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9)
之後,玉佑樘沒再問碧棠什麽,只相顧無言坐着。
而那位名叫柳硯的醫官,也始終靜靜立在廊前。
三人良久無言,游廊中只有淅瀝的雨聲和難以捉摸的風咛。
買過一會,送傘的宮人來了,玉佑樘同那位小太監一颔首,而後将自己旁邊那把用來擋風的紙傘抽出收好,提着走到柳硯身邊。
她揚眸看向他:“柳大人,多謝你的傘了。”
柳硯垂下眼,接過她手裏的傘:“微臣分內之事,殿下不必言謝。”
玉佑樘緊緊盯着他臉,又随意道:“宮中似乎極少見到柳大人這般身量的男子啊。”
她不眨眼,不遺半分地捕捉着柳硯的神情。
卻不料他聞言後,根本沒有一點不自然的神色,只溫和道:“若殿下有增高意願的話,下關這裏有些針灸的偏方,殿下可以一試。”
“不過得等殿□內寒氣全部驅除後才可,”他講述着,口氣依舊有禮有度:“況且,殿下實為女子,此時的身量已是正常尺寸,無需多此一舉。”
玉佑樘:“……”
本宮不是嫉妒你身高的意思好嗎?
她揮揮手,道:“不必了。”
接着,她也不再看柳硯,走下臺階,碧棠撐起傘緊随其後。
漫步在雨中,潮濕的水氣撲面而來,碧棠在她傘底,兩人共用一把,所以挨得近。
碧棠忍不住輕聲問:“殿下,你在懷疑柳大人是謝大人假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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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佑樘沒有點頭,但也沒說話,算是默許。
碧棠道:“為什麽啊?”
玉佑樘揚眉:“因為身形真的很像。”
碧棠撓了撓頭:“全天下又不是只有謝大人唯一一個大高個的男子,而且柳硯,面貌,氣質,風度,聲音,還有行事的方式都跟謝大人完全不同啊。謝大人給人感覺冷冷的,不可親,但柳大人就很溫和,有句話怎麽說來着,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玉佑樘摸了摸下巴:“這倒是。”
碧棠又促狹萬分地笑了:“诶嘿嘿嘿,太子殿下莫非很想念謝大人?”
玉佑樘聽聞,只吸了吸鼻子,新鮮的雨桂香氣沁入心脾,爾後才斜睇碧棠一眼,搖了搖頭:“不,孤只是很好奇他去了哪。”
=。。=
翌日,太子宮中,玉佑樘又一次見到了柳硯。
當時玉佑樘正坐在自己房中看書,她今日休息,不必去聽經筵,很清閑。
有太監來禀報柳局丞過來了。
她便擱下手裏的書,側眸看向門口。剛巧,柳硯也到了門外,他身段那樣高,但掀開玉簾入內的時候,并沒有略微屈首,而是直着身就走進來了。
玉佑樘收回目光,跟那人完全不一樣呢。
柳硯由小太監引領着,走至玉佑樘桌案對面,正要拱手作揖禮,玉佑樘已經快他一步,道:“不必行禮了。”
“直接說罷,到本宮這裏來什麽事?”她将面前的書慢吞吞阖上,才又掀眼看柳硯。
她動作懶懶散散的,卻又沒有一絲不耐。
柳硯溫溫一笑,收首道:“接到聖上的旨意,今後将由微臣每日來為殿下診脈和送藥。”
幾乎挑不出毛病的姿态與氣度,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玉佑樘抽抽鼻子:“哦,之前局郎大人不是好好的嗎,為何又突然換成你了。”
柳硯答:“下官也不知。”
倒是柳硯身側一名端着藥盤的年輕的小內使嘴快,直接道出真相:“局郎大人告訴小的說,皇帝陛下覺得殿下您天天盯着一個老頭,怕是會更加厭倦看診和服藥。所以特意要求咱們局換個年輕俊美一些的男子來照看殿下的身體狀況,這樣殿下的心情會更愉快一些,也更有助于恢複!”
