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
言。
下朝後,謝诩無視掉一路“首輔大人果然真勇士←_←”的崇拜注目禮,面不改色頂着那只綠……冠,回到文淵閣,剛打算辦公……
內侍過來通報,宮女碧棠來找。
一定是她的事,謝诩的行動非常忠于內心,一下從椅子上彈起身,步伐極快地走了出去。
碧棠已在閣外等候,見他走近,自袖中掏出一物,遞給謝诩,邊道:
“這是太子殿下送您的。”
謝诩垂頭去看手心那東西,是……一個紅色香囊,上頭繡有一只簡易青綠的小粽,甚是可愛。
如深夜點了盞燈,謝诩只覺得心頭連亮好多倍,又聽碧棠補充:
“這是太子殿下親自繡的,說您這幾年一直将她當男孩子般養着,八歲之前跟娘親學的女紅如今差不多全都忘光了,讓您千萬不要嫌棄她的繡藝。”
“嗯。”謝诩一個字也不放過地聽着,愈發心神蕩漾,他怎麽會嫌棄,他連欣喜都來不及。
碧棠又道:“太子殿下在這裏頭可是放了許多藥材,不止有驅邪之用,謝大人公務繁忙之際,可以聞一聞,定會神清氣爽,”接着她又掰着手指數着:“有蒼術、山奈、白芷、菖蒲、藿香、佩蘭、川芎、香附、薄荷、香橼、辛夷、艾葉,冰片,蘇合香、益智仁、高良姜、陳皮、零陵香……”
謝诩一點不覺厭煩地聽她逐一報完,他太過心花怒放,唯恐自己講話時分,會有抑制不住的激動顫音。極力強壓很久,确保自己能夠穩聲回複,才啓齒道:“代我謝謝她。”
“嗯,殿下覺得您這陣子心情似乎不大爽快,希望您能早日抛卻愁雲,”碧棠念叨完自家主子交代下來的所有話,方才告辭:“那奴婢先走了,祝大人端陽愉悅。”
“等等,”謝诩攔住了她的步子,沉寂了一刻,實難忍住,他故作随意的模樣發問:“她送香囊給徐階那些人了嗎?”
“自然也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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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棠又極為龜速開了口:“不過,只有大人您的……是她親手所制。”
“……”ヾ(●′▽`●)?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是雙更,看在太傅這麽萌的份上,
先在這章留個言再去看下一張嘛,好不好~~~
☆、23第二十三幕
端陽節當日,大臣們剪彩為虎,沾以艾葉,佩戴于發髻身畔。又用蘭湯沐浴,沾一身淡淡草香,攜着家眷,子女奔赴宮廷的宴請。
而皇宮之中,宮娥們也将色彩缤紛,形态多樣的豆娘插上雲髻,有大臣帶小兒過來,宮人們便會屈身,用雄黃酒為他們在額上畫個“王”字,保佑祛病延年……
這一天,玉佑樘也早早備好,她一身鮮綠道袍,玉帶束腰,烏紗翼扇冠中配以艾葉,雪白的細腕上也松松扣了五彩絲線合股成繩的延年縷……
她慢悠悠穿過禦花園,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仲夏時節,山泉之中飄搖的一抹水草,清涼而纖細。
太子殿下是這次宴席的主持者,她到場時分,大臣們皆已在兩面的小案後坐定,只待太子開席。
玉佑樘坐的地方為主位,在她右側,是一同來參宴的皇後娘娘,她着深青色翟衣,繡紋精美繁複,華貴異常。
