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2
——“我們無法從這些畫作中看到天分或者任何潛力,無疑筆法是純熟的,但我們注重的是學生的可塑性。抱歉,我們不能錄取這位學生。”
“巴黎那邊拒絕了?”
“這是我們預料之中的,不是嗎?這孩子退步的太明顯了……”
“真是很奇怪,我記得他剛入學的時候很有激情,偷偷聯系畫商賣畫我也就當做沒看見。他的畫裏原本有一股很強的生命力,現在完全看不見了。真不明白當年有那麽好的機會出去他為什麽只呆了兩個星期就回來,而且性格完全變了。你看他,拒絕不畫人物,他的人體課後來一直是零分。”
“是遇到什麽挫折了嗎?”
“聽說他家裏開了一間挺有規模的醫院,不缺錢。他們家只有這麽一個孩子,寶貝着呢。這樣的小少爺能遇到什麽挫折?”
輕輕推開畫室的門,那清瘦的人坐在一塊鋪滿油彩的畫板前,機械的,一下一下的塗抹。他畫得很認真,但畫板上的顏色駁雜紛亂,看着讓人困惑。
“唉……他是最勤奮的學生,就這麽畢業實在是……要讓他留校嗎?”
“這得看他本人的意思。以他現在的成績剛剛夠上保研的線,從分數上來看還有許多人比他強。”
“這孩子,不會就這麽毀了吧……”
“也不是我們能幫上忙的,一切都要看他自己。”
如果失去興趣的話,讀研究生就能好了?出國就能提高了?
答案是不能。
他拒絕了學校的好意,法國那邊的拒絕他之前也想到了,其實原本還抱着一絲希望的,看來是自己太過樂觀了。
毫無天賦是嗎?
他按着畫板狠狠的刮去上面的油彩,把自己這兩年所有的畫都堆到一起,放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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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收拾行李,離開了。
沒有去找工作,沒有再考慮國外的學校,他買了一張飛往旅游區的機票,獨自踏上旅途。
曾經為了兩人的将來存下一筆不小的財富,現在居然能派上用場了。
他過了兩年行屍走肉般的生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受夠了人們在他身後竊竊私語,有惋惜的,痛心的,嫉恨的,報複的。漸漸的,他選擇封閉了聽覺。
其實一個人生活不會很難過,他學會了自言自語。他不讓自己閑下來,即使腦袋發空,手也是停不下來的。
他去了最遙遠的西部,在漫天黃沙中聆聽冤魂的泣訴;循着駝鈴聲去探訪古樓蘭的輝煌,在清澄的湖邊靜靜坐着,和水上的天鵝群作伴。那美麗的生物成對的在水中嬉戲,長長的頸項互相交纏,發出溫柔的低鳴。看着看着,不自覺的紅了眼眶。手也沒有閑下來,他沒有帶任何顏料,一根碳條就夠用了。
他在這裏徘徊了兩個多月,初秋時節繼續南下,專門挑一些游客稀少的風景路線走。
有時候只是強迫自己往前走。移動的樹木,村落,不停後退,從視線中消失的景物成為他每天所見最頻繁的景象。已經不可能再有回去的念頭,他找到一處安靜的山原,開始了新的生活。
陌生的天際線,陌生的水面,陌生的臉孔。偶爾會有一輛車從眼前經過,在看不到頭的盤山路上颠簸,那就是他唯一的訪客。
他住在一個破敗的寺廟裏,說是寺廟,但其實裏面住着尼姑。寺廟被隔成前後兩個部分,兩個尼姑住在後面清淨的院子裏,他和另外兩個和尚住在前面。既然交了“香油錢”,人又安靜,這裏的主人便任由他在這裏落了腳。
他每天都起得很早,背着自制的畫架去山裏尋找合适的作畫對象,有時是一樹凋落的花,有時是一只跟他對視的野山兔。餓了就吃一些酸澀的野果,渴了便喝一捧清甜的山泉。當光線暗的無法作畫時他便回到寺廟,做晚課的僧人會給他留一碗素淨的齋飯。
這裏的氣味很好聞,青郁的山林中透着一股清香,山崖上不知名的野花兒夾雜在長長的芒草裏,一縷一縷的摻雜在竹海的波濤之中。被晨露打濕的竹葉透着陽光滴下水珠,頑皮的落在他的畫板上,和上面的油彩溶在一起。
傍晚時,水岸邊的蘆葦葉間飛起星星點點的螢火蟲,有的就停在他襯衫上,頭發裏,讓他和大自然融為一體。
時間在這裏沉澱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外出采購的僧人帶回來一臺新款的手機,興高采烈的找他研究。那上面五花八門的功能讓他這個“城裏人”也茫然失措。他掏出自己許久不用的手機,充了電,居然還是能用的。
他想了想,撥了那個熟悉的號碼。
嘟——嘟——嘟——
響聲過後,那個機械的女聲重複着:“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僧人不解,明明傳出這樣的聲音了,可這傻子卻在笑。
他不知道程缪腦中喚起的是這號碼之前的等待鈴聲:
——你好,這裏是豬公館,豬小源現在沒空,請您在聽到“哼哧哼哧”兩聲後留言。小源,小源,快過來哼兩聲!
