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13
紐約華爾街
摩天大樓的頂層豪華辦公室內,四個電腦屏幕亮着光,分別顯示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訊息。兩邊靠牆的書架上堆滿了歷年的數據檔案,黑壓壓的一大片。
一個幹練的西服男子快速的在紙上算着些什麽,時不時擡頭看一眼電腦上跳動的數據。眼底的黑眼圈和深鎖的眉宇都透着跟他年紀不相符的成熟氣息,對大部分人來說,那是成功男人的魅力所在。
關掉窗口,他把自己丢進沙發裏,沉沉的閉上了眼。
已經十年了。
他一直把自己的時間塞得滿滿的,同時修兩個學位,畢業後一邊在父親的紐約分公司賺取經驗,一邊小心經營自己上大學時就創建的小公司,累得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他很在意分開時程缪的那番話,懷着一種很微妙的情緒一直執着到了現在。
有人禮貌性的在他門上敲了敲,是助理提醒他午餐時間到了。早已被咖啡和酒精破壞了味覺,不論午餐的菜色怎麽變化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機械的吃完所有食物,看一會兒財經雜志,休息時間剛剛好掐在四十五分鐘,不多不少。然後繼續下午的工作,一直持續到深夜。
每天都想陀螺一樣可悲的在原地打轉,累了,倦了,卻再沒有一個能讓他休息的避風港。年紀輕輕,體力卻早已透支。
今天是自己二十八歲的生日,遙望星空,一道銀色的光拖拽着長長的尾巴朝西邊急墜而去,他的心也随着沉到最谷底。手機鈴聲響起,他看了看屏幕上顯示的那個名字,苦笑着接起。該死的,已經這麽大了還在期待奇跡出現什麽的,是不是很傻很天真?
“Happy birthday,小源!”電話裏的女聲清清亮亮的嗓音如同一道追命符咒,讓他眉頭深鎖。但那女孩兒并不自知,依舊愉快的說道:“有沒有收到我送你的禮物?算日子應該今天就到了,巴黎到紐約最多也不過一個星期。”
“很漂亮,謝謝你。”
“其實是伯母挑的,我只是陪着她逛街而已,要謝你就要謝謝媽媽喽。你的生日是媽媽的受難日,懂事的孩子就應該打個電話回去報平安的,對不對?”
果然是稱職的準兒媳婦,他空洞的應付着,這樣的對話已經十分熟練,應付一個小時都不成問題了。最開始,他是連半分鐘都堅持不到的。
真是諷刺,離開他之後自閉症就似乎不藥而愈了。他被迫每天面對無數的人,帶着各種面具,說各種言不由衷的話。漸漸的,人們都覺得他平易近人,跟那些在商圈裏打滾浸淫多年的老江湖們比起來也不遑多讓。他會用親切的話語關心一個連名字都叫不出的下屬,會不動聲色的面對來來往往視他為金主的美麗女人,會心平氣和的在父母面前扮演一個好兒子。
十年了,一直等不到他的消息……
女人的聲音像沙漠裏的風一樣一點一點蠶食着他,堅固的心防終于有了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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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也許他是真的忘記了。
“吶……這個周末去我家坐坐吧,算起來我們兩個好像還沒正式去見父母,對不對?”
電話那頭短暫的沉默過後,是女人瘋狂的大呼小叫,他心中唯一的綠洲也終于幹涸了。
那是在程缪收到照片前一個月發生的事,當他振作起來向父母表明心意時,從滿眼歉意的母親手中接過早已過期的報紙,心中五味雜陳。
“訂婚儀式很盛大,我們都去了……小源跟那姑娘,都很好。”
“寶寶?你有什麽看法……”
他看了母親一眼,又看了看父親,呆滞的眼神裏忽而透出一絲亮色。“我沒事,真的。”
“你躲了這麽久,媽媽想了很多很多,媽媽覺得寶寶開心就好了,其他的我真的不在乎,爸爸也一樣。但是你看,有時候就是這麽不湊巧……你自己想開一些好嗎?”
“我想出國。”
“好啊,去美國嗎?”
“不,那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那不是他們想去的地方,從來都不在他們的計劃裏。
他在山裏封閉了三年,心早已靜如止水。也許在父母看來小源訂婚是對自己的背叛,為他而惋惜,可這對他來說卻是一件能填平他心中愧疚的好事。他們誰都沒有守住那個約定,期限已到,似乎是時候放手了……
四個月後,他獨自一人去往機場,目的地,是莫奈的故鄉。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張年輕英俊的臉孔占據裏所有財經報刊雜志的頭版,大字刊載了這個幸運的年輕人如何在金融危機中異軍突起,締造奇跡的新聞,媒體把他稱作華爾街的神奇小子。
十年之後,神奇小子變成了華爾街的冷血帝王。
他行事低調神秘,媒體除了捕風捉影的編造一些他的豔遇史之外,對他一無所知。只有少數人知道,他似乎有一段非常穩定的感情。而這段感情的證據就是他每年都會抽出一段時間去旅行,從來不讓任何人跟随。
有人說他是去和相處多年的情人約會,這個猜測相當合理。
合理到他本人聽見後都會心一笑,無法說出半句否認的話。
如果真像他們猜的這樣就好了……
他在一幅幅色彩絢麗的油畫中移動,身後的女人快步跟上,在他耳邊低語。
“怎麽樣,有看中的嗎?”
