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7)
對細長深黑的眼眸幾乎一模一樣。
——自古以來,血脈永遠是最為深厚恒久的羁絆。
玉佑樘重新回到輔座,撩擺坐定。
此刻,接到臨時上朝通知的大臣也魚貫而入,很快殿裏兩列人,站的滿滿當當。
閉關近一年的皇帝陛下忽然半夜上朝,定是有什麽要緊事,這些人也不敢怠慢,忙快馬進宮。
皇帝陛下此刻已然端坐,一雙狡黠的長眸裏頭,黑眼珠子轉啊轉,來回掃着衆人。
他突地将視線定格在一人身上,親和萬分地喚他:“太保大人啊。”
太保一直以來都是謝诩的門生,深悉他今夜欲将舉事,也未敢寝下,一直縮在房裏等候結果。娘親的,大半夜突然接到皇帝要臨時上朝的通告,吓得幾乎尿失禁,估摸着是謝大人事敗……于是乎,匆忙又戴上烏紗冠回到朝中。
過來一瞧,果然,謝大人不在衆列,看來是不妙了。
他正哀嘆着,突聽見皇帝喚他,又是一陣腿抖,戰戰兢兢上前,道:“陛下喚微臣何時?”
皇帝道:“朕好久未見到愛卿了,叫一下也不成麽?”
說完他又故作些許惱怒狀。
太保噗通一下跪地:“陛下啊,別說是一下,您叫下官一萬下都行啊!”
皇帝又換回笑眯眯的神情打量他,又訝異道:“呀!這才距離朕下達上朝的旨令不過一炷香的光景,太保大人這身朝服換得倒是迅速,頭冠也戴得格外齊整,都不見一絲發亂。這都醜時了,難道愛卿竟還未眠麽?這……不睡覺,等着做什麽吶?”
太保聞言,悶頭在地,背脊更是抖得厲害,“臣,臣只是在閱書,閱,閱,閱書閱得都忘了時間。”
“哦——”皇帝陛下意味深長應答一聲,終究還是放過了他,道:“愛卿,你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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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保大人忙舉笏謝恩,退回原位。
面色已是煞白。
與此同時,朝中群臣中有不少人忙偷偷拽亂發絲,撥歪發冠,揉皺衣角。
玉佑樘坐于高處輔座,這些小動作自是一目了然,她不由會心一笑,笑容還未收起,就聽見右上方皇帝陛下威嚴的嗓音:
“樘兒,叛賊謝诩呢?”
叛賊謝诩?
啥情況?首輔大人怎麽鳥,一小衆不明真相的臣子紛紛眨眼。
玉佑樘也忙起身,一揖道:“已被押在殿外,随時聽候父皇發落。”
她話一落,朝中一片齊貫的咝氣聲——
大臣們幾乎同時掏着耳朵看過來。
靠,老子沒聽錯吧,太子殿下竟能開口講話了?
今晚真是個驚魂夜。
皇帝見狀,勾起愉快的笑意,解答道:“當日太子出生時,神醫便言他今後若調養的好,極有恢複的可能,衆愛卿有什麽可驚奇的?”
大家皆是怔愣。
皇帝陛下又風輕雲淡一描而過:“暫且不議這個,先将姜皇後和姜國丈押上殿來。”
皇後和國丈?這又是啥情況?
