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盟主說:“既然弟妹生子,家中有這好事,追殺狡木火的事由我派人去做,寒弟快回去慰勞弟妹吧。”
寒钰回頭看書塾裏飄出的炊煙和哭聲,默然片刻,“那我走了。”
少盟主和寒钰離開薛家村,被蒼老的村長叫住,“看幾位少爺佩劍,是不是用劍的武人?”
村長說:“我這有一把劍托賣,請你們看看,若是中意買去便是給我們村子裏做好事了,薛家村和湛先生感念你們的恩情。”
村長拿出一把黑劍,寒钰大驚,顫聲說:“誰托賣?”
少盟主拿到手上,贊道:“好劍!多少錢?”
村長小心道:“一百兩...”
寒钰氣:“我問誰賣這劍!”
村長說:“湛先生書塾裏做事的阿金媽...唉,就是現在薛大郎家的寡婦,書塾裏缺一百兩建書館,阿金就拿來這劍托我賣。”
寒钰悲然道:“這劍怎麽只值一百兩!”
他叫衆人拿出所有的錢財錢票給村長,村長吓得要磕頭:“兩百兩...薛家村的孩子們謝謝幾位善心公子。”
寒钰扭曲了臉,“有什麽好謝的!”抄過烏金劍,紅了眼睛。
少盟主不敢多說什麽,寒钰一路沉默寡言,趕回銀州。
寒府中女眷簇擁着杜蘅君和梁氏,圍着一個雪白的胖孩兒,一片喜慶。寒辛抱着孫兒,笑呵呵的被小孩揪胡子。
杜蘅君滿面思念說:“夫君...”笑盈盈的抱着兒子過來,寒钰說:“蘅君,辛苦你。”
杜蘅君肌膚若白瓷,面頰紅潤,笑得極美,寒钰才知金秋看來已有多老,已有多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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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钰恍然怔住,不知是什麽滋味。
寒錦秀已經風光嫁給兵部侍郎的公子,回娘家省親也是滿面春光,她笑魇若花,拉住寒钰嬌嗔說:“哥哥有了小侄兒,我專程來等哥哥回家的,哥哥得獎我。”
寒氏人都是白俊的好相貌,杜蘅君也是極好的人物,生出的兒子眉清目秀,身體圓潤,十分可愛。
衆人贊賞麟兒,寒钰卻想到那個滿身血的薛小雄。不對,薛小雄那年紀,不會是金秋的孩子。
兒子在寒钰懷裏沖他燦爛笑起,梁氏笑:“知道親爹爹。”
寒钰也笑起,捏了捏小子的臉。
杜蘅君依靠寒钰,柔聲說:“夫君在外奔波實在令人擔憂,能不能在家中多陪陪我?”
寒钰笑一笑。“對不起。”
杜蘅君赧然道:“江湖上有許多貌美誘人的女子,我只望夫君在外勞累時多收些心在家中,想着父母妻兒。”
寒钰點頭,“知道了。”
新生兒降臨,室中一邊熱鬧,寒钰拿着烏金劍獨自來到花園,望着園中最高的一棵老樹。
他小時候就喜歡爬高,爬上家中最高的大樹,在樹上可以在風中看到全銀州,天地寬闊,一切沐浴在太陽輝光中,便有天高的逍遙之感。
而幾歲的金秋就喊着一聲聲‘寒哥哥’做跟屁蟲,眼巴巴的在底下仰望着,崇拜的說‘寒哥哥好厲害’,一直等到他從樹上下來。
後來他們大了,寒钰偶爾興起興致上到樹頂,金秋依舊等他下來說幾句話。她不再在樹下站了,遠遠的站在他的紅顏知己們後面,十分安靜。
她還是說“寒哥哥好厲害。”翻來覆去的那幾句,他聽的誇獎多了,早就已經膩味。
快十年了,都已經面目全非。
寒钰默然注視那棵老樹,獨自把烏金劍埋在樹下。
他躍上樹頂,樹下空空蕩蕩,黃昏餘晖籠罩銀州,吹來入夜涼風。
夜風拂過中原京都的繁華夜市,吹過劍拔弩張的兩國邊境,吹得新汗王宮廷中的狼向月嗚嚎,飄入入夜将眠的湯城,散入凄凄哀哀的薛家村,微風流入廚房旁的小屋,涼着一個失眠人的心。
金秋呆呆望着天上的殘月,消瘦的臉上,眼睛裏滿是血絲。
雞打鳴時,金秋恍然驚醒,綁上喪夫的白麻去廚房做飯,驢開始推磨。
湛先生的書塾建書館了,薛家村來了工匠,車子運來書和紙筆。
薛小雄紅着眼睛進書塾,抱着金秋哽咽說:“我一個人睡好怕。娘,去家裏陪我好不好。”
金秋摸着他的頭發,說:“怕什麽,你爹回來了也不會害你。”
薛小雄忍淚,點點頭。
村長帶了一個白衣人過來,道:“阿金媽,這個銀州來的人找你。”
寒家仆人說:“我家公子請金姑娘節哀順變。有難處盡管提,公子一定滿足,這是公子給你的。”
金秋說:“不要他任何東西,你拿回去。”
寒家仆人說:“公子的主意只有他自己能改,我沒有辦法。”
寒家仆人把信封給金秋,作禮離開。
薛小雄說:“娘親,那是什麽?”
金秋說:“你去上課。”
薛小雄聽話。
金秋走到村外山坡,氣恨無比的撕碎銀票,扔下山去,她嘶聲大哭:“羞辱我!拿錢跟我做買賣,哈!哈哈!寒钰,又來糟蹋我!惡心我!”
跟寒家沾上,毀了她一生!