見玉佑樘來了,這位雍容的女人忙起身,把臂攙他,面上慈愛之色極為露骨,仿佛玉佑樘真的就是自己的親子一般。
玉佑樘也不作絲毫抵抗姿态,輕淡地露出笑容,任由她挽着,漫步入座。
坐定後,玉佑樘倒一杯雄黃,隔空舉杯,待身側碧棠簡單講完一番客套話後,才一飲而盡。
吳越一代有端陽吃“五黃”一說,所以大臣們前頭的小案上,除去其餘鮮美佳肴,還必定會擺有黃瓜,黃鳝,黃魚,鴨蛋黃,雄黃酒這五樣精致餐品。
而後,宴席開始。
衆臣一并回敬太子一杯,宴席很快進入高熱狀态,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玉佑樘耷拉着腦袋,慢吞吞執起玉箸,卻未動一口面前的鮮品,每逢佳節倍思親,也不知娘親在家中如何度過。
碧棠在她身邊,瞅見她這副失落模樣,湊□子道:“殿下,別不開心啦,你不是還準備了有意思的游戲嗎?大家用餐半天了,也該活動活動。”
唔,差點忘了,玉佑樘點點頭,提起精神。
很快,一方黃梨桌案,一只鑲金瓷盤被端到會場中心。
秀麗的宮娥彩衣翩跹,緩緩端着玉碗入場,每只碗中皆裝有一枚煮熟的綠粽,而後宮娥們停在金盤前,纖白玉指拎起粽子,穩穩落至金盤中央……
慢慢的,金盤中堆疊起一座粽子小山,似圓月托青丘。
而玉佑樘也緩步離席,于一位宮娥手中拈出最後一只小粽,輕置于粽山的最頂端。
她身邊的碧棠代其言道:“大梁端午,向來有射箭之戲。不過往年都是将鳥雀貯于葫蘆中射之,太子殿下感恩戴德,不忍殺生,今年端午,我們便以粽子代替鳥雀,既能應景,又不會觸犯衆生。希望諸位大人可以踴躍參與,”講到這裏,碧棠又指了指頂端那只最小的粽子,笑言:“這只粽子為殿下親手所裹,最小,也最難射中,若大人們之中有幸運者,摘得頭籌,必将重賞——”
……重賞!
本來興趣寥落的衆人瞬間目光锃亮,紛紛對那頭粽虎視眈眈起來,不少擅長騎射的武将在下頭已經是蠢蠢欲動,想要以最快速度上前表現一番……
謝诩落座于前列案席,他今日一身鮮麗公服,玉革左側未懸挂任何牙牌玉石,只單單系了個極為樸素的小荷包。
他身邊的太保大人本來也沒注意,但見他宴席中一直愛不釋手把玩着一物,不禁定睛細瞧,竟然是一只小巧可愛的香囊。一般香囊上頭吧,均會織有靈草雅獸,這只卻不同,繡了個栩栩如生的小粽子。
太保大人頗感興趣,等謝大人偶一放下,他也想拿起來瞅瞅。這個老人方一出手,只覺首輔大人一記刀眼兇狠殺回,只得放棄,讪讪将五指縮回袖中。
此刻金盤射粽的游戲也有條不紊展開,不少文官武将也都離席,去紅毯盡頭報名登記,等宦官記錄好他們的名字後,便會将身側一柄弓箭交給他們。
弓箭并非正常大小,都是用以游戲的小玩意兒,很難傷到人,也增添了難度和趣味。
謝诩身邊一位內侍見他端着小酒,也不動身,輕悄悄道:“大人,您不去?”
謝诩斜眸,極為冷淡地輕瞥一眼不遠處那些興致高昂的同僚:“沒興趣。”
“太子大人親手做的粽子耶。”內侍忙不疊提醒。
哼……本官都有她親手織的粽子了,何必在意這親手裹的粽子?
首輔大人又摸到腰間那只小小香囊,握于指間把玩,依然姿如磐石。
內侍又提醒:“沈憲也在那報名。”
謝诩眉梢輕微一動。
“徐階和嚴正白均未參與,可見武力值都弱爆了,大人您箭術高超,若上前表現一番,拔得頭籌,也好讓太子殿下擦亮眼,知曉誰才是這真正文武全能的好兒郎!”
