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明時陰雨綿綿,寒辛帶寒钰去祭拜金戰夫婦。美公子鮮衣怒馬寶劍在側,武功高強盛名江湖,正是意氣風發、青春肆自之時。
美妻送寒钰出門,纖纖玉手撫正寒钰衣領。梁氏對寒辛抱怨道:“這金秋好多年不跟我們家來往,過年邀她吃飯也從來不來,一面都沒見着過。可見這女人嫁了便只認夫家是親,還有你這個義伯伯?咱們寒氏還去貼着祭拜作什麽?”
寒錦秀說:“我看她是不好意思過來。”
寒辛皺眉:“聽說懷家不好,已是獲罪抄家。”
梁氏說:“是啊,那懷大公子成日喝酒賭博,把親弟弟給氣跑了。”
寒钰冷哼一聲,金秋眼瞎還不要他,結果找了這麽個男人。
寒辛嘆:“她既然已有難處,怎麽不來找我們寒家幫忙?”
梁氏道:“那丫頭有些倔處,我看她是越發賭氣不過來了。”
杜蘅君好奇的問寒钰:“夫君,可是你從前的未婚妻?”
寒钰冷道:“提她作什麽!一個話都說不好幾句的蠢貨。”
杜蘅君說:“夫君怎還有氣呢?”
寒钰淡淡,“也是。”
冷雨落,青草萋萋,寒钰和父親騎馬去金戰墳前祭過酒。父子沒有見到金家人,在回程時碰到一個勁裝大漢,大漢拱手道:“寒大俠,我們少盟主追殺為禍的惡賊六盜一直不得力,請寒弟一同合力誅賊。”
寒钰大笑:“哈哈哈,武哥不中用,等我來!”
大漢高興道:“少盟主在銀州外驿站專等公子。”
寒辛點頭:“钰兒,你去吧。”
Advertisement
大漢離開,寒钰縱馬改道,走到一片泥濘老路,馬行得緩了,路過一間路邊茶舍,村人村婦集在那裏閑話避雨,有人在賣紙錢和香燭。
寒钰緩緩行過茶舍,突然停住馬,目光銳利的望着老村婦間一個背對着外面的女子。
那背影極像金秋,可是一頭花白老氣的婦人發型,暗沉寒酸的裝束,分明該是個中老年婦人。
袖子下露出的手指也粗糙開裂,皺紋橫生長着繭,不應是年輕女子的手。
寒钰疑惑的注視,茶舍老板認出銀州名人,叫一聲:“寒公子,要碗熱茶還是喂馬?”
寒钰移開目光,搖頭淡淡道:“不用。”策馬離開。
茶舍裏的金秋僵硬的坐着,她知道寒家人何時會來祭拜父親,便決定錯開他們改走小道,卻還是碰到寒钰。
金秋知道自己早衰得已是更加難看,一直沒有回頭,不敢回頭,讓故人看到今日的她。
天上地下,就一直是天上地下,沒有變過。
況且,還是寒钰。她不想再見再知道的人。
金秋踩着泥濘去父母墳前,聞着寒氏的酒香,呆呆的坐倒在父母墳前。
天上灰色凄迷,金秋對父母喃喃自語,清明冷寒浸衣,不如心涼得難受。
她竟然不争氣的想起過去,想起她剛會用竈臺,做出一份最好的點心,歡喜又羞怯的密實封好,捧去寒家哥哥面前。
未嫁人前,她這無知蠢蠢的女孩前生全是一個寒钰。
金秋眼巴巴的看着寒钰練完劍,等到他結束,看到汗水從他白皙的臉上流下,金秋拿出帕子去擦,被寒钰揮手推開,皺眉道:“你手上什麽氣味?”
她小心打開食盒,“我做了點心給寒哥哥。”
悶得有點久,點心的花樣和形狀有些糊。
寒钰滿面嫌棄,“這是什麽東西?看了就難吃。不要。”
她懵懵的嘗了一口,寒钰已經走遠。
那時便是如此,她望着寒钰的背影,柳葉飄飛,她一口口咽下清明節的青團。
凡是那個人的記憶,便全是委屈和傷心。不配的人就是可悲,可憐她自小接受,便受這一份痛苦,将她的心□□得卑微絕望。
金秋在墓碑前擺上清明節的青團,揭開蓋子,眼淚落進青團。
金秋用袖子擦止不住的淚,“對不起,父親,娘親,眼淚掉進去壞了味道。”
她擦拭墓碑,染了風濕的手一直作痛,她小聲問:“爹,娘,你們在那裏過得怎麽樣?什麽時候接我走,我們一家團聚?”
