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每天若不是薛小雄來纏一會兒,金秋的話極少,一個人時,她則現出了無生氣的木然,空洞的望着一處發呆。
懷義難過不已,溫聲柔語的去找和她聊天,有時跟她說些溫暖有趣的詩文和故事,有時聊些別的,不讓她總是悲痛薛大郎。
懷義說:“我聽先生說你讀《楚辭》,好像是《湘君》那一篇。”
金秋答:“我娘生前喜歡《湘夫人》和《湘君》,總是念給我聽,我本來想給第一個孩子取名叫‘湘君’的,有‘湘’字也好。”
她說得麻木空茫,事不關己一般,因為早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早就悲慘的過去了。
懷義低聲說:“是大哥打掉的那個...”
金秋平淡的講,“第二個孩兒我也想叫湘君的,但是一個也沒有活成。我生不出孩子。”
金秋不再說這個,抿嘴微微笑起來,“我做了幾場夢,夢見大郎回來,找我去草谷堆那邊,給我去山上摘花。”
夢中她後來緊緊拉着薛大郎,說你不用給我摘花,只要留下來就好了,可是薛大郎還是會走。
金秋本是笑的,臉上慢慢變得哀然痛苦,眼神又變得空洞,呆呆望着一處,失了所有希望。
懷義把手輕輕放在她肩上,“薛小雄就要長大了,他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金秋淡淡笑:“我不要報答,他好好過就好了,不要像我,難得好運氣遇到值得的人,想珍惜也沒有了。”
懷義心痛,“有...金秋,有。”
金秋看到他拿出十年前的鹿皮手套,懷義說:“它很好,我一直用,很謝謝你。”
金秋說:“你還需要別的衣物,我可以...不,我做不了縫補的細活了。”她低頭看變形的手,空空的笑了一聲。
懷義握住那雙手,紅着眼睛說:“金秋,我當初離開懷家時,如果開口帶你跟我一同去大原,便不會發生後來的事,你也不會這般憔悴可憐...我極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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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搖頭:“你沒有做錯,跟小叔本沒有關系。”
懷義說:“按規矩我不該僭越,但情理上,你...實在是很無辜也無助。”
金秋柔聲安慰他:“沒事,我在薛家村過得好了。銀州那時的事很早就過去了。”
懷義搖頭:“我不能再錯了。金秋,薛大郎走了,我願意代替他照顧你。”
金秋愕然抽回手,又被懷義輕輕握住,懷義說:“我是真心的,金秋,也絕不會為難你。”
金秋搖頭悲傷,“大郎是我最好的夫君,我此生再也不會嫁。”
“金秋,我...”
金秋搖頭退後:“不,不會,我克夫克親,沒有好運氣,最後都是我送走你們。”
懷義溫柔道:“不是這個說法,我知道那些事故不是你的錯,不歸到你身上。”
她還是拼命搖頭,哽咽一聲,捂着臉跑了。
懷義一直追求金秋,都沒有結果。兩年之後懷義無奈放棄,娶一位薛家村的村姑做妻子。
寒钰不遺餘力在江湖中追殺在薛家村喜宴做下慘劇的狡木火,狡木火的蹤跡卻忽然從江湖上消失,有人傳言在蕭國的草原上見過他。
金秋每日安安靜靜的在書塾裏做活,把薛小雄養到越來越大。一天薛小雄在家中說:“娘親,我以後想當兵,進我爹去的軍隊,跟着大将軍保家衛國。”
金秋難過道:“好,好小雄,保家衛國,活着回來。”
薛小雄跪地對她磕頭,紅着眼睛說,“娘好可憐,我一定會好好孝敬您。”
金秋苦笑:“活着回來便好,你們不要再死了。”
薛小雄低頭泣不成聲,“娘可憐,待我最好。”
金秋摸着他的頭,悲然的笑着。
懷義忽然從外面進來,拿着一封信驚喜道,“金秋,你有個大消息了!”
金秋茫然:“我?”
懷義說:“我在大原的朋友寄信來說,二十多年前三俠護送大将軍歸國,三俠之長黃中玄因為傷重而離開失蹤。其實他被蕭國人所救,恢複身體後因為受通緝困在蕭國,今年終于回到中原了!”
金秋模模糊糊道:“黃伯伯?”
懷義笑,“金秋,黃大俠是你父親的結拜大哥,他是嫉惡如仇的忠義之人,必然會來看你。”
金秋起身:“那我去好好收拾爹爹在屠狗巷的家,到時接待黃伯伯。黃伯伯功夫最厲害的,小雄,你要學武術,可以跟黃伯伯請教。”
薛小雄很是興奮。
黃中玄沒有死,從蕭國歸來後。大将軍親赴大原和他相見,黃中玄述談蕭國內民俗境況、所見的兵力排布、宮廷局勢,大将軍論兵論戰,數個日夜之後,大将軍與黃中玄抱拳離開。
銀州寒氏早來大原恭迎邀請,黃中玄別過大将軍後即赴銀州。
寒府上下盛裝以待,置下宴會,寒辛在前首,他看天光、問時辰、責備通報仆人,在寒府前來來回回踱步。
到正午時,寒府白衣人恭敬引着一位雙目如電、軒昂奇偉的大胡子大漢走來。
二十年多年前兄弟尚是少年英雄,二十年後朱顏褪去,鬓生華發。
寒辛激動上前:“大哥!”
