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mama
地牢門打開的剎那,嚴武備從裏面撲了出來,他似乎想攻擊那個開門者,但當看清那是何株的瞬間,一切攻擊意識都消失了。
他撞在何株身上,被那人抱住頭部,輕輕撫摸着。
“噓……你被吓到了嗎?”何株柔聲問,“沒事了,沒事了……”
“你這個混蛋……”
“小武,狗是怎麽叫的?”
“……”
“嗯?你和他剛才在裏面,做了很多狗不會做的事……”何株蹲了下來,将嚴武備的頭抱在懷裏,“多餘的事。訓好的狗可不會這樣。”
嚴武備的聲音帶着瀕臨崩潰的沙啞:“我不是狗!”
“——你是的。是我最愛的小狗狗……誰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狗狗呀?”何株輕笑着,将額頭貼在嚴武備的額頭上,“……我們得重新開始訓練。”
承受力幾乎抵達極限的人推開他,躲到門的另一邊蜷縮起來。何株将手伸過地牢的門,指尖撓着他的下巴:“別害羞了,出來。”
“為什麽你會變成這樣?!為什麽不能回到原來的生活裏去?!我不想這樣,你也不想……”
“——我很喜歡現在這樣啊,小武。”
何株抽了支煙咬住,只是沒有點燃;他在嚴武備身邊坐下,緊緊依靠着對方。
“原來的生活不叫生活,叫‘活着’。就僅僅只是活着而已……精疲力盡地活着。不想看電視劇,不想看書,不想打游戲,不想出去吃飯……學生時代總想‘哪天不用讀書,就可以從早玩到晚’,但事實上,連玩的力氣都沒有。玩很奢侈,好像起早貪黑工作勞碌才是常态,還要被不斷教育,生活就是這樣。”
“……你現在呢?你現在也是在工作啊?”
“現在的工作對我來說只是調劑。我可以不用工作、上臺,所有工作交給管理人員,手術交給其他醫生。如果你當警察,可以看誰不順眼就打死誰,覺得誰有罪就關到無期,沒人管得了你,你也會喜歡警察這份工作的。”他把煙夾在手指之間轉着,“事實上不是,對不對?不管做什麽都要打報告,開警車要,不開警車也要,帶槍要,打掉一發子彈也要,節假日去哪、幾號回城,統統需要報告。為什麽需要這些報告?因為你的上級怕出事,你也怕出事,想弄死你們的人無時無刻不在盯着,你們必須吃喝拉撒都打報告,才可以保住飯碗……其實醫院也差不多——而今天在燈屋上所有的病人,就算都死于術後感染,我也不會被問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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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憑什麽來界定‘生活’……人在這個世上,本來就不一定能随心所欲,不一定會有人陪着,不一定會過得快樂。從來沒有人和你保證過,生活就該是美好的……”
“好笑。那他們把我們帶到這個狗屁世界之前,也沒征求過我們的同意吧?”何株點了煙,煙霧後的臉上,笑意含糊不清,“當草履蟲都比當人來的快樂啊。人自己把世界變成這幅樣子,還要強逼着自己的同類,逼他們覺得‘普通人的生活最棒了’。”
地牢入口處晦暗的光下,嚴武備擡頭怔怔看他。
“你想說什麽呀,小武……”何株湊近了他,煙霧如同簾子,擋在他們之間,“別這樣看着我。”
“……我覺得……”
“嗯?我聽不清。”
“……我覺得從前的生活很好。我覺得,從前的你很好。”他顫抖着伸出手,去抓何株的手,“我過得最開心的那段時間,是陪在你身邊的那段日子。”
幾乎不可聞的輕響,煙落在了地上,只留下一點星紅。何株很久都沒有說話,呆呆看他。
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用打火機抵着嚴武備的頭頂,敲了兩下。
“讨厭啊,小武,”他甚至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油嘴滑舌的……”
手指沿着項圈,從喉結慢慢滑動到頸後。何株将頭也靠在他的頸邊,發出疲憊的嘆氣。
“……沒事了,小武,你以後可以一直陪着我。”
“我不要那樣……我受不了……”
“好,好,我們不那樣。我們還是像原來那樣,好不好?”
