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奇事還似一夢中
鳳蒼起覺得心很痛。
龍吟響起之後,他的意識就堕入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見周圍,也看不見自己,天地悠悠,卻不知身在何處、路在何方。
然而一片漆黑中,突然傳來琴音陣陣,曲調正是那無名青年和千秋所彈奏過的那支。
可是和他們的旋律又不盡相同。
在鳳蒼起聽來,無名青年的曲調是隐隐的悲,那悲傷卻有些淺薄,浮于表面,像是他人在旁觀一出悲涼的戲,被戲文裏的人物打動了心。
千秋的曲調是冷清的寂,三十年的隐居歲月和與衆不同的生命讓他有些不問人間煙火的清冷,又因為自己的介入而使那麽清冷帶上一些鮮豔顏色。
而現在他所聽到的曲子,是徹徹底底的絕望和思戀。連帶鳳蒼起的心都在抽痛,一陣一陣,從胸腔中蔓延而出,帶着無可奈何的痛,帶着難以挽回的哀,仿佛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就如鳳蒼起此時境況一般。
——或許奏曲的人失去了他心中深愛的人。
鳳蒼起想。
——或許,奏曲的人就是譜下這只曲子的人。
一曲之後,黑暗中再度陷入寂靜,鳳蒼起等待了沒多久,前方突然亮起一道光。他立刻朝着光芒走去,卻見光芒漸漸擴大,展現出明亮的風景來——他似乎正在一個懸崖上。
前方不遠處背對着他站了個人,那人黑色的大氅被山間戾風刮得狂亂飛舞,卻兀自巍然不動。他腳邊放着一張白玉琴,琴上刻着一只形态嬌小的鳥類,卻奇異的有着鳳羽一般的長尾。
鳳蒼起不由多看了一眼。
“明日便是決戰,無淵。”
前方那人突然開口,他的聲音在鳳蒼起聽來有幾分耳熟,卻想不起到底在何處聽過,那種熟悉就像是他第一次看到素千秋時,仿佛前塵一場舊夢中所窺見的只言片語穿越時間與空間降臨他的面前。
鳳蒼起将這些暫放腦後,他發現自己被固定在原地,既無法向前退後,也無法出聲言語,只能看着那人繼續訴說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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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語氣平靜淡然,像是放下了一切後的通達,又像是心中空空,已然了無牽挂。他低頭看向山崖間的雲霧霭霭,仿佛這樣就可以再次見到已經不在的人。
“此戰我定會取勝,定不負君之所願。”
“我曾說過,待到妖魔伏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再與你把臂同游、暢快到老……呵。”男子苦笑,“你那時便知道我是誰,知道我的目的,所以你回我‘只怕到時,我已化作水中塵、地底灰,便是同游天下……你身旁的那個人也不會是我。’”
“無淵,若是在見面之時便已知曉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人……是否……”
男子聲音中已有些哽咽,似是思及從前,再難掩心中苦痛,這番話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再繼續說下去。
鳳蒼起聽那男子言語,起初是有些不好意思。莺刀客雖是江湖浪子,行事豁達不拘小節,但這般站人背後聽人心事——縱然他心中隐約明白眼前景象恐怕并不是現在,卻還是覺得自己窺探了他人隐私。
然而待他聽到男子提及他心上人說過的話、聽到“水中塵、地底灰”時,心中卻陡然湧上一股哀意。胸口仿佛空了一處,他只覺得自己非常想要見到素千秋。
“蒼起……蒼起……蒼起!”
——千秋?!
鳳蒼起猛然坐起,環顧四周,在看到白發青年時,第一時間握住了素千秋的手。
他握得死緊,甚至讓素千秋覺得有些疼痛。
但素千秋只是反手握住了鳳蒼起,雙眸擔憂地看着他。
“你們黏黏糊糊的也夠了吧?”從冰中出來的大漢看似不着痕跡地瞟了一眼素千秋手腕上的珠鏈,開口提醒只顧盯着心上人看的鳳蒼起,別忘了這裏還有第三個人。
“你是那道黑影?”實際上鳳蒼起的意識在拔出刀的那一刻就已沉淪黑暗,之後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印象,只能憑着相似的聲音和感覺推測眼前突然出現的一看就不像人類的大漢。
“老子有名有姓,你可以叫老子囚酉。”冰中人依然盤膝坐在地上,此刻他們所在的地方已不是寒冰所在處,而是茂密的樹林中。
——這名字和裝扮,看起來就不像是普通人。
何況能在玄冰之中生存,又有黑影這般的伎倆……
鳳蒼起皺眉:“你是什麽人?北荒軍在找的是你?”
