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梁倩跟随寒钰逃出銀州,行在荒郊野嶺中一直水米未進,終于體力不支倒下。
她醒來時眼前是篝火,寒钰一動不動的注視火焰,眼中是無盡的殺意。
寒钰淡淡道,“你一直跟我走幹什麽?”
梁倩說:“寒郎,你和我的親人都被杜尚書殺死,在世上孤苦無依,我們一起報仇...”
寒钰冷笑:“你?拖後腿,不需要!走!”
“寒郎,我...”
“以你武功不過掙紮于自保和屈服,”寒钰刻薄譏諷:“滾!”
梁倩抱住寒钰的腿,哭道:“寒郎,你以前對我不是這麽兇,你是為了保護我不失性命,是不是?倩妹和你一起練功,一同漂泊江湖,甘願受一切勞苦,到手刃仇人的那天!”
寒钰的臉更加陰沉。
“寒郎,你為什麽要獨自承受大仇,讓自己又苦又孤獨?我來陪你,寒郎,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嗎?”
寒钰伸手摸梁倩的頭發,梁倩疲憊卻秀麗的臉上帶着期冀,亮晶晶的望着他,睫毛上挂着動人的淚珠。
梁倩合目暈倒,寒钰從她頸後抽回手,把人放到安全處,毫無留戀的離開。
他木然而落魄的去了大原,他衣服早已經看不出白色,身上的血腥味濃重,而手上拎的布包尤其腥臭。路人覺得極是不祥,紛紛躲避。
而官差來問,便被他狠狠揍倒,踩着過去。
寒钰走到一間黃家大宅前默然停住,聽到門口的丫環對仆婦慌張道:“我一回頭,阿金姐又不見了!”
仆婦安慰說:“沒事,這裏的人都認識阿金姐,也知道黃大俠這裏,阿金不過是想去買買什麽或者走一走,自己會安安靜靜回來的。你也不用擔心,家裏把門開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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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婦丫環進去,到黃昏時,一個神情溫順愉悅的白發女子捧着兩個糖點盒子走回來,打開了一個盒子一邊走一邊吃,灑了一地,後面有小乞兒跟着揀,拍手唱道,“黃家阿金,一頭白絲,忽大忽小,不知東西...”
金秋怯怯回頭,含着沾糖粉的手指,“你們...要和我玩?”
小乞兒互相嘻笑,一個孩子道:“把糖給我。”
金秋搖頭,“我給義父帶的,不能給你們,我吃過的你們要嗎?”
小乞兒眨眼道:“拿來吧。”
金秋把打開的糖盒給他們,另有一個孩子偷偷拿那盒完好的糖。
寒钰吼:“滾!”
小乞兒被寒钰吓得跑走。金秋回身看到滿身塵土和黑色血污的寒钰,也是滿面驚吓,不敢去看。
她挪開目光,寒钰便不在她世界裏。金秋低頭一個一個揀地上的散糖。
“給你。”
義父的那份糖盒被放進她懷裏,金秋擡起臉看寒钰,她雖然白發蒼蒼,臉上有皺紋,但眼睛像小時候一樣天真純潔,沒有陰影和憂愁。看着這很久以前的目光,寒钰竟然感到膽怯,不敢直面。
金秋問:“你是誰?”
“我...是你哥哥!”
金秋揀地上的糖果吃,眨眨眼睛說:“我沒有哥哥,有兒子,有義父。”
寒钰說,“不要吃,髒了。我給你買新的糖。”
金秋笑起來:“哥哥羞,你比我髒多了。”
寒钰沉默。
金秋見他長久不說話,小心道:“哥哥,別生氣,洗個澡就好了。”
“洗不掉。”寒钰說,“金秋,我的家也沒了。”
金秋同情道:“哥哥沒有住的地方,可以來義父和我的家裏。”
寒钰哽咽得難聽,“你...還讓我去你那?”
金秋笑:“怎麽不可以?”
“我...是寒哥哥。”
金秋的笑容消失,空茫的看他。
她開始搖頭,“不行,寒哥哥不能來。不行,不行。”
寒钰抓住她的手,拿起包袱,“金秋,殺你丈夫的仇人在這。”
包袱裏滾出狡木火猙獰的人頭,金秋驚吓退縮,寒钰抱住她,“別怕!我已經殺了他,金秋,原諒我。”
金秋在寒钰懷裏捂住眼睛發抖,沒有一根青絲的白發擦着他的下巴,寒钰看着,眼淚落到白發上。
黃中玄的吼聲傳來,“寒钰!放開金秋!”
黃中玄一掌拍來,寒钰離開她向黃中玄跪下,“黃大俠可知道我家中滿門被滅?”
