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起三生緣

第29章 ☆、前生今世何須問

素千秋從未想過有一天鳳蒼起會問他“你是誰”，從羅浮山到金都再到北荒，一直是鳳蒼起跟着他、拖着他，似乎做什麽都要拉着他一起。

鳳蒼起說他用溫柔織了一張網，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素千秋周圍織了一張更大的網，素千秋只想要鳳蒼起的一顆真心，鳳蒼起卻占據了素千秋的整個世界。

那聲“你是誰”對素千秋來說，不啻于一個世界崩塌的聲音。

然而素千秋依然雙手撐着身體，瞪着月下的刀客，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不可摧。

“你又是誰？”

對面的人歪了歪頭，似乎對他的問題感到不解。

“如果你是鳳蒼起，你不會不知道我是誰，如果你不是鳳蒼起——我也沒必要回答你的問題。”

眼下的情況又和在豐鎮樹林中時不一樣——那時鳳蒼起像是喪失了神志，行為舉止與野獸無異，他認不出素千秋是因為在野獸的概念裏根本沒有“鳳蒼起”和“素千秋”。

而眼前這個，他可以賞月談笑，與素千秋對話，條理清晰思緒明了，卻，不認得素千秋。

“鳳蒼起……你可以說我是鳳蒼起，也可以說我不是。”

月下刀客轉身走向素千秋，他看着素千秋的眼神，就像是天上神魔在俯視人間蝼蟻——面前這個人和其他千萬人，在他眼中都沒有區別。

“不過，我覺得你大概不太想叫我鳳蒼起，所以……你可以叫我七曜。”

那人自顧自地笑了起來，眼中卻并無笑意。

“七曜……？”素千秋喃喃。

他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然而不等他在記憶中翻找，七曜已經走到他面前，細細打量着他，用一種看着什麽有趣玩具的目光。

“我覺得你很眼熟、想要與你親近，這大概也是鳳蒼起的記憶在作怪——你覺得一個人的前生和今世能算是同一個人麽？”

七曜的問題讓素千秋愣住。

“死氣是個好東西，分神離魂，三魂之一的胎光若是離體，人還能算是個人麽？”

七曜一直在提問，每個問題都像洶湧波濤拍在素千秋腦中的岸頭，激起千層巨浪。

人若不是人，還能是什麽？

死氣針對神魂而生，天地之間，除了鬼界衆人并無神魂只有鬼魄之外，都無法免于死氣侵擾。

一片混亂之中，素千秋猛然想起他在哪裏見過七曜這個名字——

“鬼王……七曜？”

“咦？”七曜露出驚訝的表情，白色的月光給他鍍上一層冰冷的外衣，“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原來人間還有知道我名諱的人。又是書裏看來的麽？”

七曜說到後半句的時候突然嘴角一僵。

他皺起眉，臉色突然大變，突然低頭自語道：“我怎會知道這個？難道區區人類的記憶竟妄想幹擾本王？！”

七曜猛地擡起頭，面色不善地看向素千秋。

素千秋見他渾身殺氣大漲，心道不好，心念電轉之間，竟第一時間撲向鳳蒼起放在枕邊的莺刀，只是動作還是慢了一步，被七曜扼住脖子壓在床上。

“本來看在你有個有意思的玩意兒的份上，還想留你一會兒——現在看來，留你不得。”七曜手下用力，素千秋很快就發不出聲音。

見實在掙紮不開，素千秋幹脆放棄，就這麽看着明明是鳳蒼起，卻稱自己為七曜的人。

那臉上的殺意是真的。

仿佛無意中被冒犯了威嚴的百獸之王，只能用利爪和鮮血來洗刷自己的榮耀。

可是記憶裏的溫柔也是真的，難道不過是一句前生今世，那些過去就全部化作泡影了麽？

——你休想！

素千秋眼神一凜，手已經摸到他一直放在身畔的生劍。白玉般的劍眼看就要在鳳蒼起身上捅個窟窿，素千秋卻停下了動作。

——脖子上的手雖然扼住了他，卻始終沒有更進一步。

有什麽東西滴在了他的臉上。

一滴，兩滴，從那人的眼裏，落在了他的心裏。

素千秋僵直半晌，手中一抖，再也握不住生劍。

他原本冷然的眼神驟然柔軟起來，伸手摸上鳳蒼起的臉。

七曜沒躲，眼神卻變得更加兇煞。

“……這樣我是死不了的。”素千秋淡淡地說。

“住口！”

“況且你明明知道，我早已經死了。”

“我讓你住口！本王可不是那個人族！”

素千秋突然笑了。

“擦幹淨你的眼淚再說這句話，蒼起。”

“你別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即使言語仿若雷霆，掐在那纖細脖頸的手依然無法再多用一分力。

“……你既然一眼看出我身上的寶物，如何會不知想要殺我實在再簡單不過。”