“老子怎麽知道勞什子北荒軍在找什麽。”囚酉眯起眼,怒極而笑,“如果不是被辛梓那卑鄙小人暗算,老子也不會在這鬼冰中睡這麽久!醒了還要受同樣卑鄙的人類的鳥氣!”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光芒,又很快壓下,看來如果那個叫做辛梓的家夥出現在他面前,必然會被他斬殺當下。
囚酉看向鳳蒼起。
“是老子把你帶到這裏來的,那邊已經引起很多人注意,你的心上人也是老子弄來的。你既然幫了老子一次,以後你有需要老子也會幫你一次——接着!”
囚酉扔出一物。
鳳蒼起擡手擋住,是一塊藍色古玉和一枚樣式古樸墜着黑色絨羽的黑色令牌,正面刻了個“酉”字。
“需要找老子的時候,就把你的血抹上,不管什麽問題,老子都會盡力給你辦到!”
“你可有辦法祛除死氣?”素千秋見囚酉轉身要走,出聲問了一句。在他心中,沒有什麽比這件事更重要。
囚酉回頭看了眼鳳蒼起,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死氣那種東西對他又——”話說到一半,他突然皺眉閉嘴,遲疑了片刻才狀似不耐地說道,“老子不會消除死氣,你們找個其他事吧!”
鳳蒼起捏了捏素千秋的手,将手中之物伸向囚酉:“我對救了閣下一事全無印象……”
“老子說是你救的就是你救的,啰啰嗦嗦個屁!有事就找老子,沒事誰願看你們的黏糊勁!”囚酉腳下用力一頓——鳳蒼起和素千秋只覺得地面似乎震了一震,那大漢已經不知所蹤。
素千秋見囚酉已走遠,立刻低頭想要檢查一下鳳蒼起的傷勢。
“千秋,荒山野林月黑風高,你這麽主動我會把持不住的。”鳳蒼起一把摟住心上人,讓對方窩在自己懷裏,下巴抵在柔順的白發上,靜靜閉着眼。
只是這樣抱着人,鳳蒼起心中的痛就漸漸平複下來。
失去是一種什麽滋味,他已經嘗過。
永遠失去是一種什麽滋味,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在黑暗中聽到的那首曲,在山崖上看見的那個人,又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奏樂放悲緬懷故人的呢?
那人曾提到戰。
大概,他會勝,卻不會歸了吧。
天下之大,若無此人,又有什麽可留戀的?
既見君子,又怎能忍受伊人不在的片刻時光。
“蒼起。”素千秋在他懷中悶聲道。
鳳蒼起回過神,依然不願撒手,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對不起。”
“為了什麽?”
“在金都,我讓你擔心了。”
從龍吟響起到囚酉找來,素千秋只覺得那短暫時間有若百歲千年,接着他明白到,無論什麽樣的焦慮都抵不過那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呵。”鳳蒼起笑,胸腔微震,他松開素千秋,用力地吻住眼前的青年,直到對方面頰染上紅暈,呼吸急促缭亂才貼着他耳邊說道,“那千秋就再也不要離開我的身旁!”
※※※
樹林裏原本凝結着寒冰簇的地方,一隊鐵甲兵士守在外圍。
“老師,您看這碎冰……難道冰裏的家夥已經被人帶走了?”白甲銀槍的年輕小将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師傅毫無形象地蹲在一地碎冰中扒拉着。
“莫急、莫急。你看這塊碎冰上的斷口,好利、好快的一刀——”文士打扮的“老師”拿着一塊散發着寒氣的碎冰走到小将身邊,雙眼閃閃發亮。
小将每次聽到他師傅說莫急,都忍不住想非常不尊師重道地給他個白眼。原因無他,這個中年文士本名就叫莫急,他又偏偏喜歡将莫急挂在嘴邊,聽起來怪異的緊。
待他看到莫急在幹什麽,立刻忍不住叫嚷起來。
“老師!您的手!之前是您自己說過這是千年寒冰,不讓我們随意用手去碰,您怎麽自己卻碰着了呢?!”
“唉,都說了莫急,楚楚啊,你這毛躁性格也不知是像了誰,你爹可不是這般沉不住氣啊。而且你師傅我可是有大能耐,哪能讓這區區小冰凍傷呢?”
“老師您在我的部下面前,能不叫那奇怪的小名嗎?”小将——鎮北将軍楚戰之子楚飛——被老師的愛稱給氣紅了臉。
周圍護衛他們的北荒軍全都用力板着臉,任誰也不敢笑出聲來。他們這位小将軍可是跟他那號稱鬼戰的老爹楚将軍練出來的,一手鴻鳴槍盡得将軍真傳,揍趴他們所有人都不在話下。
“哎,小孩子長大了就不可愛了,老師我好傷心好難過。”莫急慢悠悠地說,“不叫你楚楚,難道要叫你飛飛?唉,其實如果你真的喜歡,師傅我可以勉為其難。”
“哈哈哈,飛飛也挺好聽的!”一名少女蹦跳着出來,目光發亮地看着滿地碎冰,和莫急站在一起,讓楚飛覺得他們才是親師徒,自己只是師傅路邊撿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