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待我如他
蕭辰結束傳音後起身,換下的那件破衣裳他幹脆也直接化了,殿內引進的流水時不時發出一點兒平和悠遠的水流聲,寝殿雖華貴,卻格外能讓身處其中的人平心靜氣。
蕭辰目光掠過水面的蓮燈,心頭一動,忽然想,既然紫蓮融入的是神魂,會不會還給自己帶來別的什麽改變?
百毒不侵、心間感應……或許還能有什麽?
蕭辰想着,走到了水槽邊上,他手指一動,原本安靜在地上流淌的水“嘩啦”升起,形成了一片水幕,而水幕上附着法術,能把人的模樣清晰映照出來,跟鏡子似的。
蕭辰站在水幕鏡面前,眉間火紅的印記浮現,他周身起了變化,白色的戰袍伴着輝光加身,頭發高高豎在腦後,腰間挂着藏鋒劍,是破軍俊美又威嚴的星君本相。
蕭辰的本相法衣是身利落又華貴的戰袍,上有軟甲,既有武神的氣概,又不會顯得厚重,很是輕便。蕭辰驚訝地撫上自己的衣袍,不看不知道,這一看,自己的戰袍上居然也藏進了蓮紋,在浮光中若隐若現,蟄伏得安安靜靜,卻又無聲地異常顯眼。
就跟紫蓮原本的主人一樣。
蕭辰面色複雜的放下手,這叫什麽,他可真是從身到魂都被打上容淵的印記了。約莫是有紫蓮在,他如今在幽冥行走,跟別的幽冥人沒什麽差別,來去自如,也不會被冥氣侵擾。
牽扯到這個份上,真是一紙和離書就能斷幹淨的?
蕭辰收了本相,眉間印記跟戰袍一起消失不見。他現在想起容淵貿然降臨人間的舉動依舊是氣的,不過冷靜許久,心口沒那麽堵得慌了。容淵這小子,比相知更會裝無辜,也比庚邪更能打,他一個人就比那兩個加起來更讓人頭痛,最最關鍵的是,他還跟自己有肌膚之親,蕭辰也沒法拿對普通後輩的态度去對他。
相知和庚邪是親人、是徒弟,容淵呢?是他有名有實的道侶。盡管這個道侶渾身神秘,可總在有意無意間來戳你心口,還老是能戳在破軍殿下的點上,這就很難辦了。
蕭辰神情複雜地理了理衣服,出門去尋容淵。
容淵平日辦差的地方是幽冥大殿,其餘各地有事都會把消息彙到這兒來,但蕭辰跟着紫蓮的感應,卻出了幽都,來到了地府,在閻羅殿前面停下了。
地府跟幽都的氛圍大不一樣,幽都是大家生活的地方,氣氛祥和,地府建築卻處處森嚴,偶能聞似遠似近的啜泣聲,就連那鬼哭都是壓抑又小心翼翼的,心驚膽戰,似乎怕哭聲觸怒什麽神明。
蕭辰看着“閻羅殿”三個大字,心想既然還在處理公務,那就不便談私事,他正思索着要不要暫且離開,殿外一侍衛就忙迎了上來,朝他行禮:“見過殿下。”
蕭辰點頭:“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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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是來找尊主麽?尊主正在處理要務,我這就去通報一聲。”
蕭辰:“不必,我等他就是。”
“那殿下請随我入殿內等候。”
這樣也可,通常辦理事務的大殿附近都會有用來休憩或者待人的偏殿,侍衛帶着蕭辰從側門入,到了一處偏殿,此處與正殿只隔着一扇屏風,并非遠離正殿的那種偏殿,更類似隔間,若有人進來,正殿高座上的人是能瞧見人影的。
蕭辰似笑非笑瞧了侍衛一眼,侍衛憨厚道:“尊主早有吩咐,待您如待他,殿下要等尊主,自然得在最近的地方,其餘偏殿那是客人用的,您不是外人。”
待我如待他。
蕭辰在心底品了品這句話,還沒等他細品,隔着屏風,正殿那邊幾聲慘叫伴随着衆人慌忙的“尊主息怒”清晰地傳了過來。
這是怎麽了?