她遠遠聽到吳媽和屠鐵匠鬥嘴的聲音,立即匆忙将東西收拾了離開。
清明節過,懷熔又陸續欠下賭債,霍寡婦要買衣裳水粉,懷熔伸手找金秋要錢。
金秋沒有完成訂單,沒有多的錢,懷熔怒道:“你不可以先找繡品店老板賒全款?到時做完了還她便是。”
金秋哭:“近來我的手不好動,眼睛也看不清楚,不知能不能做到全款的質量,不應當去賒騙老板。求求夫君,不要再逼我了。”
懷熔揍金秋,吳媽抱住金秋替她受打,被懷熔一塊磚頭打得頭破倒地,閉上了眼睛。
“吳媽!”金秋哭叫去扶,摸到鼻子那裏還有氣。
懷熔恨道:“只認你家的喪家娘們,我明日便把你這老貨賣了!”
他扔下磚頭砸在金秋手上,金秋劇痛慘叫,手已經骨折。
懷熔翻箱倒櫃,找到錢便去還賭債,沒有理她們。
金秋一只手吃力的把吳媽挪上床躺下,打溫水蘸巾子擦吳媽頭上的創口,見血止不住,金秋吓得哭得喘不過氣來。吳媽悠悠睜開眼睛,按住頭說:“沒事,小姐,吳媽躺躺。家裏沒錢了,別請大夫,小姐好得了,我也好得了。”
金秋不聽,“有,有錢,還有!小叔以前說了他的信今天就到,信裏會給我們寄錢。”
吳媽嘆口氣,金秋說:“吳媽...我的手折了,做不了事了。”
吳媽叫:“小姐!”
金秋手被打折,誤掉繡品店的單子也賠不了老板損失,繡品老板見是合作很久的熟人,便把這賠款算了,但再不接金秋的東西。
金秋一只手上着夾板,服侍着吳媽吃飯上茅房,去外面摘果子野菜回來做飯,看到家裏霍寡婦穿着漂亮的新衣服,金秋摘的果子野菜落了一地。
金秋扯住霍寡婦急道:“你,你這衣服的錢是哪裏來的?!你偷我的錢!”
霍寡婦扇她一巴掌,輕而易舉把骨瘦如柴的金秋推到地上,高聲叫:“偷你點錢又怎麽了?老娘現在懷了孩子,你有什麽?”
懷熔道:“你是老子的女人,你的東西就是我的。”
金秋哭嚎求他,“夫君,那是吳媽治傷的錢,求求你,把錢還給我...”
“掃興!賤人整日哭喪!”懷熔推開她,摸着霍寡婦的肚子,“寶貝兒,我們出去。”
金秋倒坐在空落落的家中,呆了半晌,踉跄進屋中拿出烏金劍。
吳媽慌道:“小姐!”
金秋顫聲說:“吳媽,當了這劍就有錢看大夫了。”
吳媽扶着門出來,撲到井邊厲聲叫喊:“你若為我賣劍,我現在就跳下去!”
烏金劍落在地上,金秋不知該怎麽才好,吳媽緩聲說:“小姐,吳媽餓了,給我做些東西吃。”
金秋揀回野菜野果,洗幹淨煮了湯,給吳媽喂了一口,吳媽吃這一口躺下就睡,第二天起來便是高燒。
懷熔和霍寡婦在外面玩樂一直不歸,金秋從鄰居那借來拖車,拖着吳媽到醫館苦苦哀求,吳媽已是閉目不醒。
金秋跪在醫館門前不住磕頭,求大夫治吳媽。
路人看了心酸道,“造孽啊,那不是懷熔的媳婦?老得跟個大娘似的。”
“那個懷熔和霍寡婦正在銅錢館吃喝玩樂,哪裏管她們?”
金秋哭:“我們沒有錢了,求求你們救吳媽,我可以當牛做馬,求求你們...”
她哀求許久,從日頭求到日落,有好心人丢下些錢,金秋感激,不住的磕頭。
晚上的時候,大夫終于願意免費救人,在門口把吳媽的脈,吳媽這時又慢慢的睜開眼睛,滿面悔痛:“小姐,別跟那畜生過了,你太苦了。走吧...我...我對不起夫人...沒顧好你,再也看顧不了你了...”
這話說完,吳媽便睜着眼睛,垂下了手。
大夫搖頭,“她年紀太大,已經救不了了。”
金家最後一個人走了,金秋的天轟然塌下。
懷熔和霍寡婦嬉笑着回到懷家,推門就看到吳媽的屍體橫在面前。
霍寡婦吓得尖叫,抱住肚子,把頭埋在懷熔身上。
懷熔青筋暴起,嘴張了張,一個字也沒有滾出來。
金秋呆滞無神的坐在旁邊,對着懷熔說:“你害死了吳媽...”
“那老貨本就半截入土...”