一群不知前後因由的臣子們只覺得自己智商完全跟不上事态的發展……只好沉默不已地跟着坑爹作者的劇情走。(……)
皇帝話畢,一列高大威武的禁衛軍押着發袍淩亂的皇後娘娘和面若枯灰的輔國将軍步入殿內。
一位身着金甲戎服的高大少年走在隊側,他金鳳翅盔,頂飾紅璎,手中所持的金铖流光溢彩,尖端明豔,似頂着一顆小太陽。
方一站定,禁衛軍便重踢了二人各一腳,兩人倏然跪地,軀體軟綿如泥,仿佛再也站不起身了。
同時,那位少年猛一下摘下盔甲,朝陽一般器宇軒昂的眉眼瞬間暴露在大家視線中,衆臣定睛一看,竟是齊王二殿下。
齊王将金钺交給身畔一位禁衛兵,利落地屈膝跪拜,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皇帝陛下連連肯首:“好啊,佑楊,好兒子,快起來。”
齊王這才起身,中途瞥見輔座上的玉佑樘,恰逢對方也正看着他,視線不由撞上,對方随即溫淡一笑。齊王輕不可聞地冷“哼”一聲,随即偏過臉,不再注意她,重回臣列。
皇帝陛下又發話,面朝的是玉佑樘:“樘兒,我看下頭衆愛卿們都雲裏霧裏的,朕也懶得講,你替朕将事情的原委說說吧。”
玉佑樘聞言,忙起身瞥了瞥一臉無辜狀的黃袍老人,腦後不由暴汗,沒想到休息這麽久了還是懶成這樣啊父親大人……
也罷,她心中無奈一笑,才平靜陳述道:“皇後姜氏,輔國将軍姜尚義,勾結前朝叛賊謝诩,意圖謀反,幸虧聖上早有先見之明,托二弟暗中帶兵回京,蟄伏于皇城周邊,只等叛軍有所動作,黃雀在後圍剿他一個措手不及……這是宮外。”
她總結,一時間,朝中死寂。
“至于宮內……”玉佑樘又望向衆臣,目光鎖定一人:“還請張親軍指揮使出列。”
此刻,匐在地面一動不動的姜後和國丈乍然擡眼,惡狠狠看向群臣中出來的那位五官硬朗的中年人。
這位中年人立于焦點,面色卻不見有波動。
玉佑樘又徐徐介紹:“張大人便是陛下安插在逆賊之中的細作,他曾答應借姜氏五千禁軍用以謀反,實際上只是僞裝……”
講到這裏,中年人微一颔首,從寬袖中掏出一份信件模樣的東西,交到玉佑樘手中,言:“此乃姜氏與姜國丈的謀反密證,還望陛下細查。”
“你……”姜國丈怒目橫眉,一下直起手臂指他,胸口卻是被急火攻得幾乎窒息,半個字也吐不出。
姜後垂下眼,形态優美的紅唇哼然冷笑:“騙子……呵呵,全是騙子……”
皇帝能聽見她的話,唰一下起身,明黃的衣角曵過朱紅的地毯,他徐徐走下陛階,停在姜後跟前,俯身溫柔地撫了撫皇後娘娘的頭發,似愛人般親昵的觸碰,“獻容啊,你恐怕是全天下最沒資格講這句話的人了罷……”
他将她淩亂的發絲一點點壓平,而後手指又逡巡到她臉頰,再流連到下巴,然後一下用力地掐起她的下颚骨,迫使她直面自己。
這個動作極重,疼得女人直哼。
皇帝眯起長眸,輕笑道:“獻容,你可是足足騙了朕十多年吶。”
圍觀的衆臣囧,怎麽一下子從國仇家恨轉到兒女情長了????
不過皇帝陛下還是點到為止,未對自己的往昔□作詳細述說。
他将停在那個纖細的下巴的長指一下收回,輕嘆一聲道:“唉,朕也不願太過絕情,這樣吧,廢除姜氏後位,撤去姜尚義爵位,削職為民……”
他将柔和的目光落在地上頹靡的二人身上,補充道:“即日起,流放邊土,終生不得再回京都……”
皇帝又淡淡地補充:“我說的流放,是要用雙腳走過去的哦!”
衆人心中嘔血,陛下好生殘忍。本來去邊疆就路程遙遠,沿途險惡,此番流放,恐怕不是死在途中,就是到了目的地差不多也一頭倒地從此再也爬不起來了。
太狠了!
