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瘦驢被系在廚房門外,有時近水樓臺的偷吃村民送到廚房外的蔬菜瓜果,被金秋發現了幾次,從口裏奪了食,後來又見金秋開始認真看着它吃,畜生便占着便宜繼續惬意的公然偷吃,如此過了許多天神仙驢的日子,金秋來摸摸它的身體,說:“不瘦了。”
接着便有人搬來磨盤,金秋給它綁上套子,戴上眼罩,拉到了磨盤旁邊,驢的神仙日子便再也沒有了。
村民送來的新鮮豆子磨出第一碗豆汁,金秋歡喜的給湛夫人送去,給夜晚讀書的湛其道。
豆渣糊了餅,孩子們很是喜歡,書塾裏飄着一片餅香。金秋在後面遠遠瞧着,不由笑起來。
當晚她便做了惡夢,夢見兩個可怕的肉團哭叫娘親,夢到用藥化去匆匆埋了的第一個孩兒,夢到被打而流掉的第二孩子,金秋掙紮醒來,右手正死死壓在胸口。
她又吓又悲,喘不過氣來,為兩個她曾經懷着的孩子很是痛苦。
她悲郁的去磨盤倒豆子磨豆汁,香味饞來了髒兮兮的薛小雄。
薛小雄眼巴巴看着磨盤裏流出的黃白豆汁,大聲咽着口水。
金秋說:“沒到吃飯的時候。”
薛小雄苦臉,“我書背不出來...先生罰我去外面站。”
金秋皺眉,“那你跑來這裏幹什麽?”
薛小雄又咽口水,揉着紅眼睛說:“我去別人家吃飯,看着別人一家人喝豆汁,我只有偷偷喝自己的眼淚水。”
金秋低頭看這髒孩子,半晌不說話。
她想到夢裏兩個長不大的孩子,她也同樣沒有父母,同樣去寄人籬下,随受別人施恩,軟弱卑微,擡不起頭來。
金秋柔聲說:“小雄,等一下。”
她接了第一碗濃稠的豆汁,放到一旁,剛去廚房拿了甜菜熬的水過來,便看到碗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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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小雄舔着嘴巴,指蒙眼睛的驢:“它喝的!”
驢打個氣憤的響鼻。
金秋嘆氣接了另一碗,混上糖水給薛小雄。
薛小雄喜得兩眼放光,“金媽真好!”
金秋知道自己早衰顯老,且和村婦一樣衣着,苦笑一聲,點點頭。
第二天放學薛小雄便捧了條三寸不到的小魚來,得意道:“我在河裏撈的,給你!”
金秋微微一笑,拿了魚,說:“等等。”
廚房裏傳來魚香味,薛小雄聞得口水橫流,挪不動步。
金秋拿着熟了的魚和筷子過來,搬了小板凳給薛小雄。
薛小雄欣喜的吃,金秋看着埋頭吃的小孩,臉上浮着陰雲,“我本來有小孩,都生不了。”
薛小雄滿心只有吃,金秋悄悄的伸出手,輕輕的摸了摸髒乎乎的腦袋。
後來薛小雄總是帶食物來,說是謝金秋,更因為金秋總是把它們做得美味了給他吃,全部落到了自己肚子裏。
薛小雄便很是親近,往廚房勤跑,開始帶野菜野果,後來是瓜果稻谷,再到後來便是抓着薛小雄罵他偷東西的村民。
金秋面對其中質問發火的男人,退後蒼白道:“薛小雄,別,別偷東西,不好的。”
薛小雄鼻青臉腫的哭,“可我什麽都沒有...”
金秋嘆氣。
湛夫人勸走被偷的村民,湛其道罰薛小雄背書打手心,金秋在廚房外看堆過菜果的地上,有的子落到地裏發起了芽。
她求了湛夫人陪她出書塾,跟村子裏的農婦問怎麽種菜,有時男人被叫上來說,金秋開始總是退後饒到女人旁邊,後來種菜失敗幾回,無奈問得多了,便漸漸能和男人說說話,只是看到男人拿着鋤頭棍子之類的過來,心裏還是會緊繃。
她在廚房前開了菜園,漸漸曬得黝黑,和所有農婦們一樣,雖然還是瘦,身體也漸漸結實了。
金秋叫來薛小雄,蹲下招手,指着菜地,“你看,發芽了,有吃的了。”
薛小雄驚道:“給我的?”
金秋點頭,“別偷東西,你種哪些,哪些就給你吃。”
薛小雄歡喜無比,手舞足蹈。
“阿金媽最好!阿金媽第一好!”
