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4)
下午又重返內閣處理公務。
于是內閣裏頭的小文官們,又被迫挨砸了半日的狂風冰雹……
有人不堪重負大膽設想,可以找個機會,于交往東宮的奏折中,偷偷夾一張小紙片,寫有“殿下你就收了首輔大人罷!”,但是一想起自家老大滴水成冰的視線,若是被他查到此舉……呃,細思極恐,還是作罷吧。
下班後,衆人紛紛冷得抱臂歸去,唯獨首輔大人駐留閣中。
因為要補上午的調休,所以謝诩主動請纓,晚上不回去了,在這值夜班,順便把白天未處理完的事務給一并解決掉。
月上中天,在一旁站着打瞌睡的小內侍被一陣蛙鳴驚醒,邊打了下哈欠,邊垂眼看自家大人。
只見謝诩不知何時已經翻閱完全部公文,案面已被他挪出一大塊空地,他極為安靜地坐在那裏,手握着一只香囊,擱在那方空處,玉質般的長指,也正一點點摩挲着小香囊上的繡紋——
也不知是不是燭火的因由,此刻的他,眉眼被染上一點金亮,完全不同于白天那般嚴峻,有一種……出人意料的溫柔。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小內侍腦中沒來由地冒出這句,他見自家大人一副完全不願撒手的癡迷樣,不忍心打攪,但又有極為要緊的事:
“大人!”
五指重阖,謝诩一瞬将那荷包收回手心,神情又重回冷峭的狀态,放佛剛才那展露無遺的柔意,只是一個幻覺。
而後,謝诩問:“怎麽了?”
“端本宮的宮女下午曾來過一趟,太子殿下讓您子時前後去後|庭找她一趟。那會您在忙,我就沒講。”
“嗯……”謝诩平淡應着,又似是回過神來一般,一下從椅子上矗起身:“不早說。”
小內侍表明一下自己說的很是時候,“這會也差不多子時啊……”
但是他怎會知道自己大人是絕逼不可能會讓那人等自己的,所以小內侍話還未落,就已見謝诩的衣角一瞬消散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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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內侍不由蹙眉:也該讓對方吃吃癟才能更重視你呀大人,您難道沒看見馭女詭術中最為重要的一句,男子不壞,女子不愛嗎?
=。。=
玉佑樘準時抵達東宮後院,居然沒見着那人的半點身影,這可是頭一回。
等等吧,她找了個假山石塊坐下。
夏夜燥熱,玉佑樘只着了件薄薄的淺色單衣,她托腮等着,寬松的袖口直直滑落,露出一段皎白的小臂。
首輔大人一路疾行抵達這裏,已有些小喘,他怕被對方察覺出自己的心切,特意在拐角處駐足片刻,穩下心跳,才繞了個彎,不急不緩步入後院的拱門。
玉佑樘極少等人,有些不耐煩地揪了根細草,來回四望,總算見着謝诩來了,忙站直身體,揚臂招手。
謝诩老遠便瞥見她一大截纖細的手臂幾乎完□露在夜色裏,不由蹙了蹙眉,但還是耐下性子,慢吞吞走近,斥責道:
“這麽晚還不睡。”
說出口竟是溢于言表的關心。
“我有急事要同你講,”玉佑樘将手中那根草葉丢開,跳下石塊,緊緊盯着他道:“你早上回去之後,我也聽你的話,認真翻書了。”
“嗯。”謝诩被她直接而大膽地目光抓着,似被人掖住頸項,只覺喉嚨中發緊到磨人,不由心虛地別開眼。
玉佑樘向前一步,站得離他更近了些……
一點疾風撫過,幾點螢火自草葉裏幽幽浮出,微光飄忽,似是天上墜落的銀星……
而少女的嗓音,在夜風裏聽起來竟意外的清晰——
“謝先生,你是不是喜歡我?”
