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汪!”
嚴武備不記得這是他在燈屋上的第幾天。
這裏有一套嚴密的信息監控,也就是說,在船上,利用船只提供的WIFI對外通訊,所有消息都會被監控。他獨自登船,也要獨自把何株帶回去,這次行動最近的支援位于公海東南側一百六十海裏外,屬于行動組的人造島。
現在的燈屋,是一家在菲律賓有登記的海上醫院,在公海行動,船只隸屬于美國人林渡鶴,何株與何秀的被害有挂鈎,但也僅僅是有挂鈎。根據菲律賓的落地法律,燈屋上進行的手術秉持雙方自願原則,并不違法。
他的手機在一開始就被收走。何株給他“鑲嵌”了隔光頭套與耳塞,剝奪了他幾乎所有的感官。
金旺帶着營養液和清洗工具,蹑手蹑腳來到了那扇房門前。
它是封閉的空房,裏面什麽裝飾都沒有,純白的房間裏,只在角落裏,一個沒穿衣服的人,被迫戴着和皮肉鑲嵌的黑頭套,項圈鏈子連在牆角的鐵環,就像狗一樣,這個人被拴在那。
他在地上不斷扭曲,抓撓自己的身體。這是感官剝奪症的表現,這人渾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
金旺小心翼翼将加了消炎藥的水潑在他身上,沖掉那些血跡還有地上的排洩物。突然被水潑到,嚴武備立刻應激了,瘋了一樣在地上拖着鎖鏈竄逃。
足足過了半分鐘,人才冷靜下來。金哥開始每天熟悉的步驟,抓住一根從頭罩下面伸出來的細管,把外面的管頭和營養液的接頭連在一起,将裏面的液體營養流食擠進那根管子裏。這是嚴武備的鼻飼管,他每日通過這個來攝入飲食。
做完這一切,他立刻狂奔出去;意識到接觸者想離開,被控制感官的人像是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朝着金旺的方向伸手。
又是不知多久的寂靜。
有人蹲在他面前。
無感的世界裏,就算是空氣的微小振動也激烈如刀刺。他又崩潰般的逃竄躲閃,地上的鎖鏈被拽得嘩嘩作響。突然,項圈上的固定鎖扣被人用鑰匙打開了,“縫合”在皮下的項圈有了一絲空隙,從縫隙處透出光線。
一只手從縫隙處探進來,靈活的手指沿着他的臉龐摸索,勾住了他的固定耳塞,旋開耳塞的壓力調節口。
耳塞縮小後,從耳道中落了出來。先是嚴重的耳鳴,再然後,好像隔着水面在聽聲音……何株的聲音傳來進來。
“小武啊……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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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武備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落淚,他在無意識地流淚。
我想帶你回去。他說。
回去?
回去……
可是小武啊,你說的回去,是回你們那個世界吧?
手摸索他的臉龐,也碰到了眼淚。何株輕輕笑了。
“那個任人宰割的世界?”
“……”
“上學,工作,領工資,算着日子拿獎金,小心捧着自己的上級,随便什麽外部環境變動都能把你碾得粉碎?”
“……”
“精疲力盡地下班,回家癱在沙發上,在網上發牢騷,對着冰箱燈幻想自己是什麽風雲人物,然後從裏面拿一瓶冰啤酒,回頭繼續癱在沙發上。”
“……”
“這就是你的生活。被別人決定你所能得到的,被別人決定你生命中屬于自己的時間,被別人決定你的一口價……被別人決定你什麽時候能退休休息,被別人決定你的生命。”
“……”
“這是正常的世界嗎?你喜歡這個世界?那個世界就是一個廢水發電廠,每個人生在世上,作為水滴提供一輩子的動能,最後就作為廢水被排入溝渠裏。我不想要那樣啊,小武。”
“回……”
“做我的狗也要比回那個世界來的有趣味。”
耳塞被裝回耳道中,頭罩被重新拉上。
一切恢複原狀。
又不知過去多久。
嚴武備以為囚禁至少過了一個月,但實際上,現實時間只過去了七天。每天的晚上,何株都會重複一次這樣的行為。
把光線和聽力短暫地還給他,甚至喂給他一些甜食或者油炸食品。
第十四天。
頭罩被拉開,耳塞被拿下。
何株的聲音。
“狗是怎麽叫的?”
嚴武備已經完全沒有反應了,呆呆蹲坐在角落,對一切外界的變化都失去了回饋。那人笑了笑,将頭罩重新拉上。
他轉身離開。就在這時,身後,從嚴武備的頭罩下傳來一聲輕響。
“汪。”
通龍拎着法蘭盤,殺氣騰騰從一樓跑到二樓。盤子裏的培根快要涼了。
“那個死孩子呢?!”
——每天早上他都要把阿爾從房子的某個角落揪出來。大概率是林渡鶴卧室的床底。
這是他在菲律賓的私人山莊。裏面配置齊全,如果冬天氣候寒冷,父母也會從法國搬過來避寒。史可荷現在由他在管理,父親已經卸掉擔子,移居歐洲。
山莊的醫療室裏,林渡鶴正在接受治療。他的心血管系統在過去受損嚴重,回到菲律賓之後就開始發作。
原來阿爾是由林渡鶴帶着的,現在只能交給通龍。
“給我出來!”他拽住阿爾的胳膊,把人從床底拖出來,“給我吃了這堆東西,要不然就送你去地獄裏和你全家再見!”
