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8)
拍馬屁:“哎呀呀,太子殿下果然雷厲風行效率奇高,這不過一刻,就能讓犯人簽字畫押啦!”
玉佑樘對他的吹噓充耳不聞,面色始終冷清,沒回一句,轉身負手走出審室。
=。。=
翌日,廢後姜氏和前任輔國将軍姜尚義按旨流放。
在這之前,他倆特意被要求困在囚車中,游街示衆。
建康人民全部湧到街邊圍觀,小百姓嘛,随衆心理嚴重,而且嫉惡如仇,囚車才走了沒幾裏路,車中二人已被砸得滿身雞蛋黃和爛菜葉,慘不忍睹。
玉佑樘一襲便衣,獨自一人立于城牆至高點。
風将她的飄帶吹揚,兩段細長的布條蕭飒作響,翩跹共舞。
她凝目遙望着囚車的行進,直至那車被押出建康城門一段路,她才一甩被風刮亂的衣袖,不帶流連的掉頭離去。
=。。=
皇帝陛下重新主持朝政,玉佑樘也有了許多清閑時間。
她今日早早起身,在庭院裏來回晃了很久,賞了魚,逗了鳥,最後還是回去房中。
不必上朝的早晨,似乎有點難言的空虛與失落。
她在房裏發了一會呆,突然有位宮裏的小太監來報,道刑部有位小吏來找,言謝诩還有些遺落的造反之事要告訴太子殿下。
玉佑樘只道:我知曉了。
随後戴上發冠,匆忙趕去刑部大牢。
Advertisement
玉佑樘直接進了謝诩的牢房,他依舊被铐手铐腳,神情有些明顯的消沉和蒼白。
獄卒開了鎖,放玉佑樘進去,待她入了裏頭,又嚴不透風站成一圈把守着。
玉佑樘并未走近他,只倚在門欄上,道:“謝大人還有什麽話要對本宮講?”
謝诩站直身,腳畔鐵鏈帶出的拖地聲裏,他的嗓音靜然無波:“其實沒有什麽,只是想托付太子殿下一些事。”
玉佑樘不再借力,也挺直身體,平淡地望着他道:“直說無妨。”
謝诩掌心觸上牆面,走到牢房內的桌案邊,才沉聲道:“事關我謀反一事的處罰雖還未定下,但想必也是死罪難逃,重裏來,輕裏去,我也不想帶什麽走……”
其間,他步伐有些異常的緩慢,玉佑樘也并未太當回事,只當是腳鐐過重。
他一只手臂撐住桌面,嗓音仿佛被壓上了一塊愈來愈重的鐵石:“有一樣東西太重,想了許久,還是該還給……”頓了頓:“殿下。”
“什麽?”玉佑樘緊盯着他,語速很快問。
謝诩身軀一動,似廢了極大的力氣一般,将另一只緊握成拳的手極慢地擱上桌面,而後五指輕舒……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面色血色盡褪,一瞬煞白成紙,身形也如随時将塌的玉山。
玉佑樘面色陡變,問出的嗓音有幾分顫抖:“你私自服毒了?”