=。。=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诩垂目不語,半天未出一點聲。
玉佑樘不再離他那麽近,退了一步,又驚起腳畔草叢中躲藏的幾粒螢火蟲,她雖然退了,卻不給對方一點空隙,又道:“你不講話就代表你默認了?”
謝诩還是不言,似乎在默許玉佑樘的話。
“你在害羞?”玉佑樘又逼問。
謝诩這才肯張口否認:“沒有。”
玉佑樘借着月光,瞅見他臉頰一點極為罕見,又極難被人忽略的薄紅,道:“你明明在撒謊。”
從剛才開始,謝诩就一直被她步步緊逼,終于按捺不住,偏過臉,如實承認:“好吧,我的确在撒謊……”
忍不住,實在忍不住,忍了足足幾個月,這些話在他腦中盤旋輾轉了千次萬次,在他心中也醞釀糾纏了千次萬次。每一次在她面前,這些話都如一柄利刃一下下狠剮着他的胸腔,迫切地想要沖出,他也一次次地堅持着,鬥争着,耗盡全力,只為把它們壓回去。
謝诩有些許遲疑,但随後還是抉擇了坦白,坦白出來的語調也是不掩熱忱:
“我也的确有了喜歡你的念頭……”
玉佑樘極為訝異地盯着他,沉默片刻,才道:“原來這段時間宮中盛傳的事竟是真的,我還一直不相信。師父,”她疏離又禮貌地叫他,嗓音平靜如初:“我想,你一定是一時鬼迷心竅才起了這樣的念頭,于情于理,我們都不可能又私情。”
赤|裸裸的拒絕……
謝诩只覺得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不,是深淵,還是不可估量的那種深度。
他身體裏曾經埋伏許久的情緒種子一瞬間全部破土,随即枝繁葉茂地生長開來……
是沮喪?還是失意?他也無法确認清晰,好像一切都失了重量,只愈發覺得自己可笑。心緒流轉,又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後悔抑滿全身,讓四肢都有些許酸痛起來。是啊,他不應該這樣坦誠,他應該立刻否認,應該繼續維持着原先的關系與處境,保護好往昔的與這孩子一起的回憶,不然也不至于到了這般尴尬的當口,鏡花水月一場空……
謝诩覺得更難難耐,他冷飕飕撂下一句“你就那麽有自信知我心中所想?自作聰明!”,而後發揮慣常經典動作,拂袖而去。
玉佑樘見他像是極為心灰意冷,忙一路小跑,快步追上謝诩,拽住他袖子。
謝诩駐足,眼睛直視前方,不回頭,也不開口。
玉佑樘指腹勒緊他扣子的布料,似是怕他真的徹底離開,有些怯懦道:“謝先生……我不希望因為這種事,影響過去的師徒情義。”
謝诩聞言,猛然回身,差點将拽着他袖子的玉佑樘帶至跌倒,他垂眸緊緊盯着比自己矮許多,努力站穩身子的少女,瞳仁在星空下剔亮,卻又濃郁,他問她:
“你知道男女之情麽?一旦将一切捅開,到現下這般情形,以後恐怕很難再有任何瓜葛。”
玉佑樘皺眉,垂下手臂,寬大的袖子蓋住指甲:“你又從未教過我,我怎麽知曉……”
她話未講完,只覺得自己右臂被輕輕一帶,下一刻便跌進一個寬大的懷抱裏,幾乎及地的長衫因動作使然,衣角翻動起一大片草地——
草影婆娑,一瞬間,數顆流螢浮融進半空夜色中,宛若一個個極小的夢,随時都會消融……
玉佑樘被謝诩緊緊地,緊到極致地勒在懷中,她的側臉就貼在他胸膛上,身體僵直在原處。是這樣強硬而笨拙的擁抱,放佛下一秒就能将她掐入身體,迫使她維持着極為不舒服的姿式。玉佑樘吸不上氣,被動承受着謝诩身體上鋪天蓋地的草木氣味,以及他胸口灼人的體溫。她有些難受,擡起一只手臂想抵開少許,卻不料被那人一把捉住手腕,直接用力覆于他左胸之上,動彈不得一絲一毫——
