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起三生緣

第4章 ☆、飛書傳信出羅浮

鳳蒼起在羅浮山一住就是數日。

羅浮山确實除了素千秋之外便再無一個活人，洗衣做飯鋪床疊被都是些機關木偶，鳳蒼起見得有趣，若不是礙于素千秋這個主人，恐怕會忍不住将人偶拿來探究一番。

自那胡攪蠻纏地一盤棋之後，素千秋再沒有與鳳蒼起開局對弈，二人只是在谷內聊一些奇門陣法、機關數術，卻也覺得光陰流水而過，并不無聊。

素千秋發現鳳蒼起确實如他所言，對奇門之道頗具心得，但言談之間可以看出對方志不在此。

“只是老師喜歡。”鳳蒼起言簡意赅。

素千秋瞥了他一眼，點頭“哦”了一聲，低頭繼續手中雕刻木頭的活兒，不再多言。

倒是鳳蒼起沉默了片刻，心上刺癢，一連換了幾個坐姿都有些不自在，實打實的坐如針氈。

最後他實在忍不住又開口：“我的老師——”

“無需言明。”素千秋淡淡說道。

莺刀客的師承來歷在江湖中一直是個迷，灑脫風流的天下第一刀似乎只對這個問題諱莫如深，師承、莺刀，都是鳳蒼起不願提及的東西。

“千秋？”

“我對別人的秘密沒有興趣。”

這話乍聽之下有些冷漠，但說出口的是那個“對什麽都沒有太大興趣”的素千秋，就令鳳蒼起忍不住笑了起來。

“千秋對我的秘密也沒有興趣麽？”話出口，已帶上了些許調笑味道。

素千秋瞪了鳳蒼起一眼，卻見莺刀客兀自搖了搖頭。

“這其實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只是老師他要求我找一個人，在這個人找到之前，我不能稱他為師傅。”

紅衣刀客臉上笑容猶在，眉宇間卻繞上幾分淡淡遺憾，看的素千秋停了雕刻，右手指尖忍不住動了動，卻因手上握着的刻刀驟然停下。

“……你心裏是，他便是你師傅。”

“呵，我知道。”

一人風華無雙展眉而笑，一人垂首斂眸複又執刀。

氣氛正好。

掌心大小的白檀木在白發青年手中漸漸成型，那雙靈活纖白的手飛速舞動，令鳳蒼起忍不住出了神。

就在此時，莺刀客面色一肅，擡頭望天。

一只鴿子撲棱棱落在二人面前。

素千秋手中不停，眉梢卻微微一動。

他一直沒再提要人離開之事，便是知道鳳蒼起不會在羅浮山留很久。

莺刀客這般的浪子怎麽忍受得了空谷寂寞？

就算他受得了，世間事、江湖事，又怎麽少得了他？

“……盛家有變？”鳳蒼起取出白鴿腿上信箋，喃喃念道。

鳳蒼起正不解，卻聽到素千秋低哼一聲，連忙回頭，發現那人指尖一抹血痕。

“怎麽這麽不小心。”鳳蒼起抓過他的手，一邊說着，一邊将冒着血珠的指尖放進嘴裏。

指腹感到一陣濕熱，素千秋瞬間紅了臉。他用力想要将手抽回，卻被鳳蒼起緊緊握住，直到血止住才放了回來。

鳳蒼起看着白發青年連耳根都紅了的樣子，忍不住就想要逗上兩句。

“千秋，你的臉好紅。”

素千秋瞪了鳳蒼起一眼，抽回手，低頭看向手中沾上血痕的白檀木，眼神卻有些悠遠，不知想了些什麽。

在血痕處摩挲片刻，素千秋執刀再刻。

數刀之後，那塊白檀木變作一個祥雲腰飾，散發着幽幽檀香，連之前的血氣也被檀香壓下，只餘一抹豔色。他又給祥雲墜加了個早已做好的紅色垂穗，将腰飾扔到鳳蒼起懷中。

“這個白檀祥雲墜沾了我的血，只要帶着它就不會被羅浮殺陣所困。”

紅衣刀客斂下笑容：“原來是給我的。”

鳳蒼起看着素千秋，這獨居山下的輪椅青年雖然外表冰冷、看似不通人情，卻總是在各種微小的地方讓他覺得心中流過一陣暖意。

他握住素千秋的手，指尖摩挲着被刀劃下的細微傷痕。

“可我寧願去闖羅浮九重殺陣，也不願千秋為我受一點傷。”

