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銀州的富麗遠去,度過奔騰大河,轉入幽翠山川,遠遠跟随茶馬隊越過山路,經過雞鳴狗吠的村落,再到安寧清貧的縣城。
金秋牽着瘦驢,抱着方方正正的大包袱,一瘸一拐的走進幽深的巷子。
春日柳絮四處翻飛,瘦驢接連打着噴嚏,金秋摸摸它的頭,下驢走進巷中。
前方倏然開闊,菜市肉鋪豆腐坊,貨郎吆喝着背着貨擔行走,小兒拖着鼻涕跟在後面望着糖人玩具撥浪鼓,胭脂攤子賣着便宜也并不精致的妝粉花黃,壯實的漢子背着磨刀磨鏡的擔子一路叫問,鄰人各自勞作,也各自認識。
金秋看到豆腐店的老板娘和殺豬的大漢正在說笑,她對陌生男人懷有懼怕,繞過大漢緊張的問老板娘,“姐姐,金戰的房子在何處?”
老板娘和屠戶都轉向金秋,屠戶一拍油膩的大腿,先開了大嗓門道:“金殺豬的房子?我用的這個就是他的攤位!”
金秋聽到男人說話像吼,便想起懷熔罵她揍他的樣子,不由瑟縮不安的攥緊瘦驢的繩子。
她只問那賣豆腐的女人:“我是他的女兒,他的房子在哪裏?”
屠戶見這女人不理他,愣愣的摸了摸油膩的頭。
老板娘訝道,“金大哥的女兒?我還以為是個大姐。”
金秋勉強笑了笑,“我長得顯老。”
“秋姐姐也不是這樣...”
屠戶不依不饒的要加入談話:“秋娘子帶女兒搬去銀州十多年了。哦,三四歲的時候叔叔見過你!”
屠戶嗓門大,便引了許多人來,“是咱們巷子裏出的大俠的女兒?”“回來啦?”“呀,怎麽過得不好的光景?這頭發這面相...”“怎麽就你一個人,秋娘子人呢?”
衆人圍過來,金秋想起在公堂上被衆人圍觀的光景,緊張的咽了口口水,只是臉色慘白。
她搪塞道:“我...趕路過來,挺累的,只想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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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叫住個半大孩子給金秋帶路。
引得金秋到屠狗巷後面一塊青磚黑瓦的房子前面,地上還很幹淨,只是堆了些鄰居的雜物,門口的野貓被童兒揀石頭打走。
金秋抓了些野果子給小童,童兒蹦跳着走了,金秋望着空了十多年的房子,并不覺陌生,果然因為很小的時候是在這裏過的。
隔壁一個老人推門出來,“你是金哥和秋娘子的姑娘?”
金秋點頭,老人眼神不好,緊眯着渾濁的眼睛摸索出鑰匙,“是我幫你們看屋子。清明和祭日的時候有個教書先生帶他學生過來掃一掃。”
金秋說:“教書先生?”
老人點頭:“金哥愛打抱不平,有人受了你爹的恩。”
金秋心裏溫暖,老人道:“你們回來了,晚上來我家吃飯。”
金秋連忙拒絕:“不,不必。我一個人便好。”
老人道:“一個人...秋娘子也...都走得恁早。”老人搖搖白頭,回了屋子。
金秋打開門,見到簡單幾間房子挨在一起,面前是一塊練武的空地,破舊了的刀架還擺一邊,再便是收起一堆的晾衣杆和盆碗桌椅一類的家常東西,還有一個極舊了的嬰兒搖籃,金秋摸着搖籃,臨街柳樹的飛絮被風吹來,在院子裏飛旋。
‘柳’似‘留’,留故人,留故人,故人已逝,遺民來尋。
金秋系了驢子,推開房門,屋子确實幹淨,被人打掃過,桌子上放了一個瓶子,瓶中插了幾只花。
金秋看了看那花,将方包袱打開,裏面是個木盒,木盒裏被屠鐵匠的舊衣服包裹着骨灰壇。
金秋把骨灰壇放到桌子上,把那瓶花一齊供上,跪下拜道,“爹爹,娘親,屠叔叔為救我死了,我把他帶回了家。”
她沙啞的拜了許多拜:“屠叔叔是好人。爹爹,娘親,我再也不說随便去死了的渾話。”
瘦驢忽然在院子裏叫起來,接着便是叮鈴咣啷的砸地聲,金秋出去看到瘦驢踢翻父親的刀架,才想起來沒給驢子吃東西。
金秋喂了幾個身上剩下的野果,牽鬧脾氣的驢子出去,走了幾刻尋到一片草地,等瘦驢飽餐,再慢慢走回去。
她望着熟悉起來的屠狗巷,慢慢想到以後要如何生活,這時看到家門被打開,有人已經進去。
金秋一驚,忙牽着瘦驢躲在別處,聽到裏面傳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豆腐店老板娘道:“金殺豬的女兒說要回家,這就是他的老房子。”
老鄰居聲音道:“差爺,我把鑰匙還給那姑娘了。”
官差聲音傳來:“屠鐵匠的骨灰在屋中,犯婦金氏确實回來無誤。”“叫人分守在屠狗街,捉拿她歸案。”
老板娘說:“金哥是皇帝封過的大俠,他女兒怎麽殺人呀?”
