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1
點點浮動的光斑在白色的窗簾上一波波漾開,散成各種奇異的圖案。他聽着潮汐的聲音入睡,醒來時,依舊聽得到陣陣浪濤。
窗外霧蒙蒙的一片,隐約可見一些船帆在水霧中時隐時現的移動着。一些潔白的水花一層層從遠處蕩來,輕輕的撫摸腳下的細沙。船家的吆喝聲随着海風吹到耳畔,太陽升高,迷霧漸漸散去,又是新的一天。
媽媽推門進來,聲音中透着興奮:“睡醒了寶寶?今天很早啊,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出去玩?跟你說現在出去能撈到很多好貨哦,螃蟹和魚一大網兜的才二十塊,碗大的螃蟹一個才五塊錢,再大一點兒的也不過八塊,我看一個少說都有半斤!等下我們還交給那家路邊攤老板,中午又有好吃的喽!”
他咧開嘴角敷衍的笑了兩聲,再次躺回床裏。
媽媽在他身邊來來回回轉了幾圈,還是忍不住在他床前坐下,輕輕撫摸他的頭發。
“時間過得好快呀,感覺昨天你還睡在媽媽的裙子裏,只有那麽一點兒大……現在已經這麽老長了,腳都伸到床外面了。”
“嗯……”
“爸爸回去辦手續了,等打理的差不多了就來跟我們彙合,是在西邊的房子,靠着山,空氣好。現在房子都漲價,買到這麽好的別墅不容易呢,還好有你伍伯伯幫忙。聽說他們也搬了,好像是東邊的什麽地方,媽媽記不太清楚了。唉,我們兩家做了這麽多年鄰居,一下子分開了媽媽也不太适應呢。”
“小源呢?”
“他現在應該在接受治療吧?美國的心理學比我們先進很多,Pro. Eisenman是自閉症的權威,一定能給小源治好,讓他健健康康的上學。不過要考斯坦福不容易,他得加油啦。”
“他本來,想學建築的……”
媽媽摸了摸他的臉頰,溫柔的安慰道,“那是他不懂事,他們家那麽大的事業總得有人繼承的。他們家跟咱們不一樣。”
他腦子昏昏沉沉的,應了句:“放心吧媽媽,我會乖的……”
“寶寶一直很乖啊,媽媽最放心了。你跟小源不一樣,脾氣好多了,從來也都不叛逆。咱們真沒必要一直照顧他,小源已經長大了。”
“嗯,我們都會聽話的。”
我們沒有辦法不聽話,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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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變成這樣了……
這裏的海很美,如果是一年前來的話他一定會興奮地睡不着覺。可現在面對着如此美景,他一點兒拿起畫筆的欲望都沒有,這個海濱小屋的後花園直通向大海,有時候他想就這麽走到海裏去,可即使渡過這片海,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人。
心裏空蕩蕩的,明明還是夏天呢,卻比冬季更加寒冷。
他常常望着海面發呆,看着看着眼前就會出現幻覺,看着□上半身穿着沙灘褲的大男孩兒朝自己跑過來,手裏拽着一個怎麽也飛不高的風筝,傻乎乎的大笑。
幻想着他們一起在海灘上燒烤,一起開着游艇出海釣魚,又或者只是躺在甲板上,什麽都不做卻曬得像黑炭一樣。
依靠幻象維持幸福的溫度,并不能持久。他們之前怕是幸福過頭了,那時候一點點小小的磕碰都會演的驚天動地,到現在才發覺那些統統都不算什麽。
這個夏天結束的時候,他回來了。
分開不過兩個多月,他覺得自己都快瘋了。去他的自閉症,不過是一個可笑的借口!去他的斯坦福,他才不需要通過老爸的財力關系在學校搞特殊呢,他明明已經考上國內最好的學校,他要念的是建築!
一出機場還是先撥打那個號碼,依舊沒有人接聽。沒關系,他已經習慣了。他趕去自己之前讀了六年的中學,今天是新生入學,那些初一的小蘿蔔頭兒們背着書包興奮的大吵大嚷,就跟自己當年一樣。
只是這群活蹦亂跳的小屁孩兒裏看不見那個一瘸一拐着,卻笑得一臉燦爛的人。
傳達室的大爺跟他熟識,見他來了立刻打趣起來:“喲,高材生回來了?”
“大爺,我來拿錄取通知書的。”
“嗯?我記得你家裏人已經來取過了吧?不會錯的,你那個大學考上的人那麽少,每個名字我都記得。”
果然是這樣,他不動聲色的跟大爺聊了兩句,匆匆趕往那所國內最知名的高等學府。還好他留着高考的準考證和身份證,只要跟學院的領導解釋一下應該就沒問題的,他早就查過了,自己确實已經被建築學院錄取。
兩個多月不在這城市,居然有些陌生了。這所大學在西北方,和程缪所讀的大學正好是個大斜角。在地鐵裏他一遍遍暗示自己,這條路自己以後會很熟悉,只要去報名就好了。報到之後老爸就不能再做什麽,他自己賬戶裏的錢足夠交幾年學費了,剩下的再慢慢掙。沒關系,只是一點點的小阻礙,他早就想好要怎麽應對了。
如期得到學院領導的通過,當在建築學系一欄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他興奮的幾乎要跳起來。
成功了!要馬上去告訴程缪。
本來準備帶他去宿舍的學長被他興奮誇張的舉止吓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就見他抓起書包往外跑。
“喂,你跑錯了,宿舍在這邊——”
眼看着那個帥氣的大男孩兒一陣風似地閃進人群裏,旁邊的人拍了拍學長的肩膀安慰:“傻了你,看看他身上的行頭都是名牌,哪會是住校的?人家來報個道而已。”
“哦……可是咱宿舍條件也不差啊。”
“那種大少爺都要求私人空間的,懂嗎你?”