金秋像小孩子一樣跑到黃中玄那裏,柔聲安慰說:“義父,不要生氣。哥哥可憐,好髒。”
黃中玄重重哼道:“你們貪圖官場的榮華前程,驅逐親故,這就是報應!”
寒钰伏地緊緊握住拳頭,咬牙道:“我已經知道錯了!黃大伯,我現在...只有金秋...”
黃中玄破口大罵,雙臂護住金秋:“滾!老夫再見你靠近我苦命義女,必将你打成殘廢!”
金秋被黃中玄的吼聲吓到,驚慌道:“義父,他是壞人?是殺大郎的壞人?”
黃中玄火道:“金秋,不要和這人說話。”
黃家大門關上,寒钰望着緊閉的門,徘徊在外,野狗叼走狡木火的頭顱。
他呆呆站到深夜,失魂落魄的找家客棧洗過澡,換上幹淨衣服。
他睜着布滿血絲的眼睛在床上翻了一陣,無法入眠,寒钰起身,又來到黃中玄大宅外黯淡的站着,他按捺不住孤寂落寞,以輕功跳進宅院。
黃中玄宅中沒有多少仆人,在他居處一切自給自足,雇的下人都是為照顧瘋傻的金秋。
寒钰走過說夢話的仆人房間,在一間房外的窗臺上看到洗淨晾曬的空糖盒。
他呼吸一窒,翻進窗中,在裏面看到熟睡的金秋,臉靜靜的枕在雪白的頭發裏。
寒钰輕聲說:“金秋。”
他捧起金秋的手,輕輕摸那一根根變形的手指,摸上面的繭。
金秋睜眼看到床前有個人,吓得就要喊義父,寒钰當即捂住她的嘴。
寒钰說:“我不是壞人,我...是你哥哥。”
金秋驚恐的眼睛轉向他。
寒钰說:“哥哥只是想看你。我要殺光仇人,就要走了。”
金秋茫然的看他。
寒钰猶豫許久,澀然說:“金秋,等我回來,等我再和你說話。”
他看着那雙溫柔純良的眼睛,凝視了許久,離開黃家,融入漆黑的夜色。
銀州官兵道:“寒府鬧鬼,那片宅子買了也不敢住。”
“什麽邪門?不要胡說!”
“我親眼看的,一個白影子落到那棵樹下...不就是寒氏的白衣?”
“你...”
“那個白影子身上都是血,飄忽一下就不見了!”
“寒氏的人莫名死在懷氏的兇宅,是不是都變成厲鬼了?”
“晦氣!晦氣!別說鬼,說人吧。”
“戶部尚書幾番被刺,被皇上搬進皇宮保護,京都莫名發生幾件兇案,聽說死的還是武林高手!頭被割了,如果那頭...”
海上碧波起伏,一艘漁船靠岸,漁夫跳上地面拉船,看到一個男子注視海面,一動不動。男子面容頗為俊美,穿白衣,拿着一把少見的黑劍。
漁夫把船拖回岸上,回過頭時白衣男子已經不見,船夫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一艘闊氣的大船駛到岸邊,漁夫背起漁船裏的魚羨慕的瞧着大商船和岸上的車馬。
大船靠岸,裏面的人滿面笑容的下來,迎接車馬裏有錢的大海商和妻妾。大海商踱步上船,船上已經準備好歌舞宴樂。
妻妾不舍中原繁華,“老爺,為什麽我們要一起出海?”
海商含糊道:“我在海島上置了新宅,帶你們去玩樂。”
妻妾不安,“老爺,是不是家宅裏挂的那顆人頭...”
海商潑酒:“你們知道什麽,滾!”
海商喝悶酒,讓歌樂奏得聲音更大。妻妾乏了抱着孩子退去。仆人乖覺湊近道,“給老爺準備了幾個懂事的好姑娘在房中,老爺可要解解悶?”
海商臉色稍好,點頭去房中,果然見到異域風情的美人妖嬈的盤在床上,海風吹得床帷飄動,美人若隐若現。
海商先抽刀拍在床上,美人吓得變了臉色,海商道:“不妨事。你去床下看。”
美人郁悶,不得已去看過床下,海商才拿着刀躺上床,又指揮道:“你去看櫃子。”
美人氣憤,看過櫃子和角落,海商出了口氣,才勾手笑道,“美人,過來。”
兩人雲雨情正濃,窗外落下一道黑影,海商立時抽起枕頭上的刀,聽到嘩啦一聲水響,什麽東西掉到水裏。
又落下一道黑影,這回黑影哭叫道:“老爺救我!”