屠夫說:“咋變成了逃犯回來?出什麽事了?”
金秋知道老家已經呆不得,牽上瘦驢往外逃,出了湯城。
天已經要黑了,她望着夕陽,漫無目的的走上山路。
她本就瘦弱體虛,一路辛苦趕路,加上草木皆兵,山中濕氣重,金秋打起哆嗦,咳嗽起來。
她難耐山中寒冷,下驢揀些幹樹枝做柴,正在點火,忽然聽到驢跑走的聲音,回頭看到一個髒兮兮的孩子偷她的驢。
金秋驚叫:“驢是我的,還給我!”
她咳嗽着追去,那孩子拉着瘦驢跑得更快,且他十分熟悉山路,左拐右穿,很快便遠遠甩開金秋,金秋吃力的追趕,連跑帶摔一個腳滑,旁邊竟是山坡,金秋滾了下去。
過了片刻,坡邊響起驢叫聲,那髒孩子和瘦驢臉探出來向下張望,看到金秋躺在底下不動了。
金秋睜眼時聽到一片朗朗讀書聲,她躺在一張竹床上,有個面色溫和的婦人守在旁邊。
“你醒了。”婦人笑,拿起一碗藥湯,“趁熱喝了它散寒氣,不然小病成大病就不好了。”
金秋驚訝的接了藥,環顧四下,這是一間十分清簡的竹舍,窗前有個爐子正煮着藥,空地上放着桌椅和幾冊舊書本,窗外一片郁郁竹林,瘦驢正在外面嚼着青草。
金秋緊張道:“我的驢子...”
那婦人說:“這裏是薛家村,你在我們的書塾裏面,薛小雄那孩子偷了你的驢子害你落下山,我們說過他了。”
婦人叫了一聲,一個眼淚汪汪的髒孩子怯怯的走進來,兩手捂着腫了的屁股。
薛小雄哭道:“對不起,大媽...大姐,我想進湛先生的書塾讀書,可是沒有錢也沒有別的東西能給先生,就,就去偷你的驢子...我不知道會害死人的。”
婦人對金秋說:“我夫君在薛家村辦了一個義學,教這裏的孩子識字明理。我們沒有什麽錢,這書塾是薛家村的人出力出物建的,算作是孩子的學費。你別生氣,薛小雄這個孩子也是可憐,他爹十年前新婚就被征去跟大将軍打仗,他娘後來病死了,薛小雄就成了孤兒,在薛家村吃百家飯長大。”
金秋可憐薛小雄沒有親人,說:“不怪他了。”
薛小雄連忙跪下謝金秋,“大姐好人!”
金秋笑了一笑。這時聽到外面冒出一聲:“湛先生,夫人,有差爺到!”
金秋剎時變了臉色。
湛夫人走出去,外面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有什麽事?”
官差尊敬道:“湛先生,銀州一個逃犯逃回了老家湯城,逃犯是個花白頭發的女子,其實年紀不大,本名金秋,本是屠狗巷金戰大俠的女兒,在銀州殺夫後和連殺二人的同夥屠鐵匠越獄逃走,屠鐵匠已經身死,金氏昨日回湯城祖屋後又跑了。”
湛夫人道:“咦...”