阿爾抓起床頭櫃的古董黃銅燈,對着他砸過去。一陣稀裏嘩啦之後,孩子突然發出一聲慘叫。
通龍有經驗,裝病和裝可憐是這鬼東西百試不厭的招數,在林渡鶴那邊很好使,自己看上的對象有用不完的同情心和同理心,簡直是上帝化身。
“這招你敢對着我來?吃你這一套的人現在在病房躺着!”
阿爾的慘哭聲很凄厲,而且越來越響。
似乎不是裝的。
通龍猶豫了一下松開手,孩子跌倒在地,被拽住的那條胳膊落在地上,角度詭異——它被男人太大的力氣拽脫臼了。
病房裏,林渡鶴坐在病床上,面無表情看着床頭啼哭的阿爾。孩子脫臼的胳膊還打着固定板,看上去很可憐。
通龍站在旁邊。
“我小時候也經常脫臼……身邊沒幾個孩子不脫臼的,就像吃飯喝水一樣……”
他小聲狡辯。
林渡鶴摸摸阿爾的頭發:“早飯吃了嗎?”
阿爾含淚搖頭。一瞬間,通龍感到了危機。
林渡鶴的眼神很可怕,仿佛在質問他為什麽不給孩子做飯。在他的視覺死角裏,阿爾擡起蒼白的臉,對通龍露出得逞的冷笑。
非常可惡。
而且那句話又要來了——
“孩子是無辜的。”林渡鶴用所有的耐心和通龍解釋,“如果你不想帶他,可以暫時交給會帶孩子的人,不至于雇不起一個看護吧?”
不,我一點不想帶孩子。通龍心裏在咆哮,所有的看護都被他折磨走了,最堅強的一個也只堅持了半小時。甚至讓一個有五個孩子的警衛來帶孩子,那個以喜歡孩子出名的好男人,在一個小時後拔出槍對準了自己的腦袋。
通龍想到一個人。
“你為什麽不把這個小惡魔送上燈屋,讓那位何醫生來帶?”他說,“你看,他們簡直是天生一對!”
聽見何醫生的時候,阿爾的臉上露出了短促的驚恐,他看向林渡鶴,希望林渡鶴拒絕掉這個主意;然而病床上的人思索片刻,合上了手裏的書。
他确實需要去燈屋上,和何株談一談。
其實通龍一直很不理解,林渡鶴為什麽把何株留在那。作為燈屋的所有者和醫院的實際控制人,他可以一個電話就把那人丢下海。
“你是看上他帶來的利益了?我能給你找來很多專業的醫院管理人才……”
“——我沒有立場逼他下來,他救了我。”
“你覺不覺得這人有一點,就是……”
通龍的手掌在腦袋邊上抖了抖,“瘋了”。
林渡鶴看着他:“和你比起來嗎?”
男人笑了,在車裏往他那邊靠了靠,壓低聲音:“你終于開始拿我和其他人比較了?”
“你和他有可比性嗎?”
“這不好說。要看你以什麽标準……比如說,在身體素質方面,我有自信不遜于他,我可以平板支撐兩小時,單手俯卧撐一百五十個,平推……”
林渡鶴轉頭看窗外。
通龍清了清嗓子:“何株呢?”
“我會和他談一下,讓他交出炸彈的布局圖,清理掉船上的炸彈……”
“——不,我是說,何株能做多久的平板支撐?”
“……”
阿爾的聲音從前排傳過來,用的是意大利語:“林,你要和這個笨蛋睡在一張床上嗎?”
卡侬看着睡在自己膝頭的阿修,顫抖的手猶豫了很久,才撫上年輕人的頭發。
從三天前開始,阿修幾乎就沒有再說過新鮮事了。也就是說,在阿修看來占據了自己百分百人生的加納納,兩人相處的事情加起來,也不過只能傾訴那麽幾天。
阿修讓卡侬想起小時候遇到的流浪貓,只要給它一點東西,它就會和人很親近。
加納納給他做過飯,請他去家裏玩,會給他錢,給他工作,給他吃的。
會好好飼養着他。
除此以外就什麽都沒有了。或者說,除此以外的東西,阿修并不需要。
卡侬執行何株今日的命令,在下午五點,帶阿修進入船艙底部的秘密牢房。
“在這裏等着。”他告訴阿修,“我有個驚喜要給你。”
他向門口走去,而阿修乖乖站在原地,什麽質疑都沒有。
卡侬忍不住回頭看他。他不知道何株想幹什麽,對于這個人所代表的世界,本身只是個窮畫家的自己根本一無所知。
但他有一種預感……
就像是畫家對于光影的預感……他或許,很難再見到阿修了。
從出口離開時,卡侬遇到了何株。何醫生看上去心情很好,帶着溫柔的笑意,卡侬敬畏地低下頭,匆匆從他身邊走過。
“等一下,加納納。”何株叫住他。
——在醫生的身邊,還跟着一個高大的男人。這個人的神色很奇怪,好像放空了一樣。
“認識一下,這是‘武’。”大概沒對他的中文記憶抱有希望,何株用簡單的單音節做了介紹,“你們以後就是同事和家人了。”
然後,何株在地牢入口處輕輕推了一把嚴武備。
“去吧。小武,”他柔聲說,“記住我說的話,記住了嗎?”
記住了。
嚴武備記得很清楚。那句話是……
“阿修殺了嚴文聰。”
盡管他說出口的回答,只是一聲“汪”。何株輕輕笑了,将地牢的門在他身後緩緩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