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玉笛獨奏攔路客
鳳蒼起和素千秋的馬車漸漸接近北地,再過幾日就能到達北荒城,也因此,周圍空氣漸冷。
料峭春寒催加衫,素千秋從馬車裏翻出幾件樓歌準備的北地服飾,讓鳳蒼起換了。
莺刀客紅衣白絨,少了幾分潇灑風流,卻依然難掩出色的容貌,不管怎麽看也不像個普通的趕車車夫。
“千秋你也多穿一些。”鳳蒼起随手駕着馬車,側過頭對車裏人囑咐了一聲。
“……我又用不着。”
素千秋雖然這樣說着,鳳蒼起還是聽到了悉悉索索的穿衣聲。
——他已不會避諱自己的“身份”。
紅衣刀客淡淡地笑了起來,金痣閃爍、朱顏絕色,可惜曠野之上無人得見。
若是羅浮山中的那個素千秋,絕對是不給緣由一口回絕。而現在的千秋雖然口中反駁,卻依然老實穿衣。
——怎叫他不歡喜?
就在此時,風中突然傳來一串滑落的笛音,如幽泉水落白鳥輕盈,帶着一股空靈味道。
“這荒山野林,竟然有人風裏奏笛,倒是好興致。”鳳蒼起挑了挑眉,對那吹笛人起了幾分興趣。
素千秋細細聽了一段,覺得曲調有幾分熟悉,卻帶了些說不出的悲意,不由問鳳蒼起:“這是什麽曲子?”
鳳蒼起摸了摸鼻子。
“音律這檔子事實在不該問我——千秋如有興,不如我們過去問問?”
明知莺刀客看不見,素千秋還是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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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趕路要緊。”
昨天鳳蒼起手上的傷口已開始呈現腐爛之相,纏着的繃帶都被膿水污染。
雖然莺刀客功力高深,但死氣本來就不是單靠武功可以抵抗,還是早一刻尋到生劍早一刻安心的好。
素千秋心中惦念鳳蒼起的傷勢,受傷的人卻反而沒那麽在意。
難得千秋會對什麽感興趣,繼玉山雪之後,這算是第二回。
所以他說:“問一支曲子的時間還是有的。”
“蒼起。”
素千秋靠在門上,笛聲奏過一輪猶未停止,那旋律其實已印在他腦中,名字知道與否,對他來說沒有區別。
“我會擔心。”
莺刀客眸光柔軟了幾分。他想了想,轉而提了另一個法子。
“不如我們就這樣往前走,如果遇到了就停下問一聲,遇不到便算了,你看怎麽樣?”
素千秋輕嘆。
“好。”
鳳蒼起在心底偷笑,從笛音傳來的方向看,奏笛之人絕對就在他們前方不遠處。
果然往前走了不遠,笛聲漸漸變大,隐約可見一青年坐在路邊高高的巨石上奏笛。
那青年外套滾藍邊的白色紗羅袍子,藍邊上繡着閃亮的銀色雲紋,身上綴着一些會發光的小塊碎石,半點不像是會出現在山野之間的人。
奇異的是那人眼部蒙着三指寬的白布,疑似不能視物,卻坐在高高的危石之上,也不知他是怎麽上去的。
鳳蒼起在石頭下面勒停了馬車,打開車門,有點小得意地說道:“千秋你看,這不是遇見了?”他聲音壓得低,是不想驚擾了石頭上的奏者。
素千秋瞥了一眼鳳蒼起,似是無奈,猶存歡喜。
“我知道你耳朵靈……”他看了一眼石頭上的青年,猶豫道,“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他了吧。”
天地悠悠,一人獨奏——樂帶悲音。
無論怎麽想,也不适合為了問一個曲名就貿然打斷奏者。
鳳蒼起見素千秋眼中并無勉強和留戀,于是點點頭,将人重新安頓好,就打算繼續上路。
然而此時笛聲卻突然停了。
巨石上的青年身形一閃,直落而下,正巧攔在馬車前。
鳳蒼起一驚,江湖上有點名頭的人均在他心頭過了一遍,沒一個符合眼前青年的特征。
——對方為什麽攔在他們車前?
“有心不用心何用,有耳不聞耳何辜。你們既然停下了,又為何還要繼續前進。”那青年對着鳳蒼起和素千秋車馬的方向,淡淡的就是這麽一句。
鳳蒼起左手已撫上刀柄,骨鈴無聲地墜在刀側,自有一股沁人的涼意。
“閣下在此原來不是為了奏樂,而是為了攔路?”
青年撫弄着手中的笛子,青色的玉笛在尾端篆刻了一個古體的“雨”字,笛身蘊有瑩瑩之光。
“奏樂,是為不聽勸告之人,其曲名為,送魂曲。”
——好大的口氣。
鳳蒼起卻笑了起來,因為他感到對面的青年并無殺意,一個說要為自己奏曲送魂的人,全身上下都沒有一點殺意,事情難道不有趣?
馬車的門被素千秋打開,他看向外面的青年,眼中冷意已起。
“你為誰送魂?”