這時,皇帝又環視衆人,沉吟:“嗯,諸位愛卿可有要替他們兩位講些好話的?”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衆人腦殼搖得像撥浪鼓。
官場本就是如此,牆倒衆人推,沒有上來反目成仇踩一腳就算仁慈了。
皇帝陛下這才滿意淺笑,背身重回階上,卻未重回龍椅,而是折了個彎,走至一方華貴的帷幕前……
他輕輕将那繡有淨雅彩織的一邊簾幕掀起,而後小心地牽出出一只手來——
是一只女人的手。
那只手沒有精心保養的修長指甲,也未佩戴任何貴重的金玉首飾,甚至肌澤都沒有那麽光潔。
衆臣卻分明瞧見自家陛下護若珍寶一般,将那手的主人牽出……
也能清晰地聽見皇帝溫柔地喚她:“見容……”
等這位名叫見容的女子撥開簾幕走出,完全展露在衆人目光裏頭的時候,朝堂之中又是一片不約而同的吸氣聲,這女人皇後扮相,一襲明黃大衫,戴有三龍二鳳燕居冠,金曜钿花,邊垂珠滴。
她雖戴有面紗,掩去了一半的面容,但鼻子以上直至眉眼的部分,明顯跟當下的廢後姜氏一模一樣!
殿中怔然,不由一片沉默。
突地,一句“兒臣參見母後!”的激越亢音劃裂靜谧,音中帶有明顯的顫抖——是只有講出這句話的人才能清楚知曉的,痛快淋漓的,苦盡甘來的,喜不自禁的顫抖……
太難了,太難了,明明很想努力地端穩住場面,可是太難了,完全控制不了,也抑制不住。
……這一刻……我等了,也忍了很久了啊……
階下臣子們循聲看來,是太子殿下,她一整個纖細的軀體已伏首跪在地面,姿态敬重而熱誠。
而後她緩慢地揚起頭來,精雕細琢的小臉上,眼眶已然暈紅了一大圈。
千回百轉,柳暗花明,一瞬間朝中所有的文武百官也終于明晰過來,一致跪地!
爾後,整齊又連貫的高呼,響徹奉天大殿的穹宇金頂,良久不絕……
“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作者有話要說:嗨,大家好,有個關于皇帝跟姜家雙女年輕時候的小番外,我就不單獨列章節了,幫大家省省錢,在作者有話說裏面。
盜文的童鞋也注意一下啊,別遺落了。
【一個小番外】
京城人人皆知,柱國将軍姜大人家中有一對妙曼的女兒。
雖為同胞,卻是花開一朵,各表一枝。
姐姐姜見容溫雅沉靜,妹妹姜獻容活潑可人。
獻容經常出門去東街玩,采購一大堆綢緞首飾,店家一見到她便笑開顏。因她常露面,外加身份尊貴,也博得許多京中年輕公子哥的垂青,上門提親的富商之子,高官兒郎更是險些将門檻踏破。
比起妹妹的高調,見容內斂了不少,她幾乎不出門,鮮有人在外頭見過她,以至來向她求親的人也不如獻容的那樣頻繁。
她倒也安于現狀。
不過,對于這些上門求親的青年才俊,姜大人皆是含笑婉拒。
被回絕的衆人得出結論,看來這爵爺是要把女兒送進宮的節奏啊。
這樣一來,便也沒什麽人來提親了。
唉,高攀不起嘛。
一日午後,獻容一如既往出門逛街,見容還是窩在房裏,宅久了悶得慌,就遣下人搬了桌椅去亭中畫畫。
而當天,剛登基沒幾年的新帝玉謹修恰好微服私訪,來姜府轉轉,順便表達一下對下屬的體恤之情。姜大人自然是受寵若驚,忙帶着萬歲爺往客堂走,途中恰巧能穿過庭院的游廊……
于是乎,就像許多畫本中所寫的那樣——
日光融融中,咱們血氣方剛正值年少春心萌動的新帝陛下對在百花叢中作畫的美麗少女一見鐘情了。
礙于面子,他又不好直接走過去問,只問身邊的姜大人,咦,這姑娘是誰。
忙道:“回禀陛下,是小女,要叫她過來嗎?”