唉,有錢人的世界啊,他果然不懂。
折騰了一下午,等他跑進那個熟悉的小區時已經是傍晚了。用備用鑰匙開了鎖,房間裏空蕩蕩的,只有幾盒幹巴巴的油畫顏料擺在角落裏,從上面深深的裂痕來看,起碼超過一個月沒人動了。
天臺上的植物都已經敗落,只有藤蔓在瘋長,完全看不出之前修剪的痕跡。他眼中酸脹,依靠着欄杆慢慢滑坐在地上。
他從枯萎的君子蘭花盆下墊着一個黑色硬皮本,是程缪用來畫他的速寫本。他一張張的翻看,不覺痛哭失聲。
“你去哪兒了……”
之前的家已經在中介公司那裏打上廣告了,兩家都是。這裏也沒有人,你到底去哪兒了?
他游魂一樣在大街上晃蕩,路過那個便利商店,裏面的女生對他友好的微笑。有點兒印象,似乎自己送過她牛□。
“喲,幸福的人又來買東西?”
他笑了一下,從架子上掃了一打啤酒和一個三明治。結賬時女孩兒塞了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給他,沖他眨了眨眼睛。“新款的,說不定會讓你更幸福。”
“這怎麽好意思……”
“上次你請我吃牛□,這次算我請你嘛。”
用安全套回請?還真是……有夠新潮的。
可他現在哪兒還有用的機會呢?
疲憊的少年回到閣樓,房間裏依然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兒人味。他索性關了門靠坐在天臺上,頭貼着落地窗。一口一口喝着酒,半閉着眼睛說服自己享受這份諷刺的寧靜。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 ……他再次睜開眼的瞬間,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難道就這樣,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相信程缪一定還在,房子的鎖沒換就說明還沒有退租,明天就去他學校找找看吧,那是唯一的希望。
他翻來覆去的想了很久,最後,絕望的睡了……
門鎖輕輕的響動,來人小心的移動到窗邊,拉開窗簾。
男孩兒的頭靠着門,側臉清晰的貼在玻璃上,眉毛焦躁的擰着仿佛在抱怨什麽。今晚連月光都格外刺眼,亮的令人心寒。
就這樣看着他,靜靜地……許久,他跪在窗後撫摸着愛人的臉,将自己的唇貼了上去。月光把兩人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暧昧的合為一體。
天色漸漸發亮了,漸褪的月光也将兩人的影子再次拉長,向兩頭拉伸……最終錯過了,分開了。
次日,小源是被久違的手機鈴聲吵醒的。當他看見屏幕上顯示那個熟悉的號碼時,更是吓了一跳。
“缪?你在哪裏?”
“我想見你。”
“是,我也想見你!你在哪兒,為什麽不聯系我?”
“我在機場。”
“好,你等我!”
一般人是不會約在機場見面的,他來不及想這其中到底出了什麽問題。程缪的聲音太冷靜了,以至于他完全沒有重逢的欣喜,心裏隐隐不安着,想要從程缪的臉上看出些什麽,但程缪并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至始至終他都盯着面前的冰鎮飲料,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小源覺得有些好笑,他昨天剛從機場出來,今天又到了這個地方。環顧四周,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人,再怎麽說他也不應該懷疑程缪的。
“怎麽會約在機場呢,知道嗎我昨天一直在家等你——”
“我要去法國了。”
對面的人一邊玩弄飲料吸管一邊低聲重複,反複了好幾次小源才聽明白他在說什麽。
“去法國……為什麽?”
“巴黎美術學院,有個機會可以讓我去那裏讀書。”
“那你,你……我們不是說好的嗎,以後要去英國。”
“你應該知道法國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麽。”
莫奈的故鄉,可他以為程缪只是想去那裏看一看而已的。沒錯,巴黎美術學院對于所有油畫系學生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最高殿堂,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可是……
“我以為你會想去倫敦,跟我一起……”
“聽着,我不會為了任何人做出半點會妨礙到我前途的事。如果只是不相幹的就算了,可現在的你只會拖累我。你說要跟我一起去倫敦,憑什麽?出國是需要經濟來源證明的,我們兩個人加起來起碼要一百五十萬,你到哪裏去弄那麽多的錢?”
“我會想辦法的。是不是我能弄到一百五十萬你就不走了?”
