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日京城中的金谷華園辦着百花盛宴,官貴之家的女眷們賞花悠游,或是雍容優雅或是鮮亮華麗,在百花下另成一片群芳會。
杜蘅君向梁氏和母親請安,與京中同是官家小姐的女伴去游樂。梁氏和尚書夫人笑允。尚書夫人說起梁氏小女兒寒錦秀的婚事,提出好多家世人品俱是不錯的年輕俊秀。
“這位皇子素來仰慕江湖武俠,若聽說江湖名門寒氏的女兒要出嫁,必有興趣...”
“還有個兵部侍郎的公子,與我家自小相熟,我們看着他長大的,是個穩妥孩子。”
“另有一位年輕武官,我們寒氏重武,寒錦秀雖不練武,但有家學熏染,将來和那武官必是相投的,女婿寒钰與他也說得上話,家中往後必是和美。”
“這位是出名的才子,雖然出身寒微偏遠但已經金榜題名,如今在做翰林,不出幾年入閣又是不可限量。我家老杜就是這樣。”
梁氏聽親家母講得歡喜,連連笑着點頭。
這時貼身婢女過來道:“夫人,銀州那邊有事發生了。”
婢女對梁氏耳語,梁氏聽到金秋受懷大公子淩虐、為仆報仇殺夫、如今入獄坐牢。梁氏臉黑下去,“在這宴上說這晦氣險惡的事情作什麽?掃興!”
婢女說:“家中尚不知道,夫人,怎麽處置?”
梁氏皺眉拉開婢女低語:“按下去,寒家誰都不許講出這個消息!這等沒出息的人物還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梁氏挂起笑臉繼續和尚書夫人說話,尚書夫人說:“親家母,錦秀的終身大事定了,還有一件要事得說。寒钰常去江湖上跑,我也不知道江湖人打打殺殺有多少分危險,蘅君是我們□□出來的懂事孩子,不會怨钰兒,可也不好意思多說。這兩個年輕人該有孩子了。”
梁氏也贊同:“早該有了,钰兒年輕氣盛,正是做功業的時候,沒理會上蘅君的心,我不會蘅君這麽好的媳婦受委屈的。”
一個文雅富态的中年男人由仆人跟随着過來,便是杜尚書。
“老遠聽到你們催着生孩子,”杜尚書笑呵呵對夫人說,“你又多事。”
尚書夫人道:“是你太寵孩子們了,由着他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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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書說:“寒钰這樣的英雄少年,誰不喜歡?”
梁氏自得的笑。
春天有的是花開,銀州郊外山花開遍,屠鐵匠見乞丐的姑娘都簪着幾朵爛漫的花兒,在路上邊跳邊唱的走過。
屠鐵匠停了手上的活,去外面見年輕女孩子戴過的花便采,什麽杜鵑桃花春菊,粉粉黃黃紅紅紫紫的抓滿一個大桶,夾着那滿滿當當的桶,被蝴蝶蜜蜂跟撲着,提着些酒食就去懷家。
離懷家還有幾十步路,屠鐵匠便扯開嗓門叫起來:“吳老娘,老屠還你酒肉的情來啦!”
他一個愣神,看到懷家四處的封條,門前積灰一片凄涼,更聞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屠鐵匠踢開門便看到兩副棺材。屠鐵匠滿面震驚,一掌搬開一扇棺木,看到吳媽,大漢一個空白僵住,連忙驚惶打開另一個棺材,見只是血呼啦的懷熔,放下懸住的心,抱起吳媽又是憤怒大痛。
屠鐵匠吼:“吳老娘!誰害你?!”
屠鐵匠小時候由他娘一個人拉扯大,母子都是脾氣火爆,常常對罵鬥嘴,和跟吳媽相處時一樣。屠鐵匠總和吳媽鬥嘴,卻是有感情在裏面,而且吳媽嘴上罵,關心照顧也沒有落下。
懷家裏出了大聲響,引來了鄰居探看,見到滿地亂飛的花,棺木翻倒,一個衣服舊得發油的大漢抱着吳媽的屍體。
鄰居吓道:“這,這位英雄是?”
大漢聲若雷霆:“金秋在哪?”
鄰居道:“金少夫人她...已經定罪坐牢了。”
大漢一瞪,鄰居吓得路都走不穩,慌忙解釋:“這懷大公子打傷了吳大娘,金少夫人拖吳大娘去看大夫,救不了死了,金少夫人便拿把黑劍殺死了懷大公子,不信你看懷大公子胸口。”
屠鐵匠踢出懷熔屍體,伸指頭探傷口,鄰居看的作嘔。
屠鐵匠道:“胡說!金秋哪裏殺得了人?黑劍本來沉重,這明明是個壯漢把劍刺進去的傷口。”
鄰居便把看到的前後經過說了,屠鐵匠聽到金秋主仆的慘狀,目眦欲裂,悲吼道:“屠叔叔誤了你!”