他搖了搖頭,這些畫色彩都太活潑跳躍了,十五年前的他也許會用這樣的顏色搭配,但現在的風格要凝重得多。
“都不是我想要的。”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展館了,我想法國一年來展出的新畫你都見過了。剩下都是之前舊的,還有就是……哦對了,巴黎美術學院正在舉辦一次繪畫沙龍,也許那裏會有你想看的作品。但巴爾迪教授說這次沙龍是為了發掘新人,都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的畫拿去參選,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是嗎?”他心裏莫名的抽動了一下,“就去你說的那個沙龍吧,我想去碰碰運氣。”
跟在盧浮宮舉辦的國家美術沙龍不同,這個學院派的美術沙龍更加私人化。雖說打出的口號是發掘新人,但到場的人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藝術工作者和頗有威望的畫商。麗娜作為法國最大私人美術館的館長當然在受邀之列,而小源作為她的經濟贊助人也順利的拿到了沙龍的邀請函。
藝術家們都有點兒自我避世的傾向,平時只要在公衆場合出現就會引起轟動的華爾街帝王在這裏完全被冷落在了一旁。這裏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在乎股票的漲幅,對他們而言,在維持溫飽的前提下如何創作出轟動世人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換句話說,名望要遠比金錢更可貴。小源能感覺到這裏激烈的競争氣氛,那是一種潛藏在高雅前衛的面具後,不見血光的厮殺。往往某位權威者一句綿裏藏針的話就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為了這句話,這個人要奉送的并不是如何巨大的財富,而是他所有的尊嚴。
他跟随着麗娜走到一群西裝革履的老者之中,他們是這場沙龍的核心,法國各大高等美術學府的最權威學者。他們身後挂着一排風格迥異的畫作,是從這次展出作品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上佳作品。看見他們為了一副作品的優劣激烈争辯,路過的人紛紛圍攏過來,想要聆聽大師們的親口講評。
那是一副名為“歸家”的風景油畫,說是風景,卻并沒有任何稀奇之處。一條曲折的小路通向天邊,地上散着些飄落的枯枝敗葉,兩旁收割過的麥田被火燒了,留下一道道黑黃交錯的斑痕。這樣的景色世界各地随處可見,很是平常。這樣的畫作擺在一般店裏,能賣五十歐元就要偷笑了。
“很明顯這是荷蘭畫派的風格延續,這幅作品裏有着很濃重的悲怆感,你看這些刻意加重的地面上的影子,弱化的樹枝線條,還有這些樸實的形體關系,頗有布魯威爾的味道。”
“我倒不覺的這是布魯威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樣的光影變化是受到了莫奈的影響。但好了皮埃爾,我們犯不着為了一個拙劣的模仿作品争執這麽久不是嗎?不論是莫奈還是布魯威爾,這個作畫的人都沒有自己的靈魂,這幅畫技法雖然好,卻只是一個空架子,沒有靈魂的。與其在這幅畫上浪費時間,我們倒不如來研究一下這一幅醜的吓人的作品。”
老者把角落裏的畫搬到中央,好奇的人們立刻圍攏過來。
“看看,這毫無生氣的顏色,這空洞的筆觸,這種令人尴尬的構圖關系,我很好奇畫這幅畫的人當時是抱着一種什麽心态,他看到的又是什麽景色,為什麽顏色如此破碎?就好像……就好像他完全沒有心似的。”
經由他這麽一說,大師們都開始認真鑽研。确實跟他說的一樣,這幅名為“世界”的畫筆觸銜接的十分緊湊,顏色過渡變幻中産生的光影效果美輪美奂,但看久了,又會覺得無比空洞。就跟大師說的那樣,畫畫的人好像沒有心。
“哦!我知道了……你們仔細看看,這是一朵蓮花啊。只不過角度不同,這是從水底往上看的角度。”
衆人驚呼,圍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多。
“沒錯……沒錯……這是從水底往上看的角度,可為什麽這幅畫的名字叫做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一朵花足以開盡世間所有的芬芳,一片在普通人眼中很平常的葉子,确實某個人心中的一整片天堂。
”年輕人自言自語的聲音在寂靜的人群中顯得有些寥落,和這幅畫的意境搭配,頗為相稱。圍在畫前的老學究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對他投來贊許的微笑,衆人不由自主的為他讓出一條路。
“年輕人你解釋的很到位,可我還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什麽這個作者要選這麽一個角度,他必須沉到滿是淤泥的潭底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色,要完成一幅畫,短短幾秒肯定是不夠的,我很好奇這個作畫的人是怎麽辦到的,除非他是投湖自盡的傻瓜……”
很簡單不是嗎?他幾乎想象得出當時的情景。
一襲白衣的人墜入潭底,靜靜地躺着。視線破碎了,心也破碎,浮光掠影中那朵水蓮無聲無息的綻放,宛如從他心中開出的,輪回之花。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雙手握無限,剎那是永恒。
“我想我明白這幅畫的含義了,這真是件偉大的作品。”老者盯着那破碎的蓮花大為感慨,在他的解說中,其餘衆人也都恍悟過來,人群中響起一片感慨之聲,仿佛感受到畫者那一時刻由死至生的微妙情緒,唏噓不已。
年輕人禮貌的側過身,走到被他們抛棄的那幅風景畫前。“這跟那幅世界是同一個人畫的。”不過應該是他最新的作品了。
衆人被他的話吸引過來,主辦方的人看了看單子上的署名,這兩幅畫都是出自無名氏之手,只是在背後标着一行小字“We Forever”,可兩幅畫風格迥異,這個年輕人是怎麽看出來的?