湛先生說:“沒有見過,薛家村偏僻,那個女子不容易進到這裏來。薛家村沒來陌生人。”
官差道:“麻煩湛先生幫忙通知村民,若見到這逃犯通報給我們。”
湛先生道:“我還要上課,便不久留各位了。”
官差離開。門外邁進一個溫文和氣的中年男子,穿着書生長衫,留着長須,雙目精煉有神。他注視金秋道:“你是金大俠的女兒?”
湛夫人驚道:“那不是夫君恩人的女兒嗎?你怎麽殺夫了?”
湛先生低頭對孩童說:“薛小雄,這個姑娘是好人,今日的事你不說出去一個字,我就收你做學生。”
薛小雄極是高興,當即發誓了蹦着跑出去。
湛夫人擔心道:“夫君,可她殺了人...”
金秋驚恐的望着他們。
湛先生說:“屠鐵匠和金大俠都是義士,他舍身救金姑娘,其中必有冤情,表面上的聲勢,我們也不必太相信。”
他和藹道:“金姑娘,你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窮書生年輕趕考時遇到強盜,是你爹出手救了我性命,也沒有提回報便走了,若沒有金戰解救,便沒有我湛其道的今日。”他嘆氣,“我後來考中做官想要報恩,但你爹跟其他兩位結拜的大俠行蹤不定,我一直沒有找到他,後來聽說你爹兄弟三人救大将軍回國,金大俠隐瞞傷勢回國身亡,唉...我再沒機會償還恩情了。”
“後來我厭惡官場上的黨派鬥争,辭官歸隐,和我妻子四處游歷,去湯城的屠狗巷吊祭故人,在湯城外偶然進入了薛家村,發現這裏很是貧困,沒有一個人識字,我想這裏也在金大俠家鄉裏,帶這裏的孩子識字讀書、教化村中風俗,也是報答金大俠的恩義了,便是你現在看到的這些。”
金秋怯聲:“祭日打掃我家、放花的是你們?”
湛其道點頭。
金秋啞聲:“你們...還記得我爹。謝謝你們沒有把我交出去,”
夫妻對望,湛其道臉色複雜,疑問道:“你不是和恩人二哥的獨子結親了嗎?我并沒聽到寒公子出事。”
金秋不想提寒氏,只說:“我沒嫁他,嫁給懷家的大公子。”
湛其道皺眉,“聽說懷大人貪污被抄家,懷家被革去功名,已經沒落了。”
金秋便講了過去的事情,講了成為逃犯的前因後果,湛夫人聽得直是落淚,抱住金秋道:“命苦的孩子!我看你發色面相,你還以為你跟我一般年紀...可憐!受這些折磨。”
湛其道滿面哀痛,“恩義後境遇如此,怎不令人寒心?”
湛其道說:“金秋。我這裏收容你,過去的苦難已是翻過去的書頁,不過村子裏粗衣淡食,生活并不算好,在我書塾裏重新開始,你可願意?”
金秋愣怔半晌,不敢相信。
“爹爹在天有靈...”她下床跪下,感動的朝湛其道夫婦磕頭,“謝謝先生夫人好心!我會幹活!我會做飯洗衣,做家務!”
湛其道憐惜去扶金秋:“你便隐了真實姓名,叫阿金便好吧...”
不料他的手剛要碰到金秋,金秋猛然退縮,抱頭失聲:“別打我!”
湛其道愣住,金秋發抖,避開男人,只向湛夫人靠近。
“這...”
湛夫人扶金秋卻是沒事,她關心道:“你湛叔叔怎會去傷害你?你怎麽誤會了?”
金秋戰栗道:“我...我怕男人動手,不,不喜歡。今天才見到湛叔叔,我我不知道。”
湛其道滿面悲然,往後退去。湛夫人拭淚,“所幸我們書塾裏還都是小孩子,沒有多少男人,你現在這樣也不能幹多的活了,就去廚房做飯吧,也不用見外面的人,每天只有從門口拿鄉親們給的菜米便好了。到好了些再幹別的事。”
金秋感謝不已。
湛夫人送了新衣服,安排廚房旁的小屋給金秋一個人。金秋有一個住處,她收放了烏金劍,終于可以安然睡下。
第二天大清早金秋便起來去廚房做飯幹活,在耳畔聽着小孩子們清亮稚嫩的讀書聲,郁郁竹林沙沙響動。薛家村的書塾雖是簡陋,卻有清風入懷、山花芬芳,金秋不再憂慮懼怕,往後自食其力做着本分,漸漸心中升起安心和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