龍骨檀香鏈在月下散發着幽香，維持他性命的東西就是如此脆弱的一串，只要離了它，素千秋不過是一具屍骸。

白發青年不等鬼王再放狠話，便繼續喚道：“蒼起，醒醒。”

身上的人随着他的呼喚，開始露出困倦的姿态。

“本王一定會殺了你。”在昏迷過去之前，七曜狠狠說。

素千秋摟着倒在他身上的鳳蒼起，只覺得幸好他不是倒在地上，不然以自己腿腳不便的身體，絕對沒辦法把這人擡回床上。

就在七曜昏迷過去的時候，将軍府內卻有一人驚醒。

“好重的鬼氣。”莫急看着窗外冷月，一股陰寒萦繞月色而起，他掐指而動，算計方位、形勢，許久之後才低聲一嘆，“看來這北荒城，太平不了了。”

此局必死，死中卻可求生，真是好一盤生死之局。

※※※

鳳蒼起醒來的時候覺得眼睛有些莫名幹澀。

他看向在一旁難得睡得比他還沉的素千秋，溫柔一笑，将被子為他輕輕蓋好，悄然下床，打算去尋一些吃食。

聽到門打開又阖上的吱呀聲，素千秋緩緩睜開眼。

在鳳蒼起昏迷之後，他幾乎一晚上沒睡。

七曜暗示素千秋，他是鳳蒼起的前世，然而據他所知，天地之間，輪回轉世為人類特有權利，他族諸如妖仙神鬼都只有一世，不存在前生今世之說。

所以，要麽是七曜在說謊，要麽是有什麽特別的因由。

繼而素千秋又想到了囚酉——若鳳蒼起便是鬼王七曜，囚酉認識他就很正常，可這樣一來又無法說明囚酉為何會認識素千秋。

——明明七曜本人也并不認識他。

可是素千秋想不出七曜騙他的理由——那麽姑且認為七曜便是鳳蒼起的前世……又是什麽讓七曜的意識醒來。

素千秋的目光落在生劍上。

三魂之一的胎光，主掌人類神元，是區分人鬼的最大區別——鬼界之人只一枚鬼魄行于天地，魄在人在，魄消人亡。

失了胎光之人便如行屍走肉，神智全無，而若鳳蒼起體內依然蘊有鬼王鬼魄，則鬼氣強于人氣時，鬼王即現。

那七曜出現，便是死氣分魂消弱了胎光之故！

找到症結，素千秋內心的紛亂才定下一半，左右不過十數日，一旦死氣被祛除，所謂的前世碎片便不會再出現。

——你認為前生和今世算是同一個人麽？

七曜曾經這麽問過。

素千秋不知道這個問題應該如何回答，因為就算是口口聲聲要殺了他的七曜，最終對他也沒有下殺手。

相比視人如蝼蟻的七曜，會将他奉于掌心的鳳蒼起當然更令素千秋感到溫暖。

但若有朝一日，鳳蒼起想起了前世的記憶，記起了七曜的曾經，他就真的能告訴自己，這個人并不是鳳蒼起，所以他并不愛他麽？

答案是不能。

素千秋心思直白通透，所以從不欺騙自己。

他做不到。

前生也好，今世也罷，他可以争取，卻無法絕情。

“千秋！”鳳蒼起猛地推門而入，神色凝重。

素千秋心中一緊，立刻翻身坐起：“怎麽了？”

然而他的話還未問完，人已經被鳳蒼起一把抱起，他們的房間外站着不少鐵甲加身的北荒軍。

“莫急、莫急。”中年文士站在門口，笑容和善，“兩位上次幫了我的笨徒兒，我想請二位去鎮北将軍府做做客，不知天下第一刀是否願——龍骨檀香鏈？”

莫急失聲驚呼，臉色忍不住一亮。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沒想到遍尋不至的龍骨檀香鏈竟然此刻就在北荒，簡直是如有天助！有此寶物的龍氣加持，何愁鬼界封印不穩？！

“怎麽，這位大人剛才還是道謝，現在就是要奪寶了？”鳳蒼起摟着素千秋，心中暗自戒備。

莫急臉色一整，雙手抱拳，一躬鞠到底。

鳳蒼起側身避開莫急。

“先生這是何故？”

“龍骨檀香鏈本就是鎮北将軍府傳承之物，用以鎮壓北荒城的鬼界封印，而今鬼界封印松動，非此寶不能鞏固封印，雖不知二位是如何得到此物，但還請看在人間安定的份上，請二位割愛。如二位有任何需求，只要鎮北将軍府能夠滿足，絕不吝啬。”

“先生不若說說之前來意如何？”鳳蒼起眼神銳利，“要請人做客，尚且用不着這北荒鐵衛包圍客棧吧？或者這就是鎮北将軍府的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