“不用了。”
玉謹修死要面子,而且做皇帝最重要的是什麽!就是不能過度表露自己的心緒。
所以他也沒多問,只平淡“哦”了聲,就收回視線,繼續疾疾朝着堂屋走去了——
途中仍不忘又偷瞄了見容兩眼。
姜還是老的辣,老人看他這樣,一下子就明悟過來。
于是當天用晚膳的時候,姜老爹多喝了兩杯,興致昂揚地拍着見容的肩膀:“哈哈哈,皇帝陛下今兒個來府上玩,怕是已經看上你了。”
見容瞬間羞紅了臉。
獻容在一邊默默扒飯聽着,險些将筷子折斷。
沒過兩天,見容在房內,收到自家老爹上朝後帶回的一封明黃小箋。
其上內容——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落款處是玉謹修,外加一個精致的小紅章。
天下誰人不知當今聖上的大名?
見容有些羞赧,但她性子向來懦弱,怕被閑人講攀高枝,便将這封情信悄悄藏好,也沒再回複。沒想到對方反而愈發熱切,從以前的一周一封,再到一天一封,再到最後半天十封。
獻容指甲掐下亭中牡丹一朵,将這一切都都看在眼裏,而後牡丹被捏了個粉碎。
再後來見容再也沒收到過皇上的信件,她才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氣。
突然有一天,她在庭院裏,蹲在那栽蘭花,突然感覺被一個黑影罩住,她站起身回過頭,就一下被那影子的主人拉進懷裏,屬于男人的氣息鋪天蓋地。
娘親啊,哪個登徒子,見容雙手抵在他胸膛,想掙紮開他的禁锢。
那男人卻在她耳邊低笑一聲,道:“獻容,都回給朕那樣多的信了,還想推開朕?”
見容聞言,一下停下動作,僵在原處,心突然冷到谷底。
那人卻是将她抱得更緊。
當晚,見容跑進獻容房裏,質問她:“我的信全被你截走了?”
“什麽信?”獻容對鏡卸下一根金簪。
見容平日性子雖随和,在原則問題上卻是絲毫不避讓,她徑直走到妹妹跟前,迫使她直面自己,道:“把我的信還給我。”
“為什麽要還給你?”獻容起身:“姐姐既然不要,我為什麽不能搶?”
見容認真道:“那你也不該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獻容冷笑道:“我還有更卑劣的手段呢……”
話未落,她猛然擡手,握緊的金簪已極快地在見容臉頰上又狠又深地劃下——
少女的慘呼聲驚動了姜夫人,她趕忙帶着老爺循聲跑來,推門而入,第一眼見到的便是蹲在地上的捂着的見容,鮮紅的血正順着她指縫溢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啪嗒,啪嗒。
一年後,黃道吉日,宜嫁娶。
新帝迎娶柱國将軍家的女兒姜獻容為後。
舉國歡慶,天下大赦。
見容戴着面紗,立在撒花歡呼的百姓之中,被推來擠去的,神情卻是始終恍然。
當晚,玉謹修回到寝宮,執喜秤掀開新後的大紅蓋頭,觸見那張熟悉又明豔的小臉,他只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不過獻容過的并不開心,因為她深知自己與見容的差距,只能時刻惦記她的音容和姿态,盡量做到處處與她相似,生怕皇帝某日突然将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同她道,你不是她。
再後來,連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誰了。