金秋直直的望着他。
她一只手抱着沉重的烏金劍,空洞的臉頰上淌着淚道:“我若是男兒,我爹若沒死,我自小習得武藝,一定拿這把劍殺了你,給吳媽報仇。”
懷熔退縮一步,面色慘白。
可她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沒有了。一路期盼,一路懇求,一路求人垂憐,最後一路求生。
霍寡婦僵硬的走上前,拿出一個錢袋,“這給你,你你拿去快葬了吳媽。”
金秋暗沉沉的看她一眼,拿過錢,出了門。
懷熔望着院子中央的屍體,聲音變調:“晦氣死了!快把屍體搬走!”
霍寡婦道:“叫大伯哥過來。”
金秋去外面置辦葬禮,覺得自己已是心若死灰,想着安葬完吳媽,她便逃離銀州,再也不回來。
她置辦完一切到星夜才回去,推開門時看到懷熔被烏金劍捅穿心髒,瞪着驚恐的眼睛,扭曲的倒在吳媽屍體旁。
金秋愣在當場。
這時捕快握着火把奔來,霍寡婦指她,尖叫哭道:“是她,她為吳媽報仇,把熔哥殺了!”
“我沒殺人,不是我!”
金秋被抓去當堂審問,知府道:“犯婦金氏,昔年忠義烈士金戰之女,嫁入懷家久受懷熔欺辱虐待,是否屬實?”
懷家舊仆被傳上作證,“大公子罵金少夫人不貞潔,醉酒後經常打她,一次将大少夫人打得流産。”
知府問:“後來呢?”
舊仆道:“家中被抄了,大公子心情不好,喝酒喝得更多,打人也打得更多。”
金秋年紀尚輕,已是憔悴衰相,滿頭白發。
知府問:“金氏是否不貞?”
金秋茫然問:“什麽是貞?”
知府斥道:“不得玩笑公堂!”
金秋慘笑:“他賭博賣家、找寡婦,打死我最後一個親人,他貞不貞?”
知府又審左鄰右舍,“金氏和懷熔夫妻平時如何?”
左鄰右使紛紛道:“哎呀老爺,懷熔死了活該!金夫人好得很,又本分安靜又是勤奮人,見人話也不多說幾句,還有一手好繡工,開始寬裕的時候借的東西很快便還,從來不抵賴。那懷熔便是一天到晚酗酒,招引些...狠人來懷家要債...我們老聽到懷熔打罵金少夫人、金少夫人哭。”
“天寒地凍的時候她來我家借皂粉,去洗衣服...”
知府看一眼金秋彎曲不能伸直的手指,道:“傳繡品店老板。”
繡品店老板道:“金少夫人在閨中時我便從她手中買織繡,那時她做得好,我們便一直合作。”
知府道:“那時她是什麽樣?”
金秋低頭。
繡品店老板說:“她還是個粉嫩的小姑娘,有精神身上也有些肉,不像現在...這過去了沒五年啊。”
老板道:“懷家沒落之後,她做繡品做的得越來越差,手被懷熔打折了,誤掉單子,我們是生意人,跟她便結束了。”
知府再問大夫金秋為吳媽求醫的事,大夫答了。知府再問吳媽受傷致死的經過,金秋如實講了。
知府道:“帶上兇器。”
烏金劍被帶上,殺死懷熔,卻并未染血。
知府說:“金氏,這烏金劍是你的?”
金秋點頭,“我爹留給我的。”
旁人紛紛道:“三俠的刀劍殺惡人,懷熔死在這劍下活該。”
知府問霍寡婦:“你是懷熔的情婦,住進了懷家,懷熔死前,你見懷熔和金氏最後一面,當時如何?”
霍寡婦說:“我親耳聽到她極是仇恨的對懷熔說:‘一定拿這把劍殺了你,給吳媽報仇’”
知府說:“平時她說過這些沒有?”
霍寡婦說:“她不敢,就是那貼身老仆死了之後她對熔哥說了這句重話。”
衆人道:“唉,這老實婦人是走投無路被逼急了。”
金秋急道:“我雖說了這話,但我沒有殺他!”
霍寡婦道:“我懷了熔哥的孩子,難道我要殺了他?”
大夫欲言又止,知府喝道:“你有何話快說?知情不報給你治罪!”
大夫說:“那老婦仆人臨死前對這夫人說,叫她離開懷熔去別處,然後...她便死了。”
金秋說:“我沒有殺人!”
知府道:“金氏,本官念你情有可原,懷熔亦屬惡類,不會将你重判。将犯婦押下去!”
衆人道,“大俠之女受人欺淩,淪落到殺夫入獄,真是可憐...唉。”
金秋叫:“冤枉啊,大人!我沒有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