他不作答,怕是連回答的力氣也沒了,猛又咳出一口黑血。
他一只手臂艱難而僵硬地收回,玉佑樘這才看清了他擺在桌上的,說要還給她的那樣東西——
一枚金色的紐扣,躺在桌上。
當日在滿池荷花裏,他曾送給她一半,這是另一半,他留在自己這裏,待若珍寶般,妥善保存了很久。
終于,今昔也可以就此歸還了。
從此再無瓜葛,再無情怨。
就如他所說,他背負着一生使命來到世上,不想還帶上一份沉重的情感離去。
重裏來,輕裏去。
他揚眸看向玉佑樘,勾唇極輕地一笑,嘴畔的鮮血格外刺眼。
這笑還未收起,他手臂的力道再也支撐不住,直直地往前栽身下去。
“謝先生——”
少女的嗓音在空曠的牢裏回響,悲戚又倉惶。
玉佑樘心跳如狂,幾乎漏拍,她眼眶熱得燙人。
都忘了是怎麽走過去的,一下沖到謝诩跟前,扶抱起他,他氣息輕微,玉佑樘的指尖顫抖地探上他的腕,脈搏紊亂,周身全然衰亡之象。
玉佑樘跪在地面摟緊他,将他上半身挪回自己身前。他的腦袋根本支撐不住,沉重而無力,要玉佑樘使勁托着,才能不垂墜下去。
謝诩靠在她懷裏,喘息漸弱。他慢慢阖上眼,卻又痛苦地強行睜開,望進玉佑樘已經盈滿淚水的眼底。他依舊咳嗽不止,話語也斷斷續續:
“若,今世……只是個平民百姓……就好了……”
玉佑樘聞言,心頭恸到極處,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她又猛地看向門口一群手足無措的獄卒,眼眶紅到可怖,哭腔近乎發狂地吼道:
“還愣着幹什麽,快替他把鐐铐松了啊!快去叫太醫來啊!快點啊——”
獄卒聞言,忙連滾帶爬進來,哆哆嗦嗦掏出鑰匙,顫抖地解着禁锢在謝诩身上的鐐铐,玉佑樘明顯能感覺到他全身漸漸松弛,忙将他摟抱得更緊,晶亮的淚珠一滴滴砸在他臉上:
“別死……求你了……求你了……”
下一刻,玉佑樘懷中一動。
她還未反應過來,一只手極快探出,五指已用力扣上她的細頸。
所有動作不過眨眼之間。
被這樣吃勁地掐着,玉佑樘的喉頭痛到幾乎發不出聲音,只能胡亂地揮着手臂,試圖掙脫。
手的主人力氣那樣大,這種掙紮根本就是蚊蟲叮咬。
他利落起身,将她一下從地面懸空拎起,禁锢在自己高大的身前,也強制止住她因窒息而使出的那些無痛無癢的掙紮,但停留在她頸項一圈的力度卻是絲毫不減。
而後,一個熟悉低沉的嗓音自玉佑樘耳後輕起,帶有三分笑意:
“我當然不會死。”
那嗓音又平靜無礙地威脅:“放我走,不然你們的太子殿下必死無疑。”
☆、第三十五幕
玉佑樘停下了掙紮,這種情況,就和上吊差不多,愈掙紮愈死得快。
盡管此刻的她,就如同溺在深水中央,上氣不接下氣。
她的視線也開始朦胧,她能模糊地聽見獄卒張惶的讓步與懇求,以及感受到謝诩正在急速往外走。
漸漸,四周的一切都如同沉在水底,滂沱的疼痛和壓抑掀翻她的身心,以及她所有的呼喊。
而她頸項上的那一處,存在感竟那樣強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五根手指正毫不留情地掖緊。
人在瀕死前大抵都會憶起許多事吧,思緒飛如光轉,她想起這只手曾憐惜刮過他的臉頰,帶着剝繭,略帶粗糙而又小心溫柔的刮過……她想起上回在狩苑,她快要死了,也這只手一把将她從草地裏撈起,急切而有力……
她又想起九年前,幾個不速之客沖進家中,将她強行擄走,套上布袋,扔進馬車,最後再被一下抱出車廂……
那會,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世界都是一片黑暗。
就跟現在的牢房一樣。
掖着他的人愈走愈快,過了一會,玉佑樘眼前又恢複明亮,清爽的氣流撲面而來,連頰邊的淚都很快被風幹。
一定是到外面了吧。
那時候,謝诩将套在她身上的布袋一下抽起,也是這樣的感覺,終于有了亮,終于有了光。
只是今日,這只曾帶給她亮的手已經要置她于死地了。
哈哈。
玉佑樘心頭無聲輕笑,笑得連唇角都不由輕揚。
她的手臂一直在小幅度地摸索抖動着,艱難之極,似是掙紮。很快,袖筒中滾落一物,一柄尖而薄的小匕,她迅速托住,用指甲拼命抵着,讓它一厘厘脫鞘,而後用盡僅剩餘的那一點力氣,狠狠地朝着身後人紮去——
手臂一下被架住!
