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黃中玄星夜趕赴薛家村,尋到山路去薛家村,他在路上口渴,到樹下坐下喝水休息片刻。綠林掩映間,他看到一個花白頭發的中年農婦坐在推車上,車上裝了壇子罐子和籠子圈住的活物,一個黑黝黝的結實少年在前面牽着拉車的驢子,旁邊一個素衣書生跟随着,和那婦人說話。
車上坐的婦人是莊稼人的黑黃膚色,生着皺紋,看着是中年模樣。她聲音有些沙啞,說着:“買酒的錢夠嗎?懷義,謝謝你娘子送來的雞和魚。”
書生笑:“不用擔心,黃大俠是英雄,也是我們的心意。”
那婦人說:“不知道大伯喜不喜歡喝酒。爹爹泉下有知,若在家中見到大伯活着回來,定是極高興的。”
黃中玄一怔,去看那婦人。
婦人絮絮叨叨的問準備招待的酒食特産都帶上沒有,還要添置什麽,與書生和黑少年讨論。
黃中玄在林間跟着車向下行。
懷義說:“你記得黃大俠的相貌嗎?”
金秋一笑:“那時我才幾歲,哪裏記得,不過按戲裏的樣子想,也許是那模樣。”
懷義笑了一聲,“大概吧。”
牽驢的薛小雄伸拳蹬腳:“我要跟黃大俠學武!揍死打我們的蕭國狗!”
金秋摸摸薛小雄,喃喃自語:“染黑頭發麽?”
懷義溫和道:“別染了,既是有真情的親人的話,便不會嫌棄。”
金秋笑,“嗯。”
驢子忽然驚住不敢動彈,薛小雄怒:“你怎麽不走了?只願意推磨麽?”
一個氣勢非凡的大胡子大漢從林中走出,凝視她問道,“你是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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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愣怔點頭。
見過靡顏膩理的淑女杜蘅君,再看到早衰簡陋的農婦金秋,就是那滿頭白多黑少的頭發,也令黃中玄相當痛心。
大漢說:“我是你黃大伯...我回來得太晚了!”
“黃大伯?”
黃中玄緊緊抱住金秋,悲憤痛惜,“可憐我三弟的孩兒!今後有大伯在,什麽也不用怕!”
金秋想哭卻是沒有淚了,努力的笑道:“黃大伯回來便好,我等着您來湯城...”
她柔聲安慰說:“大伯,我現在很好的,就在薛家村的書塾裏過日子。”
她介紹道:“這是書塾裏的懷先生,以前是我小叔,這是我兒子薛小雄。”
黃中玄瞪眼皺眉,“懷?”。懷義頓時吓得一身冷汗。
懷義作禮:“小,小生久仰黃大俠。”
黃中玄說起銀州懷家的事,金秋平淡的和懷義的解釋了一番懷家舊事,講起薛小雄的身世,說過她在薛家村死去的丈夫。
黃中玄點頭問薛小雄:“你爹是大将軍麾下的兵,子承父業,也有報國志向?”
薛小雄見大俠賞識他,很是激動興奮。
金秋想念道:“小雄的好身子骨像他爹大郎一樣。大伯,我把爹爹的刀譜給他了,不過我不明白,他也胡練...”
她和黃伯伯說着閑話,去到屠狗巷的老家。
黃中玄再見三弟的舊宅,想起從前在這裏和兄弟把酒言歡,切磋武藝,感慨萬千。
走進屋中,便看到金戰夫婦的牌位,和屠鐵匠的骨灰盒。
黃中玄說,“小屠也...唉。”
金秋安靜的去收拾燒飯,懷義和薛小雄各自籌備。黃中玄見三弟屋中若非牌位便是骨灰,悲從中來,不可遏制。
金秋在院子中擺上酒菜是,看到黃中玄沉重的站在牌位和骨灰前,未曾動過。
金秋輕聲說:“黃大伯。”
黃中玄回過身:“金秋,大伯認你做義女,以後把我當作你的父親,你可願意?”
