀長得快,去年還不及自己,當下竟已比她高出半個頭,他眼睛生得同他母妃一樣,杏眼,黑白分明,透出一股通晰氣。
皇帝陛下笑眯眯地拍了拍兩人的肩:“過年了,孩子們都回來朕身邊,真好。”
老人又拉來身後那名相貌溫和的青年,指了指他問玉佑樘:“樘兒,來瞧瞧這是誰?”
玉佑樘噙上莞爾:“不正是兒臣那時在國子監的同窗麽。”
皇帝陛下撫掌大笑:“哈哈哈,是啊,
玉佑樘一早就在揚州聽聞了新首輔上任的消息,說實話,她那時還驚訝了一番,未曾料到空缺許久的首輔之位竟會給這位方家後人了。
那時方首輔致仕,內閣跟着走掉一大批相關大臣,但方首輔的兒子方念禮卻不顧有色目光,很頑強地遺留在翰林。那陣子,玉佑樘都遣人盯梢着他,外在看起來确實沒有異常,也閱覽過他所撰寫的編史公文,很普通,成不了什麽大器。再後來,她又忙于捅倒前朝糧倉對付叛賊的侵擾,目不暇接,對方念禮的監視不由少許松懈了一些。結果才幾年,這厮就以新任首輔的身份立于自己跟前。
走了個勁敵老方首輔,又卷土重來一個小方首輔,玉佑樘暗自不快。
真不知皇帝陛下在賣什麽關子,山中無老虎,偏放虎來行。
回宮前幾日,東宮有密信來報,言有一名典藥局內使意外墜水身亡,事情怎會是溺亡如此簡單,外加二皇子又重回宮廷。
看來,此番去揚州療養,擺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吧……
“下官拜見太子殿下。”方念禮行臣禮,打斷玉佑樘紛雜的思緒。
玉佑樘揚唇,虛僞地吐道:“念禮兄不必多禮,你我為同窗好友,當日監國,你父親也曾助我治理國事有好一段時間,今後還請你好好輔佐父皇,為他分憂。”
皇帝陛下聞言,長眸愈發眯得月牙彎彎,一人肩前釘了一拳,笑言:“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就知道你們三人關系好,又對朕好,以後一起來替朕分憂啊哈哈哈哈!”
玉佑樘被他一副莫測難辨的帝王做派給惹得嘴角連抽,緩了片刻才能繼續微笑,着向其他兩人。
齊王也很笑得面部很是僵硬地看過來。
除去笑成一道縫神态自若的皇帝陛下,其餘人眼睛裏均寫滿“再對視着笑下去就要背過身幹嘔”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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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個送走虛情假意三人組,玉佑樘癱回椅子,遣宮人一一退下,只留了謝诩。
她郁悶地替自己倒了杯茶:“這架勢不是擺明了二皇子黨要逆襲回來跟孤對着幹了嘛。”
她捶桌:“不要啊啊啊啊,孤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啊。”
謝诩大掌覆上,将她捶桌的小拳頭捏回自己手心:“沒什麽,這樣也好。”
玉佑樘正坐擡眼望他:“哪裏好?”
謝诩道:“哪裏不好,難道你還想做皇帝?”
玉佑樘灌了口茶潤潤喉:“也無不可。”
謝诩很難見地發出一聲低微的嗤笑:“你?”
玉佑樘哐當一下将杯蓋扣上,眯眼道:“如何,我可是親手将你這前朝叛賊生擒過的大梁朝皇太子。”
“我并非在否定你的能力,”謝诩将她扣歪的杯蓋攏正:“只是,你想以何種身份為帝,男子還是女子?若依舊女扮男裝,會有許多麻煩事,娶妃,生子,需要瞞天過海的地方太多太多,很容易出現纰漏。”
“若是以女子稱帝,從古至今未嘗有過女帝,你必定要忍受臣子的非議,百姓的不滿,這些人的彪悍程度,在你扮啞時期也曾見識過。”
“更何況,你父皇心中恐怕也不同意你一名女子繼位吧,就從方念禮當上首輔來瞧,他已經開始壓制你了,并非權力上的畏懼,而是作為一名父親,希望用一些較為緩和的手段,來告誡你這個女兒知難而退,不要争強好勝,妄圖取代男子的地位。”
玉佑樘恭聽完一番話,撐着腮:“那我該何去何從呢,我若不當太子,母後該怎麽辦?我若不當太子,誰來即位,老二麽?那我之前的努力又得到了什麽?”
謝诩探手過去摸了摸她的頭:“不管殿下選擇哪條路,我都會盡忠盡力。”
“切,說得好聽。”玉佑樘沒好氣嘟囔着,心裏卻是甜滋滋的。
太子宮中一片安寧祥和,而外頭庭院中已經落起了小雪。
一片片白絮無暇,自不見底的黑空急速墜落,被四處點亮的宮燈照耀,融盡……
二皇子與方念禮穿行其間,這對比肩而立的紅衣青年,在暗夜中看起來竟意外相似。
其中一位接過宮人遞來的油紙傘,一下撐開,兩只墨鯉于傘面舒尾,意态雅致。
傘很大,将怒雪全然隔離,籠罩着二人綽綽有餘。
握傘的青年口中哈出白霧:“殿下,又下雪了。”
另一位少您搓搓手,随風落在濃黑劍眉上的雪花瞬間化了:“念禮,今年冬日似乎很漫長,一直在下雪。”
方念禮溫順地道:“何懼雪天,臣自會為殿下撐傘。”
齊王彎眉一笑,難得從一位向來暴躁的青年身上見到這樣純稚的神情:“本王可從來沒畏懼過噢,再大的風雪,在本王眼裏也不過是……”
他悠悠然咬着字念出一句詩:“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