“金秋說她冤枉,她必是冤枉!”屠鐵匠一把扯住鄰居,冷笑道:“霍寡婦這定罪的外人話也忒多,她在哪?”
“懷熔死前欠銅錢館霍來的錢,這房子已經被抵押到霍來手上,霍家寡婦跟霍來回去了。”
屠鐵匠扔了鄰居,就見屠鐵匠把吳媽屍身裝回棺材,大喝一聲扛起棺材,重重踏出懷家。
“什麽富貴人家、官宦名門,都是狗屁!”屠鐵匠憤憤:“用名利以強欺弱、坑害良善,難道不是你們做的?!”
他到了金戰夫婦的墓碑,在旁邊刨開土,埋了吳媽。
屠鐵匠嗚咽,“戰哥、嫂子,你們泉下有知,肯定安心不了。”
他對着吳媽的新墳瞪眼落淚,“吳老娘,我不多跟你說了,金秋還在受苦!”
聲色犬馬,向來人來人往。金銀財貨,多是吾輩所衷。
銅錢館有人眼紅的盯着大小、有人青臉的摸索錢袋、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失魂落魄,人生鼎沸,蓋住樓上密室裏的翻雲覆雨。
霍寡婦躺在霍來懷中笑:“一個假孩子欺了他們的命,懷家這個無人搭理的破鑼敲過最後一聲響,那片房子的地落到咱們手上了。”
“那幾間破房子有什麽值錢的?只不過懷家買的地在好地方。”霍來親霍寡婦的嘴,“還是你厲害,男人全被你吃得渣都不剩。哪天我便告訴大家,你不姓霍前姓黑,專吃上鈎的人。”
兩人正在說些下流話,忽然窗戶嘭得得翻開,一陣陰風掃過,飛進來一個發臭的死人,正是懷熔。
霍寡婦吓得大叫,霍來變了臉,顫抖的抓起金環刀湊近。窗外翻進來一道黑影,只聽咔嚓一聲,霍來回過頭時,霍寡婦被一個大漢掐斷了脖子。
那大漢低頭看霍來,一掌把他拍得眼鼻口噴血,腦袋又酸又辣。那大漢雙手扣在霍來脖子上,又是咔嚓一聲響,霍來折了腦袋,金環刀還沒來得及用便落了地。
屠鐵匠一腳踩斷金環刀:“什麽垃圾兵器,在老子面前丢人現眼。”
他擰下霍寡婦和霍來的頭,翻出銅錢館外,血淋林的把兩個腦袋挂在門上。
銅錢館內的人都吓得跑走,屠鐵匠澆油點火,燒了銅錢館。
他夜晚捶倒看守進入陰暗潮濕的牢房,在一片角落裏看到縮成一團的姑娘,有些眼熟,屠鐵匠一時疑惑喊了一聲。
那髒兮兮的小東西擡頭,屠鐵匠先看到瘦成一把骨頭的金秋,憔悴衰弱,生着花白的頭發。
“你怎變成這樣?”他急聲道,“出來!跟屠叔叔走!”
金秋怯怯道:“屠叔叔,你身上怎麽有傷?”
“貓抓老鼠,還用說?”屠鐵匠道,“屠叔叔給你們報仇了,賤人惡人通通死在一處化成了灰,快跟我逃走。”
屠鐵匠打開門鎖,金秋走幾步就軟倒在地上,又驚又吓,一點力氣也沒有。
屠鐵匠背起金秋往外跑,“當年是你自己要嫁給姓懷的,為什麽?”
金秋落淚,“我不知道他們。”
屠鐵匠怒:“那你幹什麽自己做主?”
“梁伯母說懷家好...”
屠鐵匠更怒:“那女人從江湖邁進朝堂,老子看是得意忘形,忘了當年是三人出生入死才換來的名利富貴!他們真把自己當龍種鳳種,坑死你了!還有誰欺負了你,屠叔叔全部給你出氣!”
後面喊殺聲響起,火光集起。
“賊人停下!竟敢盜竊官衙,劫走犯人!”
夜風掃過臉,金秋慌張,“屠叔叔,你還偷東西了?”
屠鐵匠道:“烏金劍是老子的心血,老子認準是誰就是誰的!現在安靜,受傷再開口,屠叔叔要打鷹犬。”
金秋抱緊屠鐵匠,屠鐵匠抽烏金劍,衙門門前跳出三個捕快拿刀逼來。
其中一人是捕頭,喝道:“越獄罪加一等,放下犯人!屠鐵匠,銅錢館霍來霍寡婦是不是你殺的?”
屠鐵匠大聲道:“是老子!”提劍便砍,金秋驚恐哭道:“放下我,屠叔叔...你...你去求寒家...”
“他們誰還想得到你?”屠鐵匠氣道,“咱們靠自己過活,頂天立地,你爹可曾靠過別人?他寒辛寒钰是個什麽好東西,要他們假惺惺惡心咱們!”
刀光劍影一閃,屠鐵匠一劍劈斷兩把樸刀,捕頭退後嚷道:“去招弓箭手!莫讓他們跑了!”