小匕也一瞬被奪走。
扣留在她頸脖上的長指終是松懈了幾分。
快要溺亡的人終于浮上水面,玉佑樘大口大口呼氣。
下一秒,用以逆轉局勢的利刃已架上自己的頸側。
“愚蠢,”身後那人評價,又将她往上提了一點,靠進她耳畔狎昵道,燙撩的氣息噴灑在她耳廓:“真狠心啊,鈴蘭。”
鋒利的刀片輕刮脖子,力度卻掌握得正好,未制造出一點皮肉上的傷害。
玉佑樘喘着息微笑,虛弱回道:“都是跟你學的啊。”
謝诩面色一凝,不再回他,而是又掃視重重包圍在牢獄大院外頭的禁衛兵,命令道:“全部退後,卸去兵器,派一輛馬車來,掩護我出宮,若有人敢輕舉妄動一步,或者妄圖逃離這裏出去通報,就等着為你們的太子殿下收屍好了。”
這般講着,手中冰冷薄削的刀片又抵近一分,玉佑樘細白的頸子上隐約壓出一抹血痕。
禁衛軍們見狀,驚惶不已,手中的長槍利劍叮叮當當落地。
玉佑樘分毫不躲,只悠悠道:“殺了我好了……”
她的嗓音輕得如同一縷風:“反正我此生夙願也已了,生或死,又有什麽關系?”
她這樣講着,邊動了動,将自己纖細的頸項朝那只匕首湊近了些許。
謝诩匆忙向後收手,但玉佑樘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劃傷,一絲嫣紅的血蜿蜒而下,流淌進她的襟內。
她被他鉗制在胸口,又軟又輕,似一只破敗的玩偶。
此刻,謝诩落在她耳裏的腔調中,帶着些許咬牙切齒的笑意,愛恨糅雜,“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意欲拖延時間麽?”
玉佑樘周身一僵,而後靜靜笑了。
“你這般做只會讓你的下屬們更加失魂無措,”謝诩撥正她的腦袋,強迫她直視正前方:“托你的福,掩護我出宮的馬車來了。”
蹄聲踏踏,刑部大牢的馬車已經近在咫尺。
一聲籲鳴,煙塵頓起,駕車的小吏已将車身驅停,而後哆嗦道:“謝,謝大人!車已經給您弄來了,您千萬別殺了太子殿下啊……”
“掀開車簾。”謝诩利落地命下,音若寒冰。
小吏忙将車廂前的簾幕大開。
車中未有埋伏,不過謝诩還是為有一絲松懈,架在玉佑樘頸前的匕首不離開分毫。
他警惕地環視四下,一片都未放過,邊挾持着玉佑樘一步步登上馬車,而後長臂順勢一攬,将簾幕扯下,車廂內頓時一片晦暗,不見天日。
馬車被擋得嚴實,外面人瞧不見車裏情況,就算想要在遠處以暗箭偷襲,也定是不敢輕舉妄動。
謝诩的聲音隐沒車廂裏,沉穩卻又足夠讓外面的人都聽得到:“刀還在太子頸側,奉勸諸位還是不要跟過來的好。”
他又道:“駕車。”
駿馬嘶鳴,腳下車輪滾動如飛。
謝诩坐□,将玉佑樘抱坐在他腿上,緊實地圈在胸前,确認她四肢都動彈不得,這才剛匕首放遠了一點。
玉佑樘又掙紮幾下,想脫開他的壓制。
刀片又重新壓回她的脖子,也制住了她的動靜,謝诩聲音平淡如白水:“以為我不敢殺了你嗎?”