侍衛也吓了一跳。蕭辰本想去看看,可腳步在屏風跟前又頓住了,雖然侍衛說他不是外人,可幽冥人在斷公務,蕭辰覺得自己不好貿然出現,便只好停下腳步。這裏隐隐約約能看見人影,容淵正坐在主位上,其餘人的聲音也全部清晰可聞,只可惜看不見容淵的字,一時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容淵坐在高位上,案上的鎮紙被他生生捏碎了,手中沒了東西,他指甲就紮進了自己手心裏,直接紮出了血來。
底下的人噤若寒蟬,剛才要不是左憶和右常擋一下,堂上那五個若水鎮的亡魂恐怕就直接灰飛煙滅了,原因無他,只因為審到這批鎮民時,他們的生死冊上清清楚楚的寫着“食破軍星君血肉”。
在人間時,木清潰散後,容淵沒能親眼瞧見那般場面,蕭辰跟白術對話時本來戳破了這點,可惜他當時正被蕭辰哄住了,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此刻再聞,罪魁禍首又在眼前,怎能不怒?
他們怎麽敢,他們怎麽敢!?
容淵面頰肌肉繃緊,呼吸粗重,案牍發出了“喀喀”的裂紋聲,這可是玄鐵鑄造的,扛出去能當盾牌使,卻受不住幽冥尊主的怒氣,隐有碎裂的架勢。
右常和左憶當然不是出于同情才擋在亡魂前,左憶躬身道:“尊主息怒。若他們在你盛怒之下魂飛魄散,豈不是便宜了這些罪人,依罪來判,他們才會得到應有的報應。”
凡人以為死了便一了百了,因此有些人作惡無所顧忌,但世間因果報應,哪有那麽便宜的事呢?
左憶的話讓容淵緩緩收了威壓,的确,魂飛魄散反而然他們解脫了,他的怒壓讓底下不少冥差都承受不住,冷汗連連,這會兒威壓撤了,衆人悄悄松口氣,可算是能把背擡直一點……案桌也算保住了。
容淵收了威壓,怒意卻絲毫不減,他面前的字都能讓人無端感到冷意:“判。”
判官忙道:“是!”
就在判官宣判時,容淵心頭一動,擡眼朝隔開偏殿的屏風望去,他身邊的冥差就見一行字飛快來到自己眼前:“去看看偏殿是否是破軍殿下,若是,把屏風撤掉。”
這一行字與方才那冷冰冰又沉重的“判”字仿佛不是出自一個人之手,冥差得了令,趕緊去到偏殿,眼見正是蕭辰,行禮後恭恭敬敬地将屏風撤掉了。
屏風一除,蕭辰便看清了正殿內的景象,判官還在宣讀判詞,加上底下那幾個亡魂,蕭辰了然,看來容淵方才怒氣在這兒。等判官判詞宣完,冥差将幾人拖下去,衆人這才紛紛朝蕭辰見禮:“見過殿下。”
偏殿有桌椅,侍衛還給蕭辰沏好了茶水,蕭辰視線移向高位上的人:“無意打擾諸位公務,還請見諒。”
判官道:“殿下說笑,您是我們幽冥的主君,關心公事如何能叫打擾?”
主君……蕭辰面色頓時十分微妙,他心道還好自己沒喝茶,否則恐怕會被嗆一口。
主君是對尊主道侶的正式稱呼,但蕭辰自身名聲過高,幽冥的大家見了也都尊稱“破軍殿下”,頭回被叫主君,讓自己意識到這層身份,蕭辰渾身哪兒哪兒都覺得不自在。
幽冥的人本來也以為容淵跟蕭辰成婚不過是各取所需,想必尊主只是有什麽需要星君幫助,遲早要散夥的。可見容淵方才那架勢,他對蕭辰分明很上心,衆冥官審時度勢,立馬就把蕭辰在心裏的位置從“威名赫赫的破軍殿下”往更親近的地方挪了挪。
不管之後尊主跟殿下之間會變成怎樣,眼下這麽做總是沒錯的,沒看見尊主聽見“主君”倆字周身氣息都緩了麽。
主君在殿上是能到尊主身邊平起平坐的,但容淵肯定也知道自己不會坐過去,這才直接撤了屏風,讓蕭辰即便不上殿也能把正殿情形盡收眼底。
蕭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既如此,諸位繼續,不必管我。”