他似乎又看到了一線生機,聽上去是很多錢,但離他畢業還有五年的時間呢,他可以慢慢想辦法。他手裏還有股票投資沒有被老爸抓住,只要好好經營五年裏賺一百五十萬也是有可能的。他跟程缪解釋了自己的計劃,至始至終程缪都擺着一副漠然的臉色,直到他說完也沒露出半點欣喜。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棄現在這個機會,再等你五年?”
“相信我,一定能成的。我之前承諾過的那些都是真心的,別擔心了傻瓜,對我笑一笑,啊?笑一笑吧……”
“這太荒謬了,但我也不會完全不給你機會對不對,這樣吧,一個星期,如果一個星期內你能讓你現在手裏的資金翻一倍,我就不走了。”
“這不太可能啊,股市大走向不是我能操控的,翻一倍有點兒太……”
機場廣播響起了去往巴黎航班的通知,程缪看了看手機,又看了看他。那至始至終都保持冷靜的眼眸裏似乎出現一絲波動。
“還有一個半小時就要登機了,你都說好了嗎,小缪?”
一個熟悉的聲音,一張讨厭的臉,小源憤怒的站了起來。他看見那個衣冠楚楚的禽獸把手搭在程缪腰上,親吻他的耳朵,而程缪完全沒有抵抗。
“老師幫我跟學校申請了出國的機會。”
“所以你讓他……”他很生氣,面前的兩個人毫無顧忌的當衆親熱,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裏。
“你想清楚了程缪!用尊嚴換來的成就根本算不上是實現夢想!笑死了,這就是你的夢想?我對你是妨礙,他就是幫助了?你有沒有腦子!”
“懂得審時度勢,小朋友,我的小缪可比你聰明多了。時間不多了,我們走吧。”
最後這句話是對程缪說的,小源看見他身後的登機箱,立刻沖上去拖住,有點兒小孩兒在耍賴的感覺。程缪無奈的看着他,輕輕搖晃他的手。
“別這樣,你不是小孩子了。”
“我答應你,一個星期裏翻一倍是吧?我答應……別走,求求你別走……”
四周的人都好奇的看着他們,不知道這麽陽光的大男孩兒怎麽會突然哭得像個孩子,直到他身旁的人溫柔的擁住他。
“好,我暫時不走。”
“那我們回去吧,缪……回去吧……我肚子好餓,還沒吃早餐呢。”
“你快吃點兒東西吧。”
“不,我要省着花錢。我們回去——”
程缪掙脫他的手,回過頭跟那男人低聲耳語商量。男人的手環在他腰上,時不時來回撫摩,看得小源兩眼冒火。
“我跟老師回去,他的家在北邊。”
“不要,為什麽去他家——”
“我早就跟他住在一起了,這有什麽的……難道你不知道搞藝術的人都很濫情的嗎?你以前怎麽說他的,其實我跟他也差不了多少。”
“可你只喜歡我一個!而且你喜歡莫奈不是因為他一直對他的愛人專一,你也想跟他一樣?”
“別傻了,就連莫奈都有第二個妻子,是他投資人的女兒不是嗎?任何人都會在危機關頭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方,這世界上沒有誰離開誰會活不下去。”他推開小源的手,跟着那個可惡的男人一起走出機場。小源急得在他身後追着喊,“一個星期對不對!相信我,一個星期我肯定能做到的,到時候你得離開這個禽獸回到我身邊!”
一個星期而已。
很短的時間裏,他輸得一敗塗地。
所有的錢全部套進去不說,他所投注的幾支股全部狂跌。他只以為是自己年輕沒有經驗,之前對數字的敏感度也失靈了。直到一個星期後,身上窮得沒剩下一毛錢的他被父親的手下圍住。
失去尊嚴的他再也沒有任何抵抗力。
他這才知道自己跟真正的強者之間差距多麽明顯。腦中響起程缪說的話:任何人都會在危急關頭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方。
他知道自己是中了陷阱,可他不能怪誰。要怪就只怪命運的不公,這場血淋淋的現實教育來得很及時,一瞬間,他完全清醒過來。
程缪飛往巴黎的那天,他去舊金山的飛機只晚三個小時。他推開所有阻礙跑到機場外拼命的追,用盡一切力氣奔跑。迎着風,眼淚就會流不出來。
還記得嗎?我們說好要一起成長的啊……
一起約定好,長大後還要一起旅行的,對不對?
你說過我是你的雙腿,沒了我你走不遠的,是不是?
你沒忘記吧,程缪……
你曾經答應過我,如果我的心意一直不變,你就會對我說,我願意。距離約定的日子還有五年,你不會忘記的,對吧 ?
——程缪哥哥,嫁給我吧。
他高舉着寫字板站在心儀的人面前,明亮的黑眼睛純淨的不摻一點雜質。面前的人略微俯下身,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頭。那笑中帶着一絲戲谑的成分,讓他一下子漲紅了臉。
“好啊。小源現在十二歲,如果十年後你的心意還沒有變,我就答應你。”
“真的?”他欣喜若狂,黑亮的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眼前的人取下他的寫字板,用記號筆在上寫了一行字,然後鄭重其事的交還到他手裏。
“這是我們的約定,”他指着那一行字慢慢的重複道,“We for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