聞言,玉佑樘腦後狂爆黑線:“……本宮覺得沒差。”
她又稍許尴尬地望向柳硯,卻發現後者倒像是沒聽見這番話一般,只接過內使手中擱有藥碗的漆盤,小心放到桌面後,才坐□,道:
“藥還過燙,得等會,微臣先為殿下把個脈。”
小內使忙将明黃色的脈枕端正放到柳硯跟前。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柳硯側眸望着小內使,溫和道:“你先出去吧。”
“咦?”小內使一臉困惑。
柳硯的嗓音如風一般輕緩:“太子殿下雖扮作男子,但實為女兒身,肌膚不輕易外露。你一名男子在一旁看着,實在是大不敬。”
小內使聽罷,提步正想往外走,而後又覺得不對,回頭擰眉:“等等,柳大人,你也是男子啊!”
“我為醫者,不必拘泥于這些小節。”
小內使:“我也是醫者啊,而且以前局郎大人都會讓我們在一邊看着,學習學習的……”
柳硯臉上始終挂着珠玉般潤和的微笑,“我不行。”
小內使:“為何?”
柳硯:“會影響鄙人的診斷。”
小內使兩指舉天,發誓道:“柳師父,您大可以放心把脈判診,小人絕對不會開口講一個字,發出一點聲音噠!”
柳硯:“你會呼吸吐納。”
小內使頓時以頭搶地:“……”
最終,小內使還是神情沮喪,病怏怏地出了門。
玉佑樘見那小可憐垂頭喪氣地拐彎消失後,才看向柳硯道:“你似乎很不喜歡旁人打擾你看診?”
她這麽講着,邊将袖口捋起,很大方地露出一截皎白的小臂。她伸手過去,手腕朝天,擱在了脈枕上。
這個動作明顯是做過多次了,熟稔又自然。
“是,”柳硯斂目,三指觸上玉佑樘的內腕,“從醫多年的習慣了。”
“哦?”玉佑樘音尾一揚,問他:“那本宮此刻同你交談,豈不是也叨擾你了?”
柳硯并不否認,神情微凝,似乎在一心感受着指腹下的脈動:“是有一點。”
玉佑樘便也不好多言,噤聲凝視着他。
因是對坐,所以兩人的手也幾乎是垂直交疊着的。玉佑樘的五指放松地微曲着,指尖恰巧也輕抵在柳硯的尺骨下方。
玉佑樘安靜望着柳硯,柳硯則微眯着眼,似在細細感悟脈相。
房中一時安靜,唯有熏香一縷袅袅萦起……
過了片刻,窗畔風移,投在房內的竹影攢簇閃動,柳硯才收回自己的手,提筆疾書,邊給出判斷結果:“遲脈。”
脈搏緩慢,一息三至,為寒症。
“殿下平日可是經常無力?”
“嗯。”
“虛寒。”柳硯細細記着,道。
他雖只講了幾個字,面前的宣紙上卻已經寫了成片的墨字,玉佑樘稍微前傾去看那字,草書,筆意奔放,體勢連綿。
仿的是獻之小草,根本看不出字主的原先筆跡。
果然當醫生的人都愛寫別人看不懂的字嘛,玉佑樘不由一手撐腮。
她另一只手沒收回,還攤在原處。柳硯瞥了幾眼,等了一會,确定她自己完全沒有要收手的意思,才替将她袖口細心卷回,道:“以後把脈結束就快些收袖吧,寒氣皆是一點點累積起來的,平日裏這些小細節不可忽視。而且,殿下穿衣也需注意保暖,切莫貪涼惡熱,肆意而為。”
玉佑樘眼光一直牢鎖着他,卻并未開口應答。
柳硯當她是默許,也不再多言,将一旁的湯藥端出,手心感受了下溫度,才遞給玉佑樘:“殿下,将湯藥喝了吧。”
玉佑樘接過碗,味覺似是麻木了般,擡頭将大碗苦藥一飲而盡。
此間,她目光還是未從柳硯身上松懈,她将空碗遞了回去,由柳硯接過,擱回漆盤。
青年局丞這才講了句“殿下先歇下吧,微臣告退”後,打算起身離去。
他上身才起了一半,就被玉佑樘一把扣住手臂,她隔着衣料,緊密又有力地按回了男人的手。
柳硯的動作至此打住。
玉佑樘突然笑開,啓唇:“一年不見,你真是愈發啰嗦。”
柳硯雖被她鉗制着,身姿,神态,語氣皆無不穩,依舊緩和有秩:“下官從未見過殿下。”
“別裝了,”玉佑樘覆在他手背的五指緩緩上爬,又掐住了他的手腕,道:“很好玩嗎?”