屠鐵匠罵聲娘,翻身跳過牆。
後面火光和喊聲一片,屠鐵匠背着金秋狂奔,氣恨得甩了自己一巴掌,“要不是因為你們娘倆跟着寒家搬到銀州,我還在屠狗巷裏打鐵快活!天下不是非他們寒家才是好地方,金秋,你爹以前在湯城屠狗巷裏當屠戶,從小罩着我一起打走來屠狗巷搞事的混混,後來他拜師學武,我只喜歡打鐵,就跟戰哥分開。他往後成了黑刀金戰,娶了你娘,屠狗街的有間老房子,就是你的老家,你爹留給你的!戰哥——”
金秋聽得溫暖而淚崩,屠鐵匠也是紅了眼睛。
這時一聲銳利風嘯劃過金秋的頭發,在屠鐵匠臉上割出一道口子。
屠鐵匠惡罵一聲,放下金秋,拖着她閃進一間暗巷。
全城喊捉人,調動出官兵,一個官兵拿着火把騎馬奔過,屠鐵匠飛射出烏金劍,那官兵被擊中應聲倒地,馬大聲嘶鳴。
屠鐵匠把怯弱的金秋推上馬,抽回烏金劍坐到金秋後面,把她護在懷裏駕馬狂奔。
“逃犯在那!”
“兇犯快束手就擒!不然便殺了你們!”
箭呼嘯而過,金秋極是害怕,屠鐵匠一手拉缰繩,一手揮劍去打箭矢。
城門就在前面,已經有官兵守在門口,閉上城門。
屠鐵匠拉金秋跳下馬,拿劍在馬屁股上一刺,馬驚痛發狂朝官兵沖去,官兵大亂。
金秋吓得只會哭。屠鐵匠拿劍殺人,逼迫住看守開城門,後面已經有人追來。
追兵放箭,屠鐵匠踢開拉城門的人,他大吼一聲,滿面通紅青筋鼓起,用雙掌強推開城門。
金秋看到屠叔叔身上中了幾箭,她突然也站不起來,被人射中腿。
城門剛開出一人縫隙,屠鐵匠一個健步轉身回來,抓起金秋,一同擠了出去。
金秋聞到血味,屠鐵匠抱着她喘氣,在郊外奔跑,不再說話。
暗夜裏除了星空便處處漆黑,只聽到風聲與蟲鳴。
金秋不知正在去哪裏,前方拐出來一道火點,是鐵匠的鄰人舉着火把,手上牽着一匹瘦驢。
屠鐵匠看到瘦驢怒道:“就這?”
鄰人道:“我要是有錢,跟你住一塊?”
屠鐵匠哼一聲。
鄰人道:“你的鋪子給我了?”
屠鐵匠咧嘴笑:“什麽好東西!拿去。”
鄰人說:“還有一頭驢。”
屠鐵匠說:“不用了,你牽回去養肥吧。”
金秋恐慌,聞着那濃烈的血味不是光從她腿上來。
鄰人走近拿火照他,“老屠你...”
屠鐵匠一掌風拍滅火把,“滾!”
鄰人站了一會兒,慢慢又點起火把,走回貧民的居處。
“屠叔叔...”
屠鐵匠把金秋放到地上,扯掉她身上一截袖子讓她咬住,他從瘦驢行囊翻出火石和藥粉,點火照亮金秋的腿,以烏金劍劃開箭傷,抽箭出來,拿火燒過傷口,灑上藥粉。
屠鐵匠包紮金秋的腿,金秋只是汗如雨下,一聲未吭。
屠鐵匠說:“你又不是江湖兒女,怎麽能忍的?”
金秋搖頭,屠鐵匠默然,狠狠打自己一巴掌。
金秋說:“不,不,只是掉孩子的時候...都痛過了。”她拿起藥品:“屠叔叔也用藥,我給你塗。”
屠鐵匠笑起:“沒用啦,屠叔叔陪你走一程。”
金秋怔住,眼淚落下去,屠鐵匠把她推上驢背,牽着驢拐上荒野小道。
屠鐵匠舉着火把在前面,金秋看着他背後幾把流血的箭,其中一個就在心口處,金秋本以為自己已經難得再哭了,這時哇的流淚喊道:“屠叔叔,我跟你一起走,去見我爹娘。”
屠鐵匠說:“胡說。”
他啞聲道:“金秋,屠叔叔一輩子随心自由,快意得很,活得值。不受騙,就自由了。”
他腳步變慢,停在一棵樹下,倚着坐下。
金秋爬下驢,跟着爬到屠鐵匠身旁,守在旁邊。
屠鐵匠說:“小金秋,拿劍給我看看。”
金秋抱來劍,屠鐵匠撫摸烏金劍,驕傲道:“我老屠這輩子做的最好的劍,就是這把。管他世人識不識貨?”
屠鐵匠一陣長笑,笑聲熄滅,人再也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