半年後,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她被确診為終生無孕。
皇帝第一個得知後,反而愈加憐惜,嚴聲令下不準宣揚,而後私下找來姜國丈商量,國丈也是震驚不已,平穩幾天後,給出對策,言獻容其實還有一位年幼時便因病失容的姐姐,若是可以讓姐姐代孕,妹妹假孕,也不失為一項好計策。
年輕的皇帝思索許久,又見獻容每日郁郁寡歡,心疼不止,終究還是同意了這項計策。
見容也從姜老爹那得知了這件事,直接表明,她不願意。
老人即刻跪倒,淚流滿面,哭着求她。
并且告訴她,其實她與獻容根本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而是旁人扔在他家門口的一對棄嬰,但他與夫人并未嫌棄,還是含辛茹苦養大了她們倆,希望見容看在他們養育之恩的份上幫幫忙,不然獻容生不出孩子可就慘了。
見容同意了。
姜老爹又求她去見皇上的時候,什麽都不要說,千萬不要講出真相,不然姜家上上下下都得死。
她也僵硬地點點頭。
當晚,皇帝陛下很郁悶,他要去臨幸別的女人了,可他并不喜歡她。
見容被偷偷送進他的寝宮的時候,玉謹修冷冷地瞄了一眼這個戴着面紗的女子,然後一怔,眉眼果然與皇後幾乎一樣。
但他還是将她打橫抱上了床,他都沒有親她,直接又粗粝地進入她的身子。
從頭至尾,見容都沒有講一句話,也沒有一絲掙紮。
當最後一把灼熱灑進她身體時,她鼻頭才有了一絲酸意,随即瘟疫一般擴遍全身,全身都那樣痛,痛到都發不出聲音。
她閉上眼,腦中想起了一句詩。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一滴淚珠自她眼角滑下,沒人看得到。
她順利懷孕了,與此同時,獻容也開啓了自己的假孕計劃。
懷胎十月,她在宮外誕下一對龍鳳胎。
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是他的孩子啊,她還沒來得及看那男嬰一眼,就被宮裏人匆匆抱了回去,她甚至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讓他們好好待他……”
人去房空,留在她身邊的,只有大女兒。
她虛弱地躺在床上,抱過那孩子瞧了一眼。
小女嬰此刻已經睜開眼睛了,一雙眸子黑潤細長,分外眼熟。
她心中一苦,她這輩子終究擺脫不了那個人了。
所有的幸福,所有的痛苦,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帶給她的,而他曾經留給她的,也不過一首小詩罷了。
後來見容得知,那男孩子被診出天生啞疾。她還慶幸了一番,宮中那樣言多必失的地方,不會開口講話,也許還能活的長一些。
後來她又聽說,皇帝依舊很喜歡那孩子,她心中又彌漫起一絲滿足與甜蜜,那終究是他和她的孩子啊。
再後來,姜家開始忌憚她的存在,只覺她随時都是個炸彈,便千勸萬勸,要将她和她的女兒送到偏僻的地方生活。
她深知姜家沒有對她們娘倆趕盡殺絕已經是仁盡意至,很快同意了,并且保證永遠不再回來。
這樣也好,她坐上背井離鄉的馬車,望着內皇城的金頂,她可以離他越來越遠了。
也許從此就可以忘了一切吧。
之後八年,是她這段時間來最為開心的日子,她和她的女兒待在一起,隐居田園,看夏花秋葉。
女兒有時候會問她,“我的爹爹呢?”
