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寒钰後來才知道秋氏病死,聽人說金秋淋雨回到家便發起高燒。
寒钰跟父親去金家探望,屠鐵匠背着秋氏放進棺材,把棺蓋釘上,金秋由吳媽扶着,病恹恹的無聲落淚。
寒辛拜秋氏的棺材,抱拳道:“弟妹放心的去,寒家一定照顧好金秋。”
寒钰看金秋,她只是滿面呆滞,望着棺材。
寒辛說:“钰兒,你去陪金秋。”
金秋恍然,不知道寒钰過來,望着人來來往往,屠鐵匠在一旁悶聲灌酒,寒辛謝他造的烏金劍,此劍品相極好,屠鐵匠不耐煩,“我為戰哥的女兒鑄劍,不是為你們寒家。”
寒辛臉上有些挂不住,說:“世間重情義的不是只有屠老弟。”
屠鐵匠反感,“誰是你‘屠老弟’?我只認識屠狗巷的金戰,大原黃中玄也是條好漢。讀了書的人心最冷,老子不跟你攀扯關系,便是沒關系。”
屠鐵匠大飲一口,嘆道:“戰哥一死,大家病的病弱的弱,再沒什麽意思了。”
寒辛告別,寒氏人來操辦葬禮。
金秋失神的坐在旁邊,聽過屠鐵匠的牢騷,空洞道:“寒哥哥,我想一個人呆着。”
寒钰擰眉起身,“是你說的。”
送葬路上,屠鐵匠擡着棺材,金秋披麻戴孝由吳媽扶着,将娘親送去與爹爹合葬。
大将軍派人來吊唁,寒伯伯痛哭念悼詞,墳前支起戲臺,演九年前三俠殺王救将軍的戲碼。
金秋想,爹爹的黑刀會斬斷、他們住的房子也會變得破舊,九年過來,三俠的故事也舊了。
寒钰在後面看着跪伏的金秋,沒有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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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喪期間百日不得走親。金秋閉門不出,寒家仆人來接濟的時候,聽他們說起戶部杜尚書的女兒杜蘅君去到寒府,穿着一身雪白配雨過天晴色的素雅長裙,她才學過人談吐不凡,宛若仙女,人一出現便驚豔了寒氏。寒錦秀和梁大俠千金全部暗淡無光,被遠遠比下去,又氣又沮喪。
寒府仆人說:“公子和杜小姐相談甚是投機,杜小姐來銀州做客,天天和公子在一起。”
仆人又笑:“公子脾氣倔強驕傲得很,又習得人人稱贊的好武藝。他與那溫文清雅、滿腹詩書的杜小姐相處時倒是十分小心有禮、處處照顧,不想顯得自己庸俗無知,在京都大氣前掉面子。”
仆人情不自禁贊道:“公子和杜小姐站在一起,便把天下所有的好看處集聚到他們兩人身上,真是對璧人。”
金秋麻木的應一聲,寒钰不管和什麽女子在一起,都随他去吧。自己不想不知便好了。
仆人回到寒府交差,在門前看到一個精壯孔武的年輕男子,仆人認出是武林盟主的兒子,行禮笑道:“少盟主,小人引您進去。”
少盟主大咧咧笑道:“我來寒弟這熟門熟路,不用引路,自己走。”
仆人笑:“請。”
少盟主進到寒府,先在花下看到一位仙女,頃刻神魂颠倒,身子一下酥了大半。
少盟主肩上被寒钰一拍,寒钰得意笑道:“武兄,還受得住?”
少盟主道:“哎呀,我本想帶你去長見識...不過看到這姑娘,那點見識根本算不了。”
杜蘅君已經離開了,花下空餘美人椅。
寒钰笑:“哦?什麽見識?莫非是女人?”
少盟主笑:“你這種富貴家世的少爺,若不是要練功築基,老早便要開葷了。男女之間不是光賞心悅目而已。”
寒钰冷哼道:“看武兄是早開葷了?”
少盟主有一絲得意道:“自然。寒弟既然很受姑娘喜歡,卻得老是忍耐,不覺很可惜?”