金秋感動欣喜,連連點頭道:“好,義父。”
懷義笑:“太好了,金秋又有了親人。”薛小雄說:“那黃大俠算是我爺爺麽?”
黃中玄哈哈笑。
吃着酒菜,黃中玄問起金秋這二十多年的經歷和境況,懷義便帶薛小雄離開。金秋如實回答,黃中玄每次提到寒氏的人,金秋便避而不談,黃中玄心中有所明白,痛心郁結。
黃中玄說:“義父家鄉在大原,薛小雄成年既然要投軍離開,你跟義父去大原吧。”
金秋點頭應了。
黃中玄和藹道:“金秋,你現在可有什麽願望?義父一定為你完成。”
金秋說:“我想把父母和老仆吳媽從銀州遷回家。”
黃中玄點頭,“好,義父幫你去辦。”
他抓住金秋傷痕累累的手,沉下臉,“寒氏欺你至此,跟我去寒家,我給你做主!”
金秋驚惶,掙脫黃中玄,“義父,我不用人給我做主,只求求你,不要再讓我見到寒家人。”
黃中玄憤怒,手越是抓緊她:“不怕。一切有義父,你的冤屈和痛苦,義父給你伸張!”
金秋拼命搖頭,跪下懇求:“義父,我現在這樣很知足了,求求你不要讓我再回寒府,我一點也不想看見那裏,...”
黃中玄非常堅決,厲聲道:“金秋,不要軟弱,聽義父的話!你受的欺辱絕不能算了,義父還你一個公道!”
金秋同黃中玄回銀州遷出父母和吳媽的墳,金秋呆然抱着骨灰,自己童年到成人,她的整個世界便是圍着寒钰轉,再到出嫁給懷熔,又因為寒钰的玩弄而無時無刻活在陰影裏受人糟踐,活得和豬狗一般,而寒氏的銀州更處處是他的影子。
從認識寒钰開始,難道她這生再也擺脫不掉這個人?
金秋瞪着幹涸的眼睛,抱着骨灰壇,雙目漸漸無神,猛然跪下,再次恐懼的哀求:“義父,求求你,我們這就回湯城,我不要見他們...”
黃中玄扶金秋,“不要怕,金秋,現在有我在,沒有誰能欺負你。”
金秋不起來,只是哀聲告道。“義父,求你聽我說,讓我過我自己的,我,我真的不要報仇,只不要再跟寒家有瓜葛。”
黃中玄說別怕,請了丫鬟仆婦将她帶走安頓,金秋跪地不起,被黃中玄抓着肩膀提起來,讓仆人帶走她。
金秋六神無主的跟人離開,墳後的樹林悄然走出寒钰,滿面愧悔。
她被扶進莊園,由周到的溫柔下人伺候沐浴擦洗,香藥浴中花瓣沉浮,印着金秋呆滞老相的臉。
有好師傅為她按摩疏通,染黑她的頭發,名醫用針灸調理她的身體和傷患,用藥膏蒸敷她的頭臉和身體,丫鬟為她結發修眉,塗上細膩增白的膏脂,塗上京都名媛用的胭脂紅粉,取來美麗精致的衣服,給她的妝扮和呵護寒錦秀杜蘅君那些高門的小姐一樣。
金秋看着精美的絲織錦袖中那雙長着厚繭和裂口的手,摸着臉上膏粉彌平不了的皺紋、假的黑發,凄然而森然的冷笑一聲。
星夜華燈,又是一年中秋時。
她坐在馬車裏,呆呆的回答義父的關心。
馬車停到寒府前,寒辛早在門口等候,寒钰無聲站在一旁,星眸對着馬車。
車簾一動,寒辛便滿含歉意的賠笑過來,“大哥。”
黃中玄重哼一聲,沒有理會,先伸手進簾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一雙彎曲得醜陋的手。
金秋出馬車便是面無表情,除了義父誰也不看。
寒辛變了臉色,寒钰目光閃爍,垂下眼皮。
寒府,不是她的童年嗎?無知無力的她從這裏開始,不配而不安,于是一生再也脫離不掉不幸。
她落下地,身形一晃,兩步站也站不穩,黃中玄扶穩她。
金秋低頭看着義父的袍擺,黃中玄走到哪裏她便跟到哪裏,入目一雙白衣下的銀絲長靴,金秋轉開頭,讓自己看不到那雙腳。
寒辛溫柔的說:“金秋,二伯有錯失察,以前沒有顧好你,讓你在外漂泊受苦,想要回什麽盡管跟二伯提。二伯一定給你。”
黃中玄冷眼,寒辛更是面露難過。
金秋沙啞道:“不用了,我自己很好。”
要不回來了,早就要不回來了。
寒辛說:“小時候你和钰兒經常一起玩,還記得這裏的...”
