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亭中對弈再交心
鳳蒼起和素千秋坐在棋盤的兩端,素千秋伸手敲了敲棋盤,盤面突然翻轉,滿盤落子消失不見,只聽一陣脆響,黑白棋子分別流入兩個棋盒中,竟是毫無混淆。
鳳蒼起眼中一亮:“好機巧。”
他伸手拿起一枚黑棋一枚白棋,武人的敏銳讓他覺察出兩種棋子重量的不同——這微弱的差別大概就是分開黑白棋子關鍵之所在了。
素千秋見他第一時間發覺棋子的不同,眼中滑過一抹亮光。他将黑白棋盒放在棋盤上,示意鳳蒼起挑選。
“看來你這裏從不待客。”鳳蒼起接下白棋,笑看素千秋,若有所指。
“不請自來便非客。”素千秋雖是這麽說,還是敲了敲輪椅,一陣軸輪聲響從修心亭傳出,不久之後,鳳蒼起就看到……一個端着茶水的木偶緩緩而來。
真的只是一個木偶,此間的主人甚至沒有費心為其描繪眉眼,只有一個圓圓的頭和柱形的身子,腳的部分則是安了兩個輪子。
半人高的小木偶晃悠悠地滾了過來,也算是憨态可掬。
“如此機巧,就是在七魯門也不曾見過。”
相比自動尋來的木偶,平生好酒的鳳蒼起對茶水那是半分興趣也沒有。
“不過旁門左道而已。”素千秋輕巧帶過,伸手一子黑棋直落天元,“落子吧。”
鳳蒼起看了看素千秋毫無表情的清俊面容,笑着執起一顆白子。
——天元破局,來勢洶洶。
看來這位羅浮之主心中對自己頗多怨念。
這一局棋從天光下到日落,依然沒有分出勝負。
素千秋看着棋盤走勢,手中的黑子始終也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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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刀鳳蒼起!
明明這局棋早可分出勝負,但面前這人偏偏在有利之時出昏招,不利之時死纏爛打,硬是将好好的一局棋拖了個殘缺零落,到現在還勝負未分。
素千秋自己跟自己下了無數次,卻從未見過盤面這麽難看的棋局。
鳳蒼起拿起腰間挂着的酒葫蘆,淺飲一口,桃花眼中笑意閃爍。
一人未盡全力,一人胡攪蠻纏,這局棋下到現在,面上實在不怎麽好看,如果讓顧大師看到,八成要覺得他和千秋有辱弈棋之道。
然而他卻覺得這樣和素千秋下棋,看着那人抿緊嘴似是想要開口罵人卻又因為不熟所以強硬忍下的樣子,簡直有趣極了。
這局棋就算下到明日又如何,反正他也沒什麽急事要做。
在素千秋思索棋步的時候,鳳蒼起的目光又落在素千秋的臉上。
“你右邊的細辮——我記得是北荒城的風俗?”
素千秋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話。
鳳蒼起曾和朋友們去過北荒城,那裏确實有在右側束辮并綴以平安珠的習俗,因為六股束辮的手法和南方不同,千千還頗感興趣地學過。
然而教導千千的婦人曾告訴他們,這個編法通常是由母親為體弱的孩子祈福求平安時使用的。在孩子蓄發時辮起一縷細辮,裝飾着刻有祥雲紋樣的平安珠,直到孩子十八歲成年為止,這縷細辮都不能拆下,否則就是不詳。
——難道眼前這個白發青年,其實還未滿十八嗎?
鳳蒼起不由觀察起素千秋的眉眼,确實帶有幾分稚嫩的樣子,卻被那如深潭之水的雙眼模糊了年齡。
“該你了。”素千秋似是不願鳳蒼起繼續糾結這個問題,找了個位置落下黑子,伸手敲了敲石桌。
于是鳳蒼起的目光不知怎的,轉而落在對方左手上的一串檀木手鏈上。
手鏈在素千秋纖細蒼白的手腕上繞了三圈,一顆大一些的白色珠子點綴在其中,并墜着小小的棕色如意結。
他覺得有些熟悉。
不是那種好像在哪條街哪個鋪子看過的那種熟悉,而是一種非常想要摸一摸、細細端詳的熟悉。
就在他幾乎忍不住想要伸出手的時候,莺刀之上骨鈴鳴動,婉轉莺啼劃破幽谷靜谧,也停下了鳳蒼起唐突的舉動。
他想要說些什麽掩飾一下,卻見素千秋的目光落在他的刀上。
“骨鈴為何會發出莺啼?”白發青年眼中頗有興趣,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鳳蒼起方才的意圖,令莺刀客悄悄松了一口氣。
“我也不知道。”鳳蒼起笑了笑,利落地解下腰間莺刀,遞給素千秋,“從我得到它的那時起,骨鈴就已經挂在上面了——你有興趣可以自己看看。”
素千秋沒有接刀,而是看着眼前人。
長及腰的黑發因為這人恣意的動作已有些散亂,零零散散鋪在豔紅的衣服上,更襯得那張武林公認的第一臉容顏無雙。
但江湖人提起莺刀客,比起那副好相貌,更先想到的是他的刀——莺啼刀落血光豔,刀的豔色比人更勝三分。
為何鳳蒼起能名列江湖頂尖高手之列,為何他的刀如此之快快到無跡可尋,莫非是莺刀上有什麽秘密?