他懷裏的嚴武備輕輕點了點頭。
“可怕的事情都過去了。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替你弄上燈屋。不過我們先要把裏面的屍體處理掉,他死了,什麽都結束了,你已經複仇成功了。”
嚴武備怔了怔,盡管因為長期的非人折磨,他此刻意識很混亂,但多年以來的職業生涯,仍然讓他覺察到了某個矛盾點。
……複仇?是嚴文聰嗎?不……嚴文聰為什麽和阿修會有關系……他們沒有關系,這只是何株刺激自己去殺阿修的詭計而已……
“是……爸爸嗎……”
“嗯,你一直都想替爸爸報仇吧?”
何株想繼續擁抱他,但嚴武備擡起頭,眼神變得詭異起來。
“怎麽了?小武?”
“……為什麽殺了阿修,是為我爸爸報仇?”
“他是殺了你父親的兇手。”
“可是,你為什麽會知道?”嚴武備站了起來,從何株的視角,完全看不清他的雙眼,“……這是內部調查結果,從沒有對外公開過。你為什麽會知道?”
啧。何株的嘴角勉強抽了抽。
“說……”
“啊,這個啊,其實呢……”他的聲音含糊,“其實呢……”
下一秒,嚴武備突然捂着頸側,整個人搖晃着歪斜下去。
“其實呢,你的項圈裏,有麻醉劑的自動注射器,”何株站了起來,神情惋惜,“是我疏忽了,太可惜了。”
地上,嚴武備還在強撐,不肯失去意識。他的手伸向何株,似乎還想抓住這人。
何株也伸手,就像訓練狗狗握手一樣,接住了嚴武備的手。
“——還是需要徹底的訓練,”在嚴武備的眼中,随着意識昏暗,何株的臉與笑容也在扭曲,“徹底的,徹底的,徹底的,把你變成我的狗狗。”
吃早飯的時候,林渡鶴收到了家裏的電話。
好像是父親的體檢報告出來了,讓他幫忙看一下。一起送過來的還有幾個其他搬到美國的親戚的報告。母親在電話裏抱怨,說這裏的體檢只負責出報告,上面什麽結論都不寫。
“你們要拿着這些體檢報告再去醫院找門診醫生看,或者讓家庭醫生過來……”
“門診要排到兩個月之後,之前生意不好,你爸爸就把家庭醫生辭了。”
“社區醫院呢?”
“你不能讓他們去社區醫院看病!”
……
“小鶴,什麽時候回來吃頓飯?”
“……我看看時間吧。”
林渡鶴挂了電話。
通龍聽不懂中文,但能讓林渡鶴用中文交流的,要麽是何株,要麽是父母。
顯然對何株不會用那麽無奈平和的語氣。
“——他們就像沒事人一樣的打電話來?”他問。
林渡鶴瞪了他一眼:“不然呢?”
“不然就別聯系。斷絕關系又不是什麽難事。”
“……他們是會知道愧疚的。”
“他們道歉了?”
“不,他們讓我回去吃飯。”他很難和通龍解釋這種中國家庭特有的默認,父母不會道歉,只會讓孩子一起吃飯,好像和他們吃頓飯就是天大的恩賜。
通龍是不會理解的,通龍只會說……
“為什麽不讓他們吃屎?”他問。
林渡鶴忍不住笑,他想看完手機上那堆體檢報告,但通龍把他攬着拉起來,拖向門口,去一樓客廳吃早飯。
“今天人多了些……我的幾個兄弟姐妹都來了。”
“他們是各自管各自的家庭過節嗎?”