玉佑樘心尖微顫,她明顯能察覺得到,自己五指所停留的地方,正是隔着衣衫,于他胸膛之下的……
一顆怦然的心。
一下一下,毫不掩飾他的緊張,無措,和熱忱,帶動着直白而又真摯的熱度和力量,如泉水擊石般,極速跳躍着,而那一下一下跳動的聲音,又離她那樣近,似乎不存在一點間隙——
宛若耳畔,就在耳畔。
正在此刻,謝诩也在她腦袋上方,正經地告知:“這就是男女之情,”
話落,他又一下松開玉佑樘,斂目看她,眼中藏着一泊溫柔的湖。他捏住她下巴,強行讓她擡頭注視自己的眼睛,還是一番教導态度:
“你臉紅了,這也是。”
玉佑樘于他眸中能清楚瞧見自己模樣,不由解釋道:“是被你憋的……”
謝诩:“……”
☆、26第二十六幕
謝诩雖有些無言,卻仍沒有松手,依舊捏着玉佑樘下巴,他太需要她的注視,只有從眼裏才能見着許多東西。
可惜,面前的女孩并未有太多的反應,她腮上的緋紅很快褪卻。她沒有嬌羞,而是不帶畏懼地回望着自己。
謝诩的心也放慢,停在她下巴的手指輕微攏開,而少女肌膚的滑膩觸感依舊餘留在指尖,他剛要垂下……
玉佑樘突地動作,只輕輕一攬,纖細的手臂便一下圈摟住他的腰!
不比自己的那個,這個擁抱顯得溫和,而不傾犯。
謝诩僵住,剛巧放緩的心又倏然躍起,比方才自己的那一抱更讓他緊張失魂,呼吸難抑。
——這是溫柔的回應……?還是婉轉的拒絕?
不等他細思,玉佑樘又撒了手,抱得很是短暫。
胸腔一下放空,有點夏夜的涼意鑽了進來。而後,謝诩聽見少女道:“那我也回你一個男女之情吧。”
謝诩正欲開口,又被她壓了回去:“雖然不是很明白,但這似乎也沒什麽難的。”
“嗯,不難。”他被這麽一抱,心底軟極了,這樣應着。
玉佑樘明豔的細眸不放開他,一如既往的那派求知模樣:“你以往并未教過我這些,我不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罷。”
“嗯。”
“謝先生以後不必屈藏,可以多教教我。也許今後某天就會明晰,也不至于讓你這樣不悅,不是嗎?”雖是在求教,玉佑樘卻一副循循善誘的引導态度。
“嗯。”
謝诩正求之不得,極快地應了。出聲後卻猛然汗顏,這算是……誘童?
不,他不等一刻,又在心底否認自己,玉佑樘已經長大,過及笄快近兩年,是大姑娘了。
他已為她傾盡許多,自己的才學,知教,德行,還有幾年的養育。與其讓她慢慢領會,并且會極有可能傾心于別的男子,倒不如趁着這個機會,将她完完全全留于自己身側——
作為師父,他只是在享受自己汗水的成果罷了。(*ˉ︶ˉ*)
【大喪失
“好,我答應你,會好好教你。”謝诩這般回道,面不改色心不跳。
玉佑樘豎起食指一根:“那再問一個問題。”
“嗯。”
“既然是男女之情,那我們兩個,誰算男子,誰算女子呢?”
首輔大人臉一黑:“……自然我算男子。”
明顯摻雜一味失落的語氣:“噢……好吧,随你,都行。”
“……”
謝诩望天,突然油然而生出一股“路漫漫其修遠兮,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悲壯悵然感。
當夜,回到文淵閣繼續值班的首輔大人又叫來小內侍,稱自己明日依舊要調休,讓他安排一下。
內侍內心翻白眼:大人您不要半天一個主意好嗎?
