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時間一日比一j□j近春節,整個蔚州城都籠罩在茫茫的大雪中。
臘月廿七這天,帖穆爾循例到正房,和江月用了個晚膳。江月有孕已滿三個月,脈象上看,這一胎也沒有先前那般危險了。江月微微隆起的小腹在薩奚族寬大的袍子底下根本不顯形,再加上她害喜留下的遺症,整個人益發瘦消,一點都不像一個準母親。
兩人一起用了膳,帖穆爾便準備去盧雅房裏過夜,他臨走時,忽然停下來,問道:“盧雅說你在跟她學薩奚話?”
江月略有幾分尴尬,颔首稱是,“只想學幾句,去謝謝嘉圖瑚……嘉圖瑚一直很照顧我,我知道的。”
帖穆爾将信将疑,“你若想學,等回春離開蔚州,我親自教你,不必叨擾盧雅……”
江月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又不似盧雅一樣得他信任,因而不敢争辯,唯有答應。帖穆爾推門欲走,卻忽然有一個下人跑了上來,很是焦急地喊了幾句話。
帖穆爾動作愣住,厲聲反問。江月薩奚語學得不多,只聽出事情與大魏和薩奚兩國有關……然而,不等她去問,帖穆爾已是冷笑着回首,“你那主将倒有幾分本事!”
言罷,摔門而去。
江月不明所以,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生生捱到第二日一早,府院裏有了人聲的動靜,江月這才去找盧雅打聽。
盧雅雖是帖穆爾的寵妾,奈何也是魏人,此時自不知發生了什麽。但兩人相處日久,也生了幾分感情。盧雅安慰地拍了拍江月手背,溫聲寬解,“你別急,我一會兒用了膳,去問問嘉圖瑚。帖穆爾什麽事都不瞞着她,想來她肯定是知道的。”
已等過了一夜,也就不差這一頓飯的工夫。江月答應着回房相候,卻不想,帶來消息的人竟是帖穆爾自己。“你不必讓盧雅問了,我親自告訴你。”
他一身戎裝,銀甲黑盔,與擄來江月那日的裝扮一般無二。他大口喝盡一碗水,往地上重重一掼,“祁璟回來了。”
瓷碗在地上摔碎,伴着一聲清脆,江月只覺整個人,五髒六腑、七情六欲……所有的情緒都瞬間炸開,像是平地春雷,驚得她連站都站不穩。
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江月眉梢上都染了喜色,帖穆爾冷睇一眼,像是早就料到,冷作一哼,“你不用高興,祁璟抗旨離京,又背棄兩國盟約,不肯撤兵,不需要我們動手,他就有的是官司要吃……”
“沒有撤兵?他又開戰了嗎?”江月根本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也顧不上帖穆爾面色不豫,脫口便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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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穆爾對她的容忍度倒是頗高,沒有發作,反而平靜地答了話,“你最好別盼着他開戰,王上知道你過去是他的姬妾,兩軍對壘,到時我也護不住你。”
江月自然明白帖穆爾的意思,倘使自己變成人質,不說她和孩子的安危,祁璟恐怕也會為難至極。
可是,兵臨城下,祁璟如何會放棄這個失而複得的機會,兒女私情,又如何絆得住他收服失地的抱負?
江月所料不虛,翌日夜裏,魏軍就突襲蔚州,這一座平靜的城池,終是在年前響起了炮火。帖穆爾領人來綁她的時候,江月已換好了她來時那一身魏兵裝束,原本編着的長發,重新绾成一個簡單的發髻,紅綢束緊,在烏發中顯得格外乍眼。
帖穆爾冷笑一聲,揮手示意兵卒将她綁起,“你倒是生怕他認不出來你。”
江月容色淡淡,“你說得對,反正他抗旨不尊,打了勝仗也死路一條,我不妨和孩子先死在這裏,黃泉路上再等他。”
帖穆爾神情微變,蹙眉看了眼江月,質問道:“你想做什麽?”