她淡淡言:“你生前就逝世了。”
只有她自己才知曉,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留刻在她心中的印象依舊沒有死去,午夜夢回,她似乎還能嗅見他那時衣袍上的芳草氣息,和聞見他胸口的緊實心跳。
她替身邊的女孩掖好被子,走下床鋪,從藏在櫃子最底層的藤箱裏翻出一只錦盒,小心打開,翻出一張明黃的小箋,這麽多年一直被她保管妥善,連顏色都不見褪。
上頭是他灑脫秀逸的行楷: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她閉上眼,回憶起一個場景,那天她在亭中作畫,她正打算再瞄一眼眼前景致,繼續作畫。卻意外瞥見對面游廊欄杆後,立着一位身姿颀長的青年,他恰巧也正望着自己,細長的眼被光染得秾麗。
視線輕觸,他微微一笑,光似乎一瞬聚到他面上,流淌了一庭風光。
真好看。
她這般想着,又猛地驚醒了,忙極快地斂下眼,臉卻是羞得通紅,心頭小鹿亂撞。
那一天,庭中安谧,未有一絲風,花靜日暖,有燕徘回。
她想,她大概要用一輩子的時光來忘記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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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幕
姜廢後和姜尚義被禁衛軍押下去後,皇帝陛下宣布散朝。
玉佑樘略微一頓,還是沒說什麽,只靜靜望着面色各異的朝臣往外走。
直到人去殿空,皇帝才從龍椅上站起身,率先開口問她:
“你一定在好奇朕為何并未讓謝首輔上殿聽審,對嗎?”
玉佑樘望向他:“父皇這般做定有自己的道理。”
皇帝陛下挑起眉:“謝大人收養你幾年,雖目的不善,但如今的你好歹也是由他傾囊所授所出。他姑且也算是你的恩師吧,之前也是朝中重臣。朕不想讓他亦或是你,在諸臣面前太過丢人。”
玉佑樘收回眼:“兒臣如今與他已沒有任何關系。”
“哎呀,真絕情啊,”皇帝拂袖:“也不知這是遺傳了誰?”
玉佑樘神情一凝,答:“沒有誰,是我自己的。”
皇帝盯了她片刻,道:“反正你與他沒了任何關系,那謝诩叛國一事就交給你私下來審吧,”他又揚唇,有些了然之意:“當中私人恩怨較多,朕也懶得插手,你看怎麽樣?”
玉佑樘颔首:“兒臣定會為父皇分憂。”
“哦,對了,”皇帝仿佛又想起什麽:“這次是由你全權負責查出潤州糧倉為叛兵根基一事的,樘兒可要什麽賞賜?”
“要,”玉佑樘緩緩走下丹階,而後回望他一眼:“懇請父皇莫讓那兩人活到邊疆。”
“就這個?”皇帝陛下敲打鼻側:“就算你不說,朕也會這樣做。”
“那再加一個好了,希望父皇今後可以好好待我娘親,她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帝陛下低頭看她,并沒有講話,只是很堅定地點了點頭。
她嘴角翹起,道別:“那兒臣先告退了。”
玉佑樘斂目,沿着鮮紅的地毯,不急不慢朝着殿外走去,她一踏出門檻,半明的天光流瀉,迫使她不由眯起眼。
待她适應後,不由舉目望去,東方已是魚肚白,半抹紅日隐沒在雲海裏,渲得那一片天空緋霞如血。
天亮了。
她又回眸,看向還被錦衣衛押在奉天殿石階下的謝诩,腦中有一些時光碎片交錯。
她突然憶起去年冬日,冊封典禮上,她一身華貴的冕服,也是站在這裏,謝诩跪于階下文武百官前列,鮮衣如豔陽。
如今,也不知是物是人非,還是人事物非。
玉佑樘長吐一口氣,對着階下錦衣衛冷聲道:“押他去刑部大牢,孤要親自審問。”
兵士們恭敬應着,将謝诩押往刑部方向,從頭至尾,謝诩都未擡頭看過玉佑樘一眼。