玉佑樘斜睨他,她細頸上的傷口鮮紅猙獰,表情卻意外平靜:“你舍不得。”
這樣的自信不疑。
二人對視良久,謝诩終究還是放遠了那柄匕首,無奈承認:“我的确舍不得。”
他似疼惜般刮過玉佑樘那處傷口,已然凝結的血痂又融為液狀,汩汩流出鮮紅一縷。
他啓齒,語氣冰寒如霜:“你傷我倒是舍得的很。”
謝诩将手中那柄精巧的小匕,于她眼前翻轉了兩下:“這還是你十歲生辰那天,我贈你的。”
玉佑樘直盯着他,毫無畏懼,道:“你将紐扣還我,我自然也該找個機會将這東西還你,不是嗎?”
謝诩聞言,凝視進她眼中的目光如利,似乎要強行看透她心腔的每一處,終究只是輕嘆一聲,撫上她後腦,将少女的臉緊緊按回自己胸口。
“跟我走吧。”
他的話自胸腔裏,悶雷一般,沉穩的傳出。
“不了,”玉佑樘飛快地否決,她的唇貼在他胸膛,艱難地掀動:“我們之間沒有可能了。”
她像是在陳述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無波無瀾:“你那時利用我娘親威脅我,同我最憎惡的人勾結算計我,以及你我的身份,擔當,皆是阻礙。你大概還沒意識到吧,你我之間,早已生長起一座難以翻越的高山。更何況,我娘親苦難了半輩子,才過上幾天快意的日子,我怎可這樣不負責任地離開。”
“我一直努力躲避着你的感情,自信心腸如鐵石,可方才在牢中,親眼看着你倒下的那一刻,多日以來的堅持,還是瞬間潰不成軍了。”
“你問我可曾對你動過一刻真心,我現下如實告訴你,我也喜歡你。”
“可我們根本不能在一起。”
“我放你走,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能明顯感受到覆蓋于自己腦後的掌心逐漸松懈,玉佑樘從他懷抱掙出頭來。揚眸看謝诩,他連坐着都比自己高很多,仰頭也只能看到他硬朗的下巴,她吃力地伸長脖子湊近,這個動作又讓她細長的傷口迸裂,血又流了出來。
玉佑樘似乎感覺不到痛,只極快地在謝诩已經胡子拉碴,不似以往那般整潔幹淨的下巴上親了一下。
這個吻蜻蜓點水,如蝶翼曳過花蕊,就像她那夜還給他的一個擁抱。滿庭流螢浮動間,那一個溫柔而不侵犯的,男女之情。
也許她那時候就喜歡上他了,因他毫不掩飾的心跳而沉醉,又或者,月光裏男人微紅的臉格外可愛,讓人心動。
也許更早之前,她就已經喜歡他了。
可是沒有辦法。
不可能不管一切,不可能奮不顧身。
無路可退,只能無言以對。
“忘了我吧,我也會忘了你。”她說。
馬車飛馳,宮門愈發逼近。
守着皇城的士兵一下攔住馬車,問那神色緊張的駕車小吏,惡狠狠問道道:“車裏是誰?”
玉佑樘不等小吏開口,便将車簾掀開一條縫,只探出半個頭,将頸側的傷痕隐在簾幕陰影裏邊,嚴聲回道:“是本宮,要出宮私訪,調查一些謀反的遺漏事項,不想聲張。”
那小官兵一見是她,立馬伏地,又跪又拜,忙遣人去開宮門。
玉佑樘望着那駕車的,已經渾身僵硬的小吏道:“還不快走。”
小吏聞言,不敢再多言,生怕太子殿下遭難,一抽馬鞭,驅車行出宮門。
“往栖霞山走!”
