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玄寂無海不鳴船
這邊鳳蒼起、素千秋正趕往北荒城。
另一邊,巡視完北地商鋪的顧道生夫婦正取道水路回江南,盛家的事情此時還未傳開,所以這對小夫妻也不知道鳳蒼起的遭遇,只覺得錯過了花會,有些可惜。
神偷千九因為心情不佳,所以身體好了之後就早早與他們分開,不願和這對無意識放閃光的夫妻同路。
顧道生夫婦一起依偎在船頭。
事實上,千千環着顧道生的手臂、歪頭靠在她家相公的身上的樣子,确實會對暗戀不得的大哥造成不小傷害。
“欸,阿生,你說我哥他這回難道是死心了?”
千千看着顧道生手裏捧着的盒子,裏面放了一塊玉玦,千九讓他們代為轉交鳳蒼起。
“你看,古人雲玦者通決,是為與君相決——沒想到我哥這死腦筋也有看開的一天。”
顧道生默默将視線移開,不忍直視歡喜的妻子,但思量片刻,為了千千不至于希望越高失望越大,還是緩緩開了口。
“……你覺得大舅哥能想到這麽多?”
千千剛剛作出的歡喜樣子立刻消失不見,誇張地嘆了口氣。
“他若能想這麽多,我這個做妹妹的就不用為他操心至今啦!真想找個能管住他的人把他嫁掉!”
顧道生點頭稱是。
——他早已經習慣了妻子時不時的驚人之語,而且以顧大師的觀點來看,千九确實不太适合照顧別人,反而比較适合讓別管着。
“可惜鳳大哥始終看不上我那傻瓜哥哥。”千千郁悶地伸手戳了戳盒子裏玉玦。
那玉玦外圍青翠剔透,越往中心顏色越深,接近圓心的地方深如墨玉,便是顧道生夫婦這般家財萬貫的商賈人家也沒見過這樣奇異的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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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笨蛋哥哥就只知道送給他的鳳大哥!
“大舅哥不适合蒼起。”
顧道生實話實說,雖然他只能算三分之一個江湖中人,卻實打實的是鳳蒼起的好友,對那紅衣刀客再了解不過。
“飛鷹不會看上只能在他身後踉跄而行的兔子,正如狼也只會看上狼。”
“那阿秋?”千千想到坐在輪椅上目光澄澈的白發青年,有點懷疑自己夫君這番話的真實性。
“素千秋,若我所料不差……”顧道生握住夫人皓腕,在那小手上寫下“羅浮”二字,然後輕輕将她的手合攏握住,搖頭不語。
千千輕輕“啊”了一聲,倒吸了一口氣。
人間死境羅浮山,正是因為那其中兇險可怖,顧道生才不得不上歡歌笑語樓找鳳蒼起救千九。
一陣沉默之後,千千無奈地說:“該!讓他再去偷,那個笨蛋哥哥可要後悔死了。”
世事無常,鳳蒼起前往羅浮山救了千九一命,也因此遇上素千秋,斷了千九的冀望。
顧道生将妻子摟在懷裏,默默不語。
情之一字,無關他人。
這也是多年以來他都不去理會千九對鳳蒼起的糾纏的緣故。
因為不管怎麽管,都仿佛是錯。
“唉?阿生……你看那是什麽?”
千千突然從顧道生懷中坐直,看着不遠處。
此時天色近黃昏,夕陽欲墜,染得江面一片紅火。
遠處行來一條船,占了三分之一的江面,船身通體全白,船上白紗飄飄,更為奇異的是,大船破水而來,卻沒有一絲聲響。
水波聲、船行聲……甚至連兩岸鳥獸的聲音都在白船出現的一瞬間通通湮沒了生息。
待到船再近些,千千只覺得仿佛有無盡寒意從那白船傳遞過來,身上抖了一抖,張口要說什麽,卻立刻讓顧道生捂住了嘴。
只見船頭兩側一邊各立着兩個人,其中兩人身穿白色紗衣,臉上帶着一張沒有五官的白玉面具,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的鐵鏈,拴在他們前方人的脖子上。
被拴着的兩人均是一身傷痕,臉上的表情極度扭曲痛苦,卻像是被某種玄妙的法術定在原地,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有鮮紅的血順着他們的傷口滴落在雪白的船頭,又沿着船身劃下蜿蜒可怖的痕跡。
若是鳳蒼起在此,就會發現被拴着的人身上傷痕看起來十分的眼熟——和那道童驚蟄銅鈴上的符號頗為相似!
被捂住嘴的千千忍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于是顧道生便幹脆伸手将妻子摟在懷中。
白色的船和他們所坐的小船漸漸接近,像是一縷飄在水面的白色幽靈。
就在船頭與船頭擦身而過之時,被鐵鏈拴着的兩人眼珠子陡然往顧道生夫婦方向一轉,千千幾乎忍不住想要尖叫,卻因為被顧道生捂住嘴而發不出聲響。
白船靜默走遠,直到江面再也望不見白影飄飄,顧道生才放開千千。
“阿生……那、那是……什麽?”