一行人背對着她越走越走,直至溶為一個黑點。
玉佑樘雙手攏在袖中,平靜望着那邊,半晌才收回視線。
=。。=
下午,休憩了半日的玉佑樘得到一本冊子。
是奉天殿冊公公送來的,告知她:“這是廢後姜氏同姜尚義的口供。”
玉佑樘遣宮人為他沏了一杯茶,道:“嗯,本宮先瞧瞧。”
冊公公忙把冊子交到玉佑樘手中,道“姜氏同姜尚義是由皇帝陛下親審的,口供都在其中,倆人似乎都是心灰意冷,都未怎麽問,便全全交代了。”
公公又言:“一本留在刑部,還有一本陛下讓老奴特意帶給殿下。”
“嗯,孤知曉了,”玉佑樘這般應者,細長白皙的手指掀開那本冊子,匆匆覽了一遍,啪一下又将封頁阖上了。
而後揚睫,眼中一片濃墨,道:“這本冊子未被旁人看到吧?“
冊公公答:“殿下還請放心,只有聖上與殿下您知曉。”
玉佑樘将冊子收入屜中,仔細放好,才立起身子,朝着門口小宦道:“備車,孤要去刑部。”
玉佑樘坐在步辇上,擡車的宮人慢悠悠朝着刑部走。
她倒也不急,一縷清爽的風糾纏着黃葉打在她臉頰,她将葉片取下,捏在指間細細瞅它的紋路。
榈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
節氣變幻莫測,人世又何嘗不是如此,她略微仰頭,閉起眼,回憶着方才那本口供的記錄,她先前一直不明白為何姜家要與謝诩勾結謀反,但現下是明白了——
其實她自己也占據了很大一部分的緣故。
姜獻容為保後位,用她頂替夭折的太子,偷梁換柱送進宮來,但深知她今後年歲愈長,身子也會發育,朝中大臣指不定哪天心血來潮又會逼着她娶妻納妃,真實身份還能再瞞多久呢,一旦她的真正情況被旁人察覺,後果定是不堪設想。
人一旦開始撒謊,就會開始一個惡性循環,要不停地,永無止境地去圓這個謊,痛苦從此源源不斷,也根本沒有回頭的機會。
而姜家暗裏隐瞞這麽多年,終日提心吊膽,實在是太想就此斬斷這個痛苦的源頭。
再者,姜尚義有一個親生兒子,算是玉佑樘的舅舅,玉佑樘的娘親從未告訴過她,這位舅舅自小有癡症,現下都四十多了,心性依舊如四歲孩童一般。當日謝诩曾向姜尚義許諾,倘若他複國成功,定會為這位舅舅封個爵位,保姜家後世平安。
姜尚義也到知命之年,老人一生縱橫沙場宦海沉浮,到頭來也只有獨一所求……
但,這又如何,有些人……哪怕是生存在更為困窘的苦難和逆境中,也不會去陷旁人以不義,來達成讓自己得利的目的,說到底,這些人還是自私,可恥。
包括他……
謝诩。
思緒點到這個熟稔的名字,戛然而止。
玉佑樘睜開眼,眼波粼粼裏,刑部已近在眼前。
她松懈了指間的力度,那一片半黃的葉子脫了禁锢,于半空繞上幾圈後,随風而逝。
步辇也在此刻驟停,玉佑樘提袍下車,走進刑部大牢。
尚書一早就接到太子殿下要來刑部審犯的通報,所以整天都等在這裏,一見玉佑樘來了,忙恭迎上前,問:“殿下可是要來審問叛賊謝诩的?”
“是,”玉佑樘理平袖端的皺褶,正色道:“帶孤去見他。”
=。。=
牢中不見天日,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陰冷的潮濕黴味。
外加光線微弱,充斥滿窒息而絕望的陰暗。
玉佑樘再見到謝诩的時候,他正坐于審室的桌案後,套了一身囚衣,手腕和腳踝都被上了拷鐐,被碗口粗的鐵鏈牽扯着,死死固定在牆上的鐵環裏。
他發絲淩亂,有些狼狽,但坐姿依舊筆挺,長年累積的那種氣度不減分毫。
他平靜地直視前方,仿佛不是位于牢獄,而是在高山流水間,青山不厭三杯酒,長日惟消一局棋。
玉佑樘停在門口望了他片刻,才慢慢走進去。
尚書攜着幾位高大的獄卒半步不離地跟在她後頭。
玉佑樘猛然停足,回眸:“我一個人審就行,不必跟進來。”
尚書大人面露難色:“殿下啊,您跟犯人獨處,下官很是擔心你的安危啊!”