金秋氣得不能自控,抓起石頭狠命亂砸,咬牙切齒的罵,“寒钰,你們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你們...”
她眼睛充血,拼命去搬大石頭,“我恨死你們,恨死你們!”
她氣力亂岔搬不動石頭,反而自己摔滾在地上,金秋怨恨委屈無處可遣,拍着地面大哭大叫。
這時一個男聲猶豫道:“大姐是怎麽了?有什麽難處小生可以幫忙?”
金秋揉揉眼睛,沒有理會,徑直往村裏走去。
那男聲又在後面響起,“大姐...大媽?敢問湛其道先生的書塾可在前面?”
金秋覺得聲音耳熟,回過頭來,看到一身簡樸素服的懷義。
金秋輕聲說:“小叔?”
懷義面容染了滄桑世故,神色間成熟了許多,他一身書生裝束,背着一個包裹。
懷義不敢相信這個頭發淩亂、白發叢生的衰老農婦就是金秋,看了許久,“嫂子?你怎麽在薛家村?”
金秋搖頭,“叫我阿金就好,銀州懷家的事你知道了嗎?”
懷義嘆:“我已經知道了,唉...大哥自取滅亡,苦了你,你便逃到這裏。”
金秋點頭,“我老家在山下湯城屠狗巷。”
懷義關心道:“金秋,你的冤案已經被查清平反了,不用逃了,你知道嗎?”
金秋搖頭木然:“平不平反沒有關系。我還能糟到哪裏去。”
懷義說:“這些年不見,你又...唉,憔悴了許多,我在大原書院一直等你,回銀州看的時候才知道...”
他看着她手臂上的白麻,輕聲說:“這些年,你經歷了什麽?”
金秋講了怎麽逃出銀州來湯城,懷義聽到屠鐵匠舍身而死,很是唏噓感傷,懷義雖然被屠鐵匠打過,卻知道他不是壞人。
兩人已經走進薛家村,金秋帶懷義去書塾,書塾裏傳來孩子的讀書聲,正有工人往裏運書紙,懷義看着這些,打量四周。
金秋說:“小叔為什麽要找湛先生?”
懷義溫聲道:“我不叫你嫂子了,你也叫我懷義吧。”
他說:“我本來在大原書院裏找了份工過活,一直在書院裏讀書,近來聽說湛先生在薛家村辦義學,湛其道先生的學問好,做官時也造福百姓,群而不黨,堅持操守,在我心中是當世大儒,我就辭了書院的工慕名而來,向湛先生求學。”
金秋點頭,“湛先生和夫人都是好人。他們收容我在書塾生活。”
她去引路,懷義看到正在教書的湛其道,眼睛發亮,難掩激動。
工人建書館金秋去打下手,懷義見了連忙去幫忙,替金秋出力。
湛其道下課後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書生在書塾裏搬書,金秋來說了懷義的事。
懷義恭敬來拜湛其道,自薦了身份和父輩貪污而沒落的身世,拿出自己的文章給湛其道看,兩人相談數天,懷義跟随湛其道左右,被他收做學生。
書塾自此多了一位年輕先生,湛其道不似從前總是忙碌到夜晚。
晚上大家一起吃飯時,薛小雄去添第五碗飯,湛其道對她說:“阿金,薛小雄力氣大,別人不敢和他起争執,我看小雄适合學武。”
金秋酸楚的笑,“和他爹一樣。”
湛其道點頭,“個人禀賦和性情不同,應當因材施教。他若對萬人敵的兵法感興趣,我可以給他啓蒙。”
金秋說:“嗯,我記得老家有爹爹留下的刀譜,給小雄找了來。”
金秋想起沒有飯了,薛小雄也不好意思提,疼惜的去廚房給他另起爐竈。
金秋離開。懷義問:“先生,夫人,金秋來這裏後發生了什麽事?”
湛其道夫婦便講了薛大郎的事,金秋成親那天婚宴上有惡人來屠殺,金秋便崩潰了。
懷義知道她從寒钰未婚妻到後面的遭遇,默然許久,難過的說:“她過得很苦,她其實是很好的女人。”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行李中拿出陳舊的鹿皮手套,這是懷義現在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金秋當年為他和大哥用農莊上貢的鹿皮縫制了手套寫字,他收下而大哥當場扔掉。這麽多年在外漂泊,這雙手套雖然已經磨損得很舊,但十分耐用,護着懷義熬過風霜與春秋,一直在他身邊。
他每每拿着手套,便感念嫂子金秋的好心和關懷,感念她送別時起早貪黑送來的熱食,感念着那時清晨來送他的含淚女子,感念她的溫柔善良。
懷義眼睛紅了,深深一嘆。
早上時懷義在院子裏看書,見金秋向湛夫人要了些錢,往書塾外走,他開口問:“金秋,怎麽了?”
金秋說:“我眼睛越來越不好,近來有些頭痛。”
懷義關心道:“我可以給你看看。”
金秋驚訝:“你會醫嗎?”
懷義笑:“我不能去科考便學醫理做副業,占蔔算命也會一些,非常的時期可以維持生計。”
金秋信任的過來讓他看,懷義看到早衰得無精打采的金秋,明明是二十幾的少婦,卻已是三四十歲婦人的光景,尤其是白多黑少的頭發,看了只是心酸。
“你是思念薛大郎,哭得太多了。”懷義說,“我知道幾個治眼睛的食譜,寫了來給你。”
金秋黯然郁結,“謝謝。”
懷義說:“金秋,這麽多白頭發,去染黑了吧。”
金秋澀然淡笑:“大郎不在了,染黑了給誰看?”
懷義沒有說話,鹿皮手套就在他袖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