——哼哧!哼哧!
驚覺原來自己以前那麽快樂過。在這裏一沉不變的單調中,之前的傷痛都變得麻木,他只感覺到一天比一天更加孤獨。再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被這滿世界都注滿的孤獨窒息,也許到了那個時候,就會忘記他了。
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這個小區并沒改變多少,但兩邊的高樓林立已經替代了之前破敗的胡同小街,熙熙攘攘的商業店面和飯館讓原本清淨的地方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難怪這個地區的房價比原來翻了不止一倍。每年房東對他說出的數字都是一次驚吓,再過一年他就無法堅持下去了,雖然還在給畫商提供作品,但一直租着一個不去住的房子對他來說是不小的壓力。他循着以前的路走回去,頂層的閣樓裏空蕩蕩的,依舊是他走之前的那副模樣。擱在花盆底下的速寫本被雨水泡得漲開了,裏面的紙張完全粘黏在了一起,翻也翻不開。
他在房間裏呆了一會兒讷讷的準備離開,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他門口,眼巴巴的看着他。
“老爺爺,你是這裏的主人嗎?”
老爺爺?
程缪愣了一下,摸摸自己老長一把的胡子,滿頭黑線。他在山裏呆了好久也沒怎麽打理,偶爾照鏡子的時候自己都會被吓到,難怪小姑娘管自己叫爺爺,沒把他當成山裏的野人就算好的了。
“你找我有事嗎?”
“有個哥哥讓我把這個包裹交給這裏的主人,可他說的那個人……跟你長的不太像……老爺爺,你是哥哥的親人嗎?”
“我是他的哥哥。”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跟他吐舌頭扮鬼臉:“爺爺騙人,壞。”
他看那小姑娘身後藏着一個挺大的包裹,露出許久的笑容:“呵呵,那你等我一會兒。”
他從随身行李中取出刮胡刀和洗漱品在衛生間裏折騰了一會兒,頭發打結了梳不開,因為經常在山林裏曬,原本白皙的皮膚也變得黝黑,但把滿臉胡子刮幹淨之後看着還是順眼了許多。那小姑娘像是看到變戲法的一樣,兩個眼睛瞪得溜圓。
“現在可以把東西給我了嗎?”
小姑娘把東西往他懷裏一塞,頭也不回的跑開了。程缪笑着搖了搖頭,專心對付手中沉甸甸的包裹。
看到那上面熟悉的字跡,稍有失神,裏面的照片撒了一地。
他一張一張的撿,一張張的看。世界各地的風景名勝,長島,夏威夷,大峽谷,鹽湖,危地馬拉,熱帶叢林,金字塔……每一張背後都寫着:We Forever。
照片中只有景色,卻仿佛那個遠在地球另一邊的人就在自己面前,對他低聲細語這些年的歷練。
最後一張是London Eye,在暖橙色的天幕下,那個巨大的摩天輪被鍍上一圈金色的光暈。照片背後小源這樣寫着:
倫敦眼的票是三十五鎊,我在橋上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上去。我想把這三十五鎊先存起來,等到下次,跟你一起。
愛你的小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