玉佑樘心中石塊落地,她放下簾幕,重新回到車內,這般命令着。
小吏只當太子殿下被威脅着,絲毫不敢怠慢。
馬車走了一段路,玉佑樘與謝诩面對面坐着,始終沒有接觸,也沒人開口。
車廂內一片沉寂。
玉佑樘估摸着時間,又掀起窗帷看外頭,馬車已至半山,人煙稀少,初秋的楓葉還不見紅。
她又撩開車前的簾幕,一個手刀利落斬下,瞬間打暈了那位駕車的小吏。
這一系列動作似乎早在腦中規劃清楚,片刻間就順利完成。
玉佑樘一手握緊車椽,一手拉着缰繩控制住馬匹,那位小吏也倒靠在她腿邊。真累啊,她根本使不上勁,風将她的發絲打在臉上,她聲音夾雜在山風的嘶吼裏:“謝先生,還不快幫我驅停馬車——”
謝诩聞言,才似醒了一般,僵硬許久的身形一動,傾身接過她手中的缰繩。
男人的力道比起她來肯定大許多,他動作也是極快,馬車随即剎下。
“好了,”少女躍下馬車,将那昏倒的小吏拖下,而後撣了撣衣袍上的塵埃,她的眼底映上山樹閃動的葉,“不要下車了,官兵估計馬上就要來了,你快走吧。”
風吹動她的衣袍,她如一名男子一般拱手作別,笑道:“再見。”
謝诩想多看她幾眼,她卻又不允許他下車,車廂的邊緣那樣低,他只能屈下上身,才能探出來看她。
他言此生不會再跪玉狗,但他甘願為面前的女孩折腰。
是秋天的緣故嗎,他的鼻尖沾上山風,幹燥又酸澀。
謝诩知自己一直對她很嚴厲,不茍言笑。此刻,他很想對她笑,卻不覺有淚。
他回身坐進馬車:
“駕——!”
那些往昔的壯志雄心,愛恨糾葛融在風裏,似乎永不會再有了,可是它們又曾經那樣真實地存在過。風吹散秋葉,落花随流水,所有的生機,總要重歸塵土。
馬蹄踏聲絕,栖霞山重回蒼涼。
=。。=
半個時辰後,錦衣衛在栖霞山半山腰尋見了昏迷在地的太子殿下和驅車小吏。
玉佑樘醒來的時候,皇帝陛下和她的娘親正守在她床畔,她娘親見她醒了,一把将她摟緊在懷抱,淚水漣漣:
“幸好你沒事……”
皇帝陛下嘆息,明顯松了一口氣。
玉佑樘也環抱住她娘親,眼眶熏紅個透,她輕拍着女人的後背,重複喃着:“我沒事,沒事啦,別擔心……”
=。。=
半月後,皇帝持朝,太子殿下出閣,需繼續學習。
某日經筵講座中,玉佑樘翻了一頁課本,望向面前喋喋不休的講官,覺得格外口渴。
她不由敲了敲瓷杯,吊兒郎當道:“碧棠啊,給本宮添些茶呗。”
身邊一位陌生的宮娥忙湊上前來,不自在回:“殿啊下……宮女碧棠還在牢裏待着呢,以後就由奴婢來伺候殿下了。”
“噢,”玉佑樘恍惚地點頭,而後眼光重回清明,将杯子遞給那位宮女,“那你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卷·監國篇》正式結束,感謝追文的妹子,明天我們第三卷再會!
☆、第三十六幕
熙和三十六年,秋。
桂魄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
一年時光幾乎是眨眼過,太子殿下已年滿十八歲。
這,已經是大齡剩男皇子了啊。于是乎,朝中大臣又開始大範圍的催婚,幾乎每日早朝,皇帝陛下都要被巴拉巴拉洗腦一番,但他也只是含笑聽着,聽完才如夢初醒一般問一句“啊,朕修道過久有些後遺症,方才神游天外,愛卿可是說了什麽”,階下衆臣嘔血。
連皇帝陛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麽!
這樣一來,關于當朝太子殿下徹頭徹尾是個斷袖,完全不近女色的舊八卦又起來了。
玉佑樘自然也會聽到一些風聲,其中也不會少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宮中傳播得最廣的一個版本便是……前任首輔謝诩叛國,讓太子殿下心中大為受傷,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好吧,群衆的眼睛還算是雪亮。
玉佑樘坐在亭中,為自己斟茶,滿庭月桂,連苦茶都溶進了一絲甜香。
謝诩。
已經一年沒再見過這人了。
皇帝下令找了他一年,皆是無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居然能躲上這麽久不被發現,也算是厲害。
坐于她對面的皇後娘娘見她神思恍惚,不由喚:“佑樘。”
玉佑樘這才回神,笑道:“母後,怎麽了?”