柳硯聞言,原先的溫雅之色瞬間如潮水般褪去,結上冰,似是換了個人,“你如何看出來的?”
她五根細白的長指又慢又溫和地蜷緊他的手腕,道:
“因為我摸到了你的脈搏。”
她瞳孔中的男人,身形明顯一僵。
玉佑樘松手,站起身繞桌走到他身畔,将他垂在身側的寬袖卷起,邊有條不紊講道:“你裝扮的很好,幾乎讓人瞧不出破綻。”
男人沒有掙脫她,反而順從着她的動作。
玉佑樘尋找到他的手,舉起攤平到桌上,用兩指輕觸碰上他手腕內側,以一種把脈的姿态,邊道:“是真的,你在我面前,疏離有禮,自矜謙和,話語間滴水不漏,表現更是無懈可擊,”她話鋒驟轉:“但那又如何,一個人再怎麽僞裝變換他的樣貌,他的嗓音,他的氣質,他的神态,他的行為,他的性格,可他的心……都無法改變。”
玉佑樘扣留在他脈上的長指又握回他手腕,“你自己也清楚知道,醫者診脈之時,最忌諱心不靜。而你方才為我把脈的時候,我的手指恰好停在你腕下,明顯能感受到你的脈搏。你在我面前,脈象會不由加快,越來越快,可能連你自己都未曾意識到……”
她引領着男人的手掌一下貼回他自己的胸膛左側,過了許久,才輕聲問:“現在,你意識到了嗎?”
“謝先生。”
玉佑樘叫出他的名字。
☆、第三十八幕
玉佑樘松了他的手,任其自由垂下,繼而折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不看他:“你膽子真大,居然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出沒。”
柳硯,哦不,謝诩走近玉佑樘,在她椅子邊停下,他并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只擡起一只手臂撫上她的頭頂,道:“你長大了。”
玉佑樘打開他的手,依舊不分一點目光給他:“不用你講我也知道。”
謝诩無聲失笑,又端起桌上的漆盤,道:“殿下,微臣不宜久留,先走了。”
講完這句話,他就回身離開了。
他掉頭後,玉佑樘才掀眼看他的背影,她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當晚,碧棠從典藥局帶回一本冊子,交給玉佑樘:“殿下,這是柳局丞讓奴婢帶給您的。”
玉佑樘接過冊子,翻開一瞧,是關于宮寒的一些調養方法和藥方,以方正的小楷書寫,條條都看的清清楚楚。
玉佑樘大致浏覽了一遍,寫冊的主人還将內容分類為四個方面——衣着飲食,中藥滋補,生活習性,穴位溫灸。
并且每個方面寫得極其詳盡,俨然一本專業的宮寒調養醫用讀本。
就比如飲食方面吧,生冷的食物都被一一羅列下來,注明忌諱。而該食用的哪些溫陽的食材,也是一個不落記載着,還在下邊配以菜譜及作法,告訴你這幾樣東西怎麽搭配怎麽燒最好吃。
碧棠見玉佑樘看的出神,也湊下|身,跟着窺了兩頁後,不免驚嘆咂舌:“哇塞,這柳大人真是比女人更懂女人啊!簡直是從醫界的業界良心啊!”
