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顆小椰子
阿修回過頭。地牢的幽暗火光中,一個模糊的黑色人影在光中搖曳靠近。
不是加納納。
他歪着頭看人影逐漸清晰,輕輕吹了聲口哨。
人影停住了。接着,它往旁側的黑暗中融去,不見了蹤影。
地牢裏的架子上,陳列着各種原始刑具。當然,在一些小單間裏,也有更加“現代化”的動刑手段。
阿修晃到架子前,從上面取下一根帶刺的鐵棍。這根狼牙棒沒多少實用價值,可能外觀上的威懾力更大,如果拿來實戰,重量實在是太重了。
但重也有重的好處,比如說……
一旦命中目标,就是秒殺。
鐵制武器被他重重向後揮舞,同時,和後方襲來的鐵斧交擊在一起,發出令人膽寒的金屬交擊聲——嚴武備的半張臉在斧影下晦暗不清,他同樣選擇了一把沉重的武器。
一擊必殺,不想纏鬥。
他們應該直接前往燈屋的。但是,通龍先安排了船,送他們前往一座史可荷的私人島嶼。
今天是菲律賓的春季節日百花節,這在南方當地是大節,差不多相當于中國的中秋節。
“你和父母過中秋嗎?”通龍問。菲律賓的華人也有過中秋,久而久之,當地人也被帶着一起了。
“我寧可在醫院值班。”
林渡鶴睡得很淺,有時從睡夢中被驚醒,還會有自己仍然是在美國某家醫院值夜班的錯覺,嘟囔罵着解下手腕上的皮筋,一邊紮頭發一邊沖出值班室——只是擡起手才發現,自己沒有兩只手來完成紮頭發這個動作了。
“你不喜歡他們?”通龍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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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在我家的那頓晚飯帶給了你相當愉快的回憶?”
“不,我是說……既然不喜歡他們,為什麽還要在意他們?”
林渡鶴沒說話,只是抱緊懷裏的阿爾,輕輕哄着熟睡的孩子。
很多事情,不是單用“喜歡”或者“不喜歡”就能概括的。在他童年的印象中,父親和母親都是近乎完美的父母。母親溫柔賢惠,至于父親……因為工作原因,父親假期很少,但只要有空,就會帶自己出去打籃球。
會風雨無阻接送他去學校和補課班。發獎金就會替孩子買很貴的球衣球鞋,約好“不要讓媽媽知道”。偷偷讓他試着騎警用摩托,撞見他學抽煙也不會生氣……
所有的同學都羨慕他有這樣的父母。
父母不是從一開始就成為今天這樣的,所以林渡鶴走不到何株的那一步。孩子是很可悲可憐的動物,一個孩子想起父母時,但凡還能想起一絲有關他們的美好回憶,就會繼續愛着父母。
“我父母在這座島上療養,今晚想一起吃頓飯。”通龍指了指遠處海島上別墅的燈光,“主菜是他自己釣的石斑魚——我嚴重懷疑是買的,我父親釣魚,能釣上除了魚之外的一切。”
“他們知道你會帶我去嗎?”
“——從七天前就知道了。”開船的老人回過頭,鴨舌帽的帽檐下,是一雙很明亮堅定的眼睛,“說實話,你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林渡鶴。”
林渡鶴怔住了。不知道為什麽,他第一句問出口的話是:“你想象中的我是什麽樣的?”
“有D罩杯的花花公子模特。”通龍的父親聳肩,将舵盤轉向碼頭,“對于他的擇偶,我和他母親其實已經抱着絕望的态度了。”
很好。林渡鶴勉強保持微笑,自己連D罩杯都沒有。
島上的別墅并沒有本地富豪那種典型的金碧輝煌式裝潢,它是北歐式的幹淨色調,主色調的暖棕和松綠。兩個有點年紀的女仆正在後廚忙活,他們走進院子時,一位皮膚潔白的老婦人正在和年輕的女傭講怎麽布置花園。
通龍抱了抱自己的母親,然後看向林渡鶴;他客氣地對女主人笑了笑,想盡可能在這場瘋狂的家宴中縮減存在感。
母親也對他點頭微笑,然後和兒子輕聲用本地方言交流了幾句;其實他能依稀聽懂幾句這邊的本土話,她似乎在問通龍:“這個孩子看上去很可憐,我們應該留他在這多休息幾天嗎?”
“呃……他之後還有其他事。”
——林渡鶴之後要趕去燈屋和何株溝通,通龍得把他送去碼頭。
母親覺得很擔心:“你得陪着他。”
晚餐時間近了。沒有其他親戚前來,這是很标準的三口之家晚飯。
林渡鶴想說點無關緊要的話來緩和氣氛:“我以為會有更多人來。”
“我有幾個哥哥,一家五兄弟,我是老幺。”通龍的父親将一種特色酸醬菜舀到米粉裏,“——不過他們被卷進某件室內槍擊案裏,我去認屍的時候,得花很大功夫才能确定誰是誰。菲律賓可不太平。”
——林渡鶴勉強能猜出那應該是和軍方有關的事件,咳了一聲,決定還是低頭吃飯。
“花園裏那個可愛的孩子是你們領養的嗎?”母親看向遠處在鯉魚池邊玩耍的阿爾,“我以為通龍不喜歡孩子。”
通龍搖頭:“不,是待會兒要拎去喂鱷魚的飼料。”
——話音剛落,就看見阿爾将一瓶可樂往魚池裏面倒進去。
氣氛更尴尬了。
林渡鶴放下筷子,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做點能挽救現場的事情。
“很抱歉今天打擾你們一家人吃飯……我不知道通龍是怎麽和你們解釋我的存在,嗯……你們肯定也了解他。我們都知道這不太可能,目前為止也只是普通朋友……”
“所以你是異性戀。”通龍的父親非常直接。
“不,這不是性取向的問題……”
“那為什麽不可能?”