“做他的祭旗。”江月神情凜然,回答的聲音雖小,卻不乏力量。
她已經用一夜的時間,去思考對策。以祁璟脾性,萬不會因為知道自己身陷蔚州,就放棄他全盤大局。
往好的地方去想,祁璟已有萬全之策,力保自己安危,如是這樣,真被押去做人質也沒什麽可畏懼的。倘使祁璟也無計可施,帖穆爾又不會再護着自己,與其讓祁璟到時左右為難,被人掣肘……她還不如,先替他抉擇。
脫下了薩奚人色彩斑斓的長襖,一身褐布外衣的江月,顯得嬌瘦單薄。衣衫下,她小腹微微鼓了出來,江月兩手護在上面,是一個母親的天性。
帖穆爾已明其志,不再多問,只大步邁了出去。兩個薩奚兵士從後推了江月一把,示意她跟上,江月未曾猶疑,坦然而出。
走到府門前,嘉圖瑚不知從哪裏突然跑了過來,帖穆爾腳步一頓,不滿地呵斥一聲,嘉圖瑚卻全然沒有畏懼,仍然上前,伸臂摟住江月,往後退了幾步。
帖穆爾蹙眉,用薩奚語說了幾句,嘉圖瑚猛地跪地,朝帖穆爾磕起了頭。
江月這才反應過來,嘉圖瑚竟是來替她求情的。
帖穆爾上前,将嘉圖瑚大力拽了起來,那個面容和藹的女人不知什麽時候已是滿面淚痕,兩手緊緊拉着江月,生怕她被丈夫帶走。帖穆爾神色複雜地睨了眼江月,親自将兩人拉開,吩咐人先一步帶走江月。
隔着一道門,嘉圖瑚仍在哭着替她求情。江月心中不由一軟,做了再多的準備,仍是忍不住落下淚。
人人都知道她此去必是赴死,可是祁璟,死前能見到你,這就足以讓我覺得慶幸。
·
嘶吼聲幾能震天的戰場,是江月此生見過最壯闊慘烈的景象。
她被一把尖刀抵住後心,從城門的縫隙裏,押送出來。
周遭幾十個押送她的薩奚兵士齊力大喊着祁璟的名字,以期吸引祁璟的注意,終于,一支箭羽破空而來,直插入江月身側兵士的胸口。
那人一個“祁”字剛喊出聲,便戛然而止,倒在了江月身前。
江月下意識想向後退去,然而,利刃相逼,她只能生生地任此人死在了他的身前。
另幾人猶不死心,仍齊力高喊着祁璟的名字。三支箭羽齊齊射來,江月身遭諸人,統統死在箭羽之下,一招斃命。
若不是江月站在前面,恐怕她身後的人也難能幸免。
江月忍不住順着箭矢飛來的方向望去,祁璟孤身騎在馬上,立在大軍陣前,他臂挽長弓,面容沉靜,俨然,這幾支箭都是親手所賜。
三個月不曾相見,饒是隔着對陣兩軍,江月都克制不住心潮起伏……她脫口喚了聲将軍,卻想起兩人相距太遠,他根本都不會聽見。
用刀抵着江月的人有恃無恐,拔高了聲音,朝祁璟喊道:“祁璟!薩奚已經與大魏議和!你該當退兵!若再有進犯!你的女人一定比薩奚人先死!”
他喊得聲嘶力竭,祁璟卻恍若未聞一般,他只定定地望着江月,像是想看穿她的心意。
江月知道祁璟在為難,他一定做不到踩着自己的屍體攻入蔚州,也決計做不到……放棄。
“我擂鼓十聲!若你肯退兵!我便放了你的女人!若十聲後!就算你按兵不動!你的女人也一樣會死!”
江月身後人話音甫落,一聲鼓響便随之而起。
祁璟死拽着缰繩,一動不動,除了凝神遠望,再沒有半點動靜。
捶下第二聲。
江月知道他在看自己,不免朝他搖了搖頭……就算他此刻退兵,薩奚人也決計不會将自己還給祁璟,他們要定了這關外九城,自然非迫祁璟整軍退回毓關以裏,才會罷休。
而到那時,面對毫無籌碼的大魏,薩奚人又如何會守諾?
第三聲,江月張口,用無聲的口型提醒祁璟——別等了,打吧。
第四聲、第五聲……祁璟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才擡起弓,抽箭、搭箭,拉開長弓。
第六聲,箭尖直至江月胸口,祁璟緩緩拉開長弓,卻是未曾射出。
第七聲,箭在弦上,只是一個遲早而已。江月閉上眼,卻忍不住護在了自己小腹上。
第八聲,是箭羽飛來的聲音,帶着風,帶着他的毅然……卻沒有射在江月身上?
“當啷”一聲,箭尖撞在一柄劍上,力道銳減,在距離江月半寸不到的地方落了下去。江月猝然睜眼,揮劍替他擋開的人竟是帖穆爾?!
他劍鋒未收,又向後劈去,逼開了江月身後的人。帖穆爾淡作一笑,伸手遞給了江月,“你是阿古的妻子,想要做別人的祭旗,也得問問我肯不肯。”
江月神思尚不清醒,卻被帖穆爾一把拽了起來,拉到馬背上。帖穆爾勒馬掉頭,朝祁璟喊道:“多謝祁大将軍,如此美人,拱手相讓。”
言罷,他一陣風似的催馬奔出,只掠了江月從戰場上離開。
祁璟驀然大怒,長吼了一聲“殺”,揮鞭在馬身上,第一個沖了出去。
·
“帖穆爾,你要帶我去哪?!”江月驚魂未定,卻發現帖穆爾一路帶她疾奔,并非回府,而是往那日去看“兩腳羊”的路上了。
帖穆爾未減馬速,反倒催得更急,“回我老家,蔚州守不住了,你死也是枉死。”
江月蹙眉,寒風像刀子一樣刻在她臉上,她卻顧不得許多,疊聲追問:“你什麽意思?你不是薩奚的将軍?你也不打仗了?”
“嘉圖瑚的父親背叛了王上,有五萬多薩奚精兵悄悄從蔚州撤離了,嘉圖瑚剛剛才告訴我,我派人送她們出了城,咱們現在去會合。”
帖穆爾心知若說不清楚,江月斷然會一直追問,果然,幾句話解釋過後,江月便一言不發,再不出聲。
他這樣無所顧忌地奔出蔚州城數十裏,方追上了嘉圖瑚等人。他用薩奚語高喊了幾聲,前面的馬隊停下,嘉圖瑚催馬迎了上來。
“月!月!”看到江月安然無恙,她滿面驚喜,伸手便想去抱江月。
然而江月卻半分都笑不出來,活着固然是好的,蔚州城失守也是好的,可是這樣一去,她什麽時候還能再見到祁璟。
帖穆爾瞧見江月悵然神情,不由得撇了撇嘴,“你還惦記他什麽!我若遲來一步,你就早死在他箭下了!”
江月無心與他解釋,也不敢貿然辯駁,只觀察了下縱馬趕路的這一隊人,轉了話題問道:“這些都是你的兵士?你們都不管你們的王上了?”