正在興頭上的謝诩自是不知,老早便在心頭規劃好了明日之事。
一,閱書,通讀,熟讀,深讀,高度掌握《馭女詭術》的所有要義。
二,回味今夜的心跳!
=。。=
沒過幾日,東宮正職名選很快拟旨下來,徐階被擢升為詹事府左春坊大學士,正五品;而嚴正白和沈憲,則分別被任命為左谕德和右谕德,皆是官升從五品。
朝中又掀起一波旖旎遐想,太子殿下總算能正大光明地對翰林連璧出手了……不過,這提拔他們的人可是內閣首輔大人,如此想來……噢——謝大人居然這般秉公無私,未有一點锱铢必較,頗具正妻之度量啊。而且,近幾天上朝時似乎都未感受到人為冷氣的供應,約莫是首輔靠着這事又重新奪回太子殿下的恩寵了?
于是謝诩最近上朝前後,經常遇見別些小文官對他這番恭維贊美:
“謝大人果真寬容大量,是小輩之典範啊。”
“謝大人不光姿容美好,連氣度那都是杠杠的唷!”
“首輔大人的胸懷果真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謝诩聞言,額角青筋跳了又跳,斷然無視。
哼……現今玉佑樘可是只向他一人求習男女之事,那幾個小子,他可不放在眼中半分。
今日早朝,和幾位幕僚精細挑選,并确認好遷倉地址,差不多可以征得皇帝拟旨的玉佑樘,特別又在朝堂上提及此事。
她今日一襲豔麗朝服,高位于階上,身側一位小太監也在替她緩緩陳述:
“上回潤州糧倉遷徙一事,孤看無人反對。已遣人考察過地形,仔細擇了遷倉地址,諸位可還有異議?”
衆臣不語,默契萬分地将目光一并投向第一列的首輔大人。
玉佑樘也朝他看去,扣了下桌子。
小太監忙言:“不知首輔大人這次可有他見?”
謝诩握玉笏上前一步,平靜不已:“沒有。”
衆臣瞪眼,謝大人你……
又忙将視線流至太子身上,只見她笑意盈盈,眉眼彎彎,紛紛暗嘆,太子殿下果真絕色,禦男之術分外了得啊。
見無人反對,玉佑樘又提筆疾書,小太監也忙跟着誦讀:
“既然諸卿無任何異議,那遷倉一事便定奪下來。不過……需要有一人負責此事,”書至此處,玉佑樘擡眼縱觀朝堂一遍後,才又垂眸繼續:“遷倉一事事關重大,派遣去那裏的任責官員最好為文武全才,處事果決,膽大不失慎重,有擔當肯吃苦之人,朝中若有大人自信如此,且願意接下這份公務,現下便可毛遂自薦,孤定當着重考慮——
玉佑樘筆鋒一轉,又補充道:“此外,內閣衆臣肩負重要國務,就不在選列之中了。”
玉佑樘落筆時分,小太監也念完了全部。片刻,朝中一片寂靜。
是的,這不是個好活,累就算了,還有兇險,萬一那邊百姓不爽朝廷突然說遷倉就遷倉,拿着割麥子的鐮刀追着你砍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呀。
衆臣心思深沉,思慮良多,無人敢上前自薦。
殿中氣氛安靜到尴尬。
突地,一句朗音撕裂沉默——
“——殿下,臣願意去!”
衆臣忙循聲望,毛遂自薦之人,是剛上任的右春坊谕德,沈憲。
果真少年氣盛,膽大無畏,一身青色官服,蕭飒如楊的少年上前大步,眼中盛芒璀璨!
只聽他胸有成竹道:“微臣自信符合殿下的所有要求,只要殿下同意下官擔當此任,下官定當鞠躬盡瘁,在所不辭——!”