“抱歉小夥子,你怎麽知道這兩幅畫是同一個人畫的?”
年輕人搖了搖頭,輕輕的說:“不知道,我只是憑感覺。”
“你認識這位畫家?”
“認識。”
“那真是太好了,麻煩你轉告他務必跟我們聯系,他的畫相當有趣,有這種才華的人是不應該被埋沒的。”
“真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我也在找他。”他苦澀的笑了笑,目光落回畫面上。
“我想他正在旅行中吧,能随心所欲的創作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雖然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可只要看見他的畫,我就知道他過得怎麽樣。我想他是不會在乎別人怎麽看待他的作品,不存在才華被埋沒這麽一說,他只是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像風一樣自由。”
“恐怕我不能認同你的看法,孩子。”一位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老者突然開口打亂了他,這位老者似乎地位頗高,他一開口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當時我之所以會讓這幅畫入選是有原因的,從表面上看,這只是一幅平凡的,甚至有些拙劣的風景畫。可我覺得那些雜亂的筆觸排布的有些奇怪,就像是在故意隐藏些什麽。所以我跟我的助手用了特殊儀器掃描,居然發現了很有趣的東西。諸位,請看這裏。為什麽這幅畫叫做歸家——”
燈光暗下,雪白的背景牆上亮起那幅風景畫的投影,顏色抽絲剝繭層層遞減,又一層層的重疊上去,仿佛是在重現畫家在作畫的全過程一般。
漸漸的,那風景的樹木枝桠消褪,斑駁的油彩與純淨的天際融在一起,圖像漸漸清晰,變成了一張人臉的輪廓,模糊得無法辨識,但依稀可見那畫中男子有着一雙清澈的眼眸。
他恍悟過來,幾乎無法壓抑內心的澎湃。
歸家……歸家……彎曲的小路一直延伸着,通往男人的眼眸中。真想撲到畫裏去張開雙臂迎接他,對他說一聲:歡迎回家!
“真是有心的作品!”
“這簡直是愚蠢!為什麽要刻意隐藏起來呢,這本來會是一幅驚世之作的!”
“費爾南度,我們要尊重畫家的心情,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用意。”
“天吶我無法理解,在我看來有個瘋狂的傻子就快被自己折磨死了,難道你們沒感覺出來嗎?不管你們怎麽想的,我要盡快把這蠢材找出來點醒他!否則整個法國,不,全世界都會後悔死的!不要讓世人嘲笑我們只在天才死後才稱頌他們的偉大了,現在就快點兒把他找出來吧!”
“別這麽激動,也許并不像你想的那樣”
……
他離開激烈争論的人群,心一點一點的揪緊。難道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錯了嗎?一直以為只要遠遠的守着他就好,每年都把自己旅行的照片寄回去,一段時間過後,市面上就會出現他在那裏留下的畫作,就好像他自己身臨其境。
以為這就是他想要的模式,他拒絕跟自己聯系,任性的不給自己半點機會。一開始很想找到他好好談談,可又怕他會再做出什麽傻事。他知道,當他說出那些令人難過的話,他自己心裏更加的痛苦。這些年他過得無比艱難,只要看過他的畫的人都會明白。所以他選擇站在遠處,默默的守着他。到處收集他留在各處的畫作,從十年前到現在已經積攢了将近一百幅的作品。他為他建立了一個私人畫廊,裏面全都是他的作品,從最開始的那一對比肩在天空飛翔的男子到現在,今天出現在沙龍裏的這兩幅他也勢在必得。
他經常把自己一個人鎖在畫廊裏一整天,只是盯着那些畫看。漸漸的,那些畫也變成了有靈魂和情緒的生靈,對他婉婉道來畫中真谛。
原以為自己已經很理解他了,可這一幅最新的歸家卻讓他再度迷惑。
畫始終不能代替那個真實存在的人,你在哪兒,程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