寒钰含氣,“去哪裏見識?不要帶我去不入流的髒地方。”
少盟主嘆:“我有個傾慕的名妓來了銀州,本來我慕名趕來滿心是她,不過看了剛才那姑娘,覺得那名妓就是個裝模做樣的柴火村姑。”
寒钰沒有作聲。
大概是‘柴火村姑’這話讓他想到自小訂下的未婚妻,和杜蘅君一起的時候,他一點兒也沒有想過金秋。
寒钰橫劍推少盟主一把,“啰嗦什麽,走!”
秋氏死後過了一年多,金秋很是本分安靜的守在家裏,若非大節日來請,不再主動去寒府。
在寒府時,她也極是沉默寡言,衆人體諒她喪母悲傷,也不苛責。
她開始認真全心去做刺繡女紅,隐瞞了名字讓吳媽雇人拿去賣,漸漸找到門道和感覺,手藝變好也變得快,來的錢多了,竟有繡品店的老板開始專門向她訂。
金秋和吳媽很是歡喜,越是節儉度日勤奮做工,數落着進賬和開銷,謀劃着以後要如何如何用錢。金秋攢得錢多了些,發覺再努力下去似乎可以支持家裏的開支,還能請屠叔叔吃幾頓好的,不必再找寒家要錢。
這天一位繡品店老板登門過來,客氣帶笑道:“近來金姑娘的繡品有幾個家境好的閨閣小姐也買了,我看是個好勢頭,姑娘和她們一般年紀,知道大家喜歡什麽。不過這些富貴小姐都是讀書識字、肚子裏有點墨水的,若做些平時讨喜的牡丹鳳凰童子之類的花樣就不夠了。寡淡簡單都可以,要添些意韻和意趣,才能讨她們喜歡。”
繡品老板問:“金姑娘可識字讀過書?”
金秋點頭:“我娘教我讀過一些。”
吳媽道:“小姐昨天還看夫人留下的《林辛》。”
金秋臉紅,“吳媽,是《楚辭》。”
繡品老板笑吟吟點頭,“好,好,姑娘多去看看名家字畫,學些樣式用進織繡裏,做得好了登堂入室不在話下,以後我還得仰賴姑娘給飯吃。”
繡品老板說了個不小的價格,商人一走,吳媽金秋抱在一起極是開心,吳媽摸着金秋的手笑道,“小姐雖不是個拿刀拿槍學功夫的小子,也是有一雙老天爺賞飯吃的巧手,老爺夫人在天顯靈!”
金秋一邊掉淚一邊抿嘴笑。
她便翻出母親留的書畫開始琢磨,這樣過了幾天,中秋節到,寒氏請金秋去團圓。
金秋放了手上的活,準備好了就去寒府。
寒府是富貴世家,家中所用自然都是出自名家。金秋這回留意寒府中的陳設和裝飾,而懷大人二公子懷義送來一副名家字畫做禮物,寒伯伯和懷義展畫笑呵呵的評賞,金秋一直認真去聽。
梁氏淡淡說:“這個金秋倒是有意思,她盯着懷二公子倒不羞怯了。”
金秋其實是盯在那張畫上,目光穿過畫旁和寒辛評賞的懷義,寒辛閉目捋須回味着名作,全然沉浸在名畫的意境中。
寒錦秀哼道:“她來我們家不要老是哭喪着臉便好了,我還怕她多看我幾眼,臉上那幾顆麻子便要跑到我臉。”
這話聲音不小,金秋聽到了看寒錦秀一眼,低下頭對着桌子吃月餅,懷義也看金秋一眼。
寒钰皺眉,“妹妹,不要啰嗦。”
畫看完後,懷義道聲“世伯”便向寒辛告辭。
晚上寒家人在花園中擺酒賞月,寒辛要考校寒钰劍術,女眷等不耐看這個,便容女子退了,梁氏由人扶着走了,跟金秋随便講了幾句沒滋沒味的人情話,寒錦秀也自己去玩了,金秋坐了一會兒,就脫空去別處走。
寒钰跟父親切磋完,回頭看到桌子旁一個人也沒有,金秋素來是會傻乎乎的看他練武到最後的。
寒钰有氣,拿起桌上酒便猛喝,寒辛以為兒子敗在手下心裏不甘,笑而不語。
金秋走到一間廂房前,看到外面挂着一副松雲仙鶴的名家繡品,夜裏的松雲間有一只雪白的鶴,那鶴展翅飛翔,揚起的兩只翅膀和翅尾包成一個圓,白鶴的身子正在這個圓裏面,寒家仆人把它挂出來應中秋之景。
白鶴雖不會這樣古怪又誇張的飛,但一看就知道是一只白鶴,很是大膽又有趣,金秋湊近去看,仔細研究上面的樣式和針法。
金秋聞到一股酒氣,寒钰聲音冒出來,“你看什麽?”