“不過不小心。”素千秋撇過頭，他不習慣跟人如此靠近，卻并不讨厭鳳蒼起總是挨着他的行為，鳳蒼起身上一直有種他熟悉的味道。

至于到底原本就打算放些血卻不小心先見了血，還是其他的……就見仁見智了。

“你不是有事麽，總該離開了吧。”素千秋說着就要轉動輪椅離開，卻被鳳蒼起一把按下。

“千秋知道盛家？”

素千秋方才那道傷口确實是受驚之下的錯刀，鳳蒼起頗有自知之明，自己要離開之事還不至于給素千秋這麽大的驚吓，這羅浮山的清冷主人大概從不認為自己會留下。

那麽，便是盛家之事了？

說起金都盛家，好歹也是江湖一大世家，産業、門客、勢力雖不頂尖，卻也都居于上流。

家主盛天魁老爺子雖然年事已高，手中一雙游龍锏卻威風不減當年，何況末孫雲破武功資質上佳，在江湖上也有“小游龍”的名號。

素千秋看着鳳蒼起，幽幽黑眸之中閃爍着暗色光華，卻，一片空茫。

“我不打算騙你。”

說完這一句之後，白發青年陷入了沉默。

——那就是有聯系，卻不願說了。

鳳蒼起紅衣一振，心思鬥轉，岔開話題：“過不了多久就是江南花會，千秋不如随我同去金都？”

素千秋皺眉，不知這紅衣刀客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自己明明已經表現出對盛家的不喜，卻還要讓他前往金都，未免有些不太識趣。

“今年花會正好是盛家舉辦，到時候會有各種奇花異草出現在花會上，我也可以借花獻佛，讨你歡心。”

這千秋幽境花草繁茂，鳳蒼起估摸着素千秋也是愛花之人，所以想着用花會做餌，看看能不能吊起羅浮山這尾清冷的魚兒。

“鳳蒼起——”

“聽聞今年寒宮之主錦白将會展出北域奇花玉山雪，難道千秋不想看一看嗎？”

素千秋一愣。

玉山雪三個字好似打開了他心中的一道門，兒時對母親的記憶湧上心頭，模糊的畫面裏，母親美麗的微笑早已斑駁，只有那些話語依然停留在他耳邊。

來自北域大家的母親總是提及那玉雪堆砌的奇花，将之與自己心愛的孩子相比較。自己雖然心向往之，卻從未見過凜然高潔的玉山之雪。

江南花會之中奇花異草無數，鳳蒼起單單提到玉山雪，卻不知究竟是怎樣一種緣分。

見白發青年沒有反應，鳳蒼起蹲在素千秋身前。

“你不想見任何人，那便不見。你不想說任何事，那便不說。我只是希望千秋在我身邊——我實在不想與你分離。”

若是以往的鳳蒼起，必然會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時間離去，哪怕金都有發信的樓歌坐鎮，信箋本身也并非十萬火急。

可此時他只是動了動離開的念頭，心底就生出一絲抵抗。

他不願離開素千秋的身邊。

鳳蒼起總覺得面前這個人就像崖間浮雲、晨中朝露，只要将視線錯開，就有可能會消失不見。所以他寧願用力握住眼前人的手，竭盡全力讓他随着自己一起走。

素千秋的目光投向他剛剛送出的白檀祥雲墜——鳳蒼起第一時間将之挂在了身上，紅衣白檀相得益彰，又看了看眼前人，俊美風流的紅衣刀客眼中全是懇切與期望。

“玉山雪……”他喃喃道，發覺自己的手被鳳蒼起再握緊了些，于是唇邊流露出第一抹笑意，“那就去看看北域的奇花吧。”

——他心裏也是不舍的，便給自己一個理由又何妨？

※※※

素千秋第一次準備出遠門。

他之前所謂的出門都是到離羅浮山最近的安城，交換些物品，偶爾聽聽八卦說書。

羅浮山天材地寶不少，素千秋根本不差銀錢。安城本身也算繁華，所以才聽到不少關于鳳蒼起的江湖傳聞，雖然大部分是空穴來風。

但這次要去江南，素千秋腿腳不利于行，他們只能先到安城置辦一輛馬車和路上需要的東西。

安城雖然名字有些土氣，卻是南來北往各路商賈必經之城。因為它位于羅浮山以北，又是最靠近羅浮山的城市，路過的江湖人雖多，卻大多不喜在此停留。

羅浮山擁有人間死境之名，如果不是鳳蒼起這種藝高人膽大的，還真不敢随便靠近。

素千秋和鳳蒼起走在街頭吸引了無數目光。

莺刀客容貌俊美，紅衣風流，不少男女皆悄然投以愛慕或敬慕的目光。

然而當那些目光轉到和他同行的素千秋身上時，卻變作了惋惜、同情還有些其他的什麽。

“要不要去酒樓或客棧歇會兒？”鳳蒼起壓停素千秋的輪椅，彎腰詢問。

他不喜歡那些人看着素千秋的目光，同情惋惜他的千秋并不需要，至于輕蔑譏諷，憑那些人也配？

鳳蒼起此刻有些後悔讓素千秋來安城，應該由他置辦好車馬直接去羅浮山接人——但他心裏不想和青年分開，一時一刻也不想，仿佛一分開，就再也看不見抓不住這清冷的人。

素千秋搖了搖頭：“你未免也太過悠閑。”

