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書塾的竹舍漏雨,叫上做回木匠的薛大郎來修,薛大郎來書塾中幹了一天的活。
金秋在露地晾曬衣服,湛夫人過來對她笑道,“阿金,薛大郎總是看你。”
金秋知道自己是什麽模樣,淡淡一笑,不以為意。
湛夫人想做這一件好事,起意做媒,便去薛大郎家問,薛小雄聽見高興無比,覺得好日子就要到了。
薛大郎沒有多想就點頭,湛夫人便講了金秋的過去。
薛大郎沉默半晌,說:“怪不得她像被追的逃兵,動不動就怕起我。”
湛夫人去找金秋,從袖子裏拿出一塊手帕,手帕裏有戒指和手镯。金秋不明白道:“給我看這個作什麽?”
湛夫人笑:“薛大郎想娶你做老婆,這是他妻子的首飾,薛小雄也盼着你做他娘親,你意如何?”
金秋一聽介紹男人成婚,便臉色慘白的後退,“湛夫人,我一個人過現在很好了。”
湛夫人說:“薛大郎知道你的事情,他說一定會善待你,他是本分的老實人,我們看你們很合适,你便想想吧。”
金秋一點也不想,好不容易脫離男人和婚姻的折磨,現在自給自足,不求于人也不拖累他人。她不受困累,安然踏實的過每一天,已是很好了,不想再跳進下一個火坑。
況且薛大郎人高馬大,又當過兵,要是喝酒打人,不要幾下便能打死她了。
金秋臉色愈加難看,沒有再與湛夫人說話,直接走開。
湛夫人勸說好幾回,湛其道也提起,金秋都是堅決拒絕。
金秋說:“做官有權有錢也會突然沒落,子女成不成器、別人有沒有恩義、親人來陪,都靠不住,‘臨老有靠’什麽的話,湛夫人也莫再拿來勸我。我現在很滿足了。”
她跪下來對湛其道夫婦磕頭,“先生和夫人,我知道你們是一番好心,金秋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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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夫人便難過的啞了言語,很是可惜。
她再不去找薛小雄,也不再和薛大郎父子一起吃飯,每日只在書塾裏幹活。
夏日近,金秋和農婦去湖裏摘荷葉回去蒸飯,田田荷葉間,蓮花含苞欲開,粉色的尖兒上顫顫的停下蜻蜓、挂落水珠,金秋聞着清香在水中洗洗手,摘下幾只去供父母。
她和農婦上了岸,滿頭大汗的抱起荷葉蓮蓬,騰手去抓蓮花,忽然懷裏一空,蓮花放進她手裏。
薛大郎迎面站着,抱走荷葉:“你拿花就好。”
金秋很是客氣不要他幫忙,薛大郎臉一沉,摟緊荷葉,倔然往書塾走去。
有知情的農婦笑着走開。金秋遠遠落在薛大郎後面,不接近他。
薛大郎開口:“我...難得和女人相處,只是十年前和老婆相處過幾天,不會和女人說話。”
他扭回頭,盯着低頭不言的金秋看了很久,悶聲說:“阿金,你信我。”
他停下來,專門等金秋跟上。金秋只是停在三尺外。
薛大郎說:“我想和你一起過日子。”
金秋說:“大郎大哥,對不起,我不想和男人結親,這輩子只想一個人過。”
她和氣的笑笑,“你何必找我呢?村中有其他的好女人。我背着命案、流過孩子,我這副老了的模樣...你再看看。”
薛大郎的神情暗下去,“你要獨過,我知道了。不用躲我們,小雄想着你的飯。”
他不再說話,把荷葉送去書塾。荷葉飯混了蓮子,蒸熟之後四處飄香,薛小雄又和往常一樣嘻嘻笑着來蹭食,沒了薛大郎。
薛小雄西裏呼嚕的吃,沾了滿臉的米飯,撒嬌道:“阿金姨,做我娘嘛。”
金秋笑:“吃完就走,我聽到湛先生罰你留下抄書了。”
薛小雄不甘心,“阿金姨,給我爹一份荷葉飯。”
金秋說:“荷葉飯是書塾裏的,沒有你爹的份。”
薛小雄沒有辦法,忍着誘惑留了幾口給薛大郎,放進衣服裏。
金秋在瓶子裏插了蓮花,和湛夫人拜菩薩,心裏念着去了的父母、屠叔叔和吳媽。
晚上她夢到銀州蓮池上,白衣少年新習得輕功,哈哈歡笑,踏着池上荷葉舞劍嬉游,頃刻遠去,身影綽綽。
那時她還是孩子,在岸邊看着那道模糊的白影。
旁邊有愛慕的女子以扇掩着紅臉對女伴笑道:“钰小郎面若蓮花,藝高人膽大,他正應了這蓮池的芳晨麗景,驚豔俊逸,見之便難以自拔。”
金秋只是淡淡的想,他走得真遠。
她離開岸邊,舊夢便醒了。
金秋披衣在床邊坐起,想着舊時聽人說寒钰美若蓮花,嘆口氣,拿荷葉飯和鏈子換掉菩薩像前供的蓮花。
她回房時經過仍然亮着的湛其道夫婦房中,窗戶印着湛其道看書的影子,湛其道放下手中的書嘆了口氣。
湛夫人說:“夫君,怎麽了?愁眉不展?”