玉佑樘打量他一番,揚唇一笑,颔首不止。
翌日清晨,沈憲在太子殿下及衆臣的致敬目送中,揮別自家老爹沈尚書,踏上了前往潤州的馬車……
=。。=
遷倉一事總算塵埃落地的玉佑樘,也得了空閑,便寫了封小箋給謝诩,只道:最近頗多閑暇,謝先生若也有空,可來教習男女之事,我正好也感興趣得很。
于是,某天下午,文淵閣中的小臣親眼目睹自家首輔大人與端本宮的一位宮女見面歸來後,完整交托了一些公務,便疾疾朝着東宮方向趕去,并且至始至終面頰上都帶着一點……當事人可能都不曾意識到的微紅……
謝诩抵達東宮的時候,碧棠很快迎接上來,道:“白天外頭耳目過多,所以殿下請您至密室一議。”
密室!
謝诩聞言,一顆沉在原處的老心又如小魚入水般,游滑跳躍開來。
他穩住面色,徐步跟碧棠進了密室。
謝诩後腳剛入內,碧棠便嗖得閃了身,密室門也一下關上。
他揚眸一望,不由輕輕一怔……
眼前的玉佑樘雖還身着上午早朝時分的緋紅常服,卻并束一絲發,一瀑直直垂墜,亮而烏,似上好的玄色絲緞。
“你怎未束發?”謝诩不由問,啓唇後才察覺自己嗓音已有些黯啞。
玉佑樘緩緩起身,帶起一綢細軟的發絲輕微搖動,流光溢彩,她走近他,道:“我扮演的不是女子的角色嗎?”
她勾起胸前一縷,捏于玉白的細指之間,晃了一下,真誠解釋道:“這樣似乎更像一名女子些?”
這樣純粹無邪,在謝诩眼裏卻是赤|裸火熱的挑逗。
他心頭升騰起一股悶燥,偏頭不再看玉佑樘,直直走至桌前,為自己斟了杯涼茶,一飲而盡。
而後撩擺坐定,沉聲道:
“過來。”
玉佑樘很乖順地走至他身邊,她一停,謝诩便嗅見一絲芬香。
“你還熏了香?”他問,嗓音聽起來有一點惱怒。
玉佑樘擡袖,如小狗一般聞了兩下:“嗯,碧棠告訴我,女兒家都用這個,讓我也試試。瑞腦銷金獸,有暗香盈袖,女子都會熏香,我這樣也算有模有樣吧。”
謝诩眉心一跳,道:“離我遠點。”
說完意識到太為過分,忙又緩下聲,換了說辭:“我是言,坐我對面。”
玉佑樘也老老實實坐了回去,與他面對面,烏潤潤的眼眸直勾勾盯着他,道:“可以開始學了嗎?”
謝诩有些無言,方才被玉佑樘長發一撩,暗香一勾,攪得他心湖散亂,此刻他大腦空了大片,突地記不起這幾日反複琢磨的《馭女詭術》當中的內容了。
哀……(;д;`)
只好臨場發揮了。
第一步是什麽?他在心中反複回念,只求能勾起一絲記憶……第一步……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對了。
他終于有了頭緒,是執手,嗯……拉小手。
思及此,他瞄了眼玉佑樘的寬袖,她的手還藏于其中,他還清晰記得那日滿架日光青葉之下,便是這只手讓他一時情動……
輪到真槍實戰,首輔大人還是有些不自在,他只好微咳兩聲掩去赧意,平靜道:
“手給我。”
玉佑樘聞言,一把撩開大段袖口,露出一大截皎白如月的手臂,然後……
以一種就醫時等着被人把脈的凜然姿态,直接又粗暴地隔桌遞了過去。
☆、27第二十七幕
謝诩斂目,就見那只小手掌心正大方無礙地攤在自己跟前,柔嫩纖小的五指微微彎曲,肌膚羊脂一般光潔平滑。
她這樣率真,謝诩反倒局促起來,
“然後呢?”手的主人見他無反應,又迫切問。
她眼睛亮晶晶的,謝诩不忍再看,偏了頭,不再面朝玉佑樘,邊小心地替她将袖子挽回至袖口,邊蹙着眉訓道:
“女兒家要自矜,不該露出這麽多。”
“嗯!”玉佑樘認真點點頭。
替她挽好袖口後,謝诩又收回手臂,此間細致之極,未觸碰到她的肌膚一毫。
說好的拉小手呢?