“對,保持家庭關系的秘訣就是保持距離。”
樓下熱鬧了許多。其他孩子都帶了傭人過來,傭人們在廚房裏忙碌,家人們則在客廳裏聚着。通龍有兩個哥哥面色凝重在落地窗外的屋檐下打電話抽煙,這應該是幾個兄弟姐妹中負責接手金融操作的孩子。
母親在佛室裏和姐妹拜觀音。通龍推門進去問她們今天吃不吃素,瞬間被七八姑八大姨拽了進去,一起拜拜。
過了一會兒,通龍逃了出來,陰沉地拉住林渡鶴。
“她們讓你一起進去拜拜。”
“啊?”
“她們覺得拜拜之後可以身體健康,你看上去太瘦了。”
在東南亞混跡久了,林渡鶴也知道,這裏信拜拜的和信劃十字的差不多一比一,還有很多人什麽都信。
佛室裏,女人們剛剛結束誦經,正坐在地墊上喝花草茶。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看見兩人走進來,她們都有點興奮。
林渡鶴和通龍被拉着坐下,被母親拉着坐在觀音前。他對佛像沒研究,但這尊觀音看上去好像是送子觀音。
這就很尴尬。
“我該怎麽做?”他問旁邊的婦人。通龍的母親很溫柔地說,祈禱就行了。
“不,比如誦經啊,手勢啊……”
“菩薩不會管這些的啦,祈禱就行了,比如菩薩保佑身體健康。”
林渡鶴只能也學着雙掌合十。通龍在旁邊一本正經拜了起來,林渡鶴仔細聽他念,好像是M7,K19,RPG,全都是武器名。
“……你到底在念什麽?”
“讓佛祖保佑開槍不會卡殼。”
“佛祖才不會保佑這種……”
“佛祖可是無所不能的。”
“你信佛?”林渡鶴難以置信。
“對啊,因為我開槍從沒卡殼過。”
其他人都陸續出去了,留他們倆在佛室。林渡鶴換了個坐姿,松了口氣。
他擡頭看着觀音像,從小到大,自己從未觀察過佛像。龐大的金身觀音坐在烏木佛龛的蓮座中,眉目秀雅溫婉,不失寶相莊嚴。
通龍低頭胡亂念着,偶爾轉頭看一眼林渡鶴。接着,他發現林渡鶴在哭。
林渡鶴仰頭看着眉目慈愛的觀音,說不清到底是什麽表情,眼淚安靜地沿着臉頰滑下來。
“想起傷心的事了?”
“……不。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笑着低頭擦掉眼淚,卻哭得更厲害,“第一次仔細看觀音的臉,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好像……”
他哽咽得說不出話。
好像看見了母親的臉。
不是自己的母親,而是另一種,仿佛失散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母親”。它垂首,和他對視,那種莫名的感應突如其來,就像是被想象中母親柔軟如水的臂彎擁抱着的孩子,感到無盡的安心、委屈與釋懷。
林渡鶴被抱住了。被通龍輕輕地抱住,這是種沒有其他多餘目的的擁抱,他覺得他此刻很傷心,所以想抱抱他,讓他好受些。
僅存的左臂環住通龍的背。在他的懷裏,這個人突然爆發出孩子一樣的痛哭哀嚎。所有的哭聲都被這片胸口所承受住,讓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嚎啕大哭。
林渡鶴從來都沒有這樣哭過,他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發不出聲音,因為哭泣的缺氧而昏沉入睡。
再度醒來時,他躺在樓上的卧室裏。室內彌漫着安息香和沉香的氣味,暖黃燈光昏暗。
通龍的母親坐在邊上,關切地看着他。
外面已經日暮。在痛哭後,他睡了整整半天。
“我聽他說,你想起了很傷心的事,”她擔心地問,“哭出來會好些的。我替你煮了些沙茶魚,裏面放了很多姜片——喝些熱的吧。”
因為實在覺得太羞愧,林渡鶴掩着臉,除了反複“對不起”,都不知道該說些其他的什麽。
“在我看來你們都還是孩子呢,”她笑着安慰他,“——孩子不該吃那麽多苦的,應該是被爸爸媽媽小心愛護着的。來吧,剛好準備吃晚飯了,我陪你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