鳳蒼起失笑。

——金都有送消息來的樓歌在，怎麽說他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他剛想要說些什麽，卻又見素千秋用冷淡的目光環視了周圍一圈，所有與他對視的人都被那目光中說不出的冷冽氣勢壓下三分，不敢再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這情景令鳳蒼起忍不住輕笑起來。

——他怎能忘了，眼前這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是江湖上公認的人間死境羅浮山的主人。

“鳳大哥？”

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鳳蒼起回頭一看，正是顧道生、千千兩夫妻還有神偷千九。

千千是傳統的江南女子，嬌小可人，站在一臉書生氣質的顧道生身邊，更顯郎才女貌。千九和千千是雙生兄妹，只是千九體格更高一些，與妹妹相似的娃娃臉讓他看起來少了幾分的男子氣概，卻顯得機靈跳脫。

但此時，那張臉上滿是難以言述的悵然。

鳳蒼起對好友打了個招呼，便回頭看向坐在輪椅上靜靜看着他的素千秋。

“這是顧道生，他的夫人千千，還有千千的雙生哥哥千九，他們都是我的好友。顧大師、千千、千九，這是……”鳳蒼起突然想起千秋貌似并不喜歡自我介紹，一時猶豫，話音便停頓了下來。

“我是素千秋。”

素千秋認出對面三人中的千九正是那天鳳蒼起帶走的那個昏迷的人，也是鳳蒼起為之闖羅浮殺陣的人。

千千見氣氛一時有些凝滞，于是蹲下身對素千秋說道。

“我是千千，雖然鳳大哥已經介紹過了，我還是要說一說，這邊這個呆頭呆腦的是我天下第一好的夫婿，這邊這個傻頭傻腦的是我的笨蛋哥哥。”

素千秋眨了眨眼。

“既然呆頭呆腦，怎麽會是天下第一好？”

千千見眼前這白發青年目光清潤，問出的話卻好像完全不知世事，不由笑出聲來。

“因為他是我的夫婿，所以再是呆頭呆腦，對我來說也是天下第一好。”

素千秋點點頭。

“因為你心裏覺得他是天下第一好，所以他就是你的天下第一好。”

“就是這麽個道理。”千千掩唇笑了幾聲，覺得眼前的青年非常有趣，“你是鳳大哥的朋友嗎？”

素千秋沉默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見千千和素千秋一來一往聊得愉快，鳳蒼起無奈地轉向顧道生和千九。

“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回去了，千九身體如何了？”

“我很好，鳳大哥，他是你新結交的朋友嗎？”千九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剛剛其實是他最先看到鳳蒼起，原本驚喜地想要出聲，卻見到他傾慕的那個人因為輪椅上白發青年的一個動作驀然笑開，眉眼之間俱是溫柔——就算是在歡歌笑語樓之上面對樓中四美人，也沒見過莺刀客如此溫柔的笑容。

“我們在前幾日結識。千秋他很少出門，并不在江湖走動。”鳳蒼起回頭看了一眼耐着性子和千千說話的素千秋，忍不住在心底嘆了一口氣——為什麽他突然覺得自己待遇好差？

“看來你很喜歡他。”顧道生瞥了一眼自己的大舅哥，他和鳳蒼起朋友多年，知道這狡猾的家夥其實早就明白千九的小心思，只是一直隐晦拒絕，卻因為千九從未挑明而無法讓其死心。

但鳳蒼起看着那個青年的目光不同，既然莺刀客已經心有所屬，也是時候讓千九死心了。

“你也會喜歡他的。”鳳蒼起自得地笑了起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着千九黯然的面色，顧道生在心裏嘆了一口氣。

——鳳蒼起這家夥竟然還好意思說他是遲鈍老古板？明明連自己的心都沒有看清楚！

作為已經娶到老婆的人生贏家，顧道生忍不住在心底腹诽鳳蒼起。

那邊的交談已經結束，千千幾步走了過來，拽住自己相公的胳膊晃了晃。

“阿秋說他們要去看花會，阿生，我們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