自己的興頭倒先被自己掐了,謝诩心頭一陣無力,卻又瞄見玉佑樘手臂還橫亘在桌面,也沒有一點要縮回去的意思。
他決定,重振旗鼓再來。
“然後?”少女突然問,還又把手往他前邊挪了一點。
真是極為強大的心理壓力啊……
謝诩暗裏深吸一口氣,衣袖輕擦桌緣,唰一下去觸碰到那只小手——
然後極快地撥開五指,開始……呃……開始……
謝诩潔淨的面頰很快爬上一絲紅暈,他穩定聲音,為自己奇怪的舉止找了個說辭:“我為你瞧瞧手相。”
嗯,是啊,我們首輔大人學識可謂是豐厚之極,對各個領域均有涉獵,其中不乏面相首相風水一類。
玉佑樘問:“這也算在男女之事裏面?”
謝诩未給她回答,正不好意思擡首,緊盯着眼前一只小掌,玉佑樘的掌心軟綿無辜,幾道紋路脈絡清晰,是天生的福相,況,她手心人紋形态優美,既表前途無量,嗯,不錯……
謝诩瞧得入神,仔細翻了她手掌一番,又攤開自己的手掌比照,這孩子的木星丘果真同自己的一樣飽滿顯著,這樣的手相通常表明主人的道德觀念重,秉性和善,責任感和直覺力皆極高,但熱衷權力,野心蓬勃,支配欲望也很強……
他又去抵碰了一下她掌中的金星丘,不由一愣——
實在太過低陷,地紋又太接近于拇指,使得金星丘所應占的部分狹窄而細小,那麽則意味着玉佑樘情趣冷淡,自視過高,男女之事方面能力淺薄,倘若是女子,則為不孕象征之一……
下一刻,謝诩不作多想,用自己的大掌裹緊那只手,感受了一下,冷,冰冷,似數九寒天冰下之流。
謝诩擡眸問她:“你體寒之症為何如此嚴重?”
玉佑樘如實答他:“我還在服藥。”
謝诩并不松手,眉心一擰:“我先前告誡過你,及笄之後便不可再用。”
“不行的,”玉佑樘沒被他捏着的那只手臂輕拍了自己胸口兩下:“你走之後,我曾停藥兩月,沒多久,便胸前感覺隐隐作痛。真的好痛噢……只好繼續開始用藥,吃了沒幾天,居然不再有疼痛的症狀了,便不想再停。”
謝诩聞言先是赧顏,随即冷下臉,嚴厲斥責道:“我會吩咐典藥局那邊給你停藥,再這般下去,你或許都不能有孕。”
“我不在意,”玉佑樘随意一笑,桃花爛漫:“上回醫官已經同我講了這事,我今後恐怕會一直以男子身份生存下去,已無需在意這些。”
“我不允許!”謝诩聲色俱厲,邊愈發嚴實地攥着她手,體寒是有多厲害,這樣的節氣,捂了這樣久,都不見暖和一點兒。
玉佑樘見他似乎極為氣惱,也不多言,只應他:“唔,好罷……”
她又将自己被他捏在掌心的小拳頭拱了一拱,笑道:“謝先生的手好生暖和。”
一句短促的話,一個細微的動作卻讓謝诩原先陰冷的臉色淡去不少,他不回話,只看似随性地使另一只手,往原先的上頭又覆了層。兩只大手交疊在一塊,不留一絲細縫地,嚴密無比地将玉佑樘的那一只小手包裹得緊緊。
“很暖和啊,”玉佑樘贊嘆道,聽起來由衷極了,她又問:“謝先生,這便算是男女之情吧?”