——他有些理解為什麽通龍偶爾會脫線成那樣了。
“比如說,後代。史可荷集團是需要繼承人的……”
“——我有哥哥,三個哥哥一個姐姐。”通龍說。
林渡鶴呆住了。他從沒說過。
……不,這其實不怪通龍,應該是自己的問題……是自己默認這家夥是獨生子女。
“但、但史可荷集團的生意,和匪幫的活動應該是區分開的。我以為您只打算讓通龍去負責匪幫……”
“生意歸生意,匪幫歸匪幫。”老人不得不從頭和他解釋,“你是把匪幫和家族混為一談了。”
通龍點頭:“他以為匪幫就是桑德曼那種黑手黨家族。”
“匪幫不是家族傳承的,林,一般來說,匪幫的首領位子會被傳給左右手、親友……像桑德曼那種黑手黨起家的古老家族,他們會希望自己的子孫後代都留在這個家族之中,永遠抱團在一起。但匪幫不是,我們會希望……”或許這個念頭讓老人有點不好意思,他笑了一會兒。
“——你們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再繼續留在裏面?”林渡鶴稍微感覺到一點。
“匪幫是流氓的集團,沒有職業的,走投無路的,身份險惡的……一無所有的。一無所有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謀生,讓匪幫變成龐然大物。等他們老了,就會退出這個集團。匪幫的人只是暫時停留在這裏而已。”他說,“也許之前幾代,匪幫一直都在史可荷的手中,但并不一定就是父母和子女的傳承。”
“有時候也會被傳給自己的愛人。有一段時間,如果作為頭目的丈夫死了,他所在的匪幫會默認承認他的妻子或者情人是頭目。”通龍笑着看他,“——直到這位寡婦不再保持單身,去找新的愛人。”
“麻煩你長命百歲,不要給別人添這種麻煩。”
“好的。”
血從阿修的右臂灑落。他的手臂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已經失去了動作的能力。
被斧頭背砸到的結果。
阿修平靜地看着嚴武備。就算是這樣的情況,這個年輕人的表情,仿佛也只是在玩一場人機對戰。
“我很抱歉,”他說,“但我不能死在這。”
嚴武備只是朝他沖去,沉重鐵斧險些将他一分為二。
“——我得等加納納回來。”他清澈的眼睛無奈地看着門口,“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把我留在這,但是,他一定會來接我的。”
嚴武備雙眼赤紅,他再次舉起斧頭,這次,伴随巨響,阿修用左手握着的狼牙棒被打飛出去,滾落入黑暗中。
接着,是人體倒地的聲音。
昏暗的火盆懸在半空,那些光亮落在他大而透徹的雙眼中,就像被黑暗吞噬的海面星光。
這雙眼睛裏,又浮現出那種孩子般的困惑。
——斧頭的利刃離他的頭頂只有幾厘米。他倒在地上,嚴武備只要松手,那把斧頭就能把阿修的腦袋一劈為二。
“你願意讓我等加納納回來嗎?”
沒有回答。
嚴武備居高臨下看着他的臉,他脖子上的鑲嵌項圈,偶爾會反射火光。
過了很久,阿修聽見他的聲音,但是是個奇怪的問題。
“……你幾歲了?”
“我嗎?今年好像十七……”
“父母呢?”
“……”話痨難得沒有說話。
就像那些黑三角地區的娃娃兵,沒有正常的家庭,沒有讀過書,從懂事開始就學怎麽用槍完成任務。他們第一次殺人也許只有七歲。
是很可憐的孩子們,但也并不是無辜的。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就成為兵器,而兵器又代表了罪惡。
“……其實,我不想殺你的爸爸。”阿修輕輕低喃着,“對不起。”
“你會為此付出代價。”
“嗯,你可以砍掉我的右臂,或者挑一條腿砍掉……他一直留着你小時候的東西,總覺得他很想見你,但是不敢見你。”
“閉嘴。”
——阿修抿起嘴唇,不說話了。
“有什麽都可以對着我來,你卻去找我父親……就這麽惡毒嗎?殺不了我,就要從我父親身上下手?”
阿修眨眨眼。其實不是的,他之所以會去嚴武備的父親那,是因為……
“我以為那是你的另一個住處……”
“什麽?”
“就是……”
他的雙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出一個名字。突然,阿修整個人劇烈抽搐了幾下——鼻腔裏流出一縷鮮血。
他死了。
嚴武備起初并沒有反應過來,他搖晃了幾下屍體,發現阿修的臉中間開始迅速泛起血斑。這是鼻腔炸彈被引爆所引起的出血,微型炸彈從鼻腔被送入咽隐窩,一旦引爆,就能瞬間摧毀腦橋和中樞。
——當阿修第一天在地牢蘇醒過來前,這顆炸彈就由何株親自動手,埋入了他的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