黃中玄哈哈大笑,聲若鳴鐘:“二弟!”
兄弟二人敘舊,寒辛聞知黃中玄在蕭國經歷,慶幸感慨道,“回憶起這二十多年來和人比武争戰,全沒有我們兄弟三人舍生忘死殺出蕭國時驚險暢快,弟在世間二十年來與人交情,更沒有那時我們兄弟三人肝膽相照的真情赤心!”
梁氏聽到丈夫說出這話,臉色略微現出難看。
寒辛引來寒钰,“大哥,這是我兒。”又道,“這是杜家的兒媳、孫兒。”
寒钰是人中龍鳳的身姿容貌,抱拳道:“黃大伯。”
杜蘅君抱麟兒行禮,寒錦秀也道:“黃伯伯。”
黃中玄道:“把白水劍給這小子了,二弟已經是覺得後繼有人?”
寒辛笑。寒钰說:“請黃大伯賜教指點。”
黃中玄點頭,進入空地與寒钰比試。
寒钰抽出白水劍,見黃中玄只用雙掌,便收回劍說:“大伯赤手空拳,我也如此。”
寒辛撫須,“钰兒,你黃大伯縱橫江湖的絕學就是降龍掌。”
黃中玄笑:“哈哈!無妨,我的拳腳對得上刀兵,更無懼于你這後生。”
寒钰知曉是高手中的高手,起了戰意,劍光一閃,攻勢如江河流水傾瀉而下,剛柔相接,勁靈高妙。
黃中玄老練成熟,拳掌大開大合,招招到點,內裏極是渾厚沉穩。
寒钰起落騰轉,與黃中玄打過十來回合,被黃中玄卸力擊中胸膛,黃中玄沒受一點損傷。
寒辛笑道:“大哥,钰兒如何?”
黃中玄道,“不錯,青出于藍,哈哈哈。”
梁氏寒錦秀等人聽到寒钰被黃中玄誇獎,便增笑容與自得。
黃中玄道:“淩厲敏利、鋒芒畢露,小子可造,得去掉聲名下的焦躁虛浮。”黃中玄接着數語評出寒钰劍招中的優缺和得失,處處說到寒钰心中,寒钰心領神會,大有進悟,難得的心服口服。
寒辛為黃中玄接風洗塵,辦下盛宴,欲和大哥把酒言歡,在府中請了名角唱戲助興。
梁氏見到戲臺上人物一出,變了臉色,“不唱點吉利的,誰點了這出戲?”
寒錦秀道:“爹爹要點的。”
戲臺上演的正是三俠殺王救将軍的劇目。
杜蘅君問:“娘親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寒辛笑道:“大哥,民間這麽唱咱們。”
黃中玄聽着那一聲聲‘忠義’,望着臺上那拿黑刀的男子,放下手中酒杯,紅了眼睛說,“可惜三弟竟是先喪命的人,三弟耿直老實,凡事盡力盡心,不懂惜力保全自己,最是叫人憐。”
寒辛也悲傷道:“大哥,如此說來,我倒應該自責。”
黃中玄說:“你寒氏本來是江湖名門,你擔負的不只是兄弟,大哥懂得。”
寒辛敬酒,黃中玄沒喝,問道:“老三留下的妻女現今如何?”
除杜蘅君和嬰兒之外,衆人臉色皆有變化,寒辛悲嘆。
“三弟重傷,我把他帶到銀州找名醫,三弟還是死了,秋氏抱着三弟女兒哭哭啼啼,沒了依靠,我就把她們母女接來銀州一起照應。”
寒钰滿面陰沉,只是喝酒。
黃中玄點頭,“即是如此,我現在去看她們。她們住在何處?”
寒辛說,“唉,大哥,現在那裏只是荒宅了。老三夫婦伉俪很是恩愛,老三一死,秋氏接連生病,死了也十多年。”
黃中玄悲道:“可憐只剩下小姑娘一個,那得如何過活?”
梁氏碰翻兒媳杜蘅君的酒杯。杜蘅君訝道:“娘親,小心。”
寒辛說:“我開始給金秋和钰兒訂下婚事,金秋長大後嫁給我們寒家,由钰兒照顧她一世,可是...”
黃中玄目光如炬,掃視美貌杜蘅君和足歲的白胖嬰孩,“寒钰沒有娶金秋?這姑娘是誰?”
杜蘅君不安的看梁氏,起身行禮道,“黃大俠,我父親是戶部杜尚書。”
黃中玄捏住杯子。寒辛解釋,“大哥,其中另有隐情。弟妹死後金秋一意退親,嫁給當時懷大人的長子懷熔。钰兒和她的親事便作罷。”
黃中玄道:“為什麽?”
寒錦秀說:“黃伯伯,哥哥不喜歡金秋。”
寒钰說:“住口!”
