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縱使無緣亦不離
鬼醫聞樞。
江湖人大多對其諸多避諱,只因為落在他手裏的病人大多只有六個字——
生不易,死亦難。
聞樞雖然有赦魂贖命的本事,卻從不輕易出手救人。
心情不好不救,病症不怪不救,不聽話的不救……總之江湖人比起找他,還寧願去找醫仙傳人淩秋月,雖然淩秋月曾親口承認醫術不如鬼醫,但人家治病沒有那麽多規矩。
再說就算聞樞願意救人,他救人的法子卻非一般人樂意承受。雖然江湖傳言不可盡信,但就歡歌笑語樓收集到的資料,被聞樞救治過卻得了某種癔症瘋病的人,至少有三個。
但這樣一個人卻是鳳蒼起的朋友,願意為鳳蒼起從不知哪裏的深山老林千裏迢迢來到金都。
這樣的朋友來了,不見一面實在說不過去。
※※※
鳳蒼起推着素千秋出來的時候,聞樞正在把弄手上的酒壇,美酒香飄四溢。
他原本背着的白竹簍放在身後腳邊,引得樓歌蠢蠢欲動。
從來沒人知道聞樞的竹簍裏放着什麽。
有人猜測是奇珍名藥,有人猜測是劇毒兇蠱,更有人猜測竹簍裏放着一具屍體,寒氣逼人是為了屍身不腐。
雖然猜測千奇百怪,卻沒人膽敢掀開竹簍往裏看一眼,只因人們都知道,若是不小心看了一眼,恐怕不止要丢了眼睛,還得丢命!
但樓歌是誰?
逍遙自在快意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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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不是格外好奇,就不會經營歡歌笑語樓,既然他格外好奇,又怎麽能對竹簍一點不心動?
所以他伸了手,不僅伸了手,還想要伸個頭。
“你若活膩了,我可以幫你。”聞樞沒有回頭,卻在樓歌的手将要碰到白竹簍的時候緩緩說道。
他邪異俊美的臉原本就面無表情,說出來的話卻更是冰冷,生生将樓歌的企圖扼殺當場。
作為武癡的樓小侯爺當然不懼一戰,但且不說鬼醫手段詭異,單就聞樞和鳳蒼起的好友身份,樓歌也不能和他一分生死。
不分生死,當然只有被手段奇詭的鬼醫淩虐的份兒了。
“既然咱們都是鳳蒼起的朋友,姑且也算是朋友,鬼醫大人何不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樓歌唰的一下展開扇子,笑着說。
聞樞手上不停,只是冷冰冰地說道:“你是鳳蒼起的朋友,我也是鳳蒼起的朋友。”
“不錯。”樓歌點點頭。
“但你卻不是我的朋友。”聞樞的聲音簡直能讓人冷到心裏,就算是樓歌這麽個八面玲珑的人還是不得不在鬼醫面前敗退。
恰好此時鳳蒼起推着素千秋過來,樓歌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翻了個身輕巧落在素千秋的輪椅後面,拍了拍鳳蒼起的肩膀,苦着一張俊臉。
“鬼醫大人實在太難伺候,交給你了。果然對比出真知,還是千秋美人好哇……”
素千秋與聞樞雖然乍看之下說話行事有些相似,但素千秋不過是清冷,聞樞卻是冰冷——在鬼醫面前,樓歌覺得自己早已是個鬼,能得到鬼醫大人只言片語還是托了鳳蒼起之福,不然聞樞絕對不會出聲提醒,而是直接要了他的命!
——樓歌和這種家夥最不對付。
鳳蒼起對樓歌的行為無奈搖頭,帶着素千秋上前。
“聞樞,辛苦你來金都一趟,這是千秋……”
紅衣刀客還要再說,卻被聞樞打斷。
“我知道,素千秋,人間死境的主人。”聞樞從來到樓歌別院之後第一次擡起頭正眼看向什麽人,卻不是看着鳳蒼起,而是直視素千秋。
“鳳蒼起與你一起,必會早亡。”
素千秋臉色一變,交握的雙手驟然收緊,眼中光芒卻陡然銳利。
他抓住想要說話的鳳蒼起,阻止他開口。一雙幽深之眼卻看向聞樞。
“此言何解?”
鬼醫看着素千秋,他黑色的眼珠在日光照耀下泛着隐隐的碧色,和那邪異的外貌一起,在這光天化日,平空生出幾分詭異之相。
“命中注定。”聞樞緩緩開口,從無表情的臉上竟勾起一抹諷笑,“相逢若為死,不如不相知。”
素千秋面上慘白,坐在輪椅上的身體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相逢若為死,不如不相知。
這短短十個字卻好像無孔不入的飛螢,拼命往他腦子裏鑽。
他突然覺得自己聽過這句話,說話的人并不是聞樞,而是他很熟悉很親近的一個人……那人、那人……那人面目模糊,卻是早就已經不在了!
頭痛并未持續很久,憂思卻已深埋在腦中。
素千秋不知要如何接聞樞的話,聞樞所言,正中他心中憂慮。
——如果不是他,鳳蒼起是否就不會被滅劍所傷?此去北荒是否真的能尋到生劍?就算尋到生劍,之後呢?
雙腿已廢,龍骨檀香鏈能讓他在世間停留多久?