謝诩先是颔首,又搖頭,冷着聲,卻是相當耐心地給出解答:“不算,男女之情當中的執子之手該是十指相扣,一生偕老,我們這個……”
他頓了一刻,似乎努力想給出一個定義:“約莫只能算是……師父給徒弟捂手而已。”
他剛講完,只覺得掌中的小手連動數下,似乎欲要努力掙脫他,謝诩也非面厚之人,當她不舒服,也略微松開自己的。玉佑樘的那只手極快地鑽出來,卻并未被主人收斂回去,而是爬了過來,攀附至謝诩手上,五指小小張開,就着他手背,輕輕扣進了他指間……
謝诩微愣,待反應過來,只覺得呼吸加促,情難自禁。
随即,他感受到少女纖弱的手指又朝着他指心深扣了些,而後他聽見玉佑樘道:“如果我理解不錯,應該是這樣?這該算男女之情了?”
她力氣那樣小,輕和得就像一朵雲一樣蓋在他手背,萦在他指間,謝诩不願拿開,卻又不想這般無措……
哀莫大于心死,他入世三十多年,未嘗情動,曾以為自己從此不會再有他念,而當下……
他只想将被這孩子扣着的手調轉個頭,不再背對她,背對自己的深情,而他也這樣做了,他很快翻回自己的手,不給少女縮回的機會,便緊緊地,緊密地與她相扣在一起。
空蕩片刻的指隙又瞬間被填滿,玉佑樘的手還是冰涼。不過,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被什麽溫暖又柔軟的情緒填滿了。
“師父喜歡這樣?”玉佑樘将兩人相扣的手舉起來搖了搖,皎皎面龐也湊近了一點,問他。
謝诩心中不免又浮起些許羞愧,随即感染得耳根泛紅。
他只好咳了一下,穩下起伏不定的心緒,應:“還行。”
玉佑樘一手與他交握着,一手撐腮,也附和道:“我也喜歡。”
她又評價:“是挺舒服的。”
噢,好吧,聽完這番話,我們首輔大人的耳朵簡直能滴出血來。
突然,密室門上響起一下下咚咚咚地急促叩門聲。
端本宮中除了碧棠,無人知曉此處,玉佑樘估摸是她,提音問:“碧棠?”
“是我,”果真是碧棠,她語氣聽起來很是急促,她道:“潤州那邊傳來消息,衆多農民不滿遷倉,組織暴動……”
玉佑樘臉色倏地嚴肅:“現下怎麽樣了?”
“還未壓下。”
她停頓片刻,似是要下什麽決心才能講出來一般,道:
“沈憲沈大人……在此次暴動中,不幸喪命。”
=。。=
玉佑樘與謝诩趕至沈府的時候,大抵是消息太過突然,朝中未敢聲張,府上也沒有挂上缟素,只是氣氛壓抑沉寂得叫人恐慌,沒有一絲夏日的生氣。
二人一路走來,府上家仆丫鬟的啼哭凄哀之極,不絕于耳。玉佑樘聽着,心頭似針紮,疼恸難耐……
謝诩跟在她身側,斂眸瞥她,卻見到少女垂墜在身側的手都抑制不住地顫抖,還一副毫不自知的失魂樣,不由微微傾身,由兩人寬袖掩着,緊實短促地握了一下,又極快松開了。
似是寬慰,實為心疼。
玉佑樘側眸回他一眼,不做多言,加快步子朝着堂心走。
引領他們的下人進屋通報了聲,沈老爺便疾步迎了出來,原先意氣十足的尚書大人難以自控的老淚縱橫,花白發絲淩亂,他佝偻着上身,似乎一夜間老了二十歲。
他方要下跪作拜,便被玉佑樘一把攔住,老人望了望太子殿下。
向來和風笑然的她,此時面色冷冽如冰。
老人又瞧見了謝诩,忙喊道:“謝大人。”