耳畔是衣袍摩擦的輕響,小內侍只覺有一道黑影罩過,再擡頭時,已見自家大人正朝着報名處大步流星走去——
“殿下快看,謝大人也參加了唷!”碧棠極快地拉了下正在嚼醋溜黃瓜的玉佑樘的袖擺。
玉佑樘慢吞吞掀眼,見謝诩已高高聳立于衆臣裏頭,不禁蹙眉,提筆寫道:謝先生那樣風雅脫塵之人甚麽時候也開始熱衷于這種群體活動了。
碧棠睨完那行字,回道:“這不是給殿下您面子順便帶動一下群臣熱情嘛!”
也是,玉佑樘又夾了一小筷的蒜香膳肉,送進嘴裏嚼嚼嚼,也開始觀賞起大梁男兒的射技。
“金盤射粽”并非玉佑樘首創,前朝便有“親教宮娥群角黍,金盤射得許先嘗”一詩流傳至今,記錄得便是這樣的游戲。
而“射粽子”也需要諸多技巧,力度要适中,還需注意不能射在粽繩上。
思及此,玉佑樘邪佞一笑,一般粽子捆一根繩就夠了,不過她在自己的那粽子身上,可是緊緊系了三條堅韌粽繩,粽子本來就夠小,這麽大範圍的一勒,幾乎沒有能下箭的地方了。
喝喝,想從孤這裏拿錢走,可不簡單噢……
果不其然,接下來參與射箭的官員,雖在着力射山尖尖那一顆粽子,但很難中标,要麽會射偏,要麽會被其上頭的捆繩彈開……
盡興而來,敗興而歸。
不少能夠在戰場上以一敵百傲視群雄的強悍武臣,發覺自己居然鬥不過一只小粽子,皆垂着腦袋,鬥志大失,慢悠悠歸位。
謝诩在後面百無聊賴,邊看邊等,直到沈憲上場,他的瞳中才稍微亮了一些。
沈憲一襲寶藍色忠靜冠服,日頭鮮亮,将他鍍得器宇軒昂,流光奕奕。
他于紅毯邊緣站定,不越一點距界,而後提箭,拉弓,神情嚴肅,似于沙場射敵——
他專注的模樣也成功吸引到衆人眼光,大家皆目不轉睛盯着,包括太子殿下。
謝诩瞄她兩眼,不由面色一凜。
嗖——
風駿弓角鳴,一支利箭急速直直飛出——
衆人不由眼花,數秒後反應過來,已見那箭已經定于頭粽之上!
哇!
好厲害!
年少英才!
席中年齡較長的武将大拇指連豎,問這孩子是誰,旁人答道,乃是開國功臣沈相國之孫,大家夥又是驚嘆不止……
而文臣則是暗暗羞赧……因沈憲位處翰林,也算是文官,竟有這般高超的箭術。
英偉的藍衣少年似乎不聞衆人羨豔,只拱手一揖,從容收弓,緩步回席。
太子殿下帶頭鼓起掌來,衆臣也忙附應,一時間,轟動雷鳴。
“殿下,我看下面的人也不必比試了吧!沈尚書之子直接拔得頭……”
一位圍觀到亢奮的小文官這般叫起,還未講完,只覺有一道刺人冷光自側面不遠處殺來,嗓音不由的越放越低……以致最後都沒了聲。
玉佑樘斜視了眼面無表情的謝诩,這人心高氣傲,難得肯降尊參與這種玩樂,不忍拂了他面子,遣身邊碧棠道:
“後面還有那麽多位也想參加的大人們等着,諸位平等,怎麽可以因為一人射中,而掃了他人興致呢,活動繼續——”
于是乎,繼續射。
不過接下來的情形顯而易見,後面幾位見沈憲那般厲害,也提不起什麽士氣,只草草拉弓,便下了臺。
不過,我們的首輔大人可謂充滿鬥志,輪到他時,兩旁頹靡飲酒的大臣們均又重振精神,齊齊看向場中的首輔大人!