皇後道:“你私底下還是叫我娘親吧,這母後,聽了一年了,還是習慣不來。”
玉佑樘微微一笑:“好,娘親。”
皇後這才獲得适應,問她:“這東宮被你父皇大換血了一批人,可還習慣?”
玉佑樘扣在杯盞邊緣的指尖一頓,才點頭:“還不錯。”
皇後望向她片刻,這孩子年歲漸長,女大十八變,相貌愈發冶豔,但眉宇間一股與男子無異的淡定氣倒不改絲毫。
她不禁嘆了聲,道:“你之前那個叫碧棠的宮女,還在大牢裏待着。我知你惦記她,這一年裏私下遣人去打點關照過她的事好多回。這關也關很久了,你若是已經放下了那些不快,還要她再回你身邊,就讓她回來吧。”
玉佑樘聞言,沉默良久。風動,一苑桂香,她這才應道:“好。”
她低頭去看手中茶,不知何時,一粒淡黃的月桂已落進杯裏,玉佑樘想将它撥出,但想想還是收了手,伴着浮在水面的那點金甜,一飲而盡。
下午,玉佑樘親自去了趟刑部大牢,言要接碧棠回宮。
尚書大人忙拍馬道:“嗨——人人都說殿下您是那什麽,下官偏不信,因為下官可是親眼所見殿下對這小宮女的好一年啦,真不知外人怎麽想的,我們殿下妥妥的是真男兒嘛!”
玉佑樘也不回尚書大人緊跟其後的恭維,只徑自快步走到碧棠所處的那間獄房前。
那間牢房比起別的都要寬敞許多,有床有桌案,有衣櫃,燭火也很是通明,還有馬桶,俨然一個五髒俱全的小卧房。
玉佑樘到的時候,碧棠正靠在榻邊,垂眼目不轉睛地繡花。
玉佑樘咳了兩下,敲幾敲栅欄。
碧棠聞聲擡眼,一見是她,嗖一下沖到欄後,小臉卡進欄杆的縫隙:“殿下,您又來看我啦!”
玉佑樘每回見她,心裏開心,面上卻仍舊端着肅色,道:“嗯,孤來了。收拾收拾吧,跟我回宮。”
碧棠嘴巴張成了鵝蛋型。
随後她立馬反應過來,在牢裏來回雀躍了好幾圈,“噢噢噢!終于可以出去了!”
她又指向那馬桶:“殿下您知道嗎!奴婢已經鍛煉出了可以在獄卒跟前面不改色出恭的技巧了!”
“別鬧了,走了。”玉佑樘被其感染,也不由搖頭失笑。
就這樣,碧棠又回了太子宮,重新成為玉佑樘的貼身宮女。
翌日清早,碧棠為太子梳頭,她發質極佳,一瀑烏黑柔亮,直梳到底。玉佑樘盯着銅鏡裏那個站在她身側握着玉梳的少女,那麽熟悉,就跟一年前的早晨一樣。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以往的模樣。
鏡子裏,碧棠又将自己的頭發攬高至頭頂,玉佑樘風輕雲淡問:“碧棠,你與謝先生還有聯系嗎?”
問出口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蠢。
碧棠倒不見別色,只看向玉佑樘映在鏡裏的細長眼,答曰:“沒有,奴婢一直被關在牢裏,肯定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啊。不過殿下放心吧,謝大人很厲害的,不會有什麽事。”
玉佑樘問她:“你與他一樣,都是前朝的人嗎?”