海商在窗外看到妻妾的臉,被丢進海裏。
接着落下第三道,又一名妻妾哭喊,“老爺——”
撲通被丢下水。
海商一驚,扒窗向上看,人影一閃消失在窗外,美人吓得大叫。
下人和船工恐懼的跑來看時,見窗戶下一片噴薄的血跡,海商被自己的刀釘在窗下的船壁上,頭被極其鋒利之物齊整割去。
幾位妻妾哭哭啼啼的在水上撲騰。
夜裏潮浪如墨,寒钰從海水中走出來,身上滴着海水和血水,提着海商的頭顱。
他目似惡狼,向下一個仇人那裏去。
寒钰再赴至一座山頭,在土匪當家臉上找到在杜尚書手下中看過的面孔。
他如夜魅把海商頭顱挂在山寨的旗杆上,無聲潛入暗處,烏金劍将再次飲血。
“一把草,兩把草,三把草...”
白發女子蹲在樹下拔草喂驢子,驢子低頭吃盡。
金秋摸着它心疼的說:“你可累了,這麽瘦。”
丫環不知阿金姐為什麽覺得那驢子瘦,明明肚子滾圓,肥得不像話,連低頭都吃力,金秋還是不懈的拔草給它吃。
“背着我翻山趕路,走得好遠,回到老家...”金秋笑撫摸它,“我一個人好怕,有你陪我...”
驢子自恃功臣,毫不知足的吃金秋手裏的草。
金秋蹲身繼續拔草,重新數道:“一把草,兩把草,三把草...”
她頭上累出汗,金秋聽到一陣陣銀鈴般的換了笑聲,擡頭看到一群美人熱鬧的簇擁着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衣人。
驢子屈就的拱她手心裏的草吃,金秋低下頭退後,低聲喃喃,“又笑話我不好看...”
金秋滿面委屈牽着衣角,絞起手,不知回避什麽往後退。
丫環見金秋進了新的狀态,試探道:“阿金姐,早上起來就和驢子玩了大半天啦,現在把驢子牽走吧。”
金秋想起什麽,認真道:“廚房裏給義父炖着湯。”
丫環笑:“我這就去看,把湯給黃老爺送去。”
金秋點頭,轉頭看着空空無人的一處,滿面不安的後退。
“看什麽?”
樹上落下一個滿身染血的男人。
金秋恍然說:“那裏有好多漂亮的人圍着一個人。”
她又退後,想躲到樹後面去,被寒钰攔住。
寒钰低聲說:“哪些人?”
金秋低頭委屈:“中間有個人我看不清,那些人都笑我,都嫌棄我...我不想看他們。”
“他們為什麽笑你?”
金秋自卑道,“他們都好看,都厲害,我不好看,哪裏都不好。”
金秋難受地絞着手,“伯母,錦秀妹妹,我...我确實是來要錢的,我娘病又重了...”
她咬住嘴唇,喃喃說:“謝謝,謝謝...”
她捧着沒有的錢袋,低落的繞開寒钰,躲到樹後面。
寒钰怔然,“金秋...”
金秋淚汪汪的小聲說,“那些人還不走,還在笑我。”
“誰、誰笑你?”
金秋茫然的想了一陣,說一個個寒钰紅顏知己的名字,有的他早已經不記得了,寒钰滿面震驚。
她指着空地,“她們都在那裏,圍着一個人,他們總是很開心。”
金秋呆呆的落了一陣淚,憂愁道:“我要回家了,娘親咳出血,昨天藏起來不讓我們知道。”
金秋聞到濃烈的血腥味,被那男人從背後抱緊。
寒钰啞聲說:“金秋,對不起。”
金秋喃喃說:“他不喜歡我,我總是要走的,只是,好多年了...”
四歲時,金秋哭哭啼啼抱着暈過去的秋氏,跪在父親的棺材前。
寒辛牽着八歲的寒钰出現,寒钰白淨漂亮,垂眼審視留着痘疤的哭包鼻涕蟲。
寒辛道:‘金秋,他是你的寒哥哥。’
寒钰勉強完成任務:‘金秋,跟哥哥走。’
金秋信任的牽住他,手上沾着眼淚鼻涕,寒钰繃住臉,內心嫌髒。
一出金家,寒钰就松開金秋拿帕子擦手,金秋眼巴巴的望着他。
寒钰給她一塊手帕,皺眉說:‘擦幹淨。’
金秋問:‘寒哥哥,我爹爹還回不回來?’
寒钰自信道:‘不回來也沒關系,你跟着寒哥哥。’
金秋眼睛亮起來,認真的望着他。
若幹年後,寒钰不耐煩道,‘你又跟不上,老跟着我幹什麽?’
她愛着寒钰,所以仍然自卑吃力的跟了幾年。
漸漸被那些紅顏知已消磨,被冷嘲熱諷消磨,被他的嫌棄和不屑消磨,被寒家人的抛棄斬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