梁氏急促道,“錦秀,不要亂講,吃飯。”
黃中玄說:“這懷大人是什麽人物?現在在何處?”
寒辛為難道:“這...懷大人是我當官後認識的同僚,他貪污自殺,懷家沒落,子孫被革去功名。”
黃中玄臉色難看,“什麽?!那金秋過得如何?”
寒辛哀嘆,“三弟的女兒很有脾性,她嫁出後再不來我寒家。我們知道懷熔虐待金秋、金秋被定罪殺死懷熔時,她已經逃獄失蹤了。”
“殺人逃獄?”黃中玄劍眉倒豎,猛然拍桌喝道:“你寒氏常年幫助金家,她嫁人後為何不往來?!出了這等慘事也不來找你們?”
麟兒受了驚吓,哇的大哭,杜蘅君忙抱起孩子告辭離去。
寒钰低頭喝酒,目光茫然。
“脾性?”黃中玄站起怒道:“她們既是孤女寡婦,寄居他鄉只能受人接濟,萬事靠不得自己,你們可有好臉色給她?”
寒錦秀小聲說:“娘,我也不舒服...”
梁氏揮手,寒錦秀也走了。寒辛慌張,“大哥,我一直把金秋當作親侄女。她是年輕人,其中的原因我也不知曉。钰兒,難道是你為難金秋?”
寒钰站起來,三分氣惱的擰眉叫起:“她既然可憐無靠,我娶她就娶她,是她一定要選別人!”
黃中玄粗聲質問,“那你可有好臉色?”
寒钰一愣,如遭雷擊。
黃中玄氣罵寒辛,“你這兒子天資出衆少年成材,心高氣傲全寫在臉上。我們兄弟三人若是誰沒有骨氣血性,屈膝由人輕賤,為何能結拜到一起?寒辛,你怎變得如此糊塗!”
“黃大哥,我夫君接濟金家多年,讓钰兒跟金秋從小親近,每逢節日一定請來一起過,我們問寒問暖,寒氏年年祭掃金戰,但凡金家的要求夫君從未拒絕,也沒要她們回報,我夫君是盡力了。”梁氏護受黃中玄責罵的丈夫和兒子,“金秋在懷家不好有她自己的原因,我家钰兒不入她的眼,她私德有虧,早先就在外就已經品行不貞,多遭婆家诟病,她丈夫懷熔厭惡氣憤,不是無緣無故,才會發展到後來毆打欺辱。金秋不告訴我們一點在懷家的境況,也是自覺後悔羞恥,說不出口來。怎能一味說我們不是?”
寒钰說:“什麽‘品行不貞’?”
寒辛向梁氏擰眉,尴尬隐瞞道:“不要說了!豈容你這碎嘴婦人來插話!”
梁氏氣道:“我兒,金秋嫁人之前便另有情人,你還一直被蒙在鼓裏。”
寒钰怔了怔,想到中秋那晚是他拉金秋去嘗人事的滋味,當即臉煞白。
黃中玄皺眉:“金秋既然另有情郎,是誰?為什麽不找那個男人?那人如果貧窮低微,長輩接濟提攜便是,何必到最後違心自害?”
寒辛思索點頭,“大哥說的也是。”
黃中玄說:“懷家敗落,金秋殺夫逃走後去了哪裏?”
“大哥,金秋性情像弟妹,她沒有殺人而實為惡人栽贓陷害,懷熔是自作自受喪命,只是可惜連累得屠鐵匠救金秋出獄死了,我令人調查後已經還他們清白。”寒辛憂慮道,“這麽多年我一直派人在找金秋的下落,卻一直沒有消息,怕她是不是已經...”
梁氏不說話。黃中玄沉下眉。
寒钰的聲音冒出來,“沒有。”
衆人看寒钰,寒钰幹澀道:“她在湯城外薛家村。”
寒辛訝異:“钰兒,怎不早說?”
寒钰握緊白水劍,“她做了農婦...死了要嫁的男人。”
他看到金秋抱着屍體崩潰哭叫,嫁衣上滾滿婚宴的血。
寒辛責道:“你向我們隐而不報,怎麽不懂事了?!”
寒钰抽劍劈出一道殺氣騰騰的利光,火道:“我為她報仇!”
“這有何幹系?”
他正要說話,忽覺窒息。
當然有關系!沒有拿着兇手狡木火的人頭,他無顏見那樣滿頭白發的金秋。
一陣懷疑的氣氛漫開,寒钰低頭不語。
寒辛流汗道:“大哥,金秋之事...”
嘭一聲,黃中玄一拳砸到桌上。戲臺上的人驚慌的散去。黃中玄咆哮,“當年三人浴血而戰,三弟不幸犧牲。如今你寒氏嬌妻美子,錦衣玉食,盡享功名厚祿;三弟家破人亡,聲跡卑微,孤女生活也難!你們無情寡義,還用廢話辯解什麽?!”
黃中玄大怒離去,宴席上珍馐已冷,寒辛挽留不成,滿面慚愧,梁氏在暗處微微顫抖。
寒钰臉色蒼白,一個人站在華宴中。凄風寂寂,從埋葬烏金劍的大樹下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