“來上學的孩子們長大,讀的書多了,書籍紙張開始吃緊。我想建個書館,專門給學生讀書借閱,增長見識。”
湛夫人說:“唉呀...又需要錢。”
湛其道嗯一聲,“算了算,我們在薛家村平時的花銷已經是很少了,建書館要一百兩。”
“一百兩...”
湛其道說:“我不想拖晚了,有些孩子讀書和品行都不錯,往後可以參加科考,以後做官。”
湛夫人愁道:“這不是小數目,我們平時只是自足,沒有多的進賬。”
湛其道嘆氣,“我想想給哪些舊友寫信,把錢寄來。”
金秋聽得難過,又回到菩薩前拜了又拜,從床下拿出烏金劍,第二天去找村長。
金秋請求說:“這是我家傳的好劍,村長見多識廣,若有路過薛家村的外地人,請村長推賣這把劍,要一百兩。”
村長乍舌,“一百兩?村子裏也沒有用這個的人,你怎麽不去湯城賣?”
湯城中有追查她的差人,金秋不敢暴露,只拜托村長記着這事,說明為書塾的原因,村長應了,收了這黑黢黢的劍。
那次采荷葉蓮蓬後,書塾中供起蓮子粥,新鮮蓮子去了苦芯吃來香嫩甘甜,不煮在粥裏也很是好吃。
金秋開始思念親人,采些蓮子,帶上村人自釀的米酒,想去屠狗巷的家裏親供上。
她用頭巾遮掩臉,穿着老舊過時的衣服,像個中年大嫂混在去湯城賣菜的村人裏,碰上拖做的家具進城裏賣的薛大郎,兩人在鄉親裏只是互相看一眼,并不說話。
金秋提着蓮子和酒,聽到有幾個老村婦跟薛大郎說媒,都是村中的好姑娘,薛大郎答應願意看看她們。
屠狗巷的東西便宜,金秋跟幾個去屠狗巷的鄉親一起,借機會自己轉去了父親家中,卻被門口穿白衣的人晃了眼睛。
她吓了一跳,立即躲到別處,索性沒有丢下酒壺砸出聲響,只是蓮子散了一地。
老家裏傳來寒辛的聲音,“唉...屠鐵匠的骨灰在這,金秋确實回三弟的老家。”
傳來官差的聲音,“寒大人,我們搜尋過金氏,沒有找到她。”
寒辛說:“我義侄女應該是受冤枉,我會托人再查案情,推翻原案還她清白。”
官差恭敬道:“那我們便等銷案的消息。”
蓮子滾到地上,門口守着的白衣寒氏人道:“誰?”
傳來跑步聲,寒辛道:“金秋?”立即奔出下令道:“快找回那人!”
金秋穿出巷子,疾步朝城外跑去,忽然被一雙手拉進暗處一角,薛大郎捂住她的嘴,問:“他們追你?你躲他們?”
金秋點頭,薛大郎低聲說:“跟我。”
他斂去聲息,專注聽着聲響,帶金秋輾轉潛伏入暗處,避開白色。
金秋望着瞬間一動不動又反應迅速的薛大郎,想,這個人果然是當過十年的兵,在軍中受訓和打仗便是如此吧。
只是走路一瘸一拐,想快卻快不了太多。
薛大郎發覺金秋看他的腿,忽然說:“找大夫治,過幾年會長好。”
金秋敏感道:“這...跟我沒關系。祝賀你。”
躲避的地方窄小,薛大郎跟金秋挨得近,攔着金秋的腰,呼吸在她耳邊,聲響開始變得粗重。
金秋連忙掙開,薛大郎緊緊抓回她:“別亂動!”