碧棠搖搖頭,将她黑發緊成髻,以一支玉簪固定,“不,謝大人對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也只是為了報答。”
“嗯。”玉佑樘随意接口應着。
碧棠又坦蕩承認:“之前我确實是謝大人安插在殿□邊的線人,關于殿下的一切消息,謝大人都是知曉的。”
“嗯……”玉佑樘悠悠道,但又立刻搖頭:“不,他并沒有全部知曉。 我那時與翰林三人交好,每日通過他們與父皇互傳過許多消息,你們都不知曉。”
碧棠格格笑了:“哈哈,他怎麽可能注意,謝大人那時完全像換了個人,每日專注于追求殿下,又忙着吃醋。所以說兒女私情容易使人雙目蒙蔽,還是殿下您把持得住啊。”
玉佑樘一直盯着她笑,她的笑發自肺腑,一點不帶虛假,好像回憶起那時的事,真的讓她很快樂一般。
玉佑樘也想跟着樂,不知為何,很久都咧不開嘴。
碧棠為她梳着頭,她生起錯覺,以為一切又跟以往一樣。
事實上,這些只是表面功夫,一切,所有的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以往的模樣了。
=。。=
每日午休後,玉佑樘例行去典藥局,讓醫官診斷身體狀況。
皇帝陛下和她娘親已經完全不讓她服用任何抑制發育的丹藥了,并且還要求她要天天到典藥局檢查一□體的恢複情況。
今日皇帝陛下大概是比較閑,也坐在旁邊圍觀——他每個月都會抽一天來監督檢查。
局郎為玉佑樘把脈,又手啊,舌苔啊的多處瞧了瞧,不由困惑地“咦”了聲。
皇帝陛下問:“怎麽,體內宮寒可有退掉些許?“
局郎作揖道:“陛下,微臣與局丞,內使讨論至今,試了不少方子了,用了藥,也針灸過,太子殿下的宮寒還是退得極慢……”
“哦?”皇帝陛下打斷他,立起身,“都一年了,還不見退?”
皇帝冷飕飕的音色讓局郎立刻伏首跪地:“陛下,不是沒退,是退得太慢,想必是長年累月服藥,積累得寒氣太過深刻嚴重。聖上請不要急,下官還會努力嘗試別的驅寒方子的!”
話罷又連續磕了幾下頭。
皇帝陛下顯然被這套說辭敷衍過好幾回,再也不想聽了,只對身邊冊公公道:“小冊子,幫朕去太醫院瞧瞧有沒有名醫,看來這典藥局又該換換血了。”
玉佑樘挑眉看他:”父皇不必動怒,兒臣已習慣以男子之軀活在世上,對育子的事更是沒有興趣,您也不要再強迫他們了吧,随遇而安就好。”
“不可能!”聞言,皇帝陛下豎目,更為惱火:“不管怎麽說,你都是女子!你母後年輕時就很是辛苦,朕本就對你們二人有愧,不希望你也如此。”
聞言,玉佑樘悶了聲,也不好再多講。
唉,代溝,委實代溝。父皇啊,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女子都愛相夫教子的啊……
太子殿下都不敢替自己說話了,局郎又一陣驚惶的叩首:“懇請陛下再給微臣一次機會吧。”
“不了,都給過你們快一百次機會了,”皇帝陛下擰眉,一臉嫌棄之色。他又拍了下冊公公的背,斬釘截鐵:“拟旨,去太醫院,讓院使換些更厲害的禦醫過來!”
後來,玉佑樘再去典藥局的時候,發現上上下下确實換了個遍,連幾位平日交好的女內使醫官也不見蹤影。
皇帝老爹果然下狠心了啊。
她将手臂遞給胡須白花花,頭發也是白花花的新任典局把脈,不由苦笑。
=。。=
沒過幾日,秋雨淅瀝。
聽完經筵講座的玉佑樘未帶傘,只好待在淩煙閣旁邊的小湖古廊裏避雨,邊等着宮人送傘來。
頭頂濃厚的暗雲色慢慢流淌,整座皇宮都籠在一片煙色的水霧中。
碧棠抱臂哆嗦,問她:“殿下,冷嗎?”