他調息的時間的确花了許久,那上百的妖都已經判完了,若水鎮死于踩踏和他們自己刀刃下的一共有三十五人,方才那五人判後,只剩下最後五個了。若不是聽到生死冊上的罪,蕭辰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吃他血肉哪個是砍傷他的,那時候腦子發暈視線模糊,這些人的臉他一個沒記住。
宣判完後,大部分冥差紛紛退下,只留幾個人将記錄的案卷整理整理,活兒便做完了。判官和左憶右常都還在,他們作為容淵的心腹,是能在私下裏與容淵說上話的,容淵從主位上下來,走到蕭辰身邊。
偏殿的布置十分典雅,與肅穆的正殿截然不同,銅爐裏燃着沁人心脾的香,屏風上也是白鶴朝雲圖,殿裏還擱着一把古琴,蕭辰不知什麽時候把琴抱了過來,正在撫摸打量。
判官手裏捏着案卷,順口恭維道:“早聽說殿下懂琴,真是學識淵博。”
蕭辰眼神動了動,計上心頭,他揚起一個笑:“略懂,眼下正好有興致,便彈一曲罷。”
右常跟左憶也好奇地湊了過來,左憶道:“傳聞當年望風谷一戰,妖族和魔族叛逆擺下萬人大陣,破軍殿下一曲破陣,退敵數十裏,現在廣為流傳的那首破陣曲,就是有人根據此戰的見聞譜出來的。”
右常面露期待:“對,那曲子我聽過,金戈鐵馬氣勢磅礴,蕭蕭肅殺冰河踏破。沒想到有朝一日能有機會聽殿下親彈琴曲,與有榮焉。”
在衆人期待憧憬的目光裏,蕭辰白衣翩翩神情從容,信手撥動了琴弦——
霎時間,安靜的殿內琴音震蕩!只聞三分豪放五分肆意,七分殺伐八分果斷,以及十分的——鬼哭狼嚎。
左憶和右常顧不上什麽尊崇了,驚恐地捂住耳朵;判官和冥差手裏的案卷嘩啦啦掉在地上,紙張和卷軸亂七八糟滾作一攤;殿外侍衛吓得一蹦三尺,驚疑不定;押送的亡魂還沒走遠,被震出了凄厲的慘叫,合着琴聲,還沒到地獄門口,已經叫出了地獄的慘狀。
只有容淵紋絲不動,在琴聲中巍然矗立。
在琴聲真把地獄直接搬過來前,蕭辰在琴弦上一按,終于收了神通,他笑着看向各位聽衆:“如何?”
冥官等人動了動唇,實在是半個字也吐不出,破軍殿下琴音驚天地泣鬼神,實在不是他等俗人能夠評賞的,左憶右常幾人心中只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別的話什麽也說不出。
卻見容淵淡定鼓掌,字跡悠悠贊道:“早知殿下一曲破陣的威名,今日有幸得聞,果真非同凡響。”
“……”
這是左憶右常和判官。
右常風中淩亂地掐了左憶一把,左憶猝不及防差點出聲,硬生生咽下去了。蕭辰的手還在琴弦上,幾人擔心他受了容淵的誇贊後再來一曲,目光心驚膽戰擱在他指尖,可實際上蕭辰對自己琴技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把琴音作武器,灌注靈力後可用來破陣殺敵,陽春白雪他不行。
容淵居然還能誇得出來,也是十分厲害。若耳不聾,便是心盲,那是什麽把他心肝糊住了,連自己的琴聲都能忍?
蕭辰溫和地朝幾位冥官笑笑:“既然公事做完了,暫且把你們尊主借我一下?”
幾人巴不得趕緊離開,立馬拱手退下,直至退出閻羅殿,幾人才長舒一口氣,判官帶着兩個冥差,捧着從地上裹起來的卷軸腳步淩亂地走了。
右常神情放空,讷讷道:“你說咱們小殿下……尊主他沒事兒吧?”
左憶的神情卻正經些:“我本以為尊主不過想求星君辦事,如今看來,破軍殿下在他心中的位置,我們得重新掂量掂量了。”
“我自然是敬重破軍殿下的,但是……但是尊主對殿下也未必是那種心思,沒準也是從前聽多了破軍殿下的故事,就此産生崇拜向往……”
右常越說反而越覺得不對,因為不乏從沒見過真人但對蕭辰崇拜到骨子裏的人,就算演變成愛慕之心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右常不想還好,這一想,反而把自己繞進去了。
“完了,”他憂心忡忡,“尊主不會是單相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