湛其道夫婦聞聲過來,湛其道咳道:“小雄,不得誤了讀書。”
湛夫人複雜道:“他叫你‘阿金媽’...”
金秋淡淡笑,“我習慣了,大家都這麽叫。”
誰知她妙齡芳華,只二十幾歲。
然而風霜催人,早生華發,堪難忍受,為之奈何?
便知平淡安寧,才是世間至幸,極是珍惜啊。
菜種出來,金秋拿菜和薛小雄去償還了被偷的村民,回來路上牽着薛小雄走,村裏的孩子在路邊笑唱,“沒爹在,沒娘要,找了一個老媽子。”“沒爹在,沒娘要,找了一個老媽子!”
金秋苦笑。看到薛小雄眼睛紅了,她心疼的摸摸薛小雄的頭,薛小雄仰頭看金秋,把腦袋埋到她身上哭泣。
金秋想起失去的兩個孩子,也是滿心愧疚,便說:“小雄,跟我一塊住吧,阿金照顧你。”
薛小雄哭道:“不要!你騙我!你要是嫁人有孩子,就不想要我了,我看見別人就是這樣!”
金秋說:“我不會和男人一起過,不會有孩子的。”
薛小雄一下破涕為笑:“真的?”
金秋點頭:“嗯。”
薛小雄搬了一堆自己當作寶的破爛,跟金秋住到一起,金秋給他洗澡梳頭,吃飯都是一起。
湛夫人見金秋收養了孤兒薛小雄,便開了織機給薛小雄織布做新衣服。
織機響起聲音引來了金秋,她看着麻紡成線,線紡成布,低頭看自己凍壞了不能伸直的手指,心裏忍着一份酸痛。
覆水難收,算了,她已是重生了一遭,已是過得很好了。
如此一起過了一兩年,金秋和薛小雄已經情同母子,小雄長得精神,身板已經現出挺拔的勢頭,長手長腳竄上竄下,極有活力。
金秋看了也是開心的笑,攏攏耳邊花白的頭發。
村路邊走來一個黑黝黝的陌生漢子,背着行囊,濃眉大眼,身材很是精壯,瘸着一條腿,轉過頭奇怪的看薛小雄。
薛小雄和那男人對視,一模一樣的神情道:“你誰?看什麽?”
那男人看看金秋,看看薛小雄,面容愁悶,慢慢越過這對母子,并沒有回答。
沒過多久,這濃眉大眼的大漢就被村民帶到書塾,“湛先生,薛小雄的爹得軍功回來了。”
金秋一怔,薛小雄退後牽住她,那大漢看金秋一眼,對薛小雄說:“我是你爹。”
湛其道說:“你是薛大郎?”
大漢點頭道:“跟着大将軍跟蕭國打了大勝仗,我腿瘸了,就回來了。”
薛小雄哭:“你是我爹!我有爹了!”
薛大郎驟然黑臉,“男的哭什麽!”便踹了薛小雄一腳,薛小雄疼得嗷嗷叫。
金秋吓住,薛小雄臉上已有幾分不敢跟薛大郎回去。
湛其道說:“十年了,大郎深受軍中鐵血風氣影響。”他抱拳敬道,“大郎為國流血,辛苦了。”
薛大郎耿直的點頭,面容悲哀,“嗯,回來,都死了,婆娘沒了,就我們兩個。”
薛小雄忍着哭,被一瘸一拐的薛大郎牽着,回頭一直看金秋。
金秋也是傷心失落,不舍的望着。
又是一年清明祭日,金秋掩蓋着相貌,随湛其道夫婦去屠狗巷的家中祭父母、屠叔叔和吳媽。
她在湯城拿種出的新鮮瓜果跟貨郎換了小弓小箭,準備給薛小雄帶去。結果回薛家村的書塾時,在房中看到一個髒兮兮的黑影哭着撲過來,吓了一大跳。
薛小雄拉着她的哭得一把鼻涕:“還是和阿金媽過得好!我爹做飯難吃,夾生夾糊的,洗澡不燒熱水,半個月不洗一回衣服,把我的寶貝都扔了,一句話說不對就打人,我讀書被湛先生批了他就往死裏揍我!”
金秋慌張:“你,你爹當兵的時候九死一生,很辛苦的...”
薛小雄吸着鼻涕:“阿金媽,我想死你了...”
這時門外站着滿面怒容的薛大郎,薛小雄眼淚生生的被憋回去,滿面懼怕躲在金秋後面。
金秋看到滿身火氣的男人,剎時也舊病複發,身上抖起來,她抱住薛小雄顫聲尖叫:“你,你別打孩子!”