謝诩一臉慣常的冷峻之色,拉弓的姿态卻是從容不迫,他眉頭緊蹙,直直注意着沈憲的那支箭羽——
一下!
锃!
銀弦輕響,白羽細箭脫弓而出,夾帶着撲面殺氣,穿風直去——
衆人定睛,只見那根箭直接且粗暴地貫穿沈憲的那一支,極快取而代之,死死固定于小粽之間!
首輔大人暗吐口氣,面上卻維持着淡定如常,只擡一側手臂輕揉左肩兩下,這才收起弓把,目不斜視歸位。
沉默,沉默……
席間良久的沉默。
衆人先是為大人精湛的箭術所折服至呆愣,而後猛然醒悟——
殺氣啊,赤|裸裸殺氣啊……
首輔大人您再故作坦蕩,也遮掩不住渾身散發出來的,要将太子之物獨霸的凜冽占有欲啊!
諸臣對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但還是再一次在太子殿下的帶領下,連連鼓掌叫好。
而端坐于太子右邊的皇後娘娘,并未有一絲動作,只揚眸盯了謝诩一刻,才垂下墨睫,若有所思,勾起嫣紅的唇。
=。。=
宴後,拔得頭籌的首輔大人小心拎了一只精致的禮盒,悠悠踏上回府路。
禮盒裏頭裝的,自然是他的戰利品——
太子殿下親手裹的小粽子。
左香包,右香粽,中間一只幸福感和滿足感都無限擴大的首輔大人。
而後,他走了幾步,一位宮人猛一下同他撞上,連聲道歉後,謝诩手心也多了一張極小的紙箋。
謝诩神色一凜,不動聲色攤掌,看清那上頭的字後,他掉轉方向,往一處步去。
等他的是皇後娘娘,她臨水而坐,熏風一過,水皺葉動花弄影。
謝诩也不多言,直接道:“找下官有何事?”
皇後直起身,也不賣關子,問:“你喜歡她?”
謝诩自然知曉他說的是誰,面色微沉:“那又如何?”
“真不知你這個先生怎麽當的,竟對自己學生動了情?呵,”皇後晏唇一笑,随即輕撥了下指尖的金錾甲套:“她也愈發長大,好多東西再難掩住。只希望你別忘了自己的正事,也莫忘了你那時答應我的話。”
謝诩勒緊手中盒帶,嗓音泠然:“我自然不會忘記。”
“那就好……”
皇後悠長念白,而後斜睇他一眼,撫平寬袖,施施然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嘤嘤每次入V都心裏特沒底,希望還在看V的姑娘們都能冒個泡,讓馬甲寬寬心,不然午飯都食不知味啊T..T
☆、24第二十四幕
小暑已至。
一夜之間,東宮寧幽池中的荷花似是約定好一般,幾乎開了個遍。
風襲來,接天蓮葉如一下下翻騰的綠浪,花瓣半放的粉荷也似閨閣少女含羞的臉蛋,輕輕瑟瑟顫悠着。
所以,玉佑樘待屋內,并未開窗,仍會有絲絲沁香流入房中。
此時,她直直立于鏡前,赤|裸着雪白纖細的上身,身後碧棠與一位典藥局的女醫官正不轉眼注視着她,玉佑樘的面容也不見一絲羞恥不堪,依舊平靜斂着眼睫,一圈接一圈繞好,将束胸白布裹得緊實不已……
醫官盯了片刻,垂首道:“太子殿下,方才為您把脈,宮寒之症太盛。您即将年滿十七,月事都還未見絲毫……若還繼續服用抑制發育的藥方,恐怕終生不能有孕。”
玉佑樘邊将那件與皮膚材質近似的胸甲罩上,拉緊扣好,邊對鏡勾唇一笑:“如果孤一直要僞作這種身份,也無需進行生子這種事吧,不是嗎?”