房子頂上落下一道白影,寒辛四顧窄巷的角落,沒有看到人。
金秋被薛大郎推進低處,沒想到那裏是草木掩映的一個洞,薛大郎随後鑽出來,緊抱住金秋,滾下洞後面的湖。
金秋被薛大郎護住沒有受傷,兩人落進水裏,薛大郎拉着她上岸的時候身上流血,被湖邊的石頭割傷了皮肉。
金秋驚道:“大郎大哥...”
薛大郎找棵大樹在後面坐下,道:“沒事,我們在這等,他們看不到我們在這。”
風在湖面拂起漣漪,對面的湯城人人來人往。
金秋拿包蓮子的布包薛大郎的傷口,薛大郎別開頭看別處,說:“你身上有蓮子味。好聞。”
金秋沒有回應,規矩的坐遠了,歉疚道:“大郎大哥在賣東西,為了幫我耽誤生意了。”
薛大郎說:“沒事,我再來一回。”
兩人都不吭聲,金秋拿剩餘的蓮子跟薛大郎分着吃,米酒也拿給他。
薛大郎喝米酒,問:“你不要?”
金秋搖頭,拿袖子蘸湖水,洗髒了的臉。
薛大郎盯着她,說:“你以前是什麽模樣?”
金秋笑:“別想了,大郎大哥,我一直都不好看。”
薛大郎說:“好看,阿金。我知道城裏人挑,也不真心。”
“別說了。”
薛大郎喝完最後一口酒,沉聲說:“活着回家便不容易。”
金秋問:“你當兵時是怎麽過的?”
“每天操練,分配吃多少,總是那幾樣。”薛大郎說,“邊境的冬天很冷,我們都不想穿兵甲,冷硬得割人,但是不穿打仗容易死。”
金秋問:“穿了便好活着嗎?”
薛大郎說:“晚一會兒死。”
金秋默然。
薛大郎說:“蕭國人養狼,我們步兵跟有狼的蕭兵打,很可怕。狼成群上,殺一匹狼死好幾個人。”
薛大郎想着軍中的九死一生,臉色沉重悲郁。
“大将軍吃住跟我們一起,他會打仗,所以我能活過十年,後來傷了腿,大将軍看我打仗賣力就許我回家,給我記軍功。很多人還得繼續和蕭國人打。”
薛大郎從脖子上拿下一個繩子系着的牌子,“這是我。”
金秋看那沾着血污的舊牌子,上面只是營隊和編號。
金秋說:“只有編號。”
薛大郎羞澀一笑,“我不知道,我不認字,以為這就是我的身份。”
金秋難過,折了樹枝在地上寫他的名字,還有兒子薛小雄。
薛大郎搖頭:“記不住。小雄是當兵的好材料。”
金秋吃驚,薛大郎說:“他身子骨健實,力氣大,像我一樣,我在家教他用刀槍,他耍得不錯。”
金秋輕聲道:“你還想着打仗嗎?”
“回家好。”薛大郎臉紅,“我...還想女人。”
金秋尴尬的看別處,聽薛大郎羞澀窘迫的聲音,“我很多年沒碰過女人了,很想要。”
金秋笑得難看,“你...是憋了很久?”
薛大郎臉更紅,老實點頭,“我,我很想,每天都...”
金秋和男人的回憶從來不好,賠着笑,薛大郎知道這在她不好笑,便暗了神色,自己坐遠了。
到了快黃昏時,薛大郎起身:“躲開他們了,走。”
薛大郎帶金秋回到賣東西的攤位,幾個鄉親也收拾了準備走。其中一個人道薛大郎忽然走了不回來,就替他說價賣家具,賣的錢交給薛大郎,薛大郎并不清點就往衣服裏放,收了沒賣出去的東西,金秋看沒剩下幾件,想薛大郎手藝還是很好,不少人買他做的東西。
金秋說:“大郎大哥受了傷,去藥鋪買些藥吧。”
薛大郎問:“你要新衣服麽?”
金秋搖頭,薛大郎悶聲走去對街的藥店,大個子的背影卻是孤獨落寞。
有幾個豐滿肉感的女子從藥店裏結伴出來,薛大郎等着夥計配藥,直直的望着女人的身體。
金秋想,湯城清貧人少,也沒有一家聽母親和吳媽反感和指責過的青樓妓院。
她終于不忍心了,喊了一聲,“大郎。”
薛大郎回頭看她。
金秋嘆口氣:“晚上在草谷堆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