玉佑樘聽了她的話,忍不住輕笑。随即将那冊子阖上,遞給碧棠,道:“你去把每部分的內容都謄抄一下,交到各個典局,讓他們按照這裏頭寫的做。”
碧棠舉起兩只小手,又把冊子推回去幾厘,笑言:“嘿嘿,柳大人已經自己謄了幾份送到各個典局了,殿下您就不要多此一舉啦。”
“噢……”
玉佑樘長長應了聲,又慢吞吞将冊子拉回,就着跳動的燭火翻開,目光落在字上,繼續看。
過了許久,守在他一邊的碧棠都開始打哈欠了,她才開口叫碧棠。
碧棠一個激靈醒了,問:“殿下,何事?”
玉佑樘指着書頁一處:“這裏頭寫着,動則生陽。孤也覺得自己最近總坐着,得多活動活動,可總在禦花園裏走又太過無聊。”
碧棠不假思索:“這還不簡單,殿下反正空餘時間多,又喜歡劍法。不如把沈谕德叫來一塊練劍,一方面能鍛煉自己的身子,一方面能增進與下屬的感情,一方面又可以增益劍術,簡直是一箭三雕啊。”
“好主意。”玉佑樘一錘定音。
=。。=
翌日清早,沈憲應和太子之約,佩劍來到東宮庭院。
他一襲深青長袍,鮮眉亮眼,衣帶翩風。這番模樣不似官宦,倒像是一位随性風流的游俠。玉佑樘一早便在庭中等他,她坐于石凳,遙望着青年走來,不由下意識瞥了眼附近地帶的宮女們,果然不出她所料,一片癡狂拜倒。
玉佑樘舉杯,抿唇啜了口,在籠絡東宮人心方面,我們的太子殿下可是自有一番手段。
沈憲愈發走近,玉佑樘也站起身,自圓桌上挑起長劍,便朝着他淩舞而去。
她的劍并未出鞘,但劍鞘色澤也是亮麗異常,所以端頭在空氣中随着她的劍勢,不免挑出銀花幾朵……
奪目銀光中,她笑望沈憲,眼底似淬了墨:“睿沖兄,接招——”
沈憲善劍,反應自然快得很。
電光火石間,未有一絲遲滞,他已抽出腰上佩劍,架住她的招式,二人很快纏鬥到一起。
白光納日月,紫氣排鬥牛。
秋晨霧霭淡淡。
朦胧間,依稀可見一緋一青,劍氣滌蕩。
頗有幾分“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的意味。
圍觀的宮人皆在叫好,碧棠也在裏邊一直瞧着,興致愈發高漲,忍不住歡呼鼓舞:“殿下,打啊,唰他啊!殿下必勝,必勝!”
這麽喊了一會,她突然感覺周圍冷飕飕的。
明明叫得很熱血沸騰啊,怎麽突然這麽冷,她不禁扭頭望去,發現身側不知何時已經立了一個格外高大的身影,隔着濛濛霧氣,如玉山挺立……
她定睛一瞅,道:“嗨,我還以為是誰,是柳大人啊。”
是的,這個高大的身影正是我們的新任局丞柳大人。
他手中正端着一碗藥,也在觀望着太子殿下和沈憲的對劍,由于是側對碧棠站着的,所以碧棠也不大能看得清他的表情。
柳大人明明聽見碧棠叫他了,卻沒回話。
碧棠又拉近乎:“柳大人,來給殿下送藥啊。”
柳大人這才啓唇,嗓音雖玉潤般溫和,卻不知何故聽上去有些隐忍不發的意味:“嗯,叫殿下來喝藥。”
碧棠深覺這柳大人沒眼力見,太煞風景,只回:“等等嘛,您沒看到太子殿下和沈大人對劍對得正興起嘛!”