無數人這麽猜測,然而只有少數人才能在看到那抹刀光後依然活着,而或許只有鳳蒼起自己才能看到不帶殺氣和戾氣的莺刀。
現在這柄神秘的刀就這麽橫在他眼前,它的主人還好心地遞過了刀柄,渾不在意對江湖人來說,解劍卸刀意味着什麽。
素千秋實在有些奇怪,自己究竟是哪裏得了鳳蒼起的青眼——有時候天上掉的餡餅若是太大,反而感覺會把人砸死。
“怎麽?不敢握住我的刀?”鳳蒼起見素千秋遲疑,忍不住開口。
素千秋搖了搖頭:“你我相交不深。”
鳳蒼起笑了笑,也不反駁,黑色的刀在他手中翻轉一圈,拇指輕推,刀已出鞘。
刀氣凜然。
素千秋從未見過這麽利的刀,只是露出一截鋒刃,已能讓注視着它的人感到凜然寒意,鋒刃初開的那一瞬間閃過的刃光甚至令素千秋感覺到了刀鋒貼面而過的冰涼。
并無殺意。
卻有刀意。
這是一把有靈的刀。
它的靈……似曾相識。
鳳蒼起輕輕“嗯?”了一聲,收了鋒刃,将莺刀的輕鳴重新鎖在黑色刀鞘中。
“平時它不會這麽激動的。”鳳蒼起将刀放在一側,看向素千秋依舊冷淡的面龐,忍不住又調笑了一句,“看來是你跟它有緣。”
“……”
素千秋覺得自己剛才對刀的驚嘆已經全部消失不見。
“你實在不該被稱為武林第一刀或武林第一美人。”素千秋無視鳳蒼起聽到“第一美人”時抽動的眉角,面無表情地繼續說,“你其實是武林第一厚臉皮才對。”
忍了整整一日,這位羅浮山的主人終于忍不住開了嘲諷。
但鳳蒼起反而大笑了起來。
“我覺得武林第一厚臉皮可比武林第一刀有用多了!”
“畢竟,武林第一刀未必闖得過你的羅浮九重殺陣,武林第一厚臉皮卻可以坐在這千秋幽境與你執棋對弈,待遇豈不是好了幾倍還有多?”
長笑引動了內傷,鳳蒼起不由咳嗽不止。
素千秋皺起眉,伸手搭上鳳蒼起手腕聽了脈相,然後取過已經涼了的茶水,從懷中掏出白玉瓶倒出一粒藥丸放入茶水中,藥丸入水即化,沁出一股馨香。
“喝了。”
鳳蒼起目光閃動。
“這股香味,難道是回天玉露?”
這一顆小小的藥丸可以買幾間安城的宅院都不止。
“我決定治好你的傷——”
“讓我快點離開?”
素千秋沒有點頭或搖頭,但他目光中的意思沒有絲毫遮掩。
鳳蒼起站起身,繞過石桌,彎腰凝視着素千秋的眼睛。
在這白發青年不願開口之時,鳳蒼起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仿佛能聽到他內心的話語。
“你真的這麽不喜歡我到這裏來?”
他們的臉挨的極近,素千秋覺得自己幾乎能感覺到對方呼出的氣息,他冰冷許久的臉上泛出隐隐的熱度,耳廓仿佛要燒起來了一般。
他不讨厭鳳蒼起。
但素千秋并不是一個喜歡交朋友的人,甚至不是一個對方認為的那種仁慈的人。他願意在羅浮殺陣之內放他一次,不過是因為骨鈴莺啼引動龍骨檀香鏈,他一時好奇、一時意動。
卻沒想到這個人逃過死劫之後不但不怕他,還再次不請自來。
朋友……嗎?
素千秋一直獨居在千秋幽境,卻不知寂寞為何物。
“……你可以留下。”
那張豔麗的臉在極近的距離綻開笑意,令素千秋心神為之一震。對方額前的那點金光令他無端生出一種感傷,忍不住伸手輕觸。
鳳蒼起握住那只冰冷的手。
“你的手也太涼了,太陽都落山了,還是進屋去吧。”
素千秋抽回被握住的手,微微側過頭。
“你先喝藥。”
“那我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