薛大郎一愣,變回老實耿直的臉,望着她,“阿金媽,我找兒子回去,他不能煩你。”
金秋默然抖了一會,慢慢放下手,恐懼開始平息。
薛大郎說:“對不住,吓着你了。我不打女人。”
金秋說:“那,那也不能死打孩子...”
薛大郎眼睛一黯,望着薛小雄,“我不知道他怎麽長大的。就是結婚那晚我和老婆...”
“這,這話別在孩子面前說,長大了亂來,會傷害別人。”
薛大郎住嘴。
金秋輕聲說:“你們就剩下父子倆相依為命,你對他好些,菜米什麽可以給我,我一起做了你們來書塾吃,怎麽樣?”
薛大郎很是遲疑,薛小雄十分高興。
金秋說:“不麻煩,我也想薛小雄。”
她心疼的摸摸薛小雄,拿出小弓小箭,“阿金媽送你的。”
她手上的小弓箭忽然被薛大郎抓走,薛大郎仔細看小弓小箭,皺眉說:“不好使,沒我做的好。”
金秋說:“你會做這個?”
薛大郎點頭。
薛小雄說:“爹沒當兵前要做木匠的,手藝可好。家裏的桌椅櫃子都是爹做的,都好使。”
薛大郎道:“你疼我兒子,我要還你情。缺什麽便說。”
金秋對人高馬大的薛大郎怯怯的點頭,敷衍過去。
薛大郎皺眉道:“我今天不打你,跟我回去!”
父子倆走了,還真的是相似的背影,只是一個大一個小。金秋想,薛小雄長大一定像薛大郎一樣是個高大壯實的漢子。
後來金秋跟村婦去采桑葚,碰到薛大郎上山砍樹,對她點了一點頭,中午金秋睡了一覺,醒來籃子裏塞了滿滿當當的桑葚,旁邊落了幾根掉落的木枝。
又過不久,薛大郎和薛小雄扛着新做好的桌子椅子書架送來書塾,謝湛其道夫婦教他兒子。
湛其道夫婦笑收了,很是高興。金秋在別處掃地,看到薛大郎父子迎面走來,拿出一提肉給她。
金秋做得香噴噴的擺上了桌,薛小雄狂喜大吃,拿筷子的受被薛大郎一掌按住。薛大郎皺眉看金秋:“你怎麽不吃?”
金秋吓道:“給我的?”
薛大郎嗯一聲,“你照顧我兒子。”
金秋說:“我不吃,太油膩了,薛小雄要長個子。”
薛大郎沉眉,不高興的上下看金秋。她身上繃起來,薛大郎移開目光,對薛小雄道:“飯菜不能都吃,要給別人留,不能欺負人。”
薛小雄夾了一筷子菜給金秋。
薛大郎說:“阿金媽太瘦了。”
金秋說:“我一直都是這樣。”
薛大郎說:“要是遭了饑荒、什麽天災,你這樣的,很容易死。”
金秋用手攏住散開的花白頭發,淡淡笑,“我知道。我娘那邊便是這樣的身體。”
薛大郎問:“你多大?”
金秋說:“二十三。”
薛大郎道:“我十七參軍,二十七。”
這莫名其妙的互報年歲,金秋呆了呆。
薛小雄餍足道:“爹,阿金媽做的飯味道是不是特別好?”
薛大郎扇他一巴掌,“不要叫老媽子,叫姨。”
薛大郎帶着薛小雄回了家。一天,薛小雄如獲至寶的捧着一碗熱騰騰的甜豆汁回來,“爹,這是阿金...姨磨的好東西,”
薛小雄給他爹嘗金秋磨的豆汁。
“爹,好不好喝?甜不甜?”薛小雄饞道,“咱們也弄個能磨豆汁的磨吧?”
薛大郎聞着香味嘗了一口,瞪眼半晌,猛然仰頭一飲而盡,“甜!好喝!”
薛小雄沒想到爹一點沒給他留,臉上頓時開了戰場。
書塾竹林中星夜蟬鳴,聽取蛙聲一片。
金秋正準備睡覺,遠遠聽到薛小雄的嗚咽聲,薛大郎拎着滿臉委屈的薛小雄出現。
薛大郎不好意思,“喝沒了薛小雄的豆汁。”
金秋笑,去給父子倆重磨兩碗,驢看被拉起來加夜班幹活,很是不滿的沖薛大郎父子扯驢臉發脾氣。
薛大郎看了看手腳不停的金秋。
第二天薛大郎抱來兩堆草料喂驢,交來豆子,說:“給兒子喝。”
他仔細看着金秋圍着磨盤放豆子,望着她的圓圓的屁股和柔軟鼓起的胸,覺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