金秋吓了一跳,看到寒钰面上浮着月光,眯着微醉的眼睛,眸若迷星,面若脂玉,他提着壺酒歪着身子看她。
寒钰轉開頭,睨着松雲白鶴圖,譏笑說:“就這個?你也沒見什麽更好的。”
寒钰又喝了一口酒,淡淡說:“你現在跟我擺起架子?跟寒家裝生分?”
金秋退後說:“沒,沒有,我怕來多了煩到寒哥哥。”
又看着那些女人在你身邊,受人嘲笑和指摘。
寒钰嫌棄道:“是煩死了,我的事很多。你什麽用都沒有。”
金秋摸着手指間的繭和針紮出來的傷口,低聲說,“寒哥哥,我回去了。”
寒钰伸臂攔住她,往屋裏看一眼,“進去。”
金秋聽從進屋。寒钰說:“我爹說我功底牢固,不必再守童身了。”
金秋愣了愣,“什麽?”
寒钰喝口酒,逼近兩步:“你我本來就要成親,早晚要做這事,你怕什麽?”
金秋驚慌道:“寒哥哥,你,你要...”
寒钰又進一步,不耐煩道:“你不是喜歡我嗎?聽話!”
金秋臉紅低頭。
寒钰笑了一聲,手伸進她的衣服。
這晚上金秋像被生生撕裂,她不知道這事的樂趣在哪,只是看寒钰很是好奇,似乎起了興味,她便把痛楚和害怕全部咽下去,一味順從滿足着他。
酒氣和寒钰,衣服上的血。
寒钰在床上熟睡,金秋驚恐不安的離開寒府,在冷夜裏偷偷的洗掉衣服上的痕跡。
後來兩個月,金秋沒有來月事。
金秋心緒不寧,收繡品老板的錢時,已沒了絲毫喜悅。
寒府派人送來錢,金秋忙拒絕,“不用了,我家中夠了。謝謝寒伯伯好意。”
寒府仆人訝異,吳媽和金秋解釋一番,就是推拒不要,寒府仆人便只得收下,卻又拿出一個精致的錦袋。
仆人道:“金小姐,這份總要收的,小的糊塗弄混了差事,現在才送來,公子兩個月前便交代我交給小姐。”
金秋沒反應過來,拿到沉甸甸的錦袋。
“寒、寒哥哥給我錢?”
仆人求情道,“若沒誤事,求金小姐好心包容,別告訴公子。”
兩個月前,不就是中秋那不堪回首的一晚?
錦袋掉到地上,裏面的金銀玉石滾出來。金秋滿眼含淚,哭着問吳媽:“吳媽,寒哥哥給我錢,什麽意思?他為什麽給我錢?”
吳媽不知所措,“自然是喜歡小姐,要幫助咱們...”
金秋結巴得語無倫次,胸口悶得窒息:“拿,拿回去!拿回去!我不要這個!”
仆人說:“這,這可是公子的心意啊。公子要生氣…”
金秋彎腰撿起錦袋,顫抖着收起來。
她偷偷出了家門,尋到一個大夫診了身體。
大夫見她是未婚少女的發式,責備道:“姑娘已有兩個月身孕,快告訴家裏!”