玉佑樘目光從謝诩身上一掃而過,道:“他被锢成那樣,動彈不得。你們不必擔心,在門外老實候着就行,”她又望向守在謝诩身側的兩名人高馬大的獄卒,“你們兩個也出去。”
“這……”尚書大人各種為難。
玉佑樘音色愈發嚴寒:“出去!還要孤再說一遍?”
尚書咯噔一下,苦笑着朝裏頭兩位獄卒招手,示意兩人出來,那兩人也順從地出了門。
室內登時空空蕩蕩,玉佑樘徐徐走到謝诩對面,坐□。
至始至終,謝诩都不曾看她一眼。
玉佑樘扣起桌面瓷壺,斟了一杯茶,遞到他跟前,喚他:“謝大人,喝點茶吧。”
謝诩終将目光落到玉佑樘面上,但依舊沒動那只茶盞。
玉佑樘有為自己倒了一杯,吹開浮葉,道:“孤今日來,并不主要是為了問審,只是想将你我之間的一些事處理幹淨。”
謝诩聞言,方才啓唇,喉嚨裏有種許久未曾飲水的幹澀:“何事?”
玉佑樘抿了一口,将瓷杯輕擱回原處,陳述着:“我一直清楚地知曉你對我的那份心意。”
謝诩原先沉澱的眼光漸漸浮動明亮了起來,如月升時分的水波。
玉佑樘不再接觸他的視線,又輕又慢道:“先前我所言,不懂男女之事,都是假的……”
“實際上,我都明白,”玉佑樘停了許久,又自若地看向謝诩:“你我之間身份懸差,定是沒有一點可能。我之前裝傻,亦只是為了讓你知難而退;卻不想你這般堅持,我也不知該怎麽辦,抱歉。”
仿佛這句道歉真的很有趣一般,謝诩輕輕笑了,之後沉默許久,他才開口問她:“這麽久,你可曾對我動過一刻真心?”
他的問話也是輕輕的,随時都可以被風吹散一般,好似用盡了全部心力,好似這人以往的強勢勁已然消失殆盡,只是在奢求一個回答。
“沒有,”幾乎是下意識的,都不需一刻思慮,佑樘極快地答道。
馬上,她又緩慢而沉重地重複了一遍,似是在加重确認的程度:“沒有。”
玉佑樘将杯中清茶一飲而盡,補充道:“至于那晚,只是為了償還你對我這幾年的培育之恩……”
滿室清寂,只有燭火噼啪輕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玉佑樘的嗓音又響起,“師父。”
謝诩斂着眼,幽黑的睫輕悠一顫。
“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玉佑樘起身,袖袂拂過桌角,她語氣糅和在審室陰沉的氣息裏,聽起來分外幽涼:
“從今往後,你我師徒二人恩斷義絕,兩不相欠。”
玉佑樘又将載着筆墨紙硯的漆盤端放到他面前,道:“紙上都是本宮親手所書的,有關你此次造反的所有罪狀,你看一看,若是沒有意見,就簽字畫押吧,謝大人。”
紙上的內容,謝诩看都未看,幾乎不作遲疑,提筆蘸墨,他腕上戴有沉重的鐵拷,書寫的姿态卻是不帶一絲遲滞,随後又很快按下指印。
“謝大人倒是痛快。”玉佑樘瞄他一眼,收回漆盤,朝門外的刑部尚書招了招手。
尚書大人忙狗腿子一般沖進來,玉佑樘将裝有罪狀的托盤小心遞給他,“犯人已經認罪,回頭早些向皇帝陛下複命吧。”
尚書大人趁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