如果注定将要別離……是否真的不如不相遇?
然而一片紅影罩下,鳳蒼起完全擋在素千秋前方。
“聞樞。”
莺刀客的聲音帶着一絲隐而不發的怒意。
聞樞是他的朋友,他也很清楚鬼醫的非凡之處,這人絕對不屑于謊言,所以對方的字字句句确實都是在為他着想——但就算是朋友,也有不能容忍的事情。
正如他不能容忍樓歌試探素千秋,此刻他也擋在聞樞面前,語含警告。
聞樞的目光緩緩移到鳳蒼起眉心的金痣印上,并未因鳳蒼起的警告而退縮,反而向前一步。
“他與你,緣分渺茫。”
鬼醫說得篤定,鳳蒼起卻一笑。
“我卻不知道鬼醫什麽時候對鐵口直斷有興趣了?”
莺刀客搖頭:“緣分之說我本不信,何況若真是無緣,我也不會在羅浮山遇見千秋……既已相遇,豈曰無緣?”
“與死人相遇,也算有緣?”聞樞冷冷道,“既然遲了三十年,縱是有緣也是孽緣,何必執着。”
樓歌心中一驚,也不知聞樞究竟是從哪裏聽說了素千秋的事情。若他的身份被揭開,鳳蒼起一定會有麻煩。
他看向聞樞,卻發現自己要從那個死人臉嘴裏問出一件事情,肯定不那麽容易。他只能一邊安慰自己或許鬼醫大人自有門路,一眼就能看出人之生死,一邊加強人手監控江湖上的風言風語。
就在樓歌思索間,那邊形式已變。
莺啼起,紅衣獵獵,黑發飛揚,刀意從鳳蒼起周身散發而出,卻只是攪動院中浮影無數。
鳳蒼起長笑一聲,铿锵回道:“人生在世,有若一夢,浮生當盡歡!是緣是孽,鳳蒼起不悔!不回頭!”
素千秋覺得胸腔裏那顆心髒跳得急促,明明生命早已不是由此供給,卻仿佛能感覺到他體內澎湃的心意一般,一聲一聲的,恍若雷鳴。
他不由輕輕伸手抓住飄到眼前的一片紅衣,傾身将額頭抵在紅衣上。
素家的素千秋本已死在昨日,現在的素千秋只是無家無根一飄萍,唯有鳳蒼起!
既如此,便是生也随他,死也随他!
他深吸一口氣,轉動輪椅,行到鳳蒼起身邊,對上聞樞的雙眼,神情已然恢複鎮定。
“鬼醫谏言,千秋銘記。若鬼醫治不了滅劍之傷,我們便要啓程去北荒城了。”
那神情,雖有禮,卻暗含鋒銳,有如劍在匣中,聲聲铮鳴。
鳳蒼起含笑伸手,正好握住素千秋遞上來的手。二人并肩交握,紅衣玄裳,雖是一站一坐,卻再合适不過。
樓歌站在他們身後,看着兩人,心中無端冒出一個詞——天作之合。
他輕輕合攏折扇,一下一下,不由生出幾分羨慕。
鬼醫對眼前的景象并無感想,對他來說,不管鳳蒼起和素千秋再怎麽情深,終歸緣淺。緣分渺茫就是緣分渺茫,與他們的意志沒有關系。
若是聽他一言提前分開也好,若是不聽,不過是多吃些苦頭,終局并不會改變。
所以聞樞只是搖了搖頭,将手上那壇酒扔給鳳蒼起:“死氣不醫。”
緊接着,聞樞背起白竹簍轉身離開了樓歌的院子,一襲綠影漸漸離去。
“這是什麽?”樓歌好奇地看着鳳蒼起手中酒壇,只見壇中隐隐泛着一條碧影,看似蛇形,仔細一看卻又什麽都沒有。
而且這酒異香撲鼻,聞之讓人神思不屬,恨不得一口氣痛飲三大碗。
只不過在場三人雖有兩人好酒,卻都不是普通人,這來自鬼醫聞樞的酒,沒有弄清楚還是不要輕易下肚的好。
“光照之處可見酒中蛇形碧影,無光之時卻有異香撲鼻,是曰忘魂酒。”素千秋突然說道。
他聲音裏帶着些許疑惑,不明白聞樞為什麽要給他們忘魂酒,但還是将古籍裏的說明告訴鳳蒼起和樓歌二人。
“這酒是毒酒,劇毒無比。”
“世有忘魂酒,蛇影異香,聞之忘魂,飲之斷魂。一口唇燒舌齒落,二口穿肚又爛腸,三口心脾皆不保,四口歸夢黃泉鄉。”
樓歌立刻離鳳蒼起遠了一點。
“這酒你們帶走吧,既然是鬼醫給鳳蒼起的,你們就帶着它一塊兒上路。”
※※※
聞樞離開後不久,鳳蒼起和素千秋的馬車也上了路。
這次他們沒有雇車夫,而是由鳳蒼起駕車。
雖然被滅劍所傷,但鳳蒼起功底深厚,那點死氣一時半會兒還影響不到他,所以素千秋也随他,只是自己也蹭着坐到馬車門邊,和鳳蒼起一個門裏一個門外的坐着。
縱使什麽都不說,只是聽着對方呼吸的聲音,便也覺得心中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