醫官不語。
她舒展開細長的雙臂,由碧棠為她套好一件輕薄的紫色曳撒,才慢悠悠回身,拈起手邊玉碟裏的一顆黑色藥丸,道:
“我已習慣自己男兒身,就算此生無法育子,也不覺有什麽不妥,藥……我會繼續服用。宮中眼目衆多,若我一個不小心露出馬腳,死的人可不止我一個。”
她瞥了眼女官:“還有你。”
說罷,玉佑樘将指甲大小的藥丸含進嘴裏,未飲一口水,便輕松咽入喉嚨,又啓唇,
“其實作一名男子挺好,比女人少了許多麻煩事,要說唯一不好的地方……”玉佑樘左手連拽兩下胸口的衣襟,擰眉憤懑:
“這種天氣,裏頭還要套這麽多東西,每日上朝歸來都會兜一胸口的汗,又濕又重,難受爆了!”
碧棠&女醫官:“……”
殿下請您放對重點好嗎?
那廂,東宮典藥局的所有藥師醫官,還在焦頭爛額争議着,要不要開始為太子殿下調理身體驅逐宮內寒氣……
這頭,我們的太子殿下已經在翻閱內閣送來的東宮職務正選名冊,裏頭的所有人名并不止是一個個代號,而是由首輔大人親力挑選出來的出類拔萃的人才,玉佑樘細長的食指在紙頁上沿直線一路點劃,目不轉睛地掃完所有名字,結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徐嚴沈三人,竟也被選在其中了……
玉佑樘托腮,首輔大人先前不是很反感她同這些人交往的咩?
思及此,她喚來碧棠,寫了封簡易的小箋,叫碧棠帶去給謝诩。
=。。=
碧棠辦事向來高效,半個時辰後,謝诩便從小內侍手中接到一張小字條。
內侍道:“是太子殿下遣宮女送來的,讓小的務必交至大人您手中。”
那孩子好久沒給他送小紙條了……
謝诩輕咳一聲,抑下心頭雀躍般驚喜,慢吞吞接過小紙箋,剛打算細細展開,意外瞥見小內侍正也好奇湊來看,又将手心開了一半的紙片一下阖上,略微昂首,将冰嗖嗖的視線移至小內侍身上……
然後,微眯起眼,輕吐倆字:
“出去。”
被自家大人多次驅逐出門的小內侍已然習慣麻木,瞬間縮回脖子,極快閃邊邊。
謝诩這才将紙條大展,上頭的一行小字并非以往随意的行書,而是一筆一劃的隽美小楷,足可以窺出書寫之人的誠意百般——
“謝先生,您真的很好……”
……您真的很好!
培養玉佑樘這麽多年,謝诩從未享受過她如此直接又真摯的美譽,看至此處,一絲蜜意瞬間萦滿心間……但下一刻,過目不忘的謝大人又猛然憶起——
馭女詭術一書中所寫,女子若對你講“你真是個好人,你人真好,你是個不錯的男子”一類話語時,下頭大多會再帶出一句“但我們還是更适合做好友”“但我們還是更适合做兄妹”“謝謝你喜歡我”這樣的話,言外之意,就是不适合結為愛侶,所以女子一般出現講第一句話的征兆時,你就要立即阻止,不然一定會被委婉拒絕!
難道她已看出自己對她的那些心思了?然後要來回絕他?
苦水一下将心口甜蜜混沌,謝诩唰一下用大掌将紙片蓋得絲毫不漏,不敢再瞧下面的話。
但是……委實忍不住,謝诩又小小地挪開一根小指,看到下面的一句話裏面有個“荷”字。
再移開一點,是“荷花”一詞……似乎不是那些固定句式?
謝诩這才舒一口氣,攤開手,拈起那張字條對光直看——
“謝先生,您真的很好,能不計前嫌将徐嚴沈三人提點與我。寧幽池的荷花開得很好,您要過來看看嗎?”
謝诩前後将這張字條上的字來回浏覽三遍,才對着門口喚道:“九月,進來。”
被趕出後一直守在門框邊的小內侍聽見大人呼喊,忙又蹦跶回來。
謝诩掀眼看向他,眉間極為淡薄,不展一滴滴情緒問:“這幾日我可有休假?”