柳大人還是老态度,外加一句不容置喙的老話:“去喚,藥涼了還要重煎。”
碧棠聞言,目光又從舞劍的二人回到男人身上,見他依舊盯着前方,偷偷白他兩眼,不勝感慨道:“大人,您剛進宮,還有所不知,我們的殿下她……已經到了該尋求如意郎君的适婚年紀了!如你所言,藥涼了可以重煎,但倘若打斷了我們殿下和沈大人這般青年才俊近距離接觸培養感情的機會,還能再重來嗎???”
不等柳大人開口,她又分外貼心地攬下任務,“藥涼了,奴婢去煎,不費事的,大人您先歇着吧。”
話罷,碧棠似乎聽見柳大人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擱下藥碗,掉頭就走了。
她也沒太在意,又重回觀戰隊伍,暢快高吼。
=。。=
亥時,月滿東樓。
将圓未圓的明月升至半空,如女兒家含羞遮了三分臉頰,卻又好奇露出晶亮的眸子來。
水一樣的清輝飛流而下,沖和着秋風與桂香。
東宮一片安寧。
舞了一早上的劍,酣暢淋漓,導致玉佑樘今日也累得快,看了半個鐘頭的書,便開始打呵欠。
碧棠問她:“殿下,實在太困就早些歇下吧。”
“嗯,”玉佑樘點點頭,但又突然想起什麽,道:“謝先生書裏還寫了每晚入水前,要記得要泡腳。”
這下輪到碧棠困惑了:“哪個謝先生?”
玉佑樘彈了一下她的小腦門,道:“還有哪個謝先生,上回我倆打賭,柳硯是不是謝先生,這賭明顯是本宮贏了。”
說罷,玉佑樘得瑟一笑,攤出手心:“五兩銀子,拿來。”
“真是啊?!”碧棠這才反應過來,掏了掏耳朵,生怕自己幻聽,反複确認着:“不是吧?!”
“當然是,”玉佑樘斜睨她:“五兩銀子而已,至于痛苦如此麽?”
“唉,殿下,五兩銀子不是問題,問題是……”碧棠腦中迅速憶起上午一幕,再也說不下去,心頭浮出三字兒:
……媽個X……
玉佑樘見她神情悲痛懊悔,想她賺個月俸也不易,決定還是放過她,遂沉聲道:“算了,五兩銀子孤不要了,趕緊去打洗腳水。”
碧棠這才挪着龜步腳步虛浮地走出房間。
=。。=
碧棠慢吞吞打完熱水,端着木桶,走在回房的路上,她深知自己幹了件大蠢事,必須得想個辦法來消除謝先生對自己的怒火……
她走着,眼尖瞥見一個典藥局的小內使正迎面過來。
主意來了。
擦肩而過的瞬間,她一下揪住那個小內使的袖子。
那小內使見是太子殿□邊的大紅人,忙恭維道:“碧棠姑姑,叫小的什麽事?盡管吩咐!”
碧棠咳了一聲,嚴肅問:“柳大人歇下了嗎?”
“沒有,柳師父挂心太子殿□體,防止殿下用了新藥後不适應,每日都會在典藥局裏值班到很晚的!”
碧棠頓時桀桀笑:“好,好,好……”
接下來,托碧棠馊主意的福,我們的太子殿下在房中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謝诩。
或者說,裝扮成柳硯的謝诩。
他人高馬大,氣質卓著,卻端着一只分外違和的小木桶,很是滑稽。
玉佑樘倒也沒太在意,只覺他這麽晚突然只身一人來自己房中,頗有蹊跷。
外加一些舊時陰影,她擱下書冊,不免有些警惕地望向來人,警惕地往椅背縮了一厘,又警惕地問:“這麽晚來做什麽?”
謝诩對她戒備心極強的一系列舉動視而不見,只緩緩走到她椅邊,彎身放穩木桶,才站直身體,道:“伺候殿下浴足。”
玉佑樘又忙将自己兩只小腳縮進衣擺,前後左右望了望,蹙眉問:“碧棠呢?”