謝诩眉心緊擰,示意不必多禮,後冷靜言道:“沈大人,聽仵作說屍體已辨認不出原貌,可确認下來是愛子了?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沒有了……”老人聞言,方才稍稍止住的渾濁眼淚又一道道往下滾落:“就是他……就是他……”
“可否讓在下看看?”謝诩問他。
沈尚書抹了把左眼,又望向玉佑樘,抽搐不止:“小兒死狀太過慘烈,慘不忍睹,老臣,老臣不願驚了殿下……”
玉佑樘搖頭,又遣碧棠道:“沈大人還是讓我們進去看看吧。”
沈尚書不再反對,帶領他們進了屋。
內堂中央一架長形的木床,上頭該有白布,布料下方隐隐約約襯出一個人形。
玉佑樘忙上前幾步,立于架前,卻長久地不動,她不願,也不敢觸碰白布。
謝诩跟了過來,不作遲疑,一下掀開覆于屍體之上的白布。
玉佑樘極快掩上嘴,眼眶一瞬紅了個透,要多大的自控之力,才可以不溢出一點聲音,不掉落一滴眼淚。
是他。
少年已然面無全非,面部和肢幹上,多處皮肉腫脹翻卷開來。最嚴重的是正臉,被銳器砍得幾乎看不出原先的相貌,但基本輪廓和身形還是能讓人辨別的清,就是沈憲。
他臉上唯一完好的一雙眼睛靜靜阖着,身着平素最喜歡的藍衣,已沒了一絲氣息。
“不,殿下的詩很好,很真摯,下官非常喜歡!”
“殿下,下官得寸步不離,保護殿下的周全!”
“家父告誡微臣,一定要時時刻刻待在殿□側,守護殿下!”
“殿下,上回端午宴席,下官并未拔得頭籌拿到您親手所裹的頭粽,真是萬分歉疚。”
“微臣自信符合殿下的所有要求,只要殿下同意下官擔當此任,下官定當鞠躬盡瘁,在所不辭——!”
玉佑樘腦中回響着無數屬于他的句話,無數屬于他的片段,最終只定格于一幕——
那是她第一回去找沈憲欲收他入幕,他向來正直自制,不喜暗中結黨,但又迫切想要扳倒方黨。藍衣少年立在原處,別扭了許久,終是想通了,仰面朝着她肯首一笑,露出白淨的牙齒,朗聲道:
“我考慮清楚了,還是決意追随殿下。”
日光将他臉上的絨毛鍍上一層細密的金芒,他看上去如湖畔夏草一般,旺盛而富有生命力。
沈尚書慢步踱了過來,擡起沈憲的手臂,指着一處,哽咽道:“這是他生來帶着的胎記,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見太子殿下始終保持着垂頭姿态,似一座随時都會坍塌粉碎的雕像,不禁悲沉勸慰:“殿下……別再看了……”
玉佑樘直直盯着沈憲面上的傷口,拼命搖頭,不吭一聲,垂在身側的手緩緩勒緊,指甲已經掐進掌心肉中,溢出一絲鮮血。與此同時,一滴晶瑩的水珠也從她眼底墜落,直直掉在沈憲的睫毛上。
☆、 28第二十八幕
昨夜夢中多少恨,細馬香車,兩兩行相近,對面似憐人瘦損,衆中不惜搴帷問。
陌上輕雷聽漸隐,夢裏難從,覺後哪堪訊,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
玉佑樘停了一日早朝,前往沈府吊喪。
她回宮後還不至一年光景,已是第二回穿上喪服,抵達沈府的時候,有不少朝中官僚恰巧在府中吊唁,一見太子殿下來了,紛紛欲要跪拜行禮。
玉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