內侍:“禀告大人,沒有!”
“……調休呢?”
內侍:“您是說将下個月的假期,提到這個月來?”
謝诩應道:“嗯。”
“可以,下個月有兩日休假,您需要幾天?”
“一天?”謝诩思忖片刻,一日估計不夠,他還需一日來緩沖及回味幽會後的興奮……
所以,我們的首輔大人立刻否定掉原先的,又定奪道:“将兩日假期全部調至這個月來。”
“調到哪天?”
“今日下午……不,還是明天好了。”還要好好準備準備。
“看起來,大人似乎有什麽很重要的急事?如果很着急的話,今日下午就去辦了吧,畢竟只算半日,大人下個月亦能有半日休息,這樣大人也不至于連續辦公一個月過于操勞,如若明後天休假的話……”
“九月。”謝诩淡淡喚道,打斷他。
“嗯?”
“出去。”
“……噢。”委屈音。
晚間,謝诩洗漱完畢,于枕下翻出那本《馭女詭術》,翻至折疊了一角的那頁,上頭被他用紅墨勾劃了一句:
三十六計,攻心為上——
是了,從今日之事看來,他那時心中郁卒,為壓抑情懷而在正選名錄上寫下的名字,不想卻誤打誤撞,取悅到了玉佑樘,讓她對自己有了一些更加嶄新的,更為正面的看法,甚至還私下邀約自己一同賞新荷(??≦*)?……
看來當時被他所輕蔑所忽略的書,還真是有那麽點用處。
謝诩決定重新重視這冊讀本,悠然提筆,又将密密麻麻小字中一句通俗話語用濃墨劃下:
請記住,寬容大度的男子,永遠是女孩兒們的心頭好。
做完這一切,他又翻頁回到目錄章,視線鎖定于“贈禮篇”那一欄上……
這篇中,介紹了男女間極為合适的定情禮品,謝诩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終于确定了一樣東西——
便是民間頗為流行的小曲《挂枝兒》裏頭所唱詠的一物: “紐扣兒,湊就的姻緣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兩下摟得堅牢,生成一對相依靠。系定同心結,绾下刎頸交。一會兒分開也,一會兒又攏了。”
因紐扣實際分為“紐扣”與“紐門”,只有合在一起時,才能算是一枚完整的扣子。
從而衍生出一個“生成一對相依靠”的典故,成為男女之間再合适不過的傳情信物。
謝诩思索許久,決心明日一早便去小經紀,親自挑枚扣子,将紐扣留給自己,紐門送給玉佑樘。
(*小經紀:古時賣小玩意的小商鋪)
=。。=
翌日上午。
玉佑樘并未穿宮服,只着一襲交領月白道袍,虛虛戴軟翅紗巾,一對碧玉環正綴巾邊,腰間橫有一條鮮紫絲縧,于背後輕巧打結,看着甚是養目。
極美的少年手執折扇,慢步徐行,穿越重重粉荷,直叫人覺得——
花不比景,景不如人。
端本宮中的宮人們,雖都知曉她為女子,卻還是不禁折服在自家太子殿下……那一派極為灑脫的風流态度之中……
謝诩已早早于亭中等候,他可是牢記了書中一句極其重要的箴言——
“男女幽會時,若你心儀的女子還未到,那你就等着;若她到了你還未到,那你就等着吧。”
首輔大人今日休假,不必辦公,也是一身便服。
他昨日曾提前囑托碧棠今天一定一定要讓太子穿月白色的袍子,好與他相配……
因為他也特意穿一件月白長衫,色系淺淡,會襯得人年輕些許。
玉佑樘走過卵石小徑,于亭中入座,坐定後,她先為謝诩斟了杯清茶,才起身走至亭邊,憑欄道:
“首輔大人,我先前信裏說荷花開得好,說的可不假吧。”
謝诩瞥玉佑樘側臉一下,她膚色極白,蓮花映日,鍍于她臉頰上的粉色看起來也格外清晰,有幾分“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動人逸趣。
謝诩沒看荷花一下,收了眼,抿口茶,平靜無波回:“嗯,是開得不錯。”
玉佑樘又回到小椅,将紙扇一展,連連扇風,并壓低聲音:“師父,這次你可幫了我一個大忙,要我怎麽感謝您呢?”