謝诩道:“她來找微臣,言自己內急,估計要耗很久,怕耽擱殿下休息,讓微臣來替她。”
玉佑樘額角忍不住抽了抽,早知如此就不該告訴那小妮子,前腳才知道柳大人是謝诩,後腳便把她這個主子賣了。
不過已經這樣了,玉佑樘只好微微一笑,道:“不用你伺候了,孤自己來就好。”
說罷就想去抽謝诩手中的巾布。
謝诩豈會這麽容易讓她反客為主,猛一下擡臂,玉佑樘不免落了個空。而且她坐那,再想夠也根本夠不着。
玉佑樘也懶得起身,估摸着就算站起身去夠,這人恐怕也會舉得更高,自己還是作無用功。也罷,只好逞口頭之快,不悅冷聲道:
“謝诩,你總是喜歡強迫別人做一些別人不願意的事情。”
謝诩黑翎般的睫羽微微一垂,并沒有急着回複她。而是蹲□,用手試了下桶裏的水溫,才平靜反問她:“那你最後做了嗎?”
玉佑樘聽罷,回想起許多過往的事,有的她沒有做,有的她做了,卻又搞不清楚眼前人問的到底是其中的哪一種,舌頭登時打了結,半刻無語。
謝诩又從寬袖中取出一個布袋,而後将袋中東西盡撒桶中……
玉佑樘的目光被那堆附在水面的黃黃綠綠的幹物吸引,是一堆幹葉和花瓣。
謝诩十根修長淨白的手指将那些花草按進清澈的水底,攪勻,頭也不擡,講解着:“艾草和紅花,舒筋活血,以後每日浴足的時候都放一些,有利于排寒毒。”
他屈身在地,只留了個寬闊的後背在玉佑樘的視線裏,她看着那處,很久沒講話。
謝诩又問,聲音染上幾分熟悉的嚴肅:“記住了麽?”
“哦。”玉佑樘回神,讷讷應了一聲:這人還真是跟以前一樣,教自己新東西的時候一定要有回應。
而後,謝诩才看回去,玉佑樘正一直盯着他,見他突然仰首,匆忙移開視線,耳朵卻聽見謝诩無波無瀾道:“這次我不強迫你。”
他語調甚是好脾,似乎在哄:“自己将腳伸出來。”
再別扭也顯得太小家子氣了,就當是下人給自己洗腳吧……= =#
玉佑樘這般想着,挪了挪折在椅面的小腿,足尖慢慢探出衣袂,然後她一副豁達模樣,将兩只腿直接垂下椅子,腳底擱上木桶邊緣,視死如歸道:“洗吧!”
謝诩神情始終穩重自持,他将玉佑樘的兩只腳上的雪白羅襪慢慢脫下,露出幾乎與襪色相同的小足,邊沉着聲道:“現在倒是學乖了,記得穿襪子,以前在屋內都愛光着腳。”
“被逼成了習慣,習慣也便成了自然。”玉佑樘随口回着。
謝诩捋起袖口,又将一個紅色的小玩意遞給玉佑樘:“艾葉味道不好聞,你若是不喜,就将香囊放在鼻下。”
玉佑樘接過,看了眼,不由一怔,是她去年端陽節送給謝诩的那只小粽子香囊……她又送到鼻尖嗅了幾下,一年多過去,香味已經淡去了不少。
謝诩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始終是屈膝蹲在地面,腿部動也不動,似乎感受不到一點酸,也讓旁人感受不到一點卑微。
他只将她兩只白玉般的小腳小心放進熱氣袅袅的水底,桶很深,一下就漫過腳踝,玉佑樘也頓時感覺到一股熱從腳板底升騰,漫步全身。
“燙嗎?”他眉心微蹙着問,格外認真的樣子。
玉佑樘答:“還好。”
謝诩這才将手中斤布就着水浸濕,開始擦洗少女的腳,她十多年足都不見天日,藏在襪靴裏,玉筍一般,白得晃眼,觸感又嬌嫩之極。謝诩都不敢下手太重,控制着指間力道,就着清水的緩沖,輕柔的搓撫着;洗了片刻,他又撒開濕巾,一手握住她的腳踝,一手開始以指按摩玉佑樘腳部的穴位,依舊不敢用太大力氣。
只适度又循序漸進地順着她的足底,足側按過,邊講解着:
“這處是湧泉穴。”
“三陰交。”
“裏三足。”
“……”
玉佑樘還是覺得痛,不由輕呼:“疼啊啊啊。”
“力道已經控制在最小,再輕就沒效果了,”謝诩停下手中動作,放了她的腳踝,将她雙腳擺回木桶深處,這才收手,擰幹毛巾,擦着自己的手,邊告誡:“我方才教你的這幾個穴位不可忘了,每晚浴足時分都要按一按。”
玉佑樘只盯着自己浸在水底的兩只腳面,不知在思索什麽,又沒立刻答應他。
謝诩又沒得到及時回複,嗓音不由提高一度:“記住了麽?”