“去往豐鎮的所有人。”
鳳蒼起、素千秋一愣。
“疫魔肆虐,前方已是死路,偏偏有人不信,不願回頭,只能送魂送葬送一曲,伴君黃泉行。”青年将手中的笛子插在腰間,玉笛上系着的煙青祥雲結微微晃動。
——有疫情!
鳳蒼起和素千秋對視一眼,雖然這青年言行舉止奇怪,卻并未從他身上感覺到惡意——
“這位閣下,我們有急事要趕路去北荒城,請問有沒有其他路可行?”莺刀客一拱手,對前方青年說道。
“原路退回,從瞿州繞路而行,一兩月可到北荒城。”
素千秋搖頭。
“時間不夠。”
鳳蒼起的傷口決計無法再拖上一兩個月,何況他其實也不确定生劍依然在北荒城,畢竟世事無常、人心易變,至少要留些時間才有回轉餘地。
他想了想,遂說道。
“在下略通岐黃,不知前方疫情是何症狀?”
那攔路青年頭一歪:“既然急着投胎,我可以領你去看。”
“我也一起。”鳳蒼起握住素千秋的手。
縱然對面青年迄今為止沒有惡意,他卻絕對不會讓素千秋獨自去險惡之地。
“不可。”
素千秋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他因為身體的特殊,原本就不懼疫情,但鳳蒼起卻無法免疫,若是死氣之外又添瘟疫——
“你腿腳不便,我不會獨自留下。”
鳳蒼起十分堅持。
無論如何,他不願素千秋獨往險境,密道中的那片血色他至今依然不時夢見,伴随着火紅烈焰,只讓心魔更深!
眼前這青年雖無惡意,卻來歷不明,何況疫區可怕的并不止是病症而已!
“……”
雖然心裏還是十分抵觸,但相比之下,如何最快到達北荒城才是素千秋首先要考慮的問題。而且他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鳳蒼起。
“找死的人又多一個,如今性命不值錢。”青年伸手取下臉上白布,在手上疊成方塊放入懷中,一雙重瞳看向鳳蒼起和素千秋,“跟上。”
“……”
鳳、素二人看着青年的動作,一時無語。
——原來他不是瞎子。
※※※
青年緩步在前,鳳蒼起趕着車馬在後。
一路靜默。
素千秋從馬車中翻出一把瑤琴,素手輕挑,一段熟悉的旋律驟然打破沉默。
他奏的正是青年吹的那一曲,不過曲調之中并無悲意,只有空山靜默的清冷幽寂。
青年回頭看了一眼車馬,目光在莺刀客泛着笑容的臉上停留片刻,又默默移開,繼續看向前方。
鳳蒼起聽着千秋奏曲,仿佛回到羅浮山下千秋幽境那段靜谧時光,卻并未漏過青年的目光。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反正都要同行一陣,有個稱呼也方便。”
“我知道你,金痣印、骨鈴刀,莺刀鳳蒼起。”青年淡淡地說。他好似沒有想要介紹自己的意思,在說完這句之後,又變回了沉默。
鳳蒼起不禁疑惑,他許久不曾被人嫌棄到這般地步,連個名姓都不願通報。
“你似乎讨厭我?”
“我讨厭死人,和快要死的人。”
素千秋手中一顫,瑤琴弦斷,帶起一抹血光。
“千秋?”鳳蒼起擔心的聲音立刻傳來。
“我沒事。”
盯着已經開始愈合的手指,素千秋不知道那重瞳青年此番言論針對的是他們去豐鎮的行為,還是其他的什麽——例如鳳蒼起的死氣入體和自己的“不死之身”。
他将瑤琴放在一旁。
自鳳蒼起受傷起,他就有些心浮氣躁。
在羅浮山的數十年,他從未與人來往。
而遇見鳳蒼起之後,對方以一種堪稱強硬的姿态占據了他身邊的所有位置,朋友、戀人、親人……
素千秋“生前”因為體弱一直留在母親身邊,本就沒什麽朋友。對着原無争的時候,總懷着一份愧疚,就算相交,也有隔閡。
至于死後,死後的素千秋過的日子甚至不能算是一個“人”了。
是鳳蒼起闖入他的世界,喚起那個已經死去的人,如果鳳蒼起不在了,他身邊被紅衣刀客硬擠出來的位置究竟要如何是好?
他在焦躁。
空氣中漸漸傳來一股奇異的味道。
素千秋一愣,立刻反應過來。
——那是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曾經埋着他的那片土裏滿是這種刺鼻而嗆人的絕望。
鳳蒼起此時也聞到了同樣的味道,功力比素千秋更深厚的他甚至聽到了隐隐傳來的哀泣之聲。
進了鎮子,哭聲更大了一些,地上随處可見燃燒後的灰燼,各家各戶門窗禁閉,街上只有零星幾人,聽到車馬聲也懶得擡頭,鎮內一片蕭索,悲哀像一團化不開的濃雲籠罩在上空。
鳳蒼起也不由被這悲哀所感染——這世上有什麽比生命更可貴?又有什麽比失去生命更加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