玉佑樘體寒,自然也是渾身冰冷,但依舊端着:“還好吧。”
秋風夾帶着月桂香氣和被雨滴打出的泥草味灌進亭子,玉佑樘忍不住一激靈,被碧棠眼尖捉見了,她忍不住促狹調侃:“殿下明明很冷了,還嘴硬!”
她又道:“殿下,您有一件氅衣一直擺在淩煙閣裏頭的,我去取來,你在這等我一下。”
又要淋雨,玉佑樘想阻擾她,卻只見這貨已經踩踏出一路的水花朝着淩煙閣的大門奔去了。
她不由嘆氣,只好撐腮坐定。
就這麽待了一刻,玉佑樘瞥見朦胧雨霧中,影綽綽地立着一道修長的身影。
天地安靜,水波不興,只有雨水淅淅嗒嗒自廊角飛檐滾下。
那道影子身形很高,一襲白衣,袍袖在風裏飛揚。他撐着一把天青的紙傘,正沿着小徑,朝這邊緩緩走近。
玉佑樘覺得應該是宮人過來送傘了,可仔細瞧,服飾又不像。
空歡喜一場,她繼續懶散地靠回欄杆,目光卻是沒離開那段溶在水裏的影子。
撐傘的人真的越走越近,最終停步在廊前。
他将傘收起,抖落了一小快地的水跡,這過程中,他始終沒有擡頭,玉佑樘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臉。
但是他身上的白衣并不是外衫,而是在官袍外面罩了一層雪白的醫用袍。
估計是太醫院的醫官吧,玉佑樘這般想着,那位醫官也慢慢擡起頭來,兩人目光輕微一撞。
一種不生明月裏,山中猶教勝塵中。
也不知是不是桂香輕濃的關系,玉佑樘望着這人,沒來由想起這句詩。
她也算接觸過不少姿容極佳的男子了,但是眼前這位,卻依舊能擔得起“驚鴻一瞥”“驚為天人”一類的詞。
不是因為相貌,而是氣度。
胸藏文墨虛若骨,腹有詩書氣自華。
他明顯認出玉佑樘來了,眼中微詫,而後知節有禮地一揖道:“下官參見太子殿下。”
玉佑樘收回視線,也沒起身,只道:“免禮。”
她心中奇怪自己從未見過這人,為什麽他能認出自己。
那位青年不多言,只又撐起傘,走近她,而後傘面朝外,将傘柄卡進玉佑樘身側的木椅細縫中,邊道:“冷雨傷寒,殿下不要受涼了才好。”
他嗓音溫溫潤潤的,咬字如玉,就跟他面貌一般。
而後,他又退回原處,無聲地立着,舉目看雨。
此間毫不越距。
玉佑樘望向那擋在自己身邊的一柄大開的傘底,這是在給本宮擋風?
這時,碧棠也過來了,她包着氅衣小跑而至,先瞥見了廊前人,不由止步行禮道:“奴婢拜見柳大人。”
青年只言不必多禮。
碧棠又踩着木質地板,砰砰砰跑進來,她頂着一頭新鮮的雨氣,替玉佑樘麻利又仔細地披好氅衣。
其間,玉佑樘輕聲問她:“這誰,以前怎從未見過?”
碧棠驚訝:“殿下不知道麽,這是咱們東宮典藥局新來的局丞啊。”
“……”玉佑樘無言,她真的不知曉,這幾日給她把脈的皆是一名發須斑白的老頭。
碧棠替她将系帶紮好,科普道:“局丞大人是從新晉的一批年輕太醫中挑的,但醫術方面比起許多宮中老太醫都是更為高明,更懂門道,深得聖上賞識,于是皇帝陛下就特別把他調來為太子殿下調理身體了。”
“噢。”原來如此。
碧棠當真是宮女界的八卦花癡之首:“殿下,奴婢跟你講哦。現在咱們宮的小宮女見又來了一位新鮮貌美的男子,全瘋啦!”
玉佑樘不随着她的話,只問:“你方才叫他柳大人?”
“嗯,奴婢可是掌握了他一手資料,”碧棠得意地笑:“他叫柳硯。”
☆、第三十七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