“……噢。”
她撇撇嘴,而後又看向正在卷回袖子的謝诩,看似随意問:“謝先生,我的腳是不是很大很醜啊?”
謝诩停下動作,蹙眉:“怎麽忽然這麽問?”
玉佑樘十根白嫩的腳趾在水底打着拍子,小小的波紋自水面漾開,她邊道:“我從小就被當成男孩子養,人家姑娘裹三寸金蓮的時候,我都在習武揮劍。我現在有時無意看到碧棠的腳,會下意識比比自己的,覺得自己的真是又大又醜啊。”
謝诩聽她慢慢講完,自己的袖子也基本卷上,他蹲了許久,但是直腰的姿态依舊如穩山勢,他垂眼望着女孩的腦袋,道:“我幾乎沒接觸過別的女子。”
他目光又落在桶裏的兩只玉足上:“所以旁人的長什麽樣,我也不知道……”
他認真地問她:“需要我多去看看其他女子的赤足後,再來給你明确的意見嗎?”
“不必了。”玉佑樘翻個白眼,一下子阻撓住他。
謝诩聞言,不再說一個字,只擡手揉了揉玉佑樘的頭,眼底的溫柔近乎泛濫成災。
他第一次見她就想摸摸她的頭,但之後這麽多年,為了維持嚴師形象,他從未實踐過;等到他再想溫柔相待的時候,現實已不再容許他如此……
世上最難有一人溫柔待之,其次溫柔相待。
當下,他孑然一身歸來,已有了足夠的準備和情意,來好好對她——
這個他曾經的愛徒,他現在的小姑娘。
!
☆、第三十九幕
玉佑樘慢條斯理将羅襪套好,又将腿屈回椅面,她每回獨自一人的時候,都會用這個坐姿蜷在椅子裏,顯得一整個人小小的。
謝诩平淡地望着,似乎早就習慣了。
他見少女又拿起書,翻了兩頁,道:“我先走了。”
“哦。”玉佑樘應了聲,眼睛黏在書上,沒有瞄他一眼。
謝诩也不再多言,彎身将木桶搬起,回身朝門口走,沒走幾步,少女又輕又淡的嗓音自背後傳來:
“謝先生,不聊聊嗎?”
謝诩擱下木桶,又折了回去,撩擺坐到她對面,問:“聊什麽?”