寒钰開口,“爹,開席吧。”
一起玩嗎?
金秋心裏可笑,是她年少貪美,滿懷的天真和癡心妄想一味跟在寒钰後面,盡是遭人嫌棄還不肯退卻,真是可悲,明明這裏所有人有的都比她多,誰需要她?
一起玩...哈哈哈,想玩想親近,小時候的她只是一直在求着寒钰,求他施舍。
不堪回首。
燈火照亮地面,美酒美食的香氣飄來。黃中玄金秋出現時宴會立時鴉雀無聲。
金秋若木石一樣落座,中秋之夜,義父卻要帶她來給別人家中令別人一家人都不愉快。
她看到光潔無瑕的杜蘅君、秀麗照人的寒錦秀,她們依舊光鮮美麗。一個白胖可愛的孩童在女人們的懷中咿咿呀呀,受盡所有人的寵愛。
金秋想,她這如今錦衣玉食的粗陋老村婦,在寒錦秀杜蘅君這些真正的小姐面前,更比較得像是東施效颦,她才是小醜一般。
她更醜,更衰老,更黯淡,滿身創傷,更可悲。
梁氏面色難看,看看面若死灰的金秋,低頭喝茶水。
黃中玄拍桌沉聲道:“金秋!你有什麽話要對寒氏說?有什麽委屈和冤枉,盡管說出來!”
金秋一言不發,難看的手握着杯子。
那孩子呀呀叫起來,梁氏如獲大赦的對奶娘關心道:“麟兒這是怎麽了?”
奶娘說:“小公子想要爹爹抱。”
金秋的酒杯翻了,濺到黃中玄袍袖上,忙低聲說,“對不起,義父。”
寒钰不耐煩,“不抱,把孩子帶下去。”
黃中玄皺眉道:“金秋,不怕,你心裏的話盡管說出來。”
‘沒事’這兩個字她說不出口,但是也不想說,又是一聲不吭。
她攏了攏耳邊根本很齊整的頭發,說:“義父,我們吃飯吧。”
快吃完了走。
黃中玄氣嘆:“你...”
寒辛打破僵局:“錦秀,出來跟金秋賠不是!”
寒錦秀本就被寒辛責罵過,受了委屈,一下站起指金秋,哭啼啼的紅着眼睛說,“你要回來報仇羞辱我們!”
金秋沒有說話,看着紅酒中印出的難看的臉。
她的青春、她的天真純潔、她的快樂、她的希望、她的無辜、她痛苦死去的孩子們,還有真心對她很好的男人,再也追不回了。
寒钰厲聲,“妹妹,住口!”
寒辛怒,寒錦秀大哭跑了。
寒辛對虎着臉:“對不住,大哥——”
她開口說實話:“寒伯伯,寒錦秀以前說我不配,說的話是對的。”
金秋拿塊月餅咬一口,吃到孩童和少女時熟悉的味道,嚼了兩口,難受得厲害,開始嘔吐。
寒辛擔心道:“金秋!”
寒钰說:“你怎麽了?”
她說:“義父,我不想說話,去別處走走,對不起。”
黃中玄說:“秋兒...”
金秋不堪再呆在這裏,面對所有的寒氏人,踉踉跄跄的奔出去。
然而無處可逃,十幾年後,她又回到這片花園裏,小橋流水、橋上的亭子,一輪滿月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