顧道生看着身後帶着鬥笠沉默不語的劃船人,忍不住皺起眉頭。他腳步輕踏身形如風,頃刻間已然逼近船夫身前,伸手揭開劃船人的鬥笠——只見船夫鬥笠下那一雙眼只有眼白,根本沒有眼珠。
“這位客官,可是有什麽不對?”船夫直到鬥笠被掀起才察覺到異樣,連忙點頭哈腰地對顧道生說道。
“你……目不能視物?”
“瞧您說的,這穆蘭江上的船夫有哪個能看見的?”劃船人小心翼翼地說,“難道客官您二位是第一次到穆蘭江?”
只要在穆蘭江一帶往來,就知道在江面行走的船夫都是不能見物的瞎子。
穆蘭江是漢曲之水一道不長的支流,卻十分的蜿蜒崎岖,兩岸也多是荒山野土。除非是正靠在這條江邊生活,不然一般人要走水路根本不會選它。
這次顧道生和千千之所以會選穆蘭江,還是因為千千的一時興起,卻沒想到竟遇見這奇詭的白船。
“欸?為什麽都是盲眼的船夫?”千千已經從方才的驚吓中恢複過來,聽到顧道生和船家的談話,忍不住插口問道。
“回這位夫人,因為看得見的船夫不是失蹤了,就是轉行了。”
顧道生夫婦給的銀子豐厚,所以這船家說得也是利索。
“我家代代行船,從我爺爺那一輩起,這穆蘭江上有眼睛的船夫接二連三的失蹤,有幾個死裏逃生回來,眼睛都變成了我這樣,生下的孩子也大多不能視物——我爺爺就是當年失蹤的人之一。”
船夫似乎已經将這經歷當做一段談資說了許多遍,此刻緩緩道來,卻讓剛剛見過白船的千千再度升起一陣雞皮疙瘩。
“我爺爺從不提失蹤之後究竟是去了哪裏,卻只是說以後要在穆蘭江上行船讨生活,必須得是看不見的瞎子。可是瞎子要如何走這水路?所以鎮子上的人一開始都是不信的。但就在我爺爺他們回來之後不久,鎮子裏一同走船的四、五個船夫再也沒回來,只在第七天的時候找到了他們的屍體,眼睛部分都直接被挖下來。後來穆蘭江上走船,就多了幾個規矩。”
“穆蘭江上走盲船,日墜月升把舟栓。這夜裏的穆蘭江,是絕對不能走船的,所幸您二位也快到了,絕對能趕在日落之前,不然我也不敢賺您這生意。”
顧道生點了點頭,拉着千千回到船頭。
“阿生,你說這穆蘭江究竟是怎麽回事?”
看起來頗有書生氣的大商人低聲一笑,忍不住搖搖頭:“沒想到會在這裏,鳳蒼起這家夥還真是好運氣。”
“仙鬼死無——空語仙山、幽冥鬼地、人間死境、玄寂無海。千千,如果我所料不錯,那艘白船就是鳳蒼起尋了好幾年的‘玄寂無海不鳴船’。”
“他師傅讓他找的玄無姬,必然就在這穆蘭江附近。”
※※※
鳳蒼起覺得鼻子有點癢,然後他打了個噴嚏。
和他一門之隔的素千秋忍不住翻了個身,就要打開車門。
“蒼起,外面很冷麽?”
他們已經走了幾日,在素千秋的要求下,過店不歇,日落不停,只是偶爾補充鳳蒼起的食水和睡眠,解決一下生理需求。
素千秋并不需要這些,鳳蒼起才知道這人在羅浮山都只飲水度日,別說美味佳肴,就是素食山果——如果不是有鳳蒼起這麽一個大活人在千秋幽境,素千秋也不會去動。
與他來金都的一路鳳蒼起都照着在羅浮山時的口味置辦,卻是有些多餘了。
“人間有這麽多好東西,我的千秋怎麽都錯過了。”
最初聽到的時候,鳳蒼起忍不住握住素千秋的手,有些疼惜地說道。
素千秋低頭。
“你的手沾滿了油還沒擦幹淨。”
在鳳蒼起愣住時,他才輕輕一笑。
“從前我只是一幽魂,除了空谷幽寂之外,再美的佳肴又能嘗出什麽味道?現在我有你,就算普通白水,飲進心頭也是千般滋味。”
那時夜色已深,火光熠熠,映着素千秋昙花一現的清雅笑顏,鳳蒼起只覺得自己悉心回護的空谷幽蘭終于綻放,忍不住伸手環住心上人,深深地吻了下去。
不一會兒,火堆邊便響起暧昧的聲音。
素千秋用他有些隐忍的聲音說道:“你、你受傷的手!”
“千秋……你這時候不專心,我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
月明風清,火光暖人心,笑顏動君意。
正是伊人逢時,行快樂事。
雖然後來為了彌補落下的行程,鳳蒼起不得不一手啃着包子一手還繼續趕車,但不妨礙他打從心底覺得歡喜。
自從離開金都之後,除了為鳳蒼起的傷勢感到擔心,千秋比起之前又坦率許多。
大概身世的揭露,秘密的曝光和盛家的結束,都為他心頭除去了一些負擔。
雖然千秋總說自己早已忘卻,但又有誰真的能完全忘記殺身之痛?
“蒼起?”素千秋的問題沒得到回答,就要動手打開馬車門。
“我沒事,千秋,你坐好。”鳳蒼起揉揉鼻子,卻遮掩不了唇邊的笑意,“大概是有誰在背後惦記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