玉佑樘把書冊阖好,擺出一副專注的态度:“以前的事,一年前的事,有些事總該讓你清楚。”
她望過來,眼底如墨濃郁,精致的五官也被燭火鍍得越發绮豔。
謝诩揚眸看向她,“說吧。”
玉佑樘坐直脊梁,道:“信息量比較大,答應我,不要有任何不快,畢竟都過去很久了。”
謝诩颔首,面不改色輕描淡寫地講着情話:“沒有任何事能比見不到你,更讓我不快。”
“……哦,那我開始講了。”
玉佑樘為彼此各斟了一杯茶,倒茶水聲汩汩,她平緩的聲音夾在其中:
“約莫是去年登基之後,父皇召見過我一回,不知為何他那會已經知曉我女兒身了,我還頗為驚訝。再後來他又私底下連續召見過我兩回,第一回是告訴我你的身世,第二回是問我肯不肯與他合作。”
“他早就知曉你的身份了,”玉佑樘将其中一杯推給謝诩:“估計在你小時候就知曉了。之前先帝很松懈,不是很在意前朝的事情。但他即位後,就開始私底下嚴查前朝遺民,大概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有你這麽一個孩子了。”
玉佑樘舉杯抿了一小口,又道:“也許他惡趣作祟,又或者根本就是個變态,他并沒有拆穿一切,也未趕盡殺絕。而是選擇暗中監督你,看着你慢慢長大,想瞧瞧你以後到底能做到什麽程度……”
玉佑樘講到這裏,忍不住瞥了眼謝诩,想看看他反應,卻不想他臉上根本捕捉不到別的表情,依舊靜如止水。
唯一的反應大概是,見玉佑樘突然停了,他掀眼提醒了她倆字:“繼續。”
所以玉佑樘也繼續:“他看着你三歲背百詩,五歲熟劍法,順利通過春闱,直到中上狀元在殿試上瞧見你,用他的話說,他居然有一種吾家男兒初長成的成就感。雖然他什麽都沒做,僅只在暗處偷窺了很久。”
“……”玉佑樘終于睨到謝诩的額角抽了抽,不禁揚起唇角:“但是他又想考驗考驗你,于是破天荒地把你一個狀元郎屈才,調到晉陽那塊偏遠的小地方去。結果不到一年,你就以‘一曲退敵’那一役揚名天下震驚朝野,于是他很是激動亢奮,再次把你調回京城……”
“說實話,那十多年,他一點都不讨厭你,反倒挺欣賞你的。”
玉佑樘講至此處,話尾一轉:“直到你暗中做手腳,害死三皇子。雖是這中間二皇子黨也參和了一腳,但他還是意識到自己太過得意忘形,自此開始忌憚你的存在,他清楚知道他在觀察你的同時,你也在觀察他。于是吧,他就開始僞裝成癡迷修道不問朝政的頹廢樣,為的是早點讓你露出狐貍尾巴,好有個理由為自己小兒子報仇……”
謝诩似乎聽不下去了,轉移話題,問:“那他如何知曉你并非原先的大皇子?”
“哈哈,問得好,”玉佑樘爽快地笑了兩聲,回他:“皇帝陛下第一回在宮中見到我的時候,就知曉了。”
“我在寺裏苦學大皇子的儀态風度足足八年,結果竟被他一眼識破。”
“我也好奇他怎麽發現的,他告訴我,大皇子年幼的時候,某回父子倆私下會面,曾向他習字,他寫完的時候,有個習慣,會用小指側踮一下紙,才收筆。那時候大皇子見了,也學得有模有樣,他見狀很是欣喜,就跟那孩子約定好,以後在他面前就這樣寫字,但在旁人面前不可……因為這番書寫的方式,只能用來讨好他這個爹爹。所以後來,大皇子與他單獨見面的時候,皆會這樣書寫;但若是在外人面前,則用平常的模式。”
“所以,之前的姜皇後,包括你根本不知還有此事,我自然也不知道,于是乎,第一回在宮中見他,就露了馬腳,他依舊很惡趣味地沒有揭穿我,只看着……”
“再後來,他送信問我娘親的事,我将娘親的一樣信物返還他,他才恍然大悟。”
“沒過幾日,他又送密信來問我,肯不肯與他聯合,他言既然我讨厭姜後,他讨厭你,而恰好姜黨與你是一夥的,我不是正和他這個爹爹父女同心心有靈犀志同道合麽……別怪我用詞俗,他信裏就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