邊講話,還邊慣性一般眨巴眨巴眼睫,似一只搖尾讨喜的小犬。
太萌啦!=,,=
謝诩偏頭不看她,目光急乎乎尋一處落下,片刻,終于伫于一片荷葉中央的清珠上,方才啓唇:“舉手之勞。”
“哦……”玉佑樘悠長地應了聲,又賣乖笑道:“您先前不知何因同我置氣,這回竟如此爽快地來赴約,讓我頗感受寵若驚吶!”
謝诩疾疾否認:“我不曾與你置氣!”
猛地,謝诩察覺自己反應有些過度,立馬又放緩嗓音,冷巴巴道:“我這次來,主要是因上回端午你送我一只香囊,作為師父,也該有個回禮。”
說完,謝诩又從寬袖中拿出一只精巧的小匣兒,推至玉佑樘跟前,面色依然不改。
玉佑樘笑意未褪,将小木匣又往自己這邊撥了一點點,滑開花紋細致的匣蓋,瞅了瞅裏頭的東西……
她眼底笑意凝固,呃,怎麽是一個用于女子衣裳上頭的金質紐扣,雖說很美麗,花蝶形态,還嵌有一顆流光溢彩的小紅寶石,但是吧……
玉佑樘拈出那只小紐扣,問:“謝先生,你送這個給我?”
在一旁故意冷着臉,但心中正迫切等待着少女驚豔贊嘆的謝诩,還沉迷于腦補之中,不願開口,只用鼻腔極輕極溫柔地“嗯”了一聲。
玉佑樘毫不避諱,直接言道:“你怎麽總送我一些沒用的東西,我現今已是男兒身,再也用不了這些女子的物品。”
第一刀——!
“上回簪子也是,這回扣子又是,”佑樘這般随意講着,又捏起紐扣湊近他,在謝诩眼前晃了兩下:“而且你只送了一半,還有一半呢?”
第二刀——!!
謝诩沉默半晌,道:“……在我那。”
玉佑樘:“哦,那你藏着另一半做什麽?”
第三刀——!!!
心口被連插數刀,內傷不已的謝诩一下起身,表情森然,字句如冰錐錐一般往下直掉:
“荷花也賞過了,我先走了,”頓了頓:
“你也別整天跟那幾人在外頭玩,老實待屋裏多閱些書,一直問問問,真是愈發不學無術。”
☆、25第二十五幕
一向尊重師囑的太子殿下,當日下午便去了趟昭文館,打算開啓強力念書狀态。
午後日照熏暖,少許煙塵和墨香漂浮半空,玉佑樘穿梭于書架間,很快挑出數本,兜得懷中滿滿,跟在她後頭的碧棠見自家主子找書找的滿頭大汗,問道:
“殿下,怎麽突地想來看書了?”
玉佑樘并不答她,只徑自走至書架一旁的桌案後坐定,将書冊放齊疊好,才提筆寫道:
“謝先生上午送我一枚紐扣,我不明其意,還被訓不學無術,這會得來查查這物什到底有何意義。”
碧棠覽完那道字,又瞥了瞥自家主子搬來的書,全是什麽《首飾冠服主錄》,《博物考》,《大梁物典》之類的……介紹各種物品首飾的書類……
碧棠不免扶額:“殿下,你可以問我的,我可是清楚地知曉其中的奧義……”
玉佑樘不可置信地瞥她一眼,寫:“什麽?連你一個女人都知道,那我更要好好讀書了。”
書完擱筆後,便嘩啦拖來一本書,小心翻開。
“……”有種智商被侮辱的感覺,碧棠默然稍許,又言:“殿下,要奴婢告知你嗎?”