金秋無助的走在街上,含着兩泡眼淚。她想了想,直接去了寒府。
婆子引金秋見少爺,遇到滿面不高興的寒錦秀和梁倩。
寒錦秀沒好氣道,“你就是來給哥哥看你有多醜的,去和杜蘅君比比!”
她遠遠看到寒钰牽着一個天仙似的白衣少女,在小橋上低笑談情。兩個白衣璧人真好似天作之合、神仙伴侶。
杜蘅君比她見過的寒钰身旁的任何女子都要美、清美似蘭。
寒钰滿面溫柔,眼中含情,拂去杜蘅君頭發上的落葉。
金秋只覺如遭雷擊,想起那晚上的酒氣,戲谑一般的撫摸拉扯、粗魯的壓迫,和那晚與恐懼一起滲進她皮肉的黑暗。
梁氏的貼身婢女出現,對寒钰杜蘅君的親昵視若無睹,對她說:“夫人請金姑娘談話。”
金秋嗯一聲,低眉順眼的去梁氏屋中。
梁氏親手端了一杯茶給金秋,金秋愣神不接,以為自己是小輩。
梁氏不悅:“看不上?對我有怨言?”
“沒,沒有,伯母一直照顧金秋。”
梁氏直接說:“你若感恩,便自己把婚退了,不要拖着钰兒。”
金秋半口茶還含在口裏,變得極苦。
她勉強咽,正要掙紮着争取說出有身孕的事。梁氏便冷聲說:“杜尚書的獨生女兒你見過了,尚書夫人幾次向我提親事,有意讓杜蘅君和寒钰一起,難道你想讓戶部尚書的女兒在你下面做小?”
“我...”
“金秋丫頭,就你在寒府這束手束腳安定不下來的樣子,你也早知道跟我的钰兒根本不配。”梁氏有遠見道,“就算你做了寒家主母,你這樣的人物壓得住哪一個寒氏人?寒钰能不收進更好的女子進來?你的位置能有多久?”
金秋想到寒钰美女環繞,見她就滿面輕視和不滿...他一定會娶比自己好很多的女人們進來。
“被冷落又比不上、争不出,以後苦的還是你。”梁氏說,“伯母不是冷血的人,知道你家的難處,已經給你找了另一個好人家。懷家是書香名門,懷大人是你寒伯伯官場的朋友,在朝做官。小兒子懷義是讀書人,以後一定會考中做官的,你也見過了。懷大人的大兒子懷熔做着世襲的官職,衣食無憂,沒有婚娶。我跟大公子說過你,因為你父親是皇帝親封的英雄俠士,有好名聲,懷家不念你的家境,願意聘你做正妻。”
梁氏喝茶,觀察着金秋的反應,“懷家雖不比寒氏強,但也很對得起你了。”
金秋沒有聲響,梁氏趁勢又道:“若寒氏不幫你金家,如今你成年無依無靠,家裏是跑江湖的出身,還能找到清白有前程的官宦人家做親事?”
梁氏見金秋呆呆的沒有回應,涼涼道:“我知道钰兒人物好,女孩子自然容易對他一片癡心,你知道钰兒對你怎麽想的?”
他取走金秋的清純,給她錢,然後和美人你侬我侬。
梁氏嘆:“金秋,你爹金戰是堂堂的江湖好漢,可是爽快人物。我當年是親見了的。”
金秋木然開口,“好...梁伯母,我去退婚,我應懷家的親事。”
梁氏笑起來:“你嫁給懷大公子做媳婦,還是我們寒家的親侄女。”
金秋蒼白的擠出笑容,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寒府。
她回頭看看寒府的高門大匾,這個地方真是壓人,她小時候還傻乎乎的,什麽也不知道的在裏面追着寒钰玩。
她少女的夢終于全部碎掉,心已經傷透了。
她回去說:“吳媽,退親吧,我不喜歡寒哥哥了。”
金秋蒼白道,“寒家瞧不起我們,欺負我。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垂頭去繡鴛鴦,紮出滿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