“千萬別,”玉佑樘急忙對她做了幾個無聲口型:“我,自,己,找。”
碧棠恹恹退到一旁:“……好吧。”
光影一點點變幻,玉佑樘邊翻書還邊仔細做以筆錄,“《周禮》《禮記》等書籍中早已出現‘紐’字,春秋戰國期間便有對紐扣的使用……”
碧棠在她身邊下拉着眼偷看,心頭不由抓狂不已,暴躁道:“殿下,您一直看宮中這些正經圖冊,根本不能解出其真正寓意的,要嘗試一些民間豔書博聞才可以……殿下您有聽奴婢講話嗎?”
玉佑樘仿佛不曾聽見,依舊埋着腦袋,啃書不止。
碧棠放棄抵抗。
這時,一位青年的到來,成功解救碧棠于水深火熱之中。
他恰巧來昭文館查閱資料典籍,不想卻瞧見了太子殿下正坐那,一手哼哧哼哧地拼命翻書,一手下筆如飛作以筆記。
青年微笑一揖,道:“太子殿下,好巧。”
玉佑樘聽聲音很是耳熟,也掀起眼睑去瞧來人,果然,是嚴正白。
她回以笑容,這笑晃晃的,有一種剛從書海浮出頭的懵懂。
玉佑樘拍拍自己身側的椅子,示意嚴正白過來坐。
年輕的公子也不作推辭,走至玉佑樘身側坐下,又偏頭瞧了眼她在書寫的那本筆記,訝然道:
“殿下真是好閑情,研究扣子?”
玉佑樘提筆回他:嗯,近來悶熱,諸臣積極性不高,內閣送來的新折也少了許多,便多出幾分閑工夫。
嚴正白長眉一挑,而後啓齒,極輕地哼道:“機梳兒,是奴家親手做就……香茶兒并扣鈕,都藏在裏頭……送親親牢系着,休忘了舊。香茶兒噙在口,鈕扣兒在心頭——”
他刻意将嗓門拿捏得極細,似是女兒家在吟哦小調,輕柔缱绻之極,如一根小羽毛兒鑽進人耳朵又流入人身體一般,撩得玉佑樘心窩窩直發癢,她不由被吸引,側目凝視着嚴正白,直至他全部哼完……
“好聽!”玉佑樘落筆,贊嘆不已:“雖是反串,但實在是……動人。”
嚴正白得意一樂,重回原來音色,道:“殿下謬贊。下官長年混跡青樓,這曲兒便是我曾親自為那些藝妓所寫,見殿下在研究紐扣,我又記了起來,哼一曲助個興罷了。”
玉佑樘一聽事關紐扣,又将那唱詞在腦中濾了一遍,下筆問他:這曲寫的是?
在自我擅長的領域,嚴正白不禁大力抒發學術精神,侃侃而談:“是女子贈與心儀之人的傳情信物,曲詞中紐扣,香茶皆是。紐扣的含義甚至更為大膽,《牡丹亭》‘驚夢’一出中,柳夢梅對杜麗娘深情唱道:‘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着牙兒苫也……’,乃是相當直率、熾熱的表白之意。”
玉佑樘思起謝诩送她這玩意兒,又寫:若是男子所贈呢?
嚴正白道:“同理,男子送女子也是為了表達愛慕之情,有交襟聯袂的意思,”說罷,他又意味深長瞄了眼玉佑樘,促狹問:“若非太子殿下有了心儀之人?”
玉佑樘嘿然一笑,用一種“大家皆為男子都懂的”眼神回望他:不,問問罷了,指不定以後能用得上。
碧棠垂首立在陰影裏,見自家殿下方才對自己各種嗤之以鼻,而這會對同為男兒(?)的嚴正白卻是不恥下問,笑顏直開,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來自“男子界”